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影夕阳

2003-04-29 21:49颜顿钩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1期

颜顿钩

向晚时分,雪又白花花飘下来。窗外电线杆头,那只雪白海鸥已站了半天,一副不离不弃、患难相守的模样---如此便来到一生的尽头。

今日特地叫嘉慧生了壁炉火,现在他坐在炉膛前,正准备将那一札信笺丢进火堆。火光映着他苍白的病容,有生之日已屈指可数,他要将这一件最后的事处理了,好了断人世的一切。

半个多月前给梅容寄了最后一封信,告诉它自己的病情,癌细胞像毒藤一样沿着淋巴腺蔓长,吸尽他生命的精髓,他的末日在即了。

五十八岁,在这年头也算早夭,一生憾事那么多,无从一一补救,真是再回头已百年身。虽然在海外画坛,他已有了自己的立足地,多年来独自耕耘,开了数次个人画展,作品被著名博物馆收藏,留给嘉慧的财产也足够她后半生生活有余,但他欠梅容的,只怕今生已无从补偿,这是令一个濒死的人最无可奈何的事。

在给梅容的信中他说:今生再无相见机会了,但他会带着对她的忆念离开人世,临终前如果神志清楚,眼帘底还有人世的余光,他会将她的形貌映印在眼前,等死神的黑翼掩上来,把一切带走。

他说他会处理一切有关她的信笺,免得留下来惹人话柄,给她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这么多年来,给她写了那上百封信,每一次他都留了影印件,连同她的回信二十三封,放在一个文件夹里,这是连嘉慧都知道的事。每一封信她都看过,看完了大多一言不发放回原处。直到近年,有时她会说:难得你还有这份心情。

有时他在信笺边上速写一幅女体,嘉慧会问:这是她吗?他笑说:印象派的她。嘉慧撇撇嘴:值得一辈子这样挂念?

怎么说呢?人与人之间,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道理好讲。他也不置可否,还调侃说:当年要是她有一点表示,也就轮不到你了。

像你这样的,也只配我这样的。嘉慧打趣道。

最后一次见梅容,竟是三年多前的事了。那天傍晚她打电话来,说来了西雅图,如果他有空的话,希望可以见见面。他开车出门时,只觉心口狂跳,晚饭时间过了,可以请她喝一杯咖啡;初秋的西雅图,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光,他要带她到嘉丽诗湖去,湖边上有小树林,湖岸是人造沙滩,有下弦月的晚上,薄薄的月光像浮动的雾气,那正是他用了半生时间来期待的情景。或许,在这么多年的思念之后,上天来垂怜他了。

梅容请他直接到酒店房间。门开处,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他马上就醒悟过来了,她没有告诉他丈夫同来了,越过这个看上去风度翩翩的男人的肩头,他看到站在窗前的梅容。

再接下来就都没什么意义了,除了后来她送他到停车场那几分钟。原来他们跟了旅行团来北美,次日就要回香港,她带了两罐茶叶送给他,答谢他上次寄赠给她的一幅油画。

三个人在咖啡厅漫无边际聊了一阵,她先生就先告辞上楼了。他斗胆问:不如我载你去一个湖边走走?

梅容神色犹豫了起来。他马上改口,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他们还要搭长途机,他的提议也太鲁莽了。梅容笑道:还有机会,你今年会回香港吗?你来了,我们到西贡去吃海鲜。

她送他到停车场,当头半轮下弦月,风里有前面花圃传来的淡淡香气。如此良夜,身边有心爱的人,可两颗心足足隔了一个太平洋那么远。

回程车上他只觉心头悲恸,他知道今生再也不会见到梅容了。车子经过酒店门廊时,梅容还站在那里目送,手举在脸侧,夜风将她白色的裙裾斜斜扬起。看不清她的脸有什么表情,不过在高高的廊柱旁,她朦胧的身影就成了一座雕像。

