军礼

2004-04-29 00:44
延安文学 2004年6期
关键词:刘岩学院

姚 闻

编号为“0708”的汽车牌照在夕阳的光照下突然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唐湿宁霎时就有了种醍醐灌顶之醒的感觉。像电脑对编码的记忆一样,因为数字输入正确了,所有储存过的东西就迅速恢复了起来。

这时,唐湿宁忽然记忆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那个上午,刘书辉站在教学楼前像一只打鸣的公鸡似的拉直了脖子喊他,说,唐教员你快点呀,“0708”号车在楼前等你了。“0708”号车是部长的专车。部长的专车能在楼前等他,其实并不是部长对他的偏爱。唐湿宁知道,他能坐上部长的专车外出其实是应该感谢刘书辉的。

这时,唐湿宁又回忆起了那个冬天的傍晚。

那个傍晚,唐湿宁像一株枯萎在冬日里的蒿草那样,松松垮垮地伫立在学院西靶场的草坪上看落日时的夕阳。此时,夕阳像一堆快要熄灭了的篝火,火苗微弱地燃烧着西山梁峁的一小块地方。寒风是很锋利的那种,拂过脸颊的时候,就像刀刃划过那样,感觉有些疼痛。那个傍晚,唐湿宁久久伫立在西靶场寒冷的风中,遥望着远山残火似的夕阳,感觉很没落。

真的是很没落。他想到自己都年过四十了,却还是个副团职教员,而且咋想都觉得提拔无望了。你说他此时站在冬日的寒风中遥望夕阳,不没落,不惆怅,难道还会喜气洋洋?

但是,有时候人的情绪也会像水池里的水那样,看着好似经历了一个寒夜就冻结成冰了,遇到了暖阳却又很快融化成了水。于是,天蓝蓝,海蓝蓝,就有了些灵动。这时,唐湿宁就想起自己那晚没落的情绪是被刘书辉一个巴掌拍得无踪无影的。

那个傍晚,在他面对夕阳晚景哀哀戚戚的时候,刘书辉悄悄走到了身后,在他的肩头狠狠地拍了一个巴掌,说唐教员,又在琢磨你那套监狱自动报警系统了?

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唐湿宁想了想,觉得在这个学院里,还就只有刘书辉理解他。进入寒冬,唐湿宁当然想到了进退去留,想到过职务升迁,但作为一个在部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军人,职务和走留这些问题,往往也就是脑海里霎时掠过的一种想法。因为,从当兵的第一天,部队就灌输给了他个人问题组织考虑,而工作成绩靠自己努力的思想了。唐湿宁觉得在工作上他是很努力的。比如说,研究监狱自动报警系统。严格地说,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其实也不是某项具体的工作。作为军事院校的一名看押勤务的教员,积极研究当前看押勤务的设施建设当然也算是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但相对于课程教学而言,研究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实际上就像农民把地种好了,还抽空上山挖点药材买钱一样,属于副业收入。副业收入有了当然很好,其实没有也影响不了大局。但是,唐湿宁却是个既要种好地,有要挖药材的那种人,有时甚至把挖药材这个事情看得比种地还重要。于是,这么多年来,研究开发一套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就成了唐湿宁心里的一种念想了。

其实,唐湿宁想搞一套监狱自动报警系统也不是现在才想的。要说,那还是他在基层部队担负监狱看押任务时的事情了。那时,唐湿宁还是一名中队长。看押中队就是要把监狱里的犯人盯紧了,不能让犯人逃跑。但由于监狱报警系统落后,就时有犯人脱逃的事故发生。作为执勤单位的主官,他常常为犯人脱逃的事故闹心,思来想去,就想到了如果能研制出一套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就好了。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就凭着自己转警前在大部队当过几年通信兵积累的那点儿无线电知识投入了对系统的研究,但毕竟无线电技术跟想像中的监狱自动报警系统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这样,尽管他努力了很长一段时间,却还是进展缓慢。后来,因为技术力量确实难以达到而不了了之了。

假如后来唐湿宁不被学院选调到勤务教研室当教员,对监狱自动报警系统的念想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但后来,唐湿宁从基层部队被选调到学院勤务教研室担任看押勤务课程的教学了,就在专业上有了更多的了解,再加上学院毕竟有科研项目,相对于基层部队来说,在技术力量上也雄厚了不少。这样,唐湿宁就在教研室主任刘书辉的支持下再次投入了对监狱自动报警系统的研究,就取得了突破,并在一次科研论证会议上,他研究开发的“红外线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得到了专家的认可。然而,唐湿宁却没有想到,技术难关攻破了,试用却成了最大的难题。首先是基层部队的领导在思想上绕不过监狱看押“死看硬守”这个坎。因此,他多次要到部队去做试验,却都被部队领导婉言谢绝了。部队领导说,你们教员搞些科研当然很好,但部队有部队的难处。比如,你在我这里搞了试验,成功了当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如果失败了,出了事,你们教员一拍屁股就遛了,而我们却丢了官冒,还罪责难逃。那时大家就都不好了。

