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典
在二十岁那天,我接到第一次演讲的邀请,邀请的单位是中正预校。面对第一次演讲有点紧张,因为初中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在学画,很少有机会跟一群人讲话。于是我先向平常口若悬河、常说经讲道的二哥请教怎么演讲,二哥说:“反正都是讲你个人的成长历程,没什么难的。”二哥甚至帮我拟了文情并茂的讲稿,我想也对,说自己有什么难的,自己对自己不是最清楚吗?何况还有讲稿可看,大不了,照念就是了。
当天,我精心打扮了一下,想像着那群大男生会看到一位清雅娇媚的美少女,不禁对着镜子露出微笑。
大嫂开了一小时半的车送我去。中正预校是所军校,我演讲的地方是中正堂,一进去,真的吓坏了,我完全不知道竟然要面对三千人演讲。
我两脚朝天,成了最轰动的结尾
放眼望去,黑鸦鸦的尽是人头,那些年龄十三岁到十八岁的大男孩个个穿着笔挺的制服端坐着,我的耳边尽是阵阵嗡嗡嗡的窃窃私语声,空气像是凝固了,突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穿着八寸高跟鞋的脚不听使唤地登上校方为我特别垫高的讲台,我只觉得我的长发像是竖直在头上,鸡皮疙瘩此起彼落地在全身漫游,全身关节好像打结了。台上的长官介绍了我之后,我想只要看着讲稿念,无论如何硬着头皮把讲稿念完就好了。
可是这时候我连写好的讲稿都看不清楚,连照念都念得结结巴巴的,说到自己从小被遗弃在冈山菜市场的肉摊上,在一位好心的里长家度过一夜后,再被人送到了寿天派出所,然后由六龟育幼院的院长抚养长大。这一段过程,我听过妈妈说了不下一百遍,可是一时紧张,我竟然把“寿天”派出所念成“寿夭”派出所,好在台下好像没有人发现,甚至有些人已经在椅子上歪斜着身体梦周公去了。真的是自己最了解自己,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台上不断出错,我很不好意思,好不容易终于熬到讲完。
台下如雷的掌声响起,我下台一鞠躬,以为苦难终于结束,未料脚一软,当下摔了一个大筋斗,别人是四脚朝天,我则是两脚朝天,鞋子飞得老远。这成了最轰动的结尾,那些原本在打瞌睡的学生都吓醒了,现场突然寂静了几秒钟,接下来除了惊呼声,我还听到上千张椅子发出乒乓声,大家都站起来看,很多人上台来扶我。虽然我很想勉强挤出一个美少女式的微笑表示自己没事,但是我的左脚实在疼得只差没有龇牙咧嘴,而在三千个大男孩面前摔跤,更令我糗得想钻进地洞里去。
我的左脚扭伤了,一个月都无法作画。
左脚对我而言,是吃饭的家伙,虽然我早已练习过右脚也能持匙吃饭,但是很多细部的工作,都得靠左脚完成,更不要说画画这么精细的工作,因此那个月,我很多地方都得依赖育幼院里的小妹妹帮我做,而那一场可怕的演讲也像录影带一样一直在脑中回带,我每次都是又羞又恼,真恨自己这么丢脸。
那次以后,我跟二哥说:“从此以后不要再安排我任何一场演讲,我讲得很烂,而且我觉得每出去一次,就丢一次脸。”二哥安慰我:“你不要这样想,这是为上帝传福音作见证的机会,人家想求都求不到,你有这样的机会不要放弃。”我没法克服心里的尴尬:“我真的讲得很烂,连看稿都会出糗。”二哥仍不放弃鼓励我:“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没有关系,下一次会更好。”
“没有下一次了。”
小男生的电话让我重新思考这次出糗
在我还来不及忘掉这桩大糗事之际,有个尖细的声音打电话来给我,“喂,杨姐姐,我是中正预校的学生。”天啊!正是我最想忘掉的地方,我维持礼貌有耐心地问他“有事吗?”小男生继续说着:“我那天有去听你演讲,说了你可别生气喔!”我想来者不善,莫非来吐我槽的。“喔,我讲得很烂喔?”“不是啦!说真的,你讲的我们都没有在注意听啦。”说得还真直接,莫非打电话是要来安慰我的?“那你打电话来的用意呢?”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来演讲的内容我们学校都有拍下来,包括你摔跤的那一段,我们都完整地录下来了,我敢跟你保证,如果拿去参加‘欢笑一箩筐,我敢保证一定会得名。”小男生再三地保证,让我忍不住被这个小男生的率直打动,大笑起来。奇怪的是脑中倒带的情景,由原来令我又羞又恼的画面,瞬间转变成很爆笑的NG画面。
人们对事情的认知,端看你看事情的角度,而跳出自己原本既定的观念,往往才能认清事情的真相。小男生的电话把我点醒,也让我重新思考自己这次出糗。我第一次演讲,怎么就指望自己一切完美呢?讲稿都没看熟就上台,自己掉以轻心,出错并不奇怪,摔跤虽是意外,自己不小心才是关键。
而让我感动的是他并无意假装看不见我的糗样,来安慰我,他把我当正常人一样可以开玩笑,让我得以恢复幽默感,重新面对这桩事件。
不要辜负老天所赋予的
两三个月后,我又应邀到屏东一些中学去演讲,仍然很害怕、很紧张,我会先跟学校说讲台不要太高,自己站上去后,还会注意站得稳不稳。我态度尽量从容自若,不要再重演糗事。
在我分享心路历程时,我谈到从小被遗弃在菜市场的肉摊上,从不知亲生父母是谁,但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一对天下最伟大的父母,在他们的爱心灌溉、温情抚慰下,我天生无臂、右脚和脊椎严重畸形,历经多次矫正手术后,经过不断的练习克服难关,现在终于可以用脚作画,我觉得在我有缺陷的肢体上,上帝让我们见证了伟大的爱。台下观众的泪光、掌声,给了我最热情的拥抱。
一年后,我又应邀去中正预校演讲。新任的校长胡筑生,是位很懂得学生心理教育的校长。他在我演讲前,先要学生们以口衔笔作画,来亲身体验没有手的人的不方便。演讲时,我先提起上次的经验,以及小男生的建议,虽然我没有照办去参加“欢笑一箩筐”等等。同学们哄堂大笑,等我演讲完后,他们说出自己的体验心得,那些可爱的小男生很单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当然他们体验到的困难,可能不及我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预校的学生因此为我取了一个绰号,叫N姐,意思是NG(不合格)小姐,后来,每次他们来育幼院当义工,碰到我就会叫我N姐,让我为之莞尔。
我多么羡慕有手有脚的你们!我一生都在努力追求要成为一个正常的平凡人,而你们却生而即有上天赐予的优秀条件。我鼓励学生们珍惜所拥有的,不要辜负父母的期盼及老天所赋予的。
我这一生就是不断地在错误中摸索前进,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地矫正、练习,使我能由一个天生无臂、右脚畸形、脊椎严重弯曲的女孩,成为现在的我,我一生都在不断的NG中寻找正确的方式,走出自己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