他记得有一次写信给梅容,曾说她是他半生以来不少作品的灵感。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个见面次数有限的女人,也说不上非常美丽,但令人不能忘怀的,是她那种温婉的举止,眼光中含蓄的与人为善的深意,竟就那样影响了他大半生。平日东奔西走,画速写见朋友出席酒会,在地下的画室里不眠不休,但一有机会静下来,就会想起她,她低眉垂首的样子,向人提问时深澈的眼神……他就会静静坐半天,觉得生命真是叫人拿捏不透的一件事。

人到中年,好像还勘不透情关,这几十年来,世界已经变成这样,他还把一段若有若无的情意收藏得那么深,真有点不合时宜了。就算嘉慧,也早就不将他多年来对梅容的忆念放在心上了。大概一个作画的人,将一些他认为美好的影像藏在心里,可以是他创作的源泉,至于感情,那不过是一种包装罢了。连嘉慧都看开了,从来没有对他生出什么怨言;他写好了信总是她去寄,对信笺边角空位上裸体的速写,她也一笑置之。收到梅容的信,往往也是嘉慧先拆,看完了拿给他,说你的偶像来信了。梅容的信当然简略至极,报告一些近况,多谢他的礼物,仅此而已,但看到她的笔迹,他总要激动几天,这真是没什么道理的事。他有时暗地里嘲笑自己,你大概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多情男人了。

那次到香港开画展,老朋友庆华前后帮忙打点。庆华是一家日报的副刊主编,带了一个记者来,说叫朱梅容。他握着那双柔弱冰凉的小手,笑说:你这名字作得一幅国画的题。画展期间忙碌,只接受了她一次访问,画展中间那篇访问稿登出来了,梅容带了剪报到展场来给他,中午他就约了庆华和梅容吃饭,谈得很开心。

庆华说:梅容喜欢画画,可惜你远在美国,不然真可以收了这个徒弟。他也不无遗憾,说虽然远隔重洋,不过如果有问题问他,随时可以写信,有作品也可以寄给他看看。

画展结束后,展品要包装运回美国,他打电话请梅容来,让她在展品中选一幅作纪念。梅容推辞了好久,终选了一幅小斗方的梅花,说:还得请你帮我题题字。他拿起笔来不假思索就题了"梅容"二字,既作了题赠的名字,又作了画题。梅容小心把画收好,点头道谢,也没有多说什么,就告辞了。

离港那天临出酒店,他一直在磨蹭,到最后才怏怏登了的士。在机场等入闸,好半天在候机大堂走来走去,好像舍不得什么似的,后来想清楚了,才发现自己正在等梅容来。她没说要来送他,似乎也没理由老远地跑来道别,不过他心里好像盼望着,希望再见她一面。

没想到真见到梅容了,她说她赶到酒店,扑了空。又即刻过海来机场。她带了一个小小的苏绣台架,上面用双面绣绣了一幅梅花。梅容说,以一梅换一梅,可惜不是她自己的作品。

如此就别过了,飞机起飞时,他觉得心里鼓鼓胀胀的,看着窗外倾斜的港岛,密集的楼群里,有一个窗口是属于她的,她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画家,她对他会有一点点好感吗?此番一别,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还是从此以后就人海里各自东西了呢?

回西雅图后就给梅容写了一封信。坐在桌前,回想在香港时见她的种种。她听到不太明白的事,会微微蹙起眉心,看到远处去,别人为什么事大笑起来,她就很矜持地陪着笑,一副在前辈面前不敢放肆的神色,一边将垂在脸颊边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去。这些小动作都让人看了着迷,不是有什么特别,而是那种娴雅配了她这个人,好像什么都到位都圆满了。

梅容:

这次在香港,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你,我觉得真可惜,不能早一点和你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后老是想起在香港见面的情形,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让人回味不尽。

你那么好,令人感谢上天巧妙安排,不是因为你帮了我很多忙,只是单单因为你这个人。

回来后总觉得累,要好好休息几天。西雅图的春天来了,昨天出外散步,我住处附近那条小街上,粉红粉白的樱花开了满树,人人家门前的花圃里,也都是姹紫嫣红,你要是在这里就好了。从今以后,我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想和你分享。

认识了你是一种福份,但初相识又要分别,叫人更觉人生到处是缺憾。

不管如何,希望得到你的回信。

好!

