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记事

2003-04-29 00:44韩静霆
视野 2003年10期
关键词:集邮邮票儿子

我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就在这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十六岁的儿子并不容易对付。他,真格儿地长大了,一动不动地迎接了巴掌的袭击。他冷漠地瞧着我,就像彼此不认识。我的尊严和正义全被他的目光撕碎了。我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恼怒。

把臂抡圆,我使足了气力又把一个耳光打上去。

手,,还有点儿麻。

儿子那一米七零的个子,稍稍动了一下。

我是在抽打自己么?心怎么在痉挛,隐隐地作痛?

妻的脸刷地涨红了,就像那耳光抽在她脸上。我看到泪水呼地涨满了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又憋回去。她的嘴唇在抖:“向你爸爸认个错。韩剑,你快认个错啊!”妻的声音是在哀求。是哀求我停止“武斗”,还是哀求儿子敷衍给我一句软话?

什么也没有听到,检讨、承诺、服软儿、解释、辩白。都没有。儿子脸上连表情也没有。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发疯似地撕裂了那两本精美的集邮册——这曾经是我送给他的礼物。我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套印刷精致的邮票,看到指缝里是留着小胡子的不可一世的希特勒像。我把邮票扔进火里。火苗闪了一下,几点纸灰飘起来,浮在半空。

这回他哭了,泪如雨下。

我差点也流了泪,莫名其妙。可是我想,你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哭。你那样干可糟透啦。你得挺住,记住你是无尚威严的父亲。你就是正确的化身。你不必告诉他你爱他。你让他仇恨好了。总有一天他会懂事,会毫不吝啬地给你一个顽皮可爱的“鬼脸儿”的。你知道准会有那一天。

儿子,儿子!他是如此让我恨,让我爱。恨得心碎,爱得也心碎。记得,十六年前,我正在塞上劳动改造,接到电报说他已平安降生,我星夜兼程赶回了北京啊!嘿,我他妈的当了爸爸了,想到这个我就笑。我掸去了一身的风尘,呵暖了手,足足俯身瞧了他半天儿。小家伙,小东西,小宝贝,小心肝,小伙子,小韩静霆,小坏蛋,我呵呵地叫。我拉风箱似地吹口琴,渴望他能从母亲胎衣里带来音乐感;我拿一个小铃铛在他头上晃,只要他灵动地转转眼珠,我就猜小家伙没准儿绝顶聪明。我用手轻轻地捏他的塌鼻子,确信塌鼻子可以趁小捏得鼓起来。我贪婪地用嘴巴拱他的脸,奶味儿、骚味儿、腥味儿杂和在一块,原来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味道。他整个儿是一头小乳猪崽儿,浑身乳红,头上的茸毛儿又黄又稀落,流着哈拉子的嘴不停地咬自己的手,就像是娘胎里饿坏了。我瞧着他傻笑,发现他左眼的眼白里怎么有个针鼻儿大的红小点儿?

我慌了。

我忙问妻要不要紧。妻疲惫地给了我一个嗔着的笑。“要紧,”她说,“这是要你记着,母亲怀孕的时候,想吃什么没吃到,孩子眼睛里就有个记号。”我黯然神伤。妻怀孕的时候,我们虽已从音乐学院毕业,可因为处于十年动乱之中,无处分配,待在学院里。正是冰天雪地。我这个人有点儿大男子主义,怕人笑话,不肯给妻去食堂打饭。我真是个混蛋哪!竟然让妻子挺个大肚子,滑滑嚓嚓踩着冰雪去学生食堂。那时候我一贫如洗,妻那些“伟大”的愿望——一口气吃上三个水萝卜;一顿嚼一大盘清炒蒿子秆儿;到校门口小吃店买两个发面饼……大部分没有经济能力去实现。我黯然神伤。就为这个,黯然神伤。

现在报应了。

母亲的愿望成了泡影,婴儿的眼白里便有了个小红点儿。即使这是一句笑话,我也相信。儿子到东北老家去度寒假了。除夕早晨五点返家。我们住西郊,乘头班车到北京站,也来不及接他。我和妻便在头一晚上到了北京站。那个寒风料峭冰天雪地的大年二十九之夜啊,那个最漫长最难捱的北京站口之夜啊,街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和妻在昏黄的路灯下抖成一团,在冰凉的台阶上偎着互相取暖。在牙齿的格格战抖中天色微明了,我们扑向月台,只要看到儿子的脸,冻僵的心就能温暖过来……

儿子,儿子,你知道我怎样爱你么?

