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智
杂文要写出一点新意来,往往要指靠标新立异的精神。如果说求同思维是在已知条件的基础上对既有结论的一种延伸和发展的话,那么,求异思维则是从已知中寻找对既有结论的一种反叛和异化。这是一种创造性思维。所谓"异",可以理解为"对立"和"差异"这样两个概念。求异思维就意味着--对于错误的观念寻求并树立一个与之对立的正确的观念;对于正确的论断则在其基础上前进一步,或另辟蹊径,生发出一个新的论断。就以上两方面而言,求异思维往往表现为反向思维。
杂文应该给读者一点新的启示。杂文之论辩除了正论之外,恐怕大多采用反驳。带有一定程度的质疑性和争鸣性往往更能引人注目。对于既定结论、流行说法和传统观念,杂文作者并不盲从和附和,而是作深层次和多角度的探索,他们往往力排众议,独树己见,写出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字来。杂文写作中求异思维的具体运用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对惯常思维的超越;对陈旧观念的异议;对流行说法的别论;对原定题旨的发挥。
首先,求异思维意味着对惯常思维的超越。思维之奇妙,不在于它局限于某些常态而沦为定式,而在于它的灵动活跃和多姿多彩,在于它往往以新异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新异的思维有别于惯常的思维,就是它往往能在杂文构思中催生出新意。写作的关键并不在于"写",而在于"想"。只有想得清楚,才能写得明白。人类的思维难免有惰性,难免"习惯成自然",难免形成某种思维定式而常常认为"理当如此"。超越惯常思维就意味着克服思维的惰性,摆脱某些习以为常的东西,捕捉某些新异的东西,进而生发联想,这样才能写出一点新意。鲁迅在《南腔北调集·沙》一文中对"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这一通常的看法进行生发。作者认为,当牵涉到本身的利害时,小民何尝不会团结,"他们的像沙",是被统治者"治成功的",因为"小民倘能团结",统治者"发财就烦难"。作家进而指出,中国的所谓"沙",其实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统治者。他说:"官僚虽然依靠朝廷,却并不忠于朝廷,吏役虽然依靠衙署,却并不爱护衙署","他们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称尊处就称尊。"作家的这一观点颇为新颖。因为前述"中国人好像一盘散沙"这句话中的"中国人",通常指的是中国民众,所以矛头所指,便是所谓"国民的劣根性"。作家笔锋一转,直刺大大小小的统治者。这不仅令人耳目一新,而且也点到了问题的实质。
更为新奇的是作家随之所作的发挥:"有些人译俄皇为'沙皇',移赠此辈,倒是极确切的尊号。"因为中国大大小小的统治者不仅是"沙",而且人人想称"皇",于是成为"沙皇","以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国就成为'一盘散沙'了。"这充分显示了作家的想像力和求异思维的能力。
其次,求异思维意味着对传统观念的异议。时代不断前进,社会不断更新,一些传统观念就会受到新思潮的冲击。当然,并非所有的传统观念都被认为不合时宜,有些观念是对社会规律和自然规律的正确反映,具有泛时代性,愈经砥砺,就愈见其光辉。而有些传统观念则会随着其产生的那个时代的消亡而变得陈旧以至于陈腐了。
因此,对任何众口一词的传统观念都不应轻信和盲从,而应对它作多角度多层次的分析研究,这样才能探知某些貌似真理的观念的悖理之处以至于荒谬之处,从而有所发现,写出一点新意。
其三,求异思维意味着对流行说法的别论。就像歌坛有流行歌曲,服装界有流行色一样,社会上就某一问题也往往有流行的说法。流行说法之所以流行,当然有其一定的合理性,否则不会流行;流行的说法也往往不尽合理,或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此不能因其流行而一味赞同。对于某些流行的说法,要善于发现其不合理之处,说出一些别样的见解,这样文章才能出新。