这样,唐湿宁就感觉很灰心了。

其实,让唐湿宁感觉灰心的还有因为研究开发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引来的一些非议。比如,他曾经无意中听到过同事们的一些议论,说唐湿宁弄“自动报警系统”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促进“生产力”,而是为提职晋升另辟溪径。他们还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唐湿宁眼看着就要年龄到杠职务到头了,再不抓紧时间“咬”这一口就彻底没戏了。

唐湿宁觉得,一个监狱自动报警系统弄得自己很没有趣。所以,在那个寒冬的傍晚,当刘书辉在他的肩上一巴掌拍去了他没落的情绪,提到监狱自动报警系统的时候,唐湿宁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冲刘书辉苦笑了笑,说,就算了吧,关于监狱自动报警系统的问题,也就不提了吧。

不提了?刘书辉这时拿古怪的眼神在他的脸上看了看,说,真的不提了?这时,刘书辉用力在他肩头拍了拍,说,老唐,看来你真的是老了,一脸沧桑,满目凄凉。我原以为你脸上的山川河流还能抵挡风雨的,却不知这张老脸也只能见彩虹,却经不起风雨了。

刘书辉说完就转过身走了。这时,唐湿宁愣怔了一会,就不由撵了过去,他一把把刘书辉拽住,就神情暧昧地冲刘书辉微笑,喊了声“哥们”。

刘书辉这时把脸扭转过来,蔑视地看着他,说,我们是哥们?

当然是哥们了。

部队从解放军的独立师转警之后,唐湿宁和刘书辉就在一个中队“搭过班子”。当时唐湿宁是队长,刘书辉是指导员。但就是这年,西安的一所武警院校向部队招收干部学员。当时他俩都报考了这所军校,而且都被录取了,可是,就在他俩都做好了准备去上学时,领导却找他们谈话了。领导说,部队刚刚转警,你们一个中队的两个主官却都去上学了,中队的工作就很难保持连续性了。党委的意见是你俩今年先走一个,等部队完全稳定下来了另一个再去上学。既然领导这样定了,唐湿宁就主动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刘书辉。当时,刘书辉觉得这对唐湿宁很不公平,就说,这样不好吧?唐湿宁爽朗地冲刘书辉笑了笑,说咱俩现在的情况就像是某个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弟兄俩个都考上大学了,但父母说家里很穷,上学只能去一个,让谁上不让谁上都不好说,就决定转勺把子吧。哥哥沉默了许久,说转啥呀,就让弟弟上学吧,我到明年再上。唐湿宁说到这里,就在刘书辉的肩膀上拍了拍,说,现在,咱俩相比,无论是从兵龄上讲,还是从年龄上说,我都比你大,我是哥哥,所以我只能说,老弟,你去吧。就这样,那年刘书辉就去西安上学了。刘书辉离开部队的时候,把唐湿宁的手捏得火烧火燎,说哥哥,兄弟在学院等你。可是,唐湿宁很没运气。第二年,这个学院却不招收干部学员了。后来,刘书辉军校毕业被分配到了郑州指挥学院工作,就平步青云地从普通教员提升到了教研室副主任的岗位上了。唐湿宁从基层调到学院勤务教研室当教员的时候,刘书辉早已走上了教研室主任的领导岗位。

时间过得很快,好像是眨眼的功夫,刘书辉就已经成为了副部长的候选人。

唐湿宁记得,那个寒冬的傍晚,他把刘书辉拽住喊了声哥们之后,刘书辉说,哥哥,我一直记得,我还欠着你。

唐湿宁听了这话,就把刘书辉的胳膊丢脱了,爽朗地笑,说,老弟,我虽然已是日落西山红霞飞了,但躲在西山看朝阳也是一种安慰。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你回报我什么。

你的人品我当然了解,刘书辉说,但老兄,要我说吧,你现在也未必就到了日落西山红霞飞的地步。退一万步说,即便是你已经到了夕阳晚景的时候,我也要帮你了却你军旅生涯的一个心愿。这时,刘书辉抓捏了唐湿宁的手,说,老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上午,我给咱老部队的现任领导打了电话,人家答应愿意为你试验“红外线监狱自动报警系统”提供方便。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部长已经同意我们明天坐他的专车回老部队一趟,我觉得试验“系统”的问题还有戏。

第二天果真也就如愿地去了。唐湿宁记得,在轿车驶出学院大门的时候,他还跟刘书辉开了一句玩笑,说刘主任,你这个未来的副部长也真叫我感动。

刘书辉反问,说此话怎讲?