郭立宇

四月十六日

他也给庆华写了一封信,除了感谢他的帮忙以外,也感谢他介绍了梅容让他认识。他相信梅容会是一个好记者,那从她写的专访里已看得出来,他希望庆华好好帮她,引导她,让她发挥自己的本色,在这一行里做出成绩来。

庆华很快给他回了信,带点调侃的口吻,说他对梅容一见钟情,如果有意发展,做朋友的义不容辞。信中还大致介绍了梅容的家庭情况:父亲是小职员,母亲是家庭妇女,一个独生女儿管教极严。她是聪明女孩,读书成绩不俗,待人接物略嫌低调了一些,做记者本来是不太合适的,还好她灵巧反应快,又能捕捉人物的神韵,写出来的东西篇篇有质量,因此在这一行发展是没问题的。

读着信他想,知吾者庆华兄也。三个人在一起时,他并没有表现得太过雀跃,庆华大概从他眉梢眼角看出端倪来了,当然,他也从不掩饰自己对别人的好恶。

只是梅容的信久久不来,女孩子大概不会轻易给不太相熟的男士写信,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又难免有几分忐忑,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对他没什么好感,他们画家的圈子里,有不少是凭一点虚名作恶江湖的,她别是也当他是一个见色起心的登徒子吧!

直到一个多月后才收到梅容的信,她说收到他的信后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信,直到主任问起,才觉得再不回就不礼貌了,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管如何,感谢他的好意,她只怕自己当不起他的赞许。工作和生活都如常,只是香港天气不好,时时有一点小毛病。信末说:她在日本看过樱花,喜欢那种轰轰烈烈、拚命占尽春光的气势。

他为此高兴了好几天,又连忙再写了一封信给她,想起庆华的好意,又觉得刚刚接触就提起那么严重的事,也似乎太唐突了一点,因此倒要按捺住躁急心情,慢慢营造一些基础。

如此疏疏密密联络了两年多,通常是他写三四封信,才得到她一封回音;她永远保持距离,不涉任何情感的话题,字里行间又叫人觉得她当你是一个好朋友,让你盼望着,又不至绝望。

冬去春来,他忙忙碌碌地到处写生。有时关在画室里四五天不出来见人,华人圈子里有什么活动,他照例都推辞了,朋友相约也只是去应个卯。几乎每天早晨,都有从海岸那边飞来的大群海鸥,在他住家门外小公园里起落,有的在草地上高视阔步,有的在小枫树林里追逐。那时总有一只海鸥飞到窗外电线杆上站着,久久和他相对。他觉得那只海鸥来得有点蹊跷,仿佛和他有亲,每天都要来探望他一回,看他在窗内看报、走动、咳嗽,看他皱着眉头想心事。它又知道他的心事是什么吗?

有一次他单独到湖边去,傍晚时分回程,见西天一色绚丽霞光,映照得湖面像泼了彩,湖岸上绿树环绕,蓝天又亮丽得像一匹色泽渐变的丝布,他突然想起远在香港的梅容,在这美丽一刻她又在做什么呢?他就抽了一张速写纸,把当下的心情写下来,顺手又画了一幅裸体女像在边角上,他知道那不是画梅容,但为何无端画了个女体,他也搞不清楚了。

要不要把信寄出去呢?他犹豫了好久,不寄的话,那是当时真实的感受;要寄的话,又担心梅容以为他心思下作。就那样放在抽屉里半个月,直到有一天,屋外下起了雨,沙沙雨声敲在屋顶的木瓦片上,他静静坐着听雨,感觉从来未有的安然。好像从这小屋里,整个世界漫天漫地无边地延展出去,如此渺小的一个人,仿佛和整个广袤人世顿时就相通了。他突地醒悟过来,心想她喜不喜欢我是次要的,我喜不喜欢她才要紧,只要我心思不下作,我的画也必不会下作,那又担心什么呢?

