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子
我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她是个文学女青年,中国文学她喜欢张爱玲,能找到的张爱玲的书她大概一本没落,通读至少一遍,外国文学中她喜欢《简爱》,那个时代我印象中几乎是个女大学生就喜欢《简爱》,电影《简爱》中简爱(丁建华配音)与罗彻斯特(毕克配音)的那段经典对白“不要以为我丑、我穷……”很多姑娘均耳熟能详,而且成为大学文艺晚会上的一个保留节目。我交的这个女友,心气比较高,对于《简爱》,她不满足于看电影,听录音剪辑,也不满足于看小说原著,她要一步到位——有次我去她家,发现她在读英文原版的《简爱》,用尺子比着读,手边一本英汉词典。我稍微有些惊讶,因为我知道她的英语水平跟我差不多,甚至不如我(她比我低一年级)。
她的爱情观也颇“纯洁”,比如她向往一生一世、忠贞不二,向往“小茅草屋里的爱情”……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有这样想法的姑娘大概比现在要多。我印象深的是,有一次在小饭馆里,她喝了点酒,深情款款地对我讲,她有一位姑妈(她是北京人,而“姑妈”是南方的叫法),解放前的知识分子,与姑父自由恋爱,情真意切,后姑父留洋出国,不幸遇车祸身亡,自此姑妈独守空房誓不再嫁,她说她去过姑妈家,她说姑妈家有一间小屋永远锁着,但有一次为她而开,原来那小屋是姑妈与姑父相亲相爱的闺房,房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床单雪白,原来是姑妈数十年与这小屋为伴,每天要亲自打扫……当时她说得有些动情,眼眶也有些湿润,我则一方面差点把这听成一个鬼故事,另一方面则对她的家事充满疑惑,我去过她家,也见过她的父母,虽说我从没把她们家祖上想象成天桥耍把式撂地摊的,但从她们家的摆设(单位发的硬板床、写字台)以及她父母的形象(她妈是个好说好动的中学老师,她爸是个蔫不出溜的小职员)中,我一直以为她们家的出身跟我们家差不多,不是农民进城就是城市贫民,如今冷不丁冒出这么洋的一枝儿,着实让我觉得有些突兀有些犯迷糊(我也有一“姑妈”,一直在山东老家务农,我也有一姑父,干了一辈子矿工,我还以为她们家亲戚也是这路子呢),我不是没有疑心她在编,文学青年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喜欢编个故事来自我沉醉的,她在这方面的功夫我也没少领教,但彼时彼景,我是不便于戳穿她的,一是怕麻烦(比如她可能会立马跟我翻脸),二是我也没什么证据,徒显刻薄而已,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多次“静静地”聆听她述说的一个又一个主题单一情节似曾相识的爱情故事,现在想,这也是她喜欢我的原因之一吧。听完她姑妈的故事,我只是问她:那你姑妈现在是个小老太太了吧?她说不,一点不老,尤其是皮肤,又白又细,乍一看也就四十多(一准儿的!);我又说:那哪天你带我去见见你姑妈?她语气低沉地说:好啊。自然她一直没带我去过(这也是一准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