唐湿宁开了句玩笑,说眼看就是年底干部调整了,假如我们今天出个啥事耽误了你的前程,那我可就欠你的了。

刘书辉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这一张臭嘴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多年以后,当夕阳的光辉把“0708”这组数字输入了到唐湿宁的大脑之后,那些从记忆中消失了很久的往事就像花蝴蝶儿似的飘忽在了唐湿宁的眼前。

这时,唐湿宁觉得自己就像从睡梦中醒来了似的,感觉眼前的世界豁然明朗了,一切都不再飘渺了,一切都真实得能看得见摸得着了,一切都不再是虚幻和混沌的感觉了,尤其是“0708”这组牵心挂肚的数字突然浮现在眼前了,往事就像蝴蝶那样,花花绿绿地飞到了他的眼前。于是,唐湿宁在这个下午忘记了危险,突然就向那辆挂着“0708”的轿车扑了去。

这时,轿车像一匹奔跑着的烈马被骑手突然勒住了缰绳那样,晃悠悠立在了唐湿宁的脚前。司机打开车窗把头伸了出来,脸色煞白地怒视着站在车前的这个老人吼了声,找死啊。唐湿宁没有顾及司机的怒骂,却一转身拉开了车门,把身子探进了车厢里。然后,唐湿宁的目光停留在就轿车后座上坐着的那个军人的脸上。他盯着那个军人脸看了许久,却又紧忙把头缩了回来。这时,唐湿宁谦卑地站在轿车的旁边,说,抱歉抱歉,是我冒失了。我以为是刘书辉的车呢。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刘岩听到老人提到了父亲的名字,心里就觉得有些蹊跷。于是,他从轿车里钻了出来,说,老人家,您是……?

您认识……?刘岩鼓了鼓勇气,说,老人家,您认识刘书辉吗?

唐湿宁盯着刘岩看了看,却问眼前的这位军人,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刘岩说,5月6号。

唐湿宁问:是哪年的5月6号呢?

刘岩觉得老人的问话有些奇怪,就认真打量了一下老人此时的表情,觉得老人除了显得木呆以外,好象没有什么不正常。刘岩说,2005年5月6号。

唐湿宁听了,抬手就在脑门上狠拍了一下,说,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了。你看我就像做了一场梦,要不是今天看见你这车牌号码,我怕还要这样梦似的活下去了。

唐湿宁这时把刘岩的手抓住了,仰望着刘岩,说,可我现在记忆起了,”0708”是我们学院部长的专车。那么,你是我们学院的部长了?唐湿宁说到这里,就把刘岩的手放脱了。他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都二十年了,学院是不是还存在呢?这时,唐湿宁抬起头来,把目光停留在了刘岩的脸上,说你的车,我能不能进去坐一下?唐湿宁害怕刘岩拒绝,还强调说,就一会儿,我不会坐得很久。

刘岩看了看老人的神情,觉得老人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就把老人让进了车里,说老人家,您要去哪儿?我可以送送你。

唐湿宁没有回话,却把弓型的脊背靠在了座椅上,让目光穿越车头的挡风玻璃往外看去。此时,春天的夕阳把一层黄灿灿的光色铺排在了城市的地面上,城市就变成了待收的麦田模样,高楼是耸立着的麦秸杆,人群是荡漾在风中的麦穗。城市像处在望收的季节里的麦田,满地是金黄的颜色。

这个下午,唐湿宁望着窗外的那片金黄,开始了倾诉:

他说,我以为已经到了可以收割的季节了。那天,我和刘书辉乘车往老部队去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满怀着收获的希望,可谁又能料到那天“0708”会在半路就出了车祸呢!

刘岩听了老人说了这话,就觉得心儿跳动了几下。这时,刘岩就想起了很久以前,父亲出过一次车祸,但那时他在一所高等军事院校读硕士研究生,所以对那起车祸的事情了解不多,但母亲好像对父亲那场车祸颇有些微词。刘岩记得,母亲每次说起父亲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时,就对一个人狠之入骨。母亲说,要不是那个人怎么就会有那场车祸呢?那场车祸不仅差点断送了父亲的仕途,还差点要了父亲的性命。这样,刘岩在老人浑浊的眼泪爬行于脸上的时候,强忍耐着没有告诉老人刘书辉就是他的父亲。

那天下午,唐湿宁在刘岩的轿车里坐了一阵,就从车里下来了。他下车时对刘岩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刘书辉,是我很好的战友。

唐湿宁说,我每天都会在这个地方,如果你打听到了他的消息,不管他是死是活,都麻烦你告诉我,好吗?

这时,刘岩看见老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感觉自己心里也有些酸楚。刘岩很想告诉老人父亲好活着,但又想到母亲对父亲二十年前那场车祸的恼恨,就把话咽了回去。他想,在这个问题上,他暂时还不能贸然给老人一个答复。他需要先回家把今天遇到老人的事情告诉父亲后,得到了父亲明确的答复后才能决定。于是,在老人提出请求之后,刘岩默默地向老人点了点头。然后,就目送着老人披着霞光混入了城市的人群。

后来,刘岩是在晚饭桌前对父亲讲起了他与唐湿宁相遇之事的。刘岩注意到,父亲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筷头咣当一声就掉在了饭桌上。这时,父亲的脸上蔓上了一丝极易察觉的惊慌。父亲把身体往桌前靠了靠,跟他缩短了空间上的距离,样子很惊讶地问:你见到谁了?

