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 生
春节收假第一天,严小鸥最早来到单位。听着局长也来了,就只听到他对一路问好“唉、唉、好、好”的回应声,没等严小鸥开口,局长的右手已拍到了他的肩膀上,嘴里嘻嘻哈哈说:“怎么样?春节到哪潇洒去了?”
“哪也没去,就和几个战友互相走动走动。”严小鸥笑着回答。
局长坐在严小鸥的椅子上,拉开公文包翻出一份文件说:“小鸥啊!春节前市委组织部就发来的文,要我们派一位德才兼备的中层干部到大秋县核桃箐乡任科技副乡长,开展扶贫攻坚工作。核桃箐又是我们的对口扶贫乡,不去不行,我和班子几位成员都交换过意见,决定由你去,一来我们放心,二来回来后也可解决你的正科待遇。”
严小鸥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一直是副科级。现在有这个机会转成正科,领导想的还是挺周到的。
在市委党校经过三天培训后,严小鸥走马上任了。
大秋县共有三个贫困乡。三位科技副乡长在各自单位领导的护送下先后到了县上,正值中饭时间,县里除县委书记、县长外,相关领导都到了场。县委秘书弯腰和分管副书记耳语后,书记点头。不到五分钟,两桌丰盛的筵席就摆好了。
午饭后休息片刻,由县委的人护送他们到各自的乡报到,严小鸥到核桃箐乡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乡领导都在小会议室恭候他,一大堆的欢迎词、客套话后,又到了晚饭时间。
这是本乡最好的一家饭馆,虽没城里的雅致,但桌面上也是摆得满满的,连放酒杯的地方都没有了。严小鸥笑着说:不好意思,你们也太客气了,弄这么多的菜。乡长便开玩笑道:不是菜多,是桌子没有你们城里的大。
饭后休息,严小鸥被安排在乡政府招待所的一间客房住。两张床,一张睡觉,一张摆放东西。房子年久失修,下雨天还会漏雨,经常要用脸盆和水桶接。乡里再三解释,严小鸥笑着说:挺好,夏天凉快,雨天还可听到泉水丁冬响的音乐。大伙都笑了,觉得他不挑剔。于是乡里书记乡长,一般群众,见了都亲切地叫他“严副”。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严小鸥就跑遍全乡的村村寨寨。不管到哪,村委们都把他当作财神爷,认为严副是市里派来帮助他们脱贫致富的,汇报工作时,都说需要修路、引水、通电等等。但不管到哪,严小鸥是只听汇报不作任何表态,因为好多事不是他能解决得了的。
很快,严小鸥发现一些奇特的现象,乡里大小领导的接待,一般都是到街上的饭馆吃,吃完后也不给现钱,而是在一本粘满油污的练习本上签个名。有时还有个别人下班回家时还要顺便让饭馆炒几个菜带走,费用随便加在哪一天的上面。而且这种记账式的招待不是固定在一家,想到哪家都行。
有一天晚上,书记来到严小鸥的住处诉苦,说他这个父母官如何的难当,乡里财政收入少,到处还欠着一屁股两肋巴债。快到十二点了,书记边打哈欠边对严小鸥说:严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严小鸥便问:什么事?
