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邈
郭庆:人最本能的反抗,实际上是在反抗死亡。正因为我最直接地面临过死亡的威胁,所以有了更强烈的突破欲望。
嘉宾主持:北京林业大学人文学院心理系蔡晨瑞
嘉宾:北京鸿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郭庆
地点:清心居茶馆
主持心语:人的智慧就在于能够合理“安排”自己的反抗方式,这样既能实现自我,又能得到社会的认可,取得可贵的平衡。
精神分析学派认为,人是在本能地反抗死亡。可以这样理解:人在反抗中寻求价值、存在、灵感、知识,从而获得精神层面上的永生。
企业家达到自己追求的境界,从本质上说,是为了永生。忙碌的企业家们往往受到“反抗欲”的困扰。当他们静静地坐下来,细细体味自己的心境,问问自己“我的感觉是什么?”这时会发现,他所讲的都是理由和道理,却不能说出感觉。这是感觉不存在吗?不,它时刻都伴随着他。只不过他觉得“感觉”这种人类最初的本能的感知世界的方式靠不住。
事实上,在商业成功的背后,就有感觉的功劳。一些企业家在讲自己的创业经历时,把它下意识地描述为机缘、幸运、巧合、直觉……如果刻意的忽视自己的“感觉”,那它就会反抗。它会出现在你的梦里、口误或笔误中,它会使你常用的解决问题的模式莫名其妙的失灵,这就是“反抗欲”从个体内心世界逐渐向外在世界显现的结果。
不再霸道
蔡晨瑞:反抗欲有内在和外在的意义。内在的意义指的是对现状的不满足,比如一个学生,家长催促你早点起来去上课,但你自己却很想睡懒觉,这就会在心里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这种心理外延,也许会对教育不满,从而去反对现行的教育制度,这就是反抗欲的外在意义。有时反抗欲还会升华为革命这种剧烈形式。
郭庆:一个人只有不满足现状时,才会想着去突破。我成长在“文革”时期,那时强调的就是一个“破”字。1966年我读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不上课,到外面闹“革命”,参加全国的大串联,12岁就跑遍了全国。
蔡晨瑞: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郭庆:我们那时候出去坐火车,一个车箱里分四层:行李架上挤满了一层人,椅子背上坐满了一层人,椅子上也坐满了一层人,椅子下面再趴满一层人。有次从上海去青岛,火车哼哧哼哧开了好几天,人挤得不能动弹,最后腿全都肿起来,用手一按一个坑。
蔡晨瑞:父母不管你吗?
郭庆:我父亲是人大的教授,那时候正在挨批斗,自顾不暇。“文革”时每个人都处在一种狂热的情绪下,谁都管不了谁!
记者:你有过什么过激的行为吗?
郭庆:肯定有。那时候人民大学是闹得厉害,当时分了好几派,我们常常跟着一些武斗、打仗,什么都干过。那时候不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今天是好人,明天就可能成为坏人!
蔡晨瑞:你反抗过你的父母吗?
郭庆:当然。记得我有一个朋友去宜川插队,后来给我写信叫我去,我心动了,但如果把这个事情告诉家里,家里肯定不同意,因为那时太小,才14岁。于是我就偷偷攒了点粮票,准备去陕西。但临走的前一天,那个朋友因为打架让人给抓了,我就没去成。
蔡晨瑞:这和年龄有关吗?
郭庆:年轻的时候比较冲动,别人说什么都想反驳,喜欢争论;大了以后,这种直接的反抗就少了,但是内心的不满足还是有的,想要干点事情,想要突破现状,只不过表现形式不一样了。
记者:有什么不一样?
郭庆:年轻的时候更多地是去破坏,但后来更多地是想着怎样把一件事做成功。
记者:有具体的事例吗?
郭庆:当时人大的红卫兵革命造反队是我挑头弄起来的,越闹越大。后来我变得比较温和,对人对事多了一些包容,不再是那种很霸道的人。
差点死
蔡晨瑞:你是什么血型?
郭庆:O型血。
蔡晨瑞:O型血的人领导力比较强。
郭庆:我的独立意识很强,“文革”一开始,我就基本上在外面跑,自己支配自己。父亲、母亲和我,当时都属于不同的派别,为一些问题还常常在家里面争吵。
蔡晨瑞:你是属于“断奶”比较早的人,所以反抗精神强?
郭庆:反抗也要适当地引导,你不能胡乱反抗。比如你很穷,想赚钱,但为此如果不择手段,就会走上邪路。
蔡晨瑞:人一般分为感觉、思维、直觉、情感四种类型,我感觉你基本上是属于感觉型的。就是说,这个地方你感觉舒服,就能呆得住;如果这个地方让我感觉不好,那它再好对我也没有意义,你就要谋求到新的环境中去。听说后来你去了煤矿?
郭庆:本来呆在农村不想走,后来还是觉得工人毕竟比做农民强一点。那时候农村最好的生产队一天才挣8个工分,1个工分是三分钱,到煤矿后,一个月能挣50多块钱。但到了煤矿,才知道多么冒险。
记者:有过什么风险?
郭庆:头两年我一直在井下工作。井下的大石头龇牙咧嘴的,几乎每天都有事故。在遂道里掘到一定程度后,就要崩煤——挖一个很大的山洞,让煤自己往下塌落,然后装上小车运出去。有一次我们正在崩煤,突然掉下一块小石头,飞向我身边的一个矿工。本来我们都带着安全帽,一个小石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偏偏歪头去躲,一下子磕在旁边的木棚上,尖尖的树杈一下子刺穿太阳穴,一个生命在眨眼的工夫间完了!
