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利坚的东方眼睛(二篇)

2004-04-29 12:43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7期

以 克

折起来的试卷

来美国的中国人,强烈的不同感觉之一,是从送孩子去美国老师那里学琴开始的。通常那老师笑得灿烂如花,随着小孩手下的乐曲频频点头之后,时不时啧啧称赞:“Very good!”(很好啊!)“Wonder?鄄ful!”(太棒啦!)“So smart!”(真聪明!)小孩子上了一堂课下来,出门走路脊背都比以前挺直了一些,家长们也乐陶陶地一口应允孩子买上一打冰棍。可是不久人们就奔走相告:“不要听那些美国老师的赞扬,他们对音乐神童,和对阿狗阿猫说的竟然是一样的话!”

这“一样的话”,小孩子们在幼儿园画画儿的时候,编小故事、搭积木的时候,就已经听得不绝于耳了。回家来递给妈妈一张涂鸦作品,头昂得高高的:“老师说我以后可能会是个艺术家!”

小孩子们上学以后,家长关心的项目多了起来:“隔壁张家孩子某某某学习怎么样啊?”小孩儿们常说:“不知道。”要是碰巧那个某某某和自己的孩子在一个班上,家长就更关心了:“这次数学她考的什么分数?”小孩子如实禀告:“我怎么知道?老师发卷子的时候都是折起来的。”折起来的卷子,让坐在旁边的你把脖子伸得扭了筋,也瞥不见别人的分数。美国的学校,小学和初中,一般都不公布分数,只有到了高中,才把平均分数最好的人列出来,一般也是笼统地列出,比如各科平均成绩(GPA)3?郾5到4?郾0的,一列一大堆,第一名说不定就和第二百名在一起。而且高中一般非常大,又是选修制,那个“光荣榜”旁边,通常还有名目繁多的各种活动、俱乐部的告示,以及吸引更多人们目光的体育比赛名次。那个成绩光荣榜并没有给落榜的孩子或是家长带来太大的压力。孩子若是考得非常好,恰巧那天老师又说“这次只有两个学生考了95分以上”,他才会估计出自己是全班第几名。而两个考得好的学生是谁,只有靠他们本人挺身而出了。

常常听中国朋友们说:“那些老美,有的人过得并不好,怎么会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我记得见过的种种人物,比如施迪文,那个没有上过大学、年薪不到三万的救火队员;比如安娜,那个拿了工资就奔去付房租的普通打字员;还比如简乃尔的妈妈,一个做商店售货员的单身母亲。按中国国内的标准,他们应该从中学起就垂头丧气、灰头土脸。过去学校里的成绩单也一定要压在大箱子的底层,千方百计让它不见天日。但是好像他们的确“自我感觉”甚好,在校时的不成功,并没有成为一块永不消失的阴影悬在头顶。他们可能缺少这个,缺少那个,但是并不缺少快快乐乐地过平凡日子的能力,因此通常朋友不少,家庭融融。要是有了一点个人爱好,做起来就是一副入神陶醉的样子。而且,若是提起隔壁哪家孩子进了哈佛,或是某某亲戚当了CEO,他们的目光既不烁烁发亮,也不黯然神伤。

以前台湾有个教育考察团来美国访问,有一次考察团的成员问美国中学生:你们将来打算做什么?有个女生马上说:“我要去当美容师。”还有个女生说:“中学毕了业,就去做售货员。”让台湾的教育家们大惊失色,简直不知如何回去写总结报告。他们只注意听这些“惨不忍闻”的志向,却忘了观看那些女学生述说志向时的那种自然神态———那是在折起来的卷子的保护下才可能存留下来的神态。台湾教育家们私下甚至预言,美国再这么教育下去,就是白痴一片了。可是二十年一过,回过头来一算,还是美国的发明创造多。

