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
最近只要提到偶像,人们就会联想到——最近由新浪网“新浪文化”发起,《北京娱乐信报》、《南方都市报》、《南风窗》等报刊参与的大型公众调查活动——“20世纪中国十大文化偶像”评选活动。据发起人介绍,这一活动的灵感来自国外,近日美国的《男人》、《传记》等媒体联合评出美国人心目中的十大文化偶像,他们都是某一领域的佼佼者,都代表了一种文化价值,一种文化趋向,本身具有文化符号的意义。
新浪网根据网友和多家报纸读者的热心投票,评选出20世纪十大文化偶像名单,他们是:鲁迅、金庸、钱钟书、巴金、老舍、钱学森、张国荣、雷锋、梅兰芳、王菲。十个人中,有八位是文学、艺术界的名人,一位科学家和一位军人。但名单一露头就遭到很多质疑和批评,一些影视娱乐明星位列其中,和鲁迅、老舍、巴金等文化巨人为伍,尤其是张国荣、王菲等娱乐明星得票遥遥领先,更让很多人无法接受。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担当文化偶像的角色?这项活动本身有没有逻辑错误?
概括地说,“文化偶像”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精英文化偶像”。他们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无可取代,足以见证中国文化百年历史。他们的思想、行为和品格足以影响后人。这类偶像注重精神意义的文化价值追求,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和中国文化的建构都有着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 ,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中国精英文化的符号,比如鲁迅、老舍、巴金等文化名人。另一类是“时尚文化偶像”。他们多为媒体一时关注的对象,更多是借助于媒体而走红的人物。时尚文化多是娱乐性的、平面的、感官的、刺激的和消遣的,在一定程度上属于一种泡沫文化,缺乏文化内涵和精神高度,对国家和民族文化的建构起不到根本性的作用。
20世纪90年代以来,商品文化的浪潮冲击着公众的视觉神经,使“时尚文化偶像”变成了“时尚偶像文化”。“偶像”这个词在追星族里频繁使用着,成为一种新的文化时尚。许多影星、歌星、体育明星的名字、形象、发式、衣着、举止、个性气质和音容笑貌等感性的东西,吸引着成千上万追星族的追随、崇拜和模仿,甚至其绯闻都成了公众和新闻关注的热点。他们的形象和名字占据着许多人的视觉空间、娱乐空间和新闻空间。这列名单之所以受人诟病,主要归结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从人群结构分析,每一类人都有固定的群体、话语方式与崇拜对象。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偶像崇拜,他们选择文化偶像的标准和尺度也是不同的。比如,一个专家学者选出来的文化偶像与一个平民选出来的文化偶像是不同的。又比如,一个50岁左右的人选的文化偶像与一个中学生选的可能差异很大。
其次,问题还出在对文化一词的理解上。文化本来是一个颇具争议的概念,至今为止,尚无为大家所普遍接受的定义。在此情况下,各人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需要对文化一词的外延与内涵进行界定。如果硬要把文化的外延限定为文学、艺术,也无可厚非。但是从新浪网提供的文化偶像的评选标准来看,对文化的定义应该是相当宽泛的,绝不只是限于文学、艺术界。新浪网的评选标准指出,文化偶像应该“都是某一领域的佼佼者”。“某一领域”之说,就显示了“文化”一词涵盖了所有领域,包括文学、艺术、政治、经济、教育、军事、宗教、科技、体育等等。但是,在候选名单的敲定上,新浪网并没有放开眼界,把所有领域的佼佼者纳入评选的视野,而把主要目光放在了文学、艺术界。就新浪网提供的60人的候选名单来看,文学、艺术界的名人占了3/4,而其它领域的人占的比例相当小。候选名单都出现了偏颇,评选结果如何能为大家所接受?
另外要说的是,这次由媒体主办的评选活动很不严谨规范。这次评选活动忽略了流行文化的特征。流行的元素,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一年半载,能有5至10年的影响,都已经是非凡的成就了。而一些文化大师,其作品和思想往往会影响一代人、甚至几代人。若把一些尚在流行期间的娱乐明星和那些具有持久影响力的文化大师定格在某一点进行比较,再冠之以“20世纪中国十大文化偶像”,这就犯了根本性的逻辑错误,得出的结果会误导大众。
但也有一些人表示接受和肯定,认为“社会需要宽容和多样性”,评选的标准应该是多元的。有人认为,评选是一种娱乐活动,但同时它也反映了这个时代人们的价值观。这个时代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以成功为坐标,并用它来作为评价标准。所以,我们见到的名单中,名列前茅的都是成功人士,尽管他们的成功是用不同的标准来区分的。比如王菲,她有钱,一年最高收入可达一个亿,这无疑是一种成功。鲁迅名声显赫,这也是一种成功。而雷锋,在道德层面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他同样是成功的。
我们之所以推崇成功,是因为社会和媒体一直在推崇和宣传这种理念,提倡适者生存,鼓励竞争,希望当成功者。因而,娱乐明星之所以和文化巨匠并列,就因为他们都是成功者。所以,这个活动是按照成功与否的价值观来评选的,并非按照偶像本身所附带的文化价值。因而,活动的终极指向是商业价值,也就是赢得眼球。媒体追求的只是热闹一下,而不对真正的标准负责。
