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折纸

2003-04-29 00:44董启章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11期
关键词:美子蓝鸟人形

董启章

地铁站,西洋菜街的出口。一个男子步出,停下来,抬头环视四周的建筑物,正午的太阳令他眯起眼睛。

男子身穿蓝绿双色粗横条子T恤和破旧的牛仔裤,脚上踏着运动鞋,背上挂着小背囊。他的头发的长短、身体的高矮、肤色的深浅,就如同他的面容一样,是那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极不起眼的类型。

他沿着道旁的店铺前行,来到联合广场的入口,站着,回过头来,漫无目标地看了一遍街上的景象,然后才转身走进商场去。

二楼角落处有一间名叫"折纸店"的铺子,里面坐着一个女子,男子进去的时候,女子正低着头在折纸。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女子连忙放下纸张,站起来。

男子似乎对女子的殷勤感到有点措手不及,支吾了一会才能说出话来:

"我想看看---有没有---日本的千代纸。"

"当然有,先生想要哪一种?"

男子迟疑着。

"我们有京千代纸、友禅千代纸、蓝染千代纸,新和染千代纸、虹千代纸……"女子一边说,一边在陈列架上翻寻各种千代纸的样板。男子拿过各种大小、色彩和图案的千代纸小包,蹙着眉,逐一仔细研究着。

"这个没有大一些的吗?"

"这是最大的了,通常也没有人做比这更大的折纸。先生想做的是什么手工?"

"我是想---"

"是做日本人形吧?"

"可以说是的。"

"人形的服饰通常是用这一种和这一种,里面衬的衣服则用单色的和纸。我们也有做脸形和头发用的卡纸和绉纸,若做得不多可以少量地买。也可以买这种套装的,里面已经齐备了所需的纸料,而且有说明书指导你制作的步骤。"女子把另外的几款人形组合递给男子。

"这个我也是知道的了。"

"噢!对不起,先生也一定是熟习这手艺的了,当然用不着我解释。"女子带点抱歉地说,完全不像是一种做生意的语调。

"我不是这个意思,事实上---你正在做的这个是什么?"男子忽然地指着桌子上的许多纸折的小花。女子对话题的转变感到有点愕然。

"这是做一幅折纸画所用的材料。就像那边的两幅一样。"

男子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两幅已经装裱好了的用折纸砌成的画作。

"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便利用时间制作一些折纸画,若有人喜欢,也可以卖到不错的价钱。"

男子走到画作前,一声不响地在看着。

"先生,若你心目中有想制作的折纸画,也可以给我一个设计,让我给你做,价钱方面不用计较,只收回材料费再加一点手工费。"

男子若有所思地解下背囊,掏出一张已经有点褪色的照片,递给女子。

"若我想做一个这样的折纸,你看如何?"

女子拿着照片一看,脸色突然地变了。

"这是---穿九层礼服的日本新娘人形!"

男子点了一点头。

"你是---"

"这是我姐姐十五年前的作品,你还认得吗?"

"你是琦琦的弟弟?"

"是,你就是野村美子吧!"

"我姓刘,叫做刘美子。"

男子从背囊中掏出一本书来。

"这是一本教授折纸技巧的书,作者是野村美子。"

他翻到书的最后几页,内里附着一篇文字。

"《哭泣的折纸》,这是你写的吧?"

"是一篇谈折纸经验的杂感罢了。"

"我来就是为了找这会哭泣的折纸。"

"对不起!先生,如果你看过那篇文章,你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性就算不高,也不是绝对没有的。"

"先生,你根本不明白。如果你要的是穿九层礼服的日本人形,我可以立刻给你做,但如果你要求比这更多的话,那请原谅我实在无能为力。"

"但你不是懂得折哭泣的折纸吗?"

"先生!请你不要逼我吧!"女子坐下来,神色非常凝重。男子呆站着,也许他没料到女子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这个时候,有两个年青女顾客走进店内,看见男的站着,女的坐着,气氛有点不对劲,只略为浏览了一会便又离去了。

"野村小姐,对不起,打扰了你,真的不好意思。再见!"男子转身走出店子。

"先生!这些千代纸你不要了吗?"女子在背后追问着。

"啊!真的是,没理由白麻烦你。这里总共多少块?"