记者:你害怕吗?
郭庆:肯定害怕!有时正干着活,突然那边有人高喊“出事了!”,我想跑,可腿止不住地直打哆嗦。
记者:你想过要从井里出来吗?
郭庆:后来当了团支部书记,就不下井了。
蔡晨瑞:是什么机会让你上来的?
郭庆:干活卖力呗!同时还因为喜欢读书。那时候我常常为矿上广播站写通讯稿,有时候还出一些黑板报,领导觉得我不错。我从1978年开始正式读书,整整十年寒窗苦读,最后拿下了经济学博士学位。
记者:你觉得这都是你通过反抗获得的吗?
郭庆:人最本能的反抗,实际上是在反抗死亡。正因为我最直接地面临过死亡的威胁,所以有了更强烈的突破欲望,让生命力尽兴地爆发,通过反抗去获得新生。
不舒服
蔡晨瑞:年轻人,就是要反抗社会,表现得特别冲。当他冲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就会反过来,追求内在价值的实现。一般来讲,人在40岁之后,就开始寻求内在的心理完整,或者叫心理价值。
郭庆:对。哪怕他在一个相对比较好的位置上,也可能不满足。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国务院研究室出来了。做理论研究的时候,你可以“胡说八道”,能够更多地自由发挥;但在政府部门里面工作,你能自由发挥的东西就非常少,基本上是领导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心里有什么想法,不能到外面乱讲。
蔡晨瑞:那时候你多大?
郭庆:将近40了吧。1990年到国务院研究室,1992年出来。
记者:有没有感到特别压抑的事情?
郭庆:我原来做过粮食问题的研究,当时我就提出一个观点:中国的粮食是不够吃的!但领导批评:谁说不够吃?我们要批判这种消极悲观的论点!
蔡晨瑞:你当时内心的感受是什么?
郭庆:从我的本性来讲,我还是不喜欢呆在政界。
蔡晨瑞:不喜欢只是一种价值判断!不喜欢的背后是什么样的感觉?比如说兴奋、难受、悲哀、沮丧等等。
郭庆:其实我在面对这些问题时还是很理性的,悲哀、兴奋都谈不上。我们这代人,对政治还是有兴趣的。如果说我为政治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最后自己却成了牺牲品,那我肯定会悲哀和沮丧。也许有点郁闷吧!
蔡晨瑞:这恐怕和你的年龄有关。小孩子刚一生下来,感觉特别敏锐,总是用感觉来说话。比如说不高兴了,就会马上哭出来。随着社会经验递增,感性的东西多了,理性的思考多了就变得越来越理性。可能现在你总在用理性说话,好久不用感觉了!
郭庆:那时候感觉非常强烈,因为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和这个时代的命运联系得太紧了!我们会为一首好诗发狂,也会自己去试着写点东西发泄内心的感受。
蔡晨瑞:后来你到了中房集团,进入企业后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郭庆:不舒服。这是国有的房地产企业,机制上还是有问题。有一句俗语,叫“塔吊一立,金钱美女都有!”很多人不关心结果,只关心过程,只要有饭吃、能捞到钱就行。而我要的不是这个过程。
记者:你的反抗欲带来过什么积极的结果?
郭庆:在中房集团呆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意思,1995年底回到北京。没有什么事可做,就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当时一分钱也没有,向华远借了200万启动资金,接了一个二手的项目。用这笔钱付了定金后,就到处找买家。很偶然的机会,和兵器工业总公司谈成了,把这个项目全部买了,钱一下子就周转过来了。如果这个项目没做成,那就完蛋了。
蔡晨瑞:但你似乎变得越来越理性。如果只凭感觉行事,你肯定早就和社会各种规则相冲突了。之所以不违规,就是因为你的理性一直在平衡着自己。
独立成章
郭庆的“反论”:
房地产曾经是一个暴利性行业,所以在这行业里面的人容易养成一种短视,喜欢操作一把就完事。有些人无限膨胀,恨不得两年上《福布斯》排行榜,三年进世界500强。其实这种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想长跑,还是进行百米冲刺?如果跑一万米,你却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那肯定要完蛋。
如今的房地产行业已告别了暴利时代,对我们来说有一个正常利润或者再稍低一些的利润就可以了。我们不求迅速扩张、上规模,只求稳,稳扎稳打。我觉得一年开发五六万平方米,虽然项目不是很大,但很踏实。一个项目周期长,成本就很难控制,时间一长,资金、政策、人员等风险都可能遇上,利润必受影响。
当然,企业主都想做百年老店,这需要一个自然发展过程,不能刻意追求。国际上的百强企业没有房地产。在北京,房地产再干个10年、20年甚至30年都没问题,但地产也会有生命周期,作为社会的建筑,它也有青春期,总会进入建筑的老年化,所以我只求稳,稳中体现品质与信誉。
郭庆的“正面”
郭庆,北京鸿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董事长。1969年中学没毕业就跟随父母下江西“五七”干校,1971年回到北京后下乡插队,1973年在北京门头沟做挖煤工人。1978年进入大学深造,10年后获得经济学博士。1989年到国务院研究室工作,参与了很多政府工作报告和领导人讲话稿的起草工作,并出版了《中国粮食研究》、《中国工业化问题初探》等数十万字的专著和理论文章。1993年进入中国房地产开发集团,1996年成立了北京鸿润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