人们都说,竞争可以让人发挥潜力。我的国内熟人有个女儿,上学以后,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全班、全年级的第几名。后来的学号,就是根据每次的考试总评来排列,一个学期,她的学号要换好几次,上去了全家欢腾,下来了,哪怕就是下来了一位,都是全家的阴云。就这么一会儿欢腾,一会儿阴云,全家人要陪着折腾十年,直到女儿终于进了大学。

常常有这种感觉:国内那些功课很好、前途似锦的中学生、大学生们,眼神里有遮不住的自信,以及多年备受夸奖以后形成的无意识的高视。而那些成绩不好、耳朵灌满了“没出息”的评论的年轻人,尽管长得高高大大,却给人一种猥琐的感觉,就是出去做事有了些进展,也会常常自嘲:“咱没什么出息,只能干这个。”再过十几年,要是碰巧家中独女又聪明又乖巧,他就会走到哪里都让周围的人忘不了这项重大成就。

竞争可以让人发挥潜力,但是,考试的优胜者毕竟有限,那些被打败了的,也不见得真的“没出息”,最多只能说“不太会读书”罢了。糟糕的不是证明了他不会读书,而是上学的这些年,把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自信心和自尊心给打没了,把他日后可能发挥的潜力给埋葬了。

考试拔尖的人毕竟是少数,中流水平的毕竟是日后的泱泱国民。要是我们的教育忙了半天,往人们脑子里硬塞了些东西,造就了少数的尖子,然后把大部人的想象力、自信心和自尊心都打垮了,难道不是一种惨重的失败?

想到那些可以自尊自信地过自己平凡日子的美国老百姓,以及那些中学不辉煌、日后大有成就的各类人物,真的觉得美国的钢琴老师、幼儿教师,以及那些折起来的卷子,给予孩子们的,比我们想像的多多了。

俯首拾金

出国前,像听说书似的听人这样介绍美国:“瞧人家那先进,早晨还没起床,机器人就把汤饭煮好了。”

当年我对美国的认识和那人只是形容词使用上的差别,以至于临出国前,差点没把我妈塞给的针线包扔进垃圾堆。当初虽没人用过“俯首拾金”一词,但不少人的语气神态弄得我一闭眼想起美国,就是一幅“俯首拾金”的画面,像米勒的《拾稻穗》那般满眼橙黄。

这一误解,来美后差点儿没累折我常年俯首之腰。后来每次回国,不大敢向人汇报工资总额,生怕人们只想起《拾稻穗》的满眼橙黄,忘了农妇们晚上躺在炕上手捶老腰时的唉声叹气。

其实一到美国立即明白,无论怎么睁眼闭眼,都不会有金光闪闪,心里直懊悔没把我妈那大包针线盒带过来。那阶段称为“挣扎求生存期”,一切都不容易。我和那些不容易的人们比较起来,已是幸运之士了,但几年下来,仍然熬得蹙眉疾首,火眼金睛,五官不那么平整。

五官虽不平整,“拾金”的意识却一直没有幻灭。不仅没有幻灭,好像快成了基本奋斗目标。不同的是此时头脑清醒了许多:这地方拾垃圾都要费番力气,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俯首即拾”了。

后来我学成毕业,进入公司当中级职员。初入“拾金”阶段,欣喜之余,常像卖鸡蛋的村姑一般。

但欣喜的势头还没过,就有了一次触目惊心的经历。

那天早上我送文件到波拉那里,发现气氛完全不对。波拉沮丧着脸,惶惶地收拾着东西。她身旁有个小老板,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波拉看了我好几眼,终于把我拉到一旁:“我一上班就被叫去开会,当场和其他十几个人一样拿了这张解雇单。神还没回过来,就发现进不去计算机了。他们派人盯着我,我得把每张要带回家的纸片让那人过目。”从波拉知道消息,到她身影消失,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公司效益不好,裁人像是打间谍战一样。我虽然受过“资本主义冷酷无情”的教育,但亲临其境,不免心惊。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第一件事就是消除“伊妹儿”中的私人信件,然后慌忙找出空盘,把辛苦写好的程序复制进去做日后参考,免得哪天被裁时来不及行动。我这样心动过速、常备不懈了好几天,直到实在没有动静了才松懈下来。