梅容的回信好久以后才到,还是那种不着边际的问候,谈了点自己的近况,又报告说庆华先生快要退休了,同事们都有点不舍。对于画在信笺边的裸体女像,一句话都不提。他想想也明白了,叫她说什么呢?若说喜欢了,好像与她的身份不合,若说不喜欢,又唐突了别人的好意,干脆不表态,听其自然。他于是明白,看上去那么简静的女孩,心里确是有一套主张的。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件让他一辈子抱恨的事,就算做不成夫妻,一直保持这种单纯的知己交往的关系,对于艰难人世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福份了。但他的鲁莽和冲动把这种关系弄坏了。

从那次以后,每一封信他都在忏悔自己,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她原谅,说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他什么事都肯做,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

刚开始那半年,梅容一直不复他的信。他以为从今以后要失去她了,谁知大约半年后,她的信又来了,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例谈她的近况,诉说工作的无奈、生活的刻板,问起他的创作、西雅图的天气,口吻平淡中又不让人觉得冷漠,都是生活流水账,而细心品咂下去,又有一种千里知交不寻常的熟悉。

他高兴得几晚没睡好,急急又写了信,认真画了一幅风景画寄给她。他把那个常去的湖作了背景,一弯湖岸,岸边一抹绿意,沙滩上远远一个妇人的影子,一只狗朝近处跑来。或许那就是他想望中的场景,他从自己的视角看出去,看到向他走近来的梅容。

那年过了圣诞,他们的通信就正常了,他按习惯每月发出一两封信,几个月间才接到她一封回信,信中也没什么大惊喜。他只是借写信和收信,来完成对一个心仪女子的忆念。偶尔,他还会在信笺边角上画一幅女裸体画,她也照例对此不作评论,信由嘉慧寄出去,又由嘉慧拆了梅容的回信,日子寻常无惊扰地过去,而他心里的悔恨,好多年后都平复不下来。

秋后他到日本去参加一次联展,展览中间空闲,他一个人到富士山去看红叶。满山深红淡紫,好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把连绵山岭撒撒泼泼地美化了一番。那晚住宿在山下一个小旅馆,旅馆恰好也在一个小湖边上。很精致的布置,摆设都小巧典雅,酒店大堂很小的空间,竟可以辟出三四个风格各异的角落,向外的墙壁是落地玻璃窗,窗沿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养着四五条锦鲤,池边的墙上挂了一幅气派沉雄的书法,写的是"行如风,坐如钟,烧掠如火"几个端然大字,日本人的民族性隐隐然在那字迹里深藏着。

隔天大清早,他起身到湖边去,屋外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湖面上迷迷漫漫半天冷雾。湖边小码头上,两三只独木舟拴在一起微微荡漾,低声撞击着。再往上,几幢白墙红瓦的小木屋,高高的烟囱冒出的白烟,与湖上的白雾融成一片。如此人间仙境般的地方,竟是独自一人消受,他突然心口痛起来,急急跑回房间里,找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信给梅容。

梅容:

我在富士山下一个小湖边,刚刚从外面回来,天气有点冷,大清早一个人影都没有。这么美的地方,真不知道怎么会在世上碰见,谁才有福气居住在这种地方呢?