刘岩说,他说他叫唐湿宁,以前是学院的教员,还说了那次车祸。

刘岩看见,这时父亲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刘岩慌忙向父亲解释,说,爸,我没有承认我是您的儿子。

这时,父亲失望的神色是从嘴角蔓延开来的。父亲带着失望的表情离开了饭桌,把身体深深地窝进了真皮沙发里点燃了一支香烟。在刘岩的记忆当中,这是父亲自去年被查出脑缺血病后第一次把香烟点燃。刘岩看到父亲夹烟的手指在烟雾的缭绕中不停地颤抖,就在心里感觉对不起父亲,就给父亲端了杯茶水,宽慰似的喊了声爸。

父亲把烟头埝灭在烟灰缸里后站起身来,说,岩,陪我去看看他吧。

刘岩愣怔了一下,问父亲,现在就去?

父亲点了点头。

刘岩说好吧,就要去给司机打电话。

这时父亲却说,不要开车,咱俩搭车去。

父亲说了就往外走。

父亲钻进的士之后问刘岩,说,你在哪里碰见他的?

刘岩说,在商城路跟城东路交叉口。

父亲听后把头仰靠在车座的椅背上轻磕了眼帘。父亲说,以前咱们学院的班车就从那里经过。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家伙也真怪,什么都记不住了,却偏偏记住了以前学院上下班交通班车的停靠站。

刘岩把父亲带到下午他跟唐湿宁见面的地方时,城市的路灯已经闪烁着昏暗的光亮了,看上去很像深夜里酒后的人的眼睛,昏昏沉沉,氤氲着迷醉的气息。父亲透过车窗在城市夜晚昏黄的街面上望去一眼,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父亲说,我看到他了。

刘岩往路边的那个公共汽车站牌下望去,就看见唐湿宁虾米似的弯曲在站牌的灯光下。

刘岩说,我去把他喊来吧。

父亲慌忙摆手制止了刘岩。父亲说,还是不见吧。回头你帮我了解一下,看他现在的日子过得咋样?待会儿回家了我给你个存折。那是我当训练部副部长后每月从工资里扣出来存在他名下的一笔钱,你帮我送给他。但你要记住,给他存折的时候不要说是我给他的,也不要说我是你的父亲,你就说这是学院给他的。父亲说到这里,重重地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仿佛说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这个夜晚,父亲靠在轿车的椅背上闭眼喘息了一会儿之后,说,二十年了。岩,你再见他的时候,就说这二十年来学院一直在找他。如果他提出要去学院看看的话,你就安排他去一次。他去后你要接待好。

父亲说完了这话,让司机开车。

这夜,的士绝尘而去的时候,刘岩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弯曲在站牌下面的唐湿宁。这时,唐湿宁正面朝着东边眺望着远方。

那是学院营盘驻扎的方位。

依旧是下午的时分,夕阳像一盆血水,很黏稠地泼洒在城市的街道上。刘岩让司机绕道商城路与城东路交叉那里。在车与路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刘岩就看见了唐湿宁站在路旁翘首期盼的身影。这时,唐湿宁很像是长在路旁的一棵歪脖子老树,弯曲的是主杆,晃动的是臂膀,而那陈旧灰色的衣服被春风拂动了,感觉中有沙沙的声响。刘岩让司机在这段路上减速慢行,轿车轻轻地滑到了唐湿宁的身边停下。

这时,唐湿宁有些慌张,是那种生怕轿车从身边滑过而把他甩下了的那种惊慌。他在轿车还没有接近的时候就挪动了脚步,神色匆忙地往这边走来。这时,刘岩才注意到唐湿宁走路的时候脚很不灵便,是那种一走一崴的姿势。他的手好像也不很利索。他伸着左臂挡车的时候,给人的感觉是根本就伸不直扯不展的那种,而右手却始终像夹了东西似的耷拉着。

唐湿宁上车后,用那种复杂的眼神在刘岩的脸上晃荡了许久,说,昨天你走之后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这感觉像影子一样怎么撵也撵不走。

刘岩微笑着说,您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唐湿宁把目光从刘岩的脸上挪开,看着窗外沉默了一阵,说我老觉得你跟刘书辉有点像。

这时,唐湿宁把目光盯在刘岩的脸上,说,真的有些像呢。

刘岩这时感觉到脸上的肌肉紧巴了起来,心里也有些忐忑了。但刘岩调整了一下情绪,就微笑着说,我这人长得有些大众化,有好多人都说我像这个像那个,其实我还不就是我?

唐湿宁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问,学院还在吧?

刘岩说,学院发展了。

唐湿宁问,您是……?

刘岩爽快地回答说,我是学院现任训练部部长。

部长?唐湿宁听了这话,木呆的眼神霎时就活泛了几分。这时,他慌忙把手在并不干净的衣服上搓了几把,然后紧紧握住了刘岩,热切地捧起刘岩的手叫了一声“部长”,然后眼眶就红了,湿了,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唐湿宁说,部长。

刘岩被唐湿宁弄得有些感动,却也无所适从解释说,学院二十年前的部长已经去世了。

什么,老部长去世了?这时,唐湿宁就很劲地抓挠起了耳朵,说,什么什么?去世了?