但通过这次评选我们可以反思,单纯地把成功与否当成社会主流人生观和价值观,充分暴露了我们的教育体制存在的问题。这种功利主义的价值观,可以说是“五四”时期启蒙任务没有完成留下的后遗症。应该说,任何人没有理由指责个体的选择,但我们很遗憾地看到,在排名靠前的人当中,价值标准相当单一,人们的自由选择意识还没有充分体现。比如李叔同,得票率很低,他虽然在艺术上很有造诣,但他退出社会竞争,在日常生活中和社会领域不是所谓的强者,选他的人就少而又少。但事实上,人们也有权选择失败的人,我们应该提倡选择的丰富性和对成功的多元标准。
从某种意义上说,任何评选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一种游戏。尤其这种评选,文化人的概念是很模糊、很宽泛、说不清楚的,候选人是一个大杂烩,参与评选的人也是一个大杂烩,当然评选结果也肯定是一个大杂烩。如果,我们只是把这种评选当成一种游戏,不要看得神乎其神,那么结果对于我们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关注的不是评选结果,而是评选的整个过程,由此可以窥见现代社会人们的种种心态,应该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社会学现象。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流行文化似乎和精英文化有了一种直接的对抗,我们无论怎样抗议都挡不住青年人选择的自由以及参与这场游戏的兴奋。
背后
克罗齐称文化是生存方式的沉淀,这是静态的写照;从动态角度看,文化实质上是一种模仿,在模仿中继承和传播,大家在这种模仿中共享某种生活方式或价值观,这就形成了文化。从这个角度理解文化偶像就比较容易了,文化偶像是一种文化中供人模仿的东西,这些媒体评比文化偶像无非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俗人模仿罢了。
开展文化偶像评选,这个形式本身就暴露了当下社会中初现端倪的文化危机——为什么要评选文化偶像?是为通过共同的文化偶像来寻找公共的价值认同。为什么要寻找公共的价值认同呢?因为在多元思潮的冲击下,相互之间共享的价值观越来越少,人际关系日益疏离,而作为群体性生存的人是需要通过价值认同和共识下的沟通来确证自我存在的,日益疏离的文化分殊对人的自我确证形成很大的认同压力,这就是当下社会中的文化危机,社会缺少一种共同的文化来凝聚疏离的公众。
文化偶像评选实际上是国民的一种集体性的文化寻根,这表明他们受不了现实文化危机中价值疏离的痛苦,要通过“20世纪文化偶像评比”的形式从历史文化遗产中寻找共识,最终以“十大”的形式确定下来供大家去模仿和凭吊,在模仿和凭吊中分享某种共同的文化价值观,在共同的文化价值观下确证自我“群”的存在。比如说巴金身上的“实话实说”,王国维身上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雷锋身上的“奉献品质”,而实际上这里的一些品质在现实社会中已经成为边缘化的东西,需要通过文化怀旧的形式动员起来,来抚慰现实文化危机对人造成的认同压力。
这次的“十大文化偶像”评比列出了20世纪50位“代表了一种文化价值,一种文化趋向,或者是一种精神”的文化人物,通过50位文化人物的历史分布我们也可以看出弥漫于当下社会中的文化危机。文化遗产中给我们留下了诸如鲁迅、蔡元培、顾准、王国维、老舍、陈寅恪、胡适等文化偶像候选人,而我们当下的社会提供的是哪些候选人呢?是周润发、周星驰、王菲、邓亚萍、姚明、李连杰、王家卫、张艺谋 ,是三毛、金庸、古龙,这样的对比产生的是怎样的反差,我们时代的文化是多么的贫困!
可以看出,今天社会所提供的“文化偶像”大都属于娱乐化和快餐化的范畴,周星驰的搞笑,王菲的妩媚,姚明的高大,金庸的武侠小说,三毛的言情故事,都属于表面模仿就可以做到的,他们所包含的文化偶像意义都是包装的产物,既然是包装出来的,别人的模仿也可以通过包装达到。比如说周星驰的搞笑就可以通过“猪啊”、“下雨了收衣服啦”之类的语言加以模仿,王菲的妩媚也可以通过服饰、仪表和整容进行模仿,实质上,这类文化偶像代表着一种经过包装、供人“消费”的生活方式。姚明神话的诞生,只不过是NBA篮球帝国和广告界共谋的产物,张艺谋的成功也只是商业炒作的一个链条。当下的社会只是视文化为商品,并从它的交换中获得了一种势利的价值观,文化偶像不过是这种势利价值观下的成功典型。广告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浪漫、奇异、欲望、美丽、归属等好形象“粘”到文化偶像上达到推销商品的目的。
而回首一下文化遗产留下的那些文化偶像:陈寅恪、顾准、王国维、蔡元培、鲁迅,他们中哪一个人的“偶像意义”可以通过外在模仿的形式加以达到?哪一个人跟商业化运作有半点瓜葛?蔡元培“兼容并包”的思想可以通过喝“蔡元培”牌“安神补脑液”获得吗?鲁迅的思想文采可以通过购买“鲁迅”牌笔记本电脑就可以获得吗?模仿周星驰之类的“文化偶像”可以通过服饰、腔调、语言等形式得以实现,而学习顾准、鲁迅则需要你精神和灵魂的投入。要把他们当作文化偶像,就必须在精神上接近他们,在思想上与他们沟通,在行动上模仿他们,这里面有内在的回味与反思、精神上的猜想与反驳,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文化偶像真正起到了凝聚社会价值、启蒙社会大众的功能。
今天的文化危机正表现在“文化偶像”的娱乐化、快餐化和消费化上,这种文化危机正是通过“文化偶像”这个形式淋漓尽致地暴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