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蓓芳
十岁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家伙。不爱洋娃娃,也没裙子可穿,一身爹爹和哥哥们的旧衣服,而且最值得一说的是,我十岁时就长到了一米六,身高绝对是同年龄男生们望尘莫及的,到处找人打架,绝对的一方霸王的嘴脸。
可是就在那年,身体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我很惊恐,怕是要死了。祖母微笑着说,没事,去吧,我帮不了你。祖母那年八十九岁了,她真的帮不了我。
从此心里也就怪怪的,喜欢把丝绸啊、尼龙啊、塑料袋那种东西放在手心里摩挲,那种光滑的感觉仿佛要往心里去。晚上在弄堂里看见孤单单的猫儿,就往家里抱,跟家里人搞阶级斗争,非要领养了不可。那几年幸好没有给我撞见弃婴,不然一样往家里抱。还特别容易受委屈,屁大点事情,眼泪扑扑地就往下掉。记得,我跟在爹爹后面逛街,看见一个民族娃娃,打死我也不走了,要知道我过去是玩塑料刀枪的,一篓子,都是哥哥们小时候玩剩下的。我说要买娃娃。爹爹完全不明白,我要那娃娃干什么。爹爹翻开钱包给我看:没有钱!真的没有。那个娃娃等于老爸一个月工资。我不干,就是要,哭得跟天要塌了一样。
当然,统帅三军打遍天下的豪气一下子就没有了,平生最后一次动用武力是为了同班男生妹妹怀里的洋娃娃,他上门说理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女头领了。虽然还是一身男式衣服,但我搂着娃娃嘴里哼哼哈哈地唱摇篮曲!
男同学吓傻了,第二天全班谣言四起,说他们的头领发疯了。
十岁做少女,太早了点。可就是那么早。
后来有朋友说,谁能说得清,几岁开始恋爱是对的,十八还是二十八?没有一定之规吧。但十岁就懵懂地爱起来,说什么都是太早了。
学校来了个工农兵大学生,我们是法语学校,他是上海师范大学法语系的学生,来实习代课。很多年以后,女友跟我说,我真是搞不懂你,那个张磊夫长得真是天晓得,你会那样地如痴如醉。我现在已经有点忘记张磊夫的长相了,可女友跟我说,他呀,眼睛眯缝缝地永远天不亮,五官还全挤在脸部的中间部位。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地就犯晕,想跟他说话又不敢开口,见了他头都不敢抬,脸发烫,心里像揣了一只水桶,七上八下,扑腾扑腾的。
这一年,我学习特别刻苦。那种虫子一样的字母语言我从来就是非常排斥,但为了学好它,我用尽一切手段,把单词统统标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汉字读音,于是我的发音永远是怪里怪气的。张磊夫发现了我这个毛病,课后给我开小灶。而我是那么的愚笨顽固。为了纠正我的不良学习习惯,让我接受音标,张老师给我开了半年小灶。这半年的音标学习,是我十岁那年最幸福的时光。我单独地和张磊夫在一起。
我都忘记我们之间的第一封信是谁写给谁的,反正在短短的寒假,我每天给他写信,也收到他好几封回复。
寒假的时候,我和女友一同去过师范大学两次,一次是我们三个坐在草坪上。张磊夫继续纠正我的发音。而我只晓得抬头看他,耳朵里只有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美妙旋律,至于单词,那些生分得厉害的老外的语言,是没有办法往心里去的。第二次是上师大的诗社举办的朗诵会,张磊夫站在舞台上,当掌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热乎乎的。后来我跟女友都非常非常大了,自己都不敢说自己是青年了,人生中很多问题都可以放到桌面上大大方方地讨论了,我说,我就觉得张磊夫那会儿看我的眼神特别奇怪,呆直呆直地看我,眼睛里云一阵雾一阵的。女友呸了一声,那是你自以为是。人家二十八岁,上山下乡务工务农的,才进了大学,会为你这个十岁的娃娃犯晕?你那是情窦瞎开。
那个年代我还没有听说过“爱情”这个词,当然也就完全不知道它的意思了。我只是那么那么地想和张磊夫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天碧碧蓝,太阳暖洋洋,草那么绿,花那么香,连莫名其妙的法语听上去都像是天籁。
我有一个硬纸盒子,妈妈年轻时的旗袍被剪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我把那些漂亮的碎绸缎铺在最下面,上面就是张老师的信和他给我的照片。那年我开始记日记。一个小小的本子,密密麻麻地都是他的名字。在日记里我叫他磊夫。
记得那天晚上,爹爹、老妈非常严肃地要找我谈话,他们离我几步外,面孔死板地坐着,而让我站着。我知道事态很严重,老妈愿意和我沟通的时候,尽量选择平等的方式,双双坐下,推心置腹,平心静气。而那天,我预感到这不是一个有商有量的讨论,他们单方面作出某种决定,并且我要无条件接受。一坐一站,就说明了这个局面。
老妈手里扬着我的日记本和一叠信:“你说,他对你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什么是有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十岁的我认识的汉字不多,我刚好就知道有意思这几个字,我认为张磊夫默默地看我,我脸红心跳,我的确着了魔道一样地想着他。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但我知道事情很不妙,这件事情让我那么快活也可能让我那么地有麻烦。我收声,不打算把什么叫有意思形容给老爸老妈听。
“他对你做了什么?”母亲严厉中透着无来由的紧张。后来我才知道,一个男人若真的对十岁的娃娃有意思,还有些事实的话,吃官司是肯定无疑的。虽然我身高一米六○,但我还只有十岁。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好,你不愿意说。我告诉你,我明天去找你们校长,让他看看你的日记,让他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愿意让学校知道这件事情,虽然妈妈最终也没有告诉我什么是我这个年纪不能做的,但我很清楚我们只是老师和学生,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怎么啦。但我晓得给校长知道了,这事情就大了。年纪小的时候,脸皮比现在薄多了,以为天要塌了。
我站在一个黑灯瞎火的角落里,哭得一塌糊涂。
妈妈的声音开始柔和,但并不放弃要我把事情说清楚。
我反复地说:“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什么也没做。”
妈妈问:“你们拉手了吗?”
“没有没有!”
“那你们在一起做什么?”
“念法文。”
“你为什么愿意和他在一起?”
“告诉你也不会懂的。”
妈妈居然扑地笑开了:“你说说看,看我懂不懂。”
我说:“我就觉得和他在一起开心,觉得天很蓝,草地很绿,太阳很暖,花很香。你懂吗?”我都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我那时坚信妈妈更没有理由懂这些莫明其妙的感觉。
妈妈很奇怪地叹了口气,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只有十岁啊。”她摸摸我毛楞楞的短发,“你把那些烧掉吧。”
“不!”
“这是不可以商量的,要么我把它们给你们校长,要么你烧了它们。”
我烧了它们,日记、张磊夫的信和他的照片。
蓝天草地太阳花都变成了一堆灰烬。
后来我代表学校去参加法文朗诵比赛。当奖状送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实习期已经结束了。他走的时候在学校门口向所有人挥手道别。我站在人群中间,看着他完好无损地离开。
后来用法文写日记。后来我有机会去上师大,见到熟人就问,你知道有一个叫张磊夫的人吗?
然而时间是会让人坚强起来的。
到现在法文我是一个字也不认识了。只记得他的名字,他的长相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记得,十岁那年人生枝头开过一朵暗恋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