刘岩点了点头。

这时,唐湿宁的身体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似的,扑嗒一声就软在了轿车的座倚上。他把头仰在倚背上,眼睛久久地盯着轿车的顶棚,喃喃自语,说,死了,变了,这二十年跟做了一场梦一样,醒来的时候什么都变了。

唐湿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真的什么都变了。

刘岩不想让老人再受刺激,就从衣兜里摸出了那张父亲让他转交的存折,说唐教员,我后来在学院对您的情况进行了调查,学院对您的评价还是很客观的。这是学院给您的补贴,您收好。

唐湿宁接过存折的时候,脸上存有疑惑之色。他看着刘岩说,不会吧?学院还记着我呀?刘岩注意到,唐湿宁的脸上这时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喜色划过,但那一丝喜色在唐湿宁的脸上忽悠了一下就消失掉了。这时,唐湿宁很坚决地把那张存折还给了刘岩,说你不要看我老头子年龄大了就可怜我。

刘岩慌忙向唐湿宁解释,说,唐教员,您仔细看看,存折上的确是您的名字,而且是每月存进三百块钱。

唐湿宁这才接过存折打开了看,见存折上果真写着自己的名字,果真是每月存进三百元钱,也就有些相信了。

后来,刘岩一直固执地认为那天他在唐湿宁的脸上看到了一束盛开在干涸之地上的花朵的粉艳。那时,唐湿宁的脸色红润着,泪珠儿沿着他红润的脸颊蛇行着滑下,晶莹莹地停留在了他哆嗦着的嘴唇上,然后又掉进了他的嘴里。唐湿宁把眼泪咽下后,说,不,我不能再要学院的补贴了。虽说二十年都过去了,但我给学院造成的损失是不能过去的。我是绝对没有资格拿学院的补贴的。

唐湿宁这样说着的时候,又把存折塞进了刘岩的手里,说这笔钱我是不能要的,如果说学院真的要给,我就拜托你了,请你把这笔钱放在训练部作为对教员科研的奖励基金。学院太需要科研奖励基金了。那时侯,我搞“红外线监狱自动报警系统”的时候,学院没有专项的科研经费,拿不出钱来支持我。所以,我比别人更懂得没有经费的科研有多么艰难。唐湿宁说,部长,我向你汇报一下,我现在过得挺好。老伴摆了个烟摊,我每天也拣点“废品”,日子还过得还算挺舒坦呢。

唐湿宁说到这里,就拽起了刘岩的手,说,兄弟我今天请你吃饭。走吧。

那天,唐湿宁把刘岩请进他家附近一个不大的餐馆,却要人家开了个包间。包间的名称有些怪异,叫“有来聚”。唐湿宁说他很喜欢这个包间的名字。他说“有来聚”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口袋里还有几个就请朋友来聚聚吗?唐湿宁勾着腰,瘸着腿晃荡进屋后,笑着说,“朋友来了有好酒”。你不要看这饭馆子小,但酒类却很齐全。

刘岩点了点头,说咱就要那“光肚子仰邵”吧,我就喜欢这酒。

唐湿宁就笑说,你是看我老头儿一副穷酸样吧?那三块钱一瓶的酒你部长级的也喝得下去?

这时,刘岩就笑了笑,说有时平民化一点儿其实很好。刘岩这样说的时候拿目光去唐湿宁的老伴田菊莹的脸上扫摸了一把,却发现田菊莹看他的表情有几分冷淡,就冲田菊莹笑了笑,说阿姨身体还好吧?

田菊莹把目光从刘岩的脸上移开,没有回话,却低头去看茶杯里淡黄色的茶水。她看见有几片零星的茶叶沫子黑乎乎地浮游在水面上,觉得有点扎眼,就冲茶水翻了翻白眼珠子,鼓起腮帮把浮游在水面上的茶叶沫子吹出茶缸,弄得水沫儿纷纷扬扬,如下雨似的。田菊莹的话语,是伴随着水沫儿落地时弄出的声音而起的,看着有些晶莹,感觉刺人目光。她说,比不得你们领导,我也就是个贱命罢了,还能怎样儿?

田菊莹的话里夹抢带子,使刘岩接不了话茬,于是,刘岩只好不尴不尬地笑了笑,说其实都一样,什么官不官呀,说穿了也就是一张薄纸罢了。

唐湿宁也听出了老伴的话外音,就制止说,你给我少说话。

田菊莹这时脸色就更不好看了。她端起茶杯一口就把茶水喝了个精光,脸色霎时就变得通红。她说,我怎么就不能说话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就憋着这口气,我不说出来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唐湿宁这时有些气急的样子。他忽地从座椅上站起来吼叫,手指抖动得如是筛糠那般。他指着老伴,说你给我出去。去去去、你去!今天是我招待朋友你懂不懂?