书记喝了一大口水便说:严副啊,你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没休息过,这两天你就回去看看老婆孩子,顺带呢到市里看能否争取点扶贫资金下来,当然你也别忙着回来,乡上的事有我们呢!接着,书记从他腋下夹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迭复印材料铺平后展示到严小鸥面前,说:严副啊!这是乡上欠一家饭馆的伙食费,前前后后五六年,经历三任书记了,当然以前也付过一些,现在还欠人家二十一万,今天老板来找过我,说饭馆开不下去了,女儿下月要结婚家里等着钱用,要乡政府把欠他们家的伙食费结清。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我也拿不出。严小鸥插了一句:乡上类似这种吃饭签单有没有统计过,现在到底欠外面饭馆多少伙食费或叫接待费?书记压低嗓门说:一百多万。严小鸥张着嘴巴,不敢再问了。
书记走后,严小鸥揣摩到了他的意思,与其跟着我们在下面干跑,还不如到市里弄点实惠的东西下来。于是严小鸥把这段时间自己掌握的情况整理了一下,发现问题真的太多了。
严小鸥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现在就去找书记,管他睡了没有,反正他老婆孩子都在县城。招待所碰巧是承包老板值班,他听严小鸥说要到乡上找书记。心想,一个外地人,半夜三更的,万一出点差错怎么办。于是他主动提出用自己的微型车送严小鸥到乡政府。
严小鸥和书记交谈了一个晚上。乡政府陆续有人来上班了,严小鸥只好起身告辞,临出门时,他很严肃地看着书记说:书记,我今天就回城去,看能不能争取到几个项目,但不管怎么说,最后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下决心,最好是今天就宣布,从现在起,各部门严禁到外面饭馆吃饭签单,若确有接待,属乡直机关的要报办公室认可,接待完后当天就把账结清,不准签单记账,其他部门参照执行,一般的接待就安排在乡政府食堂,否则漏洞太大,你的吃账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严小鸥似乎还要往下说,书记立即起身抬起一只手,示意他打住。书记上前两步,咬着嘴唇语重心长地说:好兄弟,你放心去吧,我现在就去叫办公室通知开会……
在乡政府大院内的篮球场上,摆满了捆得严严实实大大小小的纸箱。核桃箐乡今天要在这里举行捐赠仪式,这些物品包括城里淘汰的电脑、桌椅、衣物等,同时还有五万元现金须从银行汇款。这些钱物都是“严副”这次回家休息时“跑来”的。五万元现金是他叫着局长到他们的下属企业“磨”来的,用局长的话说,也算是对他工作的支持。
五万元,开初乡里提出由乡上统一开支,严小鸥坚决不答应,因为他已计划好,用两万元帮助老黑寨解决人畜饮水工程,三万元解决小黑山的通电问题。两项工程完工后,由出资单位参与挂牌验收。乡党委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安排。
乡上每天只吃两餐饭,上午十一点吃午饭,下午五点半吃晚饭。这天晚饭后,书记开着他的“翻毛皮鞋”(布蓬吉普车)到严小鸥的住处,说:严副,现在咱俩都是单身汉,饭后就没事干,我带你出去走走。
出门没多远,顺着弯弯的山路,两个人就像坐在摇篮里左摇右晃的往山上爬,车速跟人走的速度差不多。坡陡时,吉普车经常会发出像发情的公牛的喔喔的嚎叫声。严小鸥偏头往车外看,好险!于是,他的两只手紧紧的抓住前面的拉手。书记看看他笑了,说,严副,没事,这车不用方向也翻不下去。你看这路,两边有两条槽,车轮刚好卡在槽里,这是村民的牛车碾出来的。严小鸥也笑笑说,没事没事。
快到半山腰了。书记又笑着说,你也不问问我们要到什么地方?
严小鸥一直盯着车前方,说:懒得问,反正你鬼点子多。
来到一个小山村,书记把车停好介绍说,这里叫山口,住着八九户人家,算是咱们乡最贫困的村了。你知道吗?过去村民们买牛买马只能买小的才背得上来,不管是谁家的牲口,买来长大后就永远下不了山了,现在稍好一点,终于有了这条路。
严小鸥跟着书记来到一间低矮的茅房前,门没上锁,他们就推门进去了。里面摆着六七个小板凳和一张小木桌,旁边还有一块小黑板。没等书记开口,严小鸥就说,这是村里的学前班吧?书记摇摇头说,不,这是我们的学校!
书记接着说:你别看只有六七个孩子,他们可是三个年级的学生。由于村小人少,地处偏僻,这里只能隔年招生,一到四年级在本村读,就一位老师负责全部课程,五六年级再转到完小住校就读。
严小鸥和书记相对无言。回去的路上,严小鸥心里一直沉甸甸的。 随着不断地往各个村跑,严小鸥心里那种沉甸感始终难以消除。
小河村是一个只有五十来户人家的村子,村长是一个湖吃海喝的家伙,一有机会就到路边的小饭馆蹲着,用老百姓的话说,村里的鸡全被村长吃了。去年县里拨了一万元的扶贫款修建蓄水池,以解决人畜饮水的困难,结果工程没上马,资金大部分被他拿去报销了吃喝,当年旱情严重,群众气愤之极,把他捆绑到村头的打谷场边“示众”,有的还拿了棍棒,想让他吃点皮肉之苦。严小鸥和书记去到小河村时,正好看到这一情景。
群众已围了几十人。天气闷热,村长被晒得苦不堪言,见到乡上来了人,村长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直撇嘴,大概想哭。书记忙走到群众跟前劝说:这么热的天气,你们把他捆在大太阳下,满头满脸都是汗,像话吗?
