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香

刘革强

我出门的时候，上班的人都早已走了，10点钟的街上显得冷冷清清。小区门外只有一个爆米花的摇着老式的锅沙沙作响。他的脸满是灰尘，和锅一样黑，是个老者？也许不是，也可能还很年轻，灰尘遮掩住了他的本色。我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没有过多留意。拐了弯，继续向前走。身后“嘭”一声闷响弥散在清冷的空气中，特异的声波将我震回到十几年前。

那段岁月在我看来是美好的，吃着一样的饭菜，穿着一样的补丁衣服，大家是平等的，因为都是一样的穷。家长们为了糊口而努力工作，这对于孩子们则是再好不过了。功课只有在期末开家长会时才被提起；考得好，也无赞美和奖励；若是考得不好，自然少不了一顿例行公事般的打骂；但这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在放学后没有人押着你回家，而后又逼着你做功课。放学后的时光是自由而快乐的：打闹、掏蚁窝、拔萝卜、斗鸡、捉迷藏、打三角板……总之，能玩的一切都被尽情地利用了，大人们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方会想起我们的存在。当父母的呼喊声远远响起，我们知道该吃饭了。被人从游戏场上抓回，多少是有一点残忍的。

记得小时候，男孩子是不和女孩子一起玩的。那时的男孩子有两大特点。一是脏。在努力解决温饱的时候，美这个概念尚未产生。我想但凡所谓艺术必是在吃饱之后，鼓着肚子、打着嗝儿方才去做的事。在锅炉房的院子里有个很大的煤堆，男孩们总喜欢在煤堆上追逐打闹。从小山般的煤堆上滑下，或是俯冲跑下，乐而不疲，个个都像个煤猴，鼻翼、鼻孔、嘴角、耳朵眼儿、头发里，满是煤屑，抖一抖衣服，地上落一大片，鞋窝里更是足足能倒出二两煤，和着汗水，身上是大片大片的黑煤泥。那时，在玩伴中间，男孩子太干净是被人瞧不起的。再就是馋了。那时的粮食是定量供应的，有粗有细，膳食结构绝对保健，必不会得糖尿病、高血脂一类的富贵病。味道却实在不敢恭维。记得小时家中做的花卷，一层白面，一层包谷面，结果是白的吃尽，黄的剩下。肉一年只能吃到几次，零嘴是断然没有的。因为馋，春天的辣辣根、榆钱，夏天的槐花、青涩的果子都成了我们的美味。那时，有个游戏是吃蚂蚁醋，其由来大概也是因为饿吧。

真正的零食确实只有爆米花。当远远地望见爆米花的挑子时，个个欢呼雀跃，从煤堆上俯冲而下，奔走相告。然而这喜悦并不常有，爆米花的挑子只在腊月里才会来，这一点，我到年长时才明白其中的原由。腊月里，大人们不是置办年货，就是打扫卫生，四处乱成一团麻，大人们是不愿意让孩子们在旁搅和的，赶紧给了5分钱，打发了去买爆米花，小孩子有吃的自不会来烦扰大人们干活。这也是爆米花者的智慧。

来大院爆米花的总是一个老头儿，领着个小女孩儿，已来过好几次。老人的鼻孔、鼻翼、嘴角、耳朵眼儿、头发里全是煤屑，倒和我们这些小煤猴相得益彰。他大概60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但真正刻出他年龄的却是满脸的皱纹，汗水、煤尘、烟尘调和成了浓浓的墨彩，挤在刀刻斧凿般的皱纹里，分外地抢眼。女孩约莫有六七岁的样子，眼睛又大又圆，清亮清亮的，总是定定地盯着人看，也不说话，让人觉得怪不好意思。

老人每次来后，先歇歇脚而不急于升火，总是精心地卷上支烟，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地闪动着，老人的神情雅致而专注。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没有此等性情，早已四下寻木柴，找废纸，从煤堆里捡煤，等老人一支烟吸完时，各种火具正好备齐。

爆米花的第一道工序是装锅，把要爆的玉米粒、米粒、豆子倒入锅内，再加一勺糖，没有糖没关系，管包爆出的米花一样的香甜。然后合上盖子，接下来就是加压。转炉在摇柄带动下在火焰上不停地滚动，风箱“唿——嗒、唿——嗒”，沉稳地抽出推进。老师傅们是不屑于看压力表的，他们通过风箱记数来把握火候。当然，最令人激动、兴奋的还是启爆的那一刻。人，是盖棺定论，而米花的好坏则要开锅后方能知晓。黑沉沉的锅似生活般看不透，“沙沙”的响动充满诱惑，而人们只能无助地忐忑不安。当锅从炉火上取下，四下全静了，这是对未知的崇敬与期待。寻常的米花师傅将米花兜子套在锅头，稍作停顿，深吸口气，凝聚所有的精力，又似在压制希望与恐惧，两颊的咬肌、额头的血管突暴着，坚毅、粗壮的手臂抗争似地一扳，“嘭”地一声巨响，米花出锅了。而老人启爆时却全无这般凝重、窒息的感觉。轻巧平稳地将锅取下，随即一扳，一切都似成竹在胸，又好似对结果全然不在意，只是做好每一步。这对于旁观者和米花的主人则是十分幸运的事，一样的说笑，一样的打闹，必然有一锅好米可以享用。米花也东一把、西一捧，吃得不亦乐乎。因为孩子间是无私而友谊的。世上有谁见过记仇的孩子？

说来也是有趣，小而坚的黄玉米经过火的煎熬，就变成喷香脆软、白白胖胖、重瓣若花般喜人。我不知人经过这般锻炼后能否像米花一样洒脱。

现今的米花花样太多，有巧克力味的、草莓味的、香蕉味的，工艺也有所变化，在经过改装的高压锅里，一股脑地放入奶油、白糖、玉米粒，边加热边搅拌，不用加压，没有令人心动的巨响。也许我们习惯了平静，没有生气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