田菊莹见丈夫发火性急,浑身筛糠似的抖动,就哭了。她走到唐湿宁的身边,把唐湿宁颤抖的手紧紧地捏握在自己的手里,说你不要激动,我不说了,不说了。二十年了,你才刚刚恢复了记忆,我不要看见你失去记忆的那种游魂般的模样。那样子吓人。

这时唐湿宁的眼里也滚落了泪水。他爱抚地抚摩着老伴灰白色的头发和那张犹如被寒霜打过的番茄模样的脸庞,说,其实我心里明白着哩,二十年来你为我受了很大的委屈,可现在不都过去了吗?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朋友还要,战友还要。

恰好这时服务员端上了酒菜。刘岩就慌忙打开酒瓶,在酒杯里斟满了酒,双手捧杯献给了两位老人。他说,请接受我对您二老的敬意。

唐湿宁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酒杯,满脸都是歉意,又有些受惊的样子。他喊了声部长。

刘岩苦涩地笑了笑,说,我是您二老的晚辈。

酒就这样沉闷地喝了起来。你一杯我一杯,就喝出了一些惆怅和眼泪。

唐湿宁说,二十年了,我失去了对往事任何的记忆之后,感觉到我的世界是完全陌生的。那时,我的内心恐慌极了。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像一个游离在城市之外的幽灵,整天大睁着恐慌的眼睛打量我周边的一切。

其实,我心里是很明白的。我相信我以前肯定有许多经历。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所能够知道的是现在正在发生着的一切。我的妻子听说失忆了的人是需要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情猛然刺激才能够清醒,就把我带回了我的老家寻找我记忆的兴奋点,但是我在老家却有一种别外的惆怅。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好像我要找一个人。这时,我空白了的记忆里还残存着一个地域上的轮廓。比如说城市。

唐湿宁把燃着的香烟慢慢地送到嘴边吸了几口,说,我凭着对城市轮廓残存的记忆跟老伴回到了城市里。这时,我们的生活已经没有着落了,就拣起了“废品”。我的老伴好像是抹不开面子,她以收“废品”为主。但我无所谓。我在这个城市里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我想要见到的人而已,所以,我就喜欢去一些家属院里掏垃圾洞,注意观察每一个从家属院进出的人,但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我要找的人。后来,我被一种潜意识支配着在这里等候。我在这里站着心里就觉得很塌实。

真的。

唐湿宁讲到这里的时候举杯独饮。烈性的白酒穿肠过肚,却烧燎了他的脸庞。这时,唐湿宁重重地把杯子摔在了饭桌上。刘岩听到了“乒乓”一声炸响,就见酒杯的碎玻璃渣子像城市夜晚车灯划过的流光那般在电灯光下闪动着。唐湿宁这时失声痛哭了起来。他此时的哭声像突然决堤了的河水,呼啦一声在屋子里掀起了波澜。他在哭声中抬起双手,紧紧地把头抱住捶打着喃喃自语。他重复着刘书辉的名字。刘岩听到父亲的名字被唐湿宁喊得湿水湿水的,像是被眼泪酿制了的成年老酒,浓烈得很,黏稠得很。

唐湿宁说,刘书辉呀,整整是二十年了,昨天我才忽然清醒,才踏上了找他的路程。我知道,要不是因为我固执于的那套“自动报警系统”,怎么会有这场车辆事故的发生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问老伴,他还活着吗?我问得没名没姓,老伴回答不了。但是昨天我突然清醒了过来,就问老伴刘书辉是不是还活着?老伴说车祸之后他还来看过我的。说他当了副部长。我能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多少有些宽慰,至少说我还没有耽误了他的前程。我放心了。但是今天早晨我醒来之后却又想到了另外的一个问题。我想我突然失忆可能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比如说车祸的责任界定问题。其实我是这次车祸的罪魁祸首呀,可我失忆了,在关键的时候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就像是一位逃兵,在战场摆开之后临阵脱逃了。我潇潇洒洒地溜了,游离于事故之外,而他却独自承担起了这个责任。

我把这个想法对老伴说了,可是老伴并不理解我们战友之间的那种特殊的感情。老伴说,你也算是潇洒过的?这二十年你得不到安置,开始是回了乡下生活,可你又不干,非说要回城里。回城怎么着?回城之后,你一个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的副团职干部不是还要跟着我在“垃圾堆”里讨生活?

但我觉得这事儿不能这么看的。

唐湿宁说到这里的时候端起了酒杯跟刘岩碰。

刘岩说,您身体刚刚好转,是不能喝酒的。

唐湿宁就自饮了一杯,说,这事儿真的不能这么来看。我知道我们学院的情况。你给他捅了漏子,他们就要大会讲小会提,搞得你像只过街的老鼠似的没个地方躲藏。就凭这一点我欠下了刘书辉一笔无法偿还的感情债。

唐湿宁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开始泪光闪闪了。

他说,一辈子的债呀。

为了还上这笔感情债,今天上午我凭着二十年前的记忆去刘书辉以前家住的地方去寻找。我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去寻找刘书辉的时候,才发现其实这座城市在我的眼前完全地陌生了。我记忆中的路边高大的梧桐树没有了,我记忆中路边熟悉的小店也没有了,而此时我所看到的,是被车流与人流塞满了的宽阔的街道。我在宽阔街道上行走着,像一只艰难爬行着的蜗牛。我觉得我的身体被城市高大的建筑包围了,沉重的外壳包裹着我,压迫着我。我在城市的街道上抬头仰望天空,像一只蜗牛从甲克里探出头来看外面的世界那样,艰难是肯定的。但我在心里挣扎着。我想这时的挣扎很有必要。因为我知道我的战友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必须要有直面我这位战友的勇气,否则我的良心会永远地受到谴责。