你应该知道我本是赞成你集邮的,我给你买了集邮册。我厚着老脸向那些从埃及、坦桑尼亚回来的朋友讨邮票。我和你一块儿为一张小小的邮票惊喜、赞叹。可是我怎能容忍你去混迹邮票黑市?你把买早点的钱全“省”了,你心甘情愿地去受“邮贩子”的骗,买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你从学校直奔邮票市场,我想像得出你那羡慕、渴求、天真的眼神里,藏着遗憾和不满足。我和你妈妈都为你担心,害怕你没钱买邮票的时候,会不会想出什么不正当的“辙”来。我们说不会。可是我们心里都打鼓。我警告你多次,你全当耳边风。于是,一触即发啦,这一天来到啦。一个好心的陌生朋友——北京外语学院讲师,把你送回了家。他悄悄对我说——这孩子挺好的,可千万别让他再到那个黑市去受骗了。

想像的远比事实还要严重。我想我必须预料到以后。为了以后,今天得好好地教训一下儿子。我检查他的成绩,成绩一路下降;我翻开集邮册,注意到多了许多邮票。我审问,他不答。我的心火忽忽地冲撞天灵盖。

我只好用巴掌来同他“说话”了。

当我把儿子心爱的那套邮票投入火中的时候,手悬在半空有一阵没放下来。我突然没有勇气再看一下他的眼睛了。我大声地吼叫:我要把这些邮票全都送给别人!等着,你等着,我说话算话,全都送掉!可是,完了事儿,我两手抖动着,徒劳无益地把撕裂的集邮册往一起对。我的手在邮票上空划过去,又划过去,像抚着什么。是抚着我破碎的心?还是抚着儿子心上的伤?我对妻说,把这集邮册藏起来,等儿子懂事了,不,等过了这阵子,再把集邮册还给他。

妻愣了一刹,忽然抱住我,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天夜里,妻、儿和我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熄灯之后,我在无边黑暗里瞪着两眼,听见蟋蟀断断续续地倾诉着什么怨。

儿子在我的拷问下,曾流着泪发誓“从此永远不集邮”。这个家伙,真有点儿横劲儿,从此便绝了集邮的念头。几天以后,可巧中央电视台播放“集邮常识”专题。我一下子张惶失措,不知是否应该关闭电视。偷偷用眼角扫了儿子一眼,发现他把正扬着的头,深深地沉了下去,使劲地扭动着两只手的手指。我经常感到孤独和失落了什么,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没人喜欢的“糟老头儿”。我在内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拷问自己:假如随便让他涉足邮票黑市;假如他陷入邮市不能自制;假如他从此无心功课,成为一个贩邮迷,结果会怎样?假如,假如,假如……又将如何?我自己陷入了一种迷惑。父子之间的感情如何失而复得,我找不到最好的办法。似乎隔阂是非出现不可?似乎隔阂不一定会出现?我,作为父亲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有什么责任呢?十六岁,真是个危险的年龄。心理学上说,孩子这时候早已要求挣断“脐带”了,我忽略了这一点。

我这才注意到,儿子的上唇早已生出了细细的茸毛。

我想,我们应该重新开始。

那天,儿子一个人在房里弹着吉他,唱流行歌曲,很热闹。我推门进去,琴声戛然而止。

“唱啊,韩剑,怎么不唱了?”