我刚才想,上天要是真的眷顾我,该让我陪你来这里一趟,哪怕只隔一晚,只要陪你在清早的雾中沿湖岸走一个来回,甚至一句话都不用说,我也足够了。

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这辈子只怕永无这种机会了,但我难免要继续做这种梦来消磨余下的日子。

你近来都好吗?工作不要太累,刚做了母亲,家事多起来,要学会休息,实在太疲倦了就辞工,要明白你的身体再不只是属于你,也属于你先生和孩子了。

写到她丈夫和孩子,他心口又痛起来,往后仰躺到床上,闭起眼,又看到梅容。他干脆脱了衣服,将灯熄了,盖好被子,打算再睡一会。黑暗中梅容的样子又清晰起来,他觉得胸口鼓胀,一种澎湃的意绪在他周身疾走,他裹在被子里辗转,突然对着黑暗叹息起来。

身体内涌动着一种想要发泄的欲念,他忽地惊觉,急急起身,又跑到湖边去,沿着湖岸狠狠跑了一段路。冷冽的风从喉咙口灌进去,沿着胸腔直透丹田。他越跑越快,直到几乎喘不过气来,脚一软绊倒在地上。

这么多年来,如果说对梅容的思念完全不涉情欲,那是自欺欺人,但自从发生那件令自己悔恨的事以后,每次有邪念升起来,他就想刮自己几个耳光,把自己打醒,看清楚那里面是一副怎么样猥琐的心思。

那一次到香港是路过,有三天逗留,又没有特别要办的事。他事先就准备好,要趁这次机会好好和梅容相处几天。先是庆华约他和梅容吃了一次晚饭,饭后又去喝咖啡。那晚三个人情绪都很高涨,庆华甚至低声唱了一首年轻时的情歌。梅容虽然还是那么矜持,但他发觉她看人时再没有那种怯怯的神色。喝咖啡时庆华有意问起他的私事,他很坦率地承认,四十多了,还找不到一个红颜知己。那时梅容甚至说,你们搞艺术的,走遍天下,见的女孩子那么多,不会没有机会的。

庆华听她这样说,连忙向他打了一个眼色,他就顺水推舟说:喜欢的女孩子倒有,可惜接触机会不多,太急进了又怕唐突了人家。梅容也不假思索,笑说:你不急进,又怎么知道会不会唐突了人家呢?

庆华笑道:那倒也是,追女孩子,有时也要来点快攻,不能永远慢板,慢板搓来搓去,把人都搓腻了。

第二天他就大胆地请梅容带他去商场买点女式时装,说是要送给一位前辈的女儿。到了商场,这里看看那里逛逛,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他发觉有梅容陪在身边,整个世界好像完全不同了,看中了衣服,就说那前辈的女儿和梅容的身型差不多,请她代为试穿一下。

梅容穿了新衣出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略带一点娇羞,更叫他暗地里神魂颠倒,便斗胆开玩笑说:你穿了真合身,不要换了,就送给你。梅容说什么也不肯,坚持换下来了。他也不勉强,付了钱,两个人又四处走了一圈,才去吃饭。

下午梅容要上班,他眼巴巴看着她去了,算算在香港的时间,只剩一个晚上加两个半天。心里急,但又不能强求别人放下工作来陪你。他在酒店咖啡座闷坐,心想这次机会再失去,只怕所有的心思都会报销,人到了这份上,再扭捏下去,将来会恨自己太窝囊。于是强打精神,给梅容打一个电话,说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有些话很想和她说,请她无论如何晚上再请一次假,他请她到旋转餐厅去吃晚餐。

梅容犹豫了好一会才说,好吧,六点半我到酒店大堂等你。

那晚他真的豁出去了,开门见山表达了自己仰慕的意思。侍者送上来一瓶红酒,他替梅容也倒了半杯。烛光摇曳之下,她举起杯来和他轻轻一碰,凑到嘴边抿了一口,又轻轻将酒杯放好,那般小心翼翼,令人觉得她珍惜人生。

旋转餐厅把大半个城市的美丽夜色在他们面前展开,良辰美景奈何天,他觉得心旌摇荡,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