我想,我是不能够逃避的。

我记得那时我们还在一个中队当“主官”时,我是队长,他是指导员。我们俩个经常开这样的玩笑。说有一天我们俩个同时面对一个超强的歹徒,歹徒问我们说,谁是指导员呢?我说刘书辉你会怎么回答。我记得刘书辉当时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会说我就是指导员。我说这时歹徒却说指导员你走吧,我只杀队长。刘书辉说我肯定会说我是队长。我听了高兴得大笑。这时刘书辉问我了,说歹徒问谁是指导员时你会怎么回答?我说我会立即就告诉歹徒我们指导员不在这里。现在我既是指导员,又是中队长。

我在寻找刘书辉的路上想起我们以前开过的这个玩笑时,我觉得其实我才是个真正的逃兵。二十年了,我失去了记忆,就像是面对歹徒的要挟时,我说我既不是指导员,又不是中队长,而把刘书辉推到了歹徒的面前说,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吧。所以,我觉得自己其实很卑微,很自私,把自己的屎盆子扣到了战友的身上。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自责的心情在变化了的城市里穿梭着寻找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刘书辉的家。我不知道我到底走了多远,才在一个地方看到了一幢熟悉的小楼。我记忆中在这幢小楼的旁边就是刘书辉家属单位的家属院。但是,我这时所看到的却是城市中心的繁华。那里已经被几家商场和宾馆的摩天大楼挤占了。被挤在商场和宾馆的摩天大楼身后的那幢小楼像一位丧失了活力的老人,佝偻在几座雄伟的建筑的背面,样子是有些残败的。我在商场和宾馆的周围转悠了许久,向许多人打听那个家属院,但我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早就没有家属院了。现在这地盘是人家商场的,宾馆的了。后来我想,说不定刘书辉会搬进了小楼里居住。于是,我爬上了小楼的楼梯,敲开了几家居民的屋门。我问人家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刘书辉的老人,居民们都摇头。我从小楼里出来,就在城市里漫无目标地寻找。我见到家属院就溜进去。我挨家挨户地询问人家认不认识一个叫刘书辉的人。我在一个叫金花园的社区寻找的时候,走进了一家单门独户的花园式的院落。我轻轻地敲了几下门。这时,我听到屋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门被打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脸蛋如同画眉样妖艳的年轻女人怀抱着一条狗,很失望地看着我,说你找谁?我说你认识一个叫刘书辉的人吗?我像在其他地方一样不待对方回答就给她比划刘书辉的长相、身高,等等的外部形态。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害怕我所问的人听了刘书辉的名字之后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对我的回答。一般地我这样做时人家还是耐心地听我说完的,但是“画眉”却不。“画眉”在我比划的时候骂我,说他妈的神经病。“画眉”骂完了就高声地喊门口的保安。她质问保安,说你们搞的是什么?保安听了就向我冲来撵我离开金花园。我给保安解释说我不是“画眉”说的疯子。我说我很正常。我只不过是要找我的一个战友。我罗罗嗦嗦,保安就不耐烦了,就几脚把我揣出了大门。我从地上爬起来后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就去跟保安讲理,但想了想,我的目的是为了找我的战友刘书辉,就忍了。我想只要能找到刘书辉,我什么样的苦都可以吃,什么样的气都可以受。于是我就忍着浑身的疼痛离开了金花园。我又到别处去找了,但是别处的人也不都是对我很友好。有人被我问烦了,就骂我,就当头泼我一身脏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别人用什么样的脏水泼我。只要是我能够找到我的战友,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的。

这时唐湿宁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老刘呀,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哩!其实事已至此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你总该让我给你敬个标准的军礼吧。

这个晚上,刘书辉听了儿子刘岩讲述唐湿宁寻找他的经过之后默默地走出了门。他在大街上孤独行走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像忽然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似的,心里顿生了几许慌乱。

后来刘书辉想,那时侯他要是不把车祸的主要责任推到唐湿宁的身上,唐湿宁也就不会拖着病残的身体在城市飘荡了。

刘书辉记得是在他伤愈出院之后,学院就着手对这起交通事故进行调查了。在接受事故调查之前,他被训练部长找去做了一次谈话。部长说,刘主任,这事已经是出了的,但要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问题。有些事情之所以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关键在于当事人汇报得好,协调得好,也就自然解决得好了。

刘书辉感到部长的谈话有许多玄外之音,但琢磨了许久却没有想明白,于是,他说,唐湿宁都成这样子了,我还能怎么汇报呢?