在《小议礼节》一文中,作者夫之对流行颇久而相互矛盾的两种说法进行具体分析,表达了新鲜的见解。作者写道:
古代中国人虽然对礼节的施行极为重视,但对礼节的由来却不甚了了。何以见得?"仓廪实而知礼节"一语便是佐证。所谓"仓廪实",就是粮仓充实,意为饱暖的生活。那么,"仓廪实"之后就一定会"知礼节"吗?其实未必。有人举出唐明皇开元年间为例,说那时的人们"知礼节",其原因就在于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生活。然而,明代中叶人们大多也不乏温饱,却何以大量出现西门庆之流寡廉鲜耻的人物来呢?看来,有了生活的饱暖,也并不一定知礼节。于是,中国又有一句老话,叫做"饱暖思淫欲"。可是,这句话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其实,是否"思淫欲",与生活的饱暖也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
"仓廪实而知礼节"与"饱暖思淫欲"是两个相互矛盾的流行说法。当人们分别提到其中之一时,很少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于是长久以来得到认同。一旦将二者置于一处,就会发现其悖理之处。而这时或许有人会否定二者中的一个,而肯定另一个仍具有合理性。作者通过进层思维和反向思维,从中开拓出新意。
其四,求异思维意味着对原定题旨的发挥。所谓发挥,是杂文写作中颇具特色的艺术手法。杂文谈论问题,大多是紧扣题旨,正面讲述道理。但有时也旁枝逸出,说一些言外之意,题外之话。不过,这不是跑题,而是作者对原定题旨的拓展、提高和升华。所谓言外之意,这里的"意"就是对"言"的发挥;所谓题外之话,这里的"话"就是对"题"的发挥。紧扣题旨,是正面讲述道理;而借题发挥,则是侧面谈论观点;而有时则要推演出游离于原定观点之外的新观点,成为文章的一种副产品。无论哪一种发挥,对于丰富文章思想内容来说,都是行之有效的艺术手法。同时有时对于确立和深化主题也起着重要作用。鲁迅在《花边文学知了世界》一文中谈论法国诗人拉封丹的著名寓言《知了和蚂蚁》:
也是这样的火一般的太阳的夏天,蚂蚁在地面上辛辛苦苦地做工,知了却在枝头高吟,一面还笑蚂蚁俗。然而,秋风来了,凉森森的一天比一天凉,这时知了无衣无食,变了小瘪三,却给早有准备的蚂蚁教训了一顿。
这则寓言的含义是显而易见的:勤劳者才得温饱,不劳动者不得食。然而作家并没有在这个意义上进行议论,而是借以为题采用反向思维引申道:
秋风是不久就来的,也自然一天凉比一天,然而那时无衣无食的,恐怕倒正是现在的流着油汗的人们;洋房的周围固然静寂了,但那是关紧了窗门,连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炉的暖气,遥想那里面,大约依旧是咿咿唉唉,《谢谢毛毛雨》。
还另有几句更为深刻的发挥:
中国自有中国的圣贤和学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去声),治人者食于人"说得多么简洁明白。
文章中这两段反向发挥,正是对主题的确立和深化。作家是在告诉我们,与拉封丹寓言所表述的观念恰恰相反,现实生活中的情况却是:劳动者不得温饱,不劳动者生活优裕。这实际上是对罪恶的剥削制度的控诉和抨击。显然,这些思想内容在拉封丹的寓言里是没有的,而是作家联系现实生活的实际状况运用求异思维生发出来的。由此可见,发挥并不是对原有观念的解说,而是以其为基点的生发。借题发挥,重点在于发挥,而"题"只不过是一个由头。二者之间当然具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但它们却是不同的观念,在反向发挥中,二者则是性质相反的两种观念。上述拉封丹的寓言《知了和蚂蚁》是反映"不劳动者将受冻挨饿"这一观念的,而作家所发挥出来的思想则是:现实生活中的劳动者反而不得温饱。
鲁迅无疑是一位富于思想独创性的杂文家,他常常针对人们习以为常而平淡无奇的看法提出迥然有别甚至惊世骇俗的见解,给人以莫大的启示。鲁迅杂文之所以有着极高的价值和长久的生命力,其中的重要原因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