他有意无意地拂弄得琴弦嗡嗡响。

“再唱一遍,什么歌?我听听。”

他把眼珠翻上来:“您可不一定喜欢。”

“说不定我会喜欢呢。”

他还是看着我。

我说:“这支曲子?来,我试唱,你弹伴奏。不,还是一块儿唱吧。”

妻来了,在听。我向她丢了个眼色。

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乐谱前面,唱!

这是风靡一时的《迟到》。

“你来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了她,噢——她比你先到。啊温柔又可爱,啊美丽又大方……”我可不怎么喜欢这支曲子。什么“迟到”?谁“迟到”?莫名其妙。根本没有谁到我身边来,根本没有什么温柔可爱美丽大方。天知道我干嘛要唱得这样带劲儿,脖筋都噗噗地弹起老高。我的声音总是巴结着儿子的声音,生怕抢了拍子或是慢了节奏。我感到自个儿这时候有点可怜巴巴啦,我真是个可怜的“老头儿”,我们这一代人全是可怜虫。

我想弥合父子之间的裂痕。

我说:“韩剑,海明威的《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读完了?你先讲讲这篇东西怎么样,然后我给你讲讲。”

我建议:“把你的同学邀到家里来玩玩吧。”

我和他商量:“来点儿摇滚乐?好。可是儿子,也别拒绝老贝(贝多芬)和老柴(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

我问他:“你读完爸爸的小说了吗?呶,谈谈高见。”

我启发他:“学习不抓紧,十六岁一晃就过去啦。我只说四个字,你懂事啦,四个字就够啦——好、自、为、之。”

许多天之后,许多努力之后,我试探地问儿子:

“韩剑,你认为两代人之间一律有‘代沟吗?”

“有。”

“哦?说说。我们之间——”

他不肯说了。

我的心里一阵失望、怅惘,还有些复杂的情绪在交织。怎么,两代人的沟通是这样难么?我们如此地检讨和审视自己,你们呢?你们做了些什么?你们对于我们,倾听和倾诉了些什么?两代人的差异何在?是过激与守旧?敏感与迟钝?轻率与沉稳?浅层思维与深思熟虑?热情与冷静?不计后果与瞻前顾后?一贯正确与一贯自省?迪斯科与慢四步?吉他与大提琴?铁路与金字塔?速记与字典?锐角三角形与多边形?……难道就没有共同的东西?共同的东西是不是“尊重”与“理解”?我和妻不止一次地商量,不是对付儿子,而是继续重建我们与儿子的感情大厦。妻在教育儿子方面比我更多柔情,更细腻,更宽宏,有时未免唠叨。在这之后,我们尊重儿子有自己的世界,允许他对我们有所保留——虽然这并不令我们愉快。

两代人算互相理解了么?

不敢肯定。儿子,是一个世界。

儿子想随夏令营到长江三峡去看看,我和妻都乐意。他走后,我们便数着手指,计算他归来的日子。奇怪的是,当儿子远游,心里浮现的竟全是他的桩桩好处,我们的种种不是。回来时,他省俭了零用钱给我们带来一盒甜腻的酥皮点心。我素来讨厌甜腻,而且牙疼。当儿子把点心送过来的时候,妻不停地给我使眼色。我忙接过甜腻,吞下甜腻,牙神经受了刺激,疼痛难忍,我托着腮,咧着嘴叫“好吃”。妻笑得直流眼泪,那眼泪想必有点儿酸涩。儿子这次长江之行还写了一篇文章。长江,在他的主观感受中,是“躺着的瀑布”,而那“响亮的阳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出了山的褶皱……我把这些文字给一位老诗人看,诗人说:

“嗯,不错。”

是么?

“说不定会超过你呐,后生可畏。”

我愣了片刻,望着诗人的眼睛。

但愿如此:后一代能超过我们。我忽然想到了那本撕裂的集邮册,总该找个机会还给他。想着,心里酸溜溜的,嘴咧开,却笑不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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