"一百四十五块。"

"好的。谢谢你!"男子付了款,拿了一叠折纸。

"多谢惠顾。"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服务态度。"男子笑着说,当中却带着一点道歉的口吻。

"不算得什么呢!有什么需要帮忙,请再光临。"

男子点了点头,回身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

读者们也许会觉得奇怪,在教授折纸的书本中怎样会有一篇以《哭泣的折纸》为题的文章,事实上,早在开始构思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希望这不单是一本只讲技巧的书,而是可以谈到关于折纸的感受和修养方面的。

在坊间可以看到的折纸书中,没有一本是在工艺技巧以外作出过任何经验的分享。我的感觉是,折纸除了是按着特定的步骤把平面的纸张化为各种奇妙的形体的一种作业之外,应该也有其精神性的一面的,但在技术上来说,要在教授折纸技巧的同时,谈折纸艺术的精神,实在并非易事,所以惟有以后记的形式,简略地记述在自己个人的折纸经验中,几项较为值得一谈的杂感。

过了三天,我决定再次到美子的折纸店去。我依然未曾放弃寻找哭泣折纸的秘密,但我知道我是不能采取强逼的手段的。我心中盘算着的是,如果我能够和她建立起一种交往,也许有一天她会愿意把秘密说出来。为了制造再次造访的借口,我用那一天在美子店中买来的千代纸做了一个戴草帽的日本乡村姑娘人形。对于折纸和制作纸艺,我虽然并不算是高手,但如果花点精神,也可以做出颇精致的作品。这完全是拜姐姐留给我的许多教授折纸的书本所赐。

来到折纸店的时候,照样只有美子一个人在店中坐着。她正在专心地制作着她的折纸画,桌子上散布着各种形状的小折纸。我隔着橱窗的玻璃看着她,差点儿忘记了自己因何而来。这是我第一次细心地看清楚她的面容,那纤削的轮廓、带点苍白的肤色、垂在脸旁的不很柔顺的头发。这容貌似乎并不很切合会折哭泣折纸的女子的诱人想像,但她折纸时的那种好像整个世界也不存在的专注的神情,却又令她显得与众不同。

"野村小姐!"

"啊!是你!"她抬起头来,眼中不无惊讶。

"对不起,又打扰你。"

"别这样说,你不是---"

"不用紧张,我不是为那件事情而来的。我做了一个作品,想给你看看,希望你指点一下!"

"不敢说指点,我相信你的功夫一定是很了得的了。"

"才不是呢!我对折纸一直也没有很大的兴趣,没有跟姐姐学过,只是最近有点空闲,翻出姐姐的旧折纸书,照着做了一些。"

"请拿来看看吧!"

我掏出作品,递给她。她清理了桌子上的杂物,把我的作品放在正中央。

"做得不错,只是在折合和黏贴的时候用力过度,使衣服的边沿欠缺弹力,而且凸显了底层的印痕。在衣服的配搭方面,外衣和衬衣的平衡还差一点,颜色倒是选得好,很和谐,有乡村的宁静味道。至于人物的动作,则稍嫌造作一点,如果由我来做,我会比较喜欢一种若有若无的姿势。这样的评语,并未至于太严厉吧!"

"当然不!说得很中肯呢!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以后会加倍留意的了。"

"你刚才不是说你从前并没有折纸吗?"

"没有,喜欢上折纸是最近几个月的事情。"

"几个月便有这样的成绩也算不错的了。"

"是家族方面的遗传吧!"我打趣说。她微笑了,但随即望向别处。

过了一会,她问道:

"那为什么会忽然喜欢上折纸?"

"我相信是因为太空闲吧!"

"没有上班吗?"

"三个月前辞掉了工作,什么也不想干,好像觉得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流浪,于是便靠吃积蓄过活。闲来在家中翻旧东西,翻出姐姐的折纸书来,觉得没有理由自己做不来,便开始着玩玩。"

"就是这样吗?"她似乎知道这实在是太简略的解释。

"还有这个。"我再次掏出九层礼服新娘人形。

她没有说话,眼神像一层保护膜一样地包围着自己。

"是这个吸引了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不相信我的话。我看出她脸上的抗拒,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请帮我做一个和照片中这个一模一样的人形。"

她咬着嘴唇,低着头,也许在苦苦思索着该怎样回应我的要求。

"这是个很复杂的人形,你可以给我多一点时间吗?"她终于说。

"可以!不用着急,你喜欢多久便多久。需要留下照片作参考吗?"

"不必了。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造型的人形,但记忆未曾失去。"

"我可以不时上来看看进度如何吗?"

"当然欢迎,反正铺子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

"很好,我先谢谢你。至于报酬---"

"不用客气,价钱方面迟些再谈吧!现在也很难估计,总之一定物有所值。"

"这个不成问题,我对你有信心。"

她又垂下眼睛,咬了一下嘴唇。

"我还是先走了,改天再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惟有告辞。原先想像的一些疑问,她却出乎意外地没有提出来,使我没有机会详加解释。

"唉!先生!你留下这个了!"她拿着那乡村姑娘人形跑出来。

"啊!我竟然忘了!算了吧!你不介意的话,把它留下,就当是订金吧!"