或许真是喝多了,到末了要分手时,他突然提起有一幅要送给她的画还放在房间里,要梅容陪他上去取。梅容又犹豫了,说已经接受了他太多作品,不能这样无休止地索取,不然就失去做朋友的意义了。他一再坚持,说别的都算了,这一幅是精心画了带来,一定要让她保存留念的。说着也不等她答应,就径自朝电梯口走去。

梅容无奈,只好跟上来了。进了房间,把他带来的画给她看,当然是近年来他最用心的一幅,画的是一个少女的背影,站在窗前,窗外是一片枫红的小树林,近处电线杆顶,微微一点海鸥的白影。室内摆设都是西式,一角大书柜,里面大画册排列整齐,桌上摊开了信纸,一支笔斜搁在信笺边上。少女背影笔挺,看上去却有点幽怨,那种伤春悲秋的意味,却完全是中国式的。

梅容道了谢,俯身在床沿将画幅小心卷好。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好像噙住一句将说未说的话,瘦怯的肩膀微微偏着,将一段白腻的脖颈展露出来,那脖子以一个小小的坡度溜下去,引向某一些神秘的地方。他突觉得脑际的血涌动,嗡嗡作响,不由分说就从后面揽住了她。

梅容惊诧地回过身来,想要解开他的手,她的脸颊却轻轻擦过他的嘴角。这一来他完全失控了,突地将梅容按倒在床上。梅容一手还紧紧抓住那幅画,好像生怕弄坏了,就在仰身躺倒那一刹那,她的手松开了,画纸飞了出去。

她很坚决地挣扎,手肘死死顶着他胸口,不让他靠近。他突然愤怒起来,将她的两手撑开压住,伏到她身上,在她耳边说:求求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不会不负责任。梅容一边躲着他的嘴唇,一边叫道:你这样不行!你先放手,有事慢慢商量。

他已经没有理智了,不理会梅容的反抗,和她争夺每一个钮扣。那种从未有过的搏斗把他男性的蛮力都激发出来了,他粗暴起来,和她滚作一堆,野兽一样咻咻喘息,今天晚上要不能完成这件事,他宁肯死掉算了。就在那时,梅容突然放弃了,她放软了手脚,只将身子曲起来,两手掩住了脸。

后来梅容坐在床沿低泣,她上衣的钮扣给扯掉了两颗,胸口半敞。她抽泣着把领口拉紧,说:你叫我怎么回去!

他已经开始懊悔了,冷静下来,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脑海里一片混乱,只说:不要紧,明天我帮你买一张机票,你就跟我去美国好了。

梅容气恨得说不出话来,站起来就要开门出去。他突然瞥见门边上刚买回来的套装衣裙,赶紧说:就这一套穿回去,不要紧,本来就想给你的。梅容也不愿多说了,果真换了衣裙,一句话不说,开了门就走了。

他不知道那一次是怎么回到美国的,在飞机上简直像发了疯,为一点小事挑剔空姐,喝斥一个经过通道撞了他手臂的小孩,又几乎是故意地将半杯红酒倾倒在地上。有一阵子他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又醒过来,觉得心口上溢满了酸楚,终于忍不住,伏倒在前座靠背上痛哭起来。

回西雅图后他相信,在他和梅容之间,一定不存在任何可能性了,他只好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求得她的宽恕,暗暗地忆念她,用残酷的方式虐待自己来纾解悔意。

有一次他读《尼采反对瓦格纳》那本书,本来只是很随意地翻阅,因为对古典音乐不那么内行,也不期望读到什么令自己开窍的内容,但是当读到"爱是一切情感中最自私的,因而在它受伤时,它最不慷慨"时,他好像给尼采刮了一个耳光,仔细思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梅容的情感,也是自私的。不断地怀念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给她写信画画,不过只是为了一夕之欢,只是要把她放到自己的生命祭坛上,将她奉献给自己的欲念那个"神"。

紧接着又读到另一段更令他震撼的话:"在许多女人的爱情故事里,或许更准确地说在那些最著名的爱情故事里面,爱只不过是一种精致化了的寄生罢了: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另一个灵魂里,有时甚至是在另一个人的血肉里面筑巢罢了,而且通常是由寄主在付出代价!"