部长这时给他递了一支香烟,还帮他点燃了火。部长说,这就看你怎么想了。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唐湿宁也就那样了,但你不同。你还有自己的前途。部长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眼看年底就要到了,该是干部调整的时候了,但对这次车祸的调查,你要是把话不说好,不仅我脱不了干系,你的前途怕也要受影响。

刘书辉听了这话,感觉心里“咯噔”地响了一下。他从部长的房间出来之后,度步来到了西靶场。这个地方,是唐湿宁那个傍晚孤独遐想的地方。那时,他给唐湿宁看似日落西山的军旅生涯注入了希望。他当然明白,那希望其实也很渺茫的,但至少说可以帮他在结束军旅生涯之前了却一个心愿。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逆转。

刘书辉病愈出院后,曾经去医院看望过唐湿宁。他看见唐湿宁神情木然。他抓着唐湿宁的双手泪流满面,说老唐,是我呀,我是刘书辉,刘书辉呀。唐湿宁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刘书辉,刘书辉是谁呀?你真有意思,我又不认识你,你跟我哭个什么劲?

他不相信唐湿宁对他们以前的生活就一点儿记忆也没有了,就给唐湿宁讲他们共同经历了的往事,但是唐湿宁却听烦了。唐湿宁打断了他的叙述,说你这人有病呀,我又不认识你,你却拽着我的手不放,唠唠叨叨,你这是干什么呀。这时,唐湿宁的老伴田菊莹说话了。田菊莹眼含着晶莹莹的泪水,说他连我都不认识了。算了吧,你让他休息吧。

从涨满了药水味儿的病房出来之后,刘书辉被日头的阳光照耀得头昏目眩。刘书辉手扶医院黑色的铁杆大门往病房处回望的时候,有一种被栏杆隔离的感觉。这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牢狱囚禁的囚犯似的,眼望着医院门庭摆放着的花卉却不能够近前了,却不能够触摸了,而现在他所面对的,是那些完全由肉身组织起来的图影。尽管医院门庭处摆放的花卉鲜艳着,芬芳着,但是天宇样的囚牢里的图影充斥着惊人的欲望。像一个猎手在他爬山涉水,望眼欲穿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可以涉猎的目标那样,你让他怎么释怀呢?刘书辉感觉到的目光穿越不了那些肉身组织起来的花色图影了,感觉心里憋屈极了,眼泪就默然地沿着脸颊滑下了。

说不好这眼泪为什么就落得像瓢泼大雨。

后来,学院事故调查组得出的结论是整个车祸的责任主要在于唐湿宁,而刘书辉只负有连带责任。唐湿宁出院之后就被学院作为“问题干部”处理回了地方。

唐湿宁的妻子田菊莹来学院收拾唐湿宁的东西那天,刘书辉前前后后地跟着,却又默默无语。田菊莹那天只对已升任为学院训练部副部长的刘书辉说了一句话。这话是田菊莹临上车时说的。田菊莹说,刘副部长,这事学院做得也有些过头了吧。老唐这个样子转业,哪个单位愿意接收?

刘书辉这时就内疚得不敢正眼去看田菊莹。

田菊莹走后,刘书辉去过唐湿宁家里几次。他拿钱给田菊莹,田菊莹拒绝了。后来刘书辉听说唐湿宁被妻子田菊莹带回乡下去生活了。刘书辉曾经去唐湿宁的老家找过唐湿宁,但又听说,唐湿宁虽然失忆了,却不愿意在老家呆着。他整天要求田菊莹带他去城里。他一会儿说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在城里去办,一会儿又说好像是要见一个人。田菊莹拗不过他,就带他回城里去了。

唐湿宁就这样从刘书辉的生活中消失了。

现在,刘书辉在夜色中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挤到墙角喊打的老鼠似的,已经没有一丁点儿退步了。他知道已经到了自己必须要面对唐湿宁的时候了。他对儿子说,明天,你安排我俩见一面吧。

刘岩问父亲是不是要选择一家豪华的饭店?

刘书辉摇了摇头,说,还就在商城路和城东路交叉口那个地方吧。那里以前是咱们学院交通班车必经之路。那时,我俩经常在那里下车说再见。刘书辉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再见,老伙计,明天就又见面了。

第二天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刘岩刚刚下班回来,就被父亲喊住了。父亲说,咱们出发吧,以前的这个时候,是学院发班车的时候,我想唐湿宁肯定会在这个时候站在那里等我。

刘书辉跟刘岩在家门口拦了一辆的士。的士刚刚拐上商城路东段,刘岩就看见了唐湿宁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面的身影。远远看去,唐湿宁的身体被夕阳的霞光剪成了一副弓型图影,好像是一棵被压弯了躯干的老树,而那身涤荡在风中的灰色衣服,却犹如树杆上抖动着的叶子,能感觉到晃动,仿佛也能够听到声音。

的士滑行到唐湿宁跟前之后,刘书辉先从车里钻了出去。他站在唐湿宁的面前先是整了整上衣,才开口喊了声:“老唐,唐教员。”

唐湿宁这时愣怔了一下,昏花的眼睛突然闪动了一丝光亮。刘岩看见,唐湿宁抬腿向前踢了一步,努力把弓型的身体往直拉了拉。唐湿宁沙哑着嗓子高声喊到:“刘书辉,刘主任。敬礼!”

唐湿宁敬礼的时候,手指颤抖着,但指尖触及的位置却很到位。在这个春天的夕阳下,唐湿宁敬礼时手指不偏不倚,恰好停留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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