"怎么好意思呢!"

"怎么不行?请收下吧!"

"谢谢你!忘了问你怎样称呼?"

"叫我阿定便行,野村小姐。"

"请别叫我野村,叫我美子好了。"她说着,微微地点着头。

"好的,再见,美子小姐!"

我在走廊上一直想着她那一边说话一边点头的姿态,多次想回过头去看看她是否还在那里,但结果也没有这样做。

我还记得,很多年前,当我还是在学折小动物的时候,母亲给我折了一只小鹿。我把小鹿放在床头,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小鹿却不见了。我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却说小鹿已经跑掉了。我不信,叫母亲再折一只给我,母亲一连折了四只,一只大鹿、三只小鹿。在晚上,我睁着眼睛守候着,一定要看见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样撑了大半晚,已经昏昏欲睡,支持不下去。在黑暗中,我好像听见纸张拍动的声音。我逼令自己张开眼睛,看见四只纸鹿在淡光中越过房间的半空,从窗口飘出去了。之后我便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爬起身来,发现小鹿真的已经不知所踪。于是我学母亲教我的方法折了一只小鹿,放在床头,等待着它飞走。我照样地支持不住,半夜便睡着了,但第二天早上,那小鹿还原封不动地站在那里。我跑去问母亲为什么我折的小鹿不晓得跑掉。母亲说,要折会跑掉的小鹿,或是会飞走的小鸟,你一定要在心中真的非常爱小鹿和小鸟,愿意看见它们得到自由,这样它们才会活起来。我的母亲,就是我的折纸老师。

我回到家里,拿出美子所写的折纸书,把书后的那篇已经看得滚瓜烂熟的文章再从头读了一遍。姐姐和美子的交往,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只知道姐姐在外面学折纸的时候,结识到一个好朋友,但她没有把这个朋友介绍给家人认识,也很少谈及她们之间的事情,所以这个朋友一直也是个很神秘的人物。姐姐只说她是一个名叫野村美子的日本女孩子,折纸技艺相当高。有时候姐姐会带回一些很精美的作品,说是美子送给她的礼物。这曾经令我感到非常妒忌。我比姐姐小四岁,从小到大也和她一起玩,受着她的呵护,但当姐姐十六岁迷上了折纸和这个叫野村美子的女孩之后,她便开始建立起另外的一个世界来。这是一个我怎样也没法进入的世界,我只能够在外面徘徊;非常憧憬,但也非常痛恨里面的事物。后来姐姐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一个新世界又在她面前诞生,我已经给远远地抛在后面了。但世事却往往是非常奇妙的,在事隔多年的今天,我竟然因为偶然的发现而被吸引进一个我当年被排斥在外面的世界。我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股劲儿地钻进去,也许就是因为不知道,事情才弥漫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

虽然我很想立刻再到折纸店找美子,但我恐怕太急进反而会弄巧反拙。既然她已经应承了给我做那个穿礼服新娘人形,那我便好像已经拥有了进入她的世界的通行证。有了通行证,犯不着急于使用,让事情自然而然地进行会比较好。

就这样我又忍耐了三天,然后才准许自己再次到她那里去。这一次我选择在下午四时左右才上去,并且带备了在日本公司买来的零食。

美子正在向顾客推销着各种纸张。在客人付款的时候她瞥见了我,但我只静静站在一旁,以免阻碍了她的工作。她很有礼貌地把客人送出门外之后,才转过来和我说:

"阿定先生,不是来催我交货吧?"

"当然不是!我是有预付薪酬的。"我提起盛载食品的纸袋。

"啊!有烧饼、草饼、栗馒头,好丰富呢!"我把食物逐一拿出来的时候她说。

"你有点肚子饿了吧?"

"我没说过可以用食物支付工资的啊!"

"那么当是奖励吧!"

"我还未正式动手呢!"

"那更加要大力催促了。"

"那么我不客气了。"

"请随便。"

我们打开食品的精美包装,起劲地吃起来。

"我自己平时很少买这些东西吃。"

"是么?我还以为你习惯吃这些。"

"为什么会那样想?"

"因为你是日本人嘛!"

"我不是日本人。"

"但是---"

"不过这些东西也实在美味得很,欠了你的人情,一定要特别用心把作品做好。"

"别这样想呢!我请你吃东西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的!"