有人就嬉笑着说:乡长,他头上冒出的不是汗,是羊油、鸡油……又一个人气愤地说,他整天下馆子吃鸡肉喝羊汤,今天就要让它流出来让群众看看,他到底吃了多少……
书记带着严小鸥扒开人群,高举双手,示意大伙不要讲话,书记把严小鸥叫到自己的身边,高举右手,左手拍着严小鸥的肩膀大声说:乡亲们,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严副乡长是市里派来帮助咱们乡脱贫致富的,说明市里很重视咱们乡。大家不要乱来,有什么情况由乡上协调解决,先把人放了,不能还没解决问题就闹出人命来。
群众有些不乐意,但看看有市里的领导在,便把村长放了。村长瘫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书记这才说:“请严副乡长作重要讲话。”
乡下人反映快,书记话音刚落,立即拍手鼓掌,竖起耳朵等待着严副乡长的“重要讲话”。
严小鸥被书记弄得一头雾水,忙说,乡亲们,我没什么重要讲话,我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帮你们脱贫致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做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而且还会把事情越闹越大,要真闹出人命来谁来承担责任?他的吃喝问题,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严小鸥话还没说完,书记看看事态平和了许多,于是就抢过话头说:严副乡长讲的很对,我们回去就拿出处理意见,现在时间不早了,该干活的干活去吧……
人群渐渐散去,村长原以为乡上领导会帮他一把,现在看是这样子,知道自己理亏,悄悄回去了,也没敢留严小鸥和书记吃饭。
一连好多天,严小鸥就这样和书记一个村一个村走,碰到的问题不外乎就是教育啊、缺水啊、化肥啊、吃喝风啊。都不是一句话可以解决的。那次为了让县供销社给解决一吨薄膜、五吨化肥,严小鸥硬是与供销社主任大碰杯,连喝六大杯白酒,才要到手。当然他也吃够了苦头,连醉两天,打了两天吊针。书记、乡长激动地对着严小鸥说,供销社主任打电话来了,说你是条汉子,追加的化肥、薄膜下午就运到,严副,你这六杯酒没有白喝。
一年的挂职时间说到就到,严小鸥的科技副乡长当得真是辛苦。近一年的时间,他的工作就是上蹿下跳,跑资金、跑物资,解决各种纠纷。成绩不可说不小,争取到近百万的资金,还不含实物捐赠,上马大小项目十多项。平息了几场因水、因土地引起的争斗,也处理了那个好吃懒做的村长。弄得核桃箐上下一片赞美声。其实只有严小鸥自己知道,他跑了多少路,磨了多少嘴皮,欠下多少人情债,也得罪了多少村干部……真是一言难尽!
分别的场面往往都有眼泪伴随。严小鸥含着热泪从乡党委书记手里接过两个包裹。这一年来,同这位乡书记相处,互相都在心照不宣地做着这些事,互相也有了一种默契。他走了,下一步的工作还很难很难。那么,以后呢?严小鸥不敢想下去。倒是乡书记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严副,这就是几颗核桃,但它代表着核桃箐乡亲们的心意,核桃箐随时欢迎你来。
车子已经缓缓启动,书记突然叫道,等等,严副乡长行李呢?
正在张罗的乡长说,严副已全部送给学生了。
严小鸥也想起了什么,他急忙下车,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书记。说,这是我认下的两个孩子明年的书学费,有劳书记转交给学校。
书记接过沉甸甸的信封想看一看。严小鸥急忙把他的双手合上,不让他看。
后话:离开核挑箐后,严小鸥因这次下乡表现出色,局长没有食言,不仅把他转了正科级,还评了个“扶贫攻坚先进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严小鸥并没有想象的喜悦和轻松,反而更加有了一种沉甸感。那个贫苦的山乡,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含义复杂的眼神,总是在他脑海浮现。他很多时候心里会涌起一阵冲动,很想卷起铺盖行李就到核桃箐乡去,在那里扎下来,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