这初次的惊动,使我多年来居安思危,不仅不在上班时东走西串、传播小道消息,而且见新思学,不敢怠慢地积累“靠本事吃饭的本钱”。这么一忙,一时没有心情当卖蛋的村姑。

我后来有幸到了一家人情味甚浓的公司,和老板同事处得如鱼水情深,冷酷的一幕渐行渐远。但在新公司干久了,竟不止一次产生想逃走的念头。

连续两年了,我一直是我们五楼办公区第一个来上班的人。初来乍到时,我很为自己这只早起的鸟儿自鸣得意。不久发现,夜晚我好梦做了一圈以后,那些起不早的鸟儿们还在计算机前如猫头鹰般瞪着双眼呢。我的老板是猫头鹰中睁眼睛时间最长的一个,他一般不到清晨两点不会休息。可是常常早上我向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张望时,会看到他计算机屏幕上跳出一串串小字,像科幻电影中的镜头。我甚至怀疑,哪天我再张望时,屏幕上会跳出这么一行小字来:“别张望啦,你睡的时候我是醒的,你醒的时候我还是醒的。”

去年和老板一起去波士顿培训,我心里暗喜。干我们这行,逢年过节别人休息我们加班,出差便是半度假了。和工作如痴的老板一同去又怎么样?远离公司,多大的能耐也将成为远水的无奈。于是我出差前已把波士顿地图看得发皱,好一阵儿盘算。不料我们住进旅馆、实验室、餐厅、教室一体的培训中心后,白天忙完上课、实验,晚上老板还拉着我联网至公司。我脸皮一薄,简直一个星期不见天日。不仅不见天日,连觉都不够睡,更没气力执行观光计划,只在走廊的大落地窗前匆匆做了一刻的“望天猴”。我疲惫不堪地结束了波士顿之行以后,和他一道出差成了想逃的一件事。

要只是老板一人工作如狂倒也罢了。能熬夜和以苹果代饭是隔壁迪姆的一大特长。他每天快十一点才来上班,不到凌晨不回家。他话语不多,又头脑灵活,所以非常出活。一次迪姆帮我做数据库复原,近二十小时下来,我已熬得眼冒金星,双腿发软,他却不吃不喝,目光炯炯。在我熬不住跌跌撞撞回家去以后的数小时,他已把棘手的事处理好,只趴在桌上眯了一觉。

以前我以为,这是男人的世界,和他们拼不得,只好睁眼闭眼地向前混了。谁知不久来了一位女能手婕瑞,岁数和我一般不年轻,竟也和迪姆一样能熬夜、不大吃中饭。她家离公司几十里,单程要开一个多小时,可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半夜去公司,像是去她家隔壁小店似的。我的忧心日日增长:被这么一帮人包围着,以后如何黄枝慢枯?看来只有“逃”为上策了。

在波士顿培训班上,欧洲学员们曾有一番议论。他们掰着手指述说,一年有多少休假、多少公假,外加出差培训……数得我们几个人的手指合起来也不够用。数完了,他们无限同情地感叹:“看你们美国人怎么过日子啊!”还用看吗?一个星期了,每天下午四点下了课,欧洲同学一哄而散出门玩去,美国同学一哄而散进了实验室。

经他们这么一说,我从小培养起来的对劳动人民的崇高敬意,第一次献给了勤劳的美国人民。

在美国当职员的这些年,金子拾了一些,机器人烧汤饭仍然没见着,不过因为对自己以及对美国老百姓拾金的辛苦不易看得真切,渐渐觉得手中的金子如铅矿石一般,粗糙、黯淡、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