"但好意是应该回报的。"

"你这个店子的生意如何?"我一边吃着栗馒头,一边在狭小的店内来回踱步。

"不争气,每个月也亏本。"她好像一个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疾病的病人一样地说。

"那么,还能够支持下去吗?"

"只要我先生还能够容忍我把他的钱蚀下去。"

我停下来呆了半秒。

"想不到你已经结婚了。"

"一点也不值得奇怪吧!我和你姐姐是同年的啊!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我已经有一个四岁大的女儿。"

"那你不用照料她吗?"

"家中有佣人帮忙,我白天看铺,收铺后回家自己照顾女儿。女人也总该有自己的事业嘛!"

"说得也是。"

"只可惜这还不算是我自己的事业。"

"怎么不算呢!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打理这样的一间店子,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是!如果我也能够干一点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事情,那便好了。"

"你辞掉工作也是为了这个吗?"

"也许是。我想'流浪'一下,四处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你'流浪'之前,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中学教师。"

"是吗?真想不到啊!为人师表,不是很有意思吗?"

"这是没有体验过当教师的苦闷和失意生涯的人的幻想。"

"真的吗?我倒一直渴望能够当个教师。"

"教些什么?教折纸吗?"

"正是啊!教折纸是我惟一的专长嘛!不要小看折纸这门手艺,要体会到当中的奥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是我自己读书并不行,根本没法拿到当老师的资格。"

"我读书不错啊!至少是大学毕业。但我却不愿意当一世教师。"

"我们可以交换便好了。"

"世界就是这样,想做的做不到,做到的却又不想做。人总是不知足的。"

"但是这样说又不完全正确,我对现状也颇满足呢!虽然当不了教师,但我现在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不知怎的听见她这样说,我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质疑她的冲动。

"丈夫、孩子、店铺。我还想怎样?"她环视四周,好像在欣赏着自己的宝藏一样。

"你没有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吗?"

"你认为我还欠缺什么?"

"例如,一个像我姐姐一样的对手。"

她望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是那种怎样使劲也无法做出愤怒的眼神的一种眼睛,永远也只能那样柔和、脆弱。

"我已不需要对手了。"

"你已经没有斗志了吗!"

"为什么需要斗志?"

"你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你的想法实在有点奇怪。你习惯把事情看作一种斗争或对抗的吗?"

"不错,我正在寻找一个对手。"

"哪方面的对手?"

"感情上的。"我半打趣地说。

"怎样才算是感情上的对手?"

"就像一场网球赛吧!猜测对方打出的球,部署反击的方法,出奇制胜。"

"是吗?你这个人的说话真有趣。"她似乎真的这样想,没有半点怀疑之意。

"是啊!一向人家也说我是怪人。"

"也不能说是怪人,只是说话有时候会吓人一跳。"

"请不要介意啊!有时候我说话不晓得迁就人。"

"是我不好呢!因为有些事情我不愿意再提起。"她终于也提起来了,我相信今天应该到此为止。

"每个人都有他不愿意提及的事情,这是很正常的,东西已经吃完,我给你收拾一下吧!"

"丢在这里便行。"

"不!食物的包装丢在店里会引来虫蚁的,我给你拿到外面丢吧!反正我也该走了。"

"这么快便走了!"

"待在店里阻碍你的工作不太好。"

"没关系呢!你喜欢的话可以坐下慢慢谈啊!"

"改天吧!我先走了,美子小姐。"

"阿定,有空请随时来啊!我会尽快开始做礼服新娘的人形的。"

"不着急的,慢慢来。"

纸船相信是大家学折纸的时候最先学会制作的了,因为它既简单而又有意思。我自己也不例外,几岁大的时候,已经照着母亲的教导折出五彩缤纷的许多纸船。当时母亲说,有了纸船便可以出海了。于是我集齐了所有纸船,跟着母亲来到海边。母亲指着远方的水平线,说那里有一个小岛,我们的纸船就是要到那里去。我眯着眼睛眺望了很久,一时好像真的看见小岛,一时又好像什么也看不见。我迫不及待地要把纸船放出去,而母亲只是站在一旁,微笑着,默默不语。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浪很大,我每放出一只纸船,便回过头来看母亲一眼,而她也很温柔地向我点头。风很大,母亲的水彩色花裙在空中飘扬,她还不时要用手把裙按在大腿上。纸船一只一只地放出,一只一只地给浪打翻。我又望望母亲,只见她做了一个把东西放到唇边的动作。我照着她的指示,把纸船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放到海中去,小船果然在大浪的冲击下摇摇摆摆地前进,最后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我问母亲那个小岛是什么地方,她说那是我们的家乡。