在那本书里,"寄生"二字用黑体突标了出来。他把这段话读了又读,像遭了雷殛:原来是这样,原来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世上有一个叫做梅容的女子,他将她放在自己的心里甚至是血肉里,让她在那里筑巢,吸取自己的精魄,蹂躏自己的灵魂,让自己尝遍她带绐他的所有欢愁和想望,由着自己慢慢干枯下去,委靡下去,然后还要很伟大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爱情。"筑巢"这个比喻太精彩了,"寄生"这样的概括也太透彻了,除了尼采,大概没有谁能这样一针见血戳破爱情的神话。

一年多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碰到嘉慧,他不再犹豫了,略作出追求的姿态,很快就进入状况,几乎是闪电式地结了婚。海鸥来了又去,春天满身披了绿意,秋天背驮着萧索的夕阳,日子平常得让人想起来心痛,也更加让人不敢细细去计较了。

一生到此已是尽头,生命的列车呜呜朝一个隧道驶去,车头炉膛里的煤火已经奄奄一息,汽缸已经拖不动沉重的车身,更重要的是,再没有一线光明在隧道那一头等着他了。

在这个告别人间的下午,他坐在壁炉前,把那些信件一封封丢进火里。那时嘉慧走了进来,说有一封信丢在门廊处竟没有看到,看笔迹是梅容写的。她没有拆开那信封,究竟也是乖巧的女子,她把最后的私隐留给他自己。

他定下心来拆信,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是在人世最后拆的一封信了,上天垂怜,在这个时刻送来她的信,也算是一项永别的仪式。

郭先生:

收到你的来信,我觉得你太悲观了一点,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尤其是在美国,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最要紧是不要放弃。我觉得这些年来你一直不开心,我也明白这跟我有一点关系,但你是有人生智慧的人,你会知道如何"放下"。

说到那年发生的那件事,我一直不愿再提起,虽然你不断谴责自己,好像背十字架那样,但我觉得也够了,谁一辈子不做一点让自己懊悔的事呢!而且,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你,当年我对你还是有相当好感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在我们中间会有什么事发生,不过终究隔得太远了,没有机会好好相处,而那时我家里正施加压力要我结婚。

我和现在的丈夫那时正在拍拖,男人总是急色一点的,但我往往不松手。我父母亲都是比较古板的,我不想做那种令他们在亲友之间惹笑柄的事。因为一直坚持,我们两人之间已经变得僵硬,关系冷下来,我甚至已经觉得跟他不可能再发展了,正准备如何向母亲交代。

就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在你酒店房间的那件事,那当然对我造成了伤害,我足足用了半年的时间来抚平情绪上的不安。不过,叫我意外的是,那年稍后,我先生又再卖力地来追求,那时我已经可以从容一点和他交往,他有什么急进的要求,我也不再拒绝,我也不再顾忌父母亲的古老观念,我们很顺利地就结婚了。

我不知道应该恨你还是感激你,第一我对你没有恶感,第二一件坏事可能有一个不太坏的后果,因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珍视和你的联系,在这世上,能有一个终生喜欢自己的朋友,那总是不会让人生气的吧?

接了你的信后我很痛悔,我应该把这些话早一点和你说,让你稍解心头的负累,但现在一切都太迟了。我只能借这个机会跟你说,我对你没有抱怨,我这辈子有你这样的朋友,算是值了。

不管如何,不要放弃好吗?哪怕只是为了我。

先这样,代问你太太好!祝

健康快乐!

梅容

12月14日

他把信放在膝上,手瑟瑟抖起来,突地仰起头,哈哈哈地狂笑起来。听到笑声,嘉慧奇怪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他微微俯身,把那封信丢进火炉里。

火舌翻卷,梅容最后的话片刻就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