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轻时写作获奖,到今日如此认真地写小说,你如何看待自己的生命历程与写作阶段?
Ans:将近二十年没有写过一篇小说,这对一个曾经做过文学梦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可思议的过错。我把精力最旺盛的岁月投注在商场,以致大家都把我忘了,我这个人几乎已在文坛彻底消失。但是我也不会对这个过错感到后悔,生命历程不单只有从商或从文这么两极化。不过坦白说,摸过文字的人都能体会,生活再怎么多样,到后来还是仅有文学让他魂萦梦系。现在我就是回头来补修学分的,到了中年还记得从脱离太远的地方匆匆赶回来,这种感觉还不错。
2.小说这门工艺,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Ans:你提到小说的工艺,刚好替我搭了下台阶。其实我从事的建筑业,本质上就是一门小说化的庞大工程。小说框架再怎么虚构都离不开真实的线条。一栋建筑物从平地诞生之前,我首先要面对的不外就是营造一种无中生有的张力,谁来买这样、那样的房子?瞬息变幻的市场里,应在什么时间盖什么样的房子?一支比例尺经由虚构所主导出来的格局,是否合乎需求者,或者创造者本身所要的价值?
小说与建筑,前者如履薄冰,情境的书写成为探险者的天堂:后者则常因为玩得过火,很多人都跌落地狱。九二一地震之夜,台中很多建商朋友的建筑物应声而倒,那时我才深深体会到,小说的虚构远比钢筋水泥要强悍多了。
3.你曾经被歹徒绑架,幸得最终脱险,今日,你怎么看待和思考这件事?
Ans: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努力消除恐惧,直到噩梦慢慢消失。但很奇怪,我竟然没有恨过他们,即使那四个家伙把我铐在车后座,把我的肩背压平,以便当成他们的临时餐桌,在车上吃着路边买来的盒饭。
一个人生命中突然无故消失掉一天一夜,而且从半夜到天亮被带往何处永远都想不起来,坦白说比重度昏迷还惨,因为当时是在绝对的清醒中一分一秒面对死亡。
如果小说已被称为一种技艺,我顺便在这里证实,我能从一副手铐和四把枪中脱困回来,靠的便是这个东西。他们过度使用恐吓,像淋汽油、放火烧车、押往虎头山制造汽车坠崖的意外事故等等,充分显示出施暴者自己处在“反应快而不正确”的慌乱中,他们的急切与害怕,反倒使我冷静下来。为了救我自己,我被迫决定扮演施暴合伙人,开口向他们要烟。虽然马上换来一阵拳打脚踢,但十分钟后,他们终于把点燃的香烟塞到我嘴里。天亮之前我又试了一次,除了香烟还要求一瓶饮料。这一次他们不再毒打。我的嘴里同时塞着一根烟和一根吸管(两只手一直被铐绑在后面),一根实心,一根中空,吸到的滋味只能说是欲哭无泪。
他们并没有主动释放我,但我几乎大半场的时间内主导着他们的情绪和思维。我身高一七二,体重不到六十,像一团棉花飘出了暴风圈。人性再怎么卑劣都能挽救,写小说时我着重的便是这种救赎的力量。
4.现在的生活与写作,你最满足于什么?
Ans:我打领带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平静最富有,空虚很满足。
6.居住于台中市区、南投山间两地,你在什么状况下写作?
Ans:南投的山庄是在被绑架后慢慢建造起来的。那件事发生后,我被迫在温哥华的亲戚家试住一宿,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刻意挑了一家加拿大最古老的饭店过夜,为的是体验自己是否能适应那么美好的地方。没想到第三天的夜晚,我是在回台湾的飞机上度过的。溪钓是我最长久的嗜好,我的最佳纪录是二十八厘米长的大苦花,可惜最近两年一直没有再超越。写作是在钓不到鱼的时候偶然进行。我曾经效法乌拉圭最出色的短篇小说家奥拉西欧·基罗加坐在屋宅前的广场写作,特别钉制了一张长条木桌,对着四面青山;可惜常常一个句子都写不出来,夕阳落山后,鸟粪掉在空白稿纸上。
7.你的作品通常弥漫一种孤独的气息,孤独的滋味如何?
Ans:我无意营造那种氛围。姑且说孤独是一种气质,不过就是随着作者而自然流露,久而久之形成文字风格。我一直想写的是人的共同困境,同时也自我要求随时保有一副悲悯胸怀。故事讲完,但情境还在延伸。很多朋友谈到我的孤独,所指涉的可能就在这里吧。
8.这一年来,你写了多篇小说,你有什么写作上的企图?
Ans:也许我应该干脆向你诚实招来,我确实就是一个“讲究孤独”的人。我在中部盖很多房子,并没有赚到很多钱,但你可以随便问一个台中市的同业,听到的评价绝对不会离谱。建筑高峰最风光的时候,我没有变换过嘴脸;后来一大堆人从高峰摔到谷底的时候,我仍然像一棵杂木插在崖边静静地活着。在这个行业里我以神秘闻名。
我从十七岁就开始向往跻身文学界,果然也因为个性的缘故至今几乎未曾留下过任何声音。一方面当然因为停笔多年,再来大约就是我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相当传统的敬畏。如同我坚持自己不是个生意人,我也从来不敢以作家自居。不露面于任何文艺聚会,不参加演讲座谈,得过两大报的小说奖还是朋友去帮我领奖的。所以你说的写作企图应该是零。我非常好客,但在团体上我是个“零人”。
回来补修文学,是因为突然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9.到过你南投的山居,庭园里新种了不少茶花。有一次打电话给你,你正在树上修剪树枝。请谈谈你的园艺生活。
Ans:我太太偏爱茶花,喜欢它的静谧、难开。含苞的茶花一到十月就开始让我伤神,担心它承受不起霜害,担心受风处过强,担心屋檐麻雀在停靠的时候顺便啄它。你打电话来那一次,我脖子上夹着手机站在玉兰树上。我亲自经手的园艺只有重要的几项,乡下人修剪树枝的角度重在让它开花结果,而我要的是树形的茁壮与开展。所以我要她把有关修剪的工作全部搁下来,一到假日我的工作就是修剪、修剪、不停地修剪。总有一天我可以成为真正的乡下人。
10.未来,你最想写什么?
Ans:一个人的失败与光荣。写完以后,就写我自己。我遭遇过的事情,毕竟是比别人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