我慢慢地接近秘密了,我的苦闷生活好像已经找到出路。虽然美子已经是个拥有丈夫和女儿的女子,但我所认识的美子就只存在于那折纸店之中,其他的一切对我来说并不确切。我开始隔天便到美子的店走一趟,一坐便是两三个小时。有时候我会帮她制作折纸画的微小部分,例如折一些花草或小船之类。有时候顾客比较多,我也会协助她包装或推销。我仿佛变成了一个义务店员了。

美子已经按着草图裁好人形的礼服的内层,脸形和发式也已经给我看过。这个人形显然和照片中姐姐当年做的不一样,但我对此并不介怀。我们一直也没有提及姐姐,以及她们俩当年的事情,但我这一方面不单只感到好奇,而且还有一种强烈的知的欲望。令我感到有点始料不及的是,与美子的交往竟然比我原先预想中的顺利得多。她看来是个非常容易相信人的女人,而且对人永远怀着好意。这种女人在社会上是会吃亏的,但我也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我只是想得到我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这一天我正在帮美子完成一幅折纸画,在长方形的底板上,她正筹划着各件折纸摆放的位置。我们很小心地把数以百计的小折纸安排在画面上,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开满了花朵,在心形折纸砌成的海浪上漂着一艘小船,船上没有人,只在桅杆顶上亮着一颗星星,而在船的正上空飘着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女孩的人形,女子和女孩互相手牵着手。

"这是你和你的女儿吗?"我问她说。

她微笑着,没有回答我。这竟然使我耿耿于怀。

这个时候刚巧有一个女顾客走进来,她看见铺在桌子的画幅,表现得很感兴趣,问美子这个卖不卖。美子说还未完成,那个女子显得非常热衷,还说要缴订金,务必要把画留给她。美子拒绝了她的订金,但却保证一定会把画留给她,叫她过两天再来拿。这样,这幅折纸画便在完成之前已经卖出了。

"谢谢你的帮忙啊!"她忽然对我说。

"怎说得上帮忙呢!没有我你的作品也会做得一样的好。"我坦白地说。

"才不呢!有你陪伴,我好像做得更起劲一些呢!"

"有很多事情,孤单地支撑下去是很辛苦的。"

"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你一样的欣赏折纸的人了。"

"那你的先生呢?"我试探着问。

"我喜欢做的事情,他会支持我,就像在经济上支持我开这间铺子一样,但他并不明白,对折纸也没有兴趣。除了在开张的时候,他从来也不曾到折纸店来。"

"那么你不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折纸只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但它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吗?"

"它曾经是,但现在已经不同了。有些东西,如果你把它放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位置,你是会没法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的。简单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是很足够的了。"

"真的已经没有什么会令你变得激烈起来了吗?"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有点觉得自己像一个喜欢兴风作浪的恶魔。

"没有---我不知道。"她盯着我,露出一个不知所以的微笑。

"阿定!你觉得最具挑战性的是哪些类型的折纸?"她忽然改变了话题。

"是那些非常复杂的,设计非常精密的,例如蟹、恐龙、八爪鱼之类。"

"似乎很切合你的个性啊!我认为最深奥的折纸,就是最简单的,例如船、小鸟、小狗、仙鹤等。"

我表示不赞同。她从抽屉中掏出一张宝蓝色折纸,开始全神贯注地折起来,简直就像在运用一种精神的力量一样。不消一分钟的工夫,一只简单的蓝鸟便完成了。

"送给你的,晚上请放在床前。"她把蓝鸟交给我。

我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这是一只很普通的纸鸟,虽然的确折得不错,但也不见得在手艺上有什么特别过人之处。我有点疑惑了,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把蓝鸟收藏好。

这一天晚上,我照着她说的话把蓝鸟放在床头,第二天起床,蓝鸟已经不知所踪了。

折纸的其中一项乐趣,不是购买很昂贵的、印制很精美的纸张,而是使用自己制造出来的纸来折东西。小时候和母亲一起造纸的感觉,到现在依然很深刻。我们蹲在一个大木桶前,卷高了衫袖,一起把浸透了的旧纸张搅碎和压烂,然后再混入已经煮烂了的草渣和木料,最后是把纸浆铺好、压平和吹干。我最喜欢的做法,是在纸浆中混入细碎的叶片子,在制成之后,便是名副其实的"草纸"了。如果加入少许香草,效果会更佳,纸上会散发着阵阵幽香。造好了的纸张,我们用来折牛、羊、昆虫和花朵。我又折了一间草屋,里面住着草姑娘和一只草小狗。草姑娘有薄荷味而草小狗有菊花味。到了我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很郑重地说要教我一种特别的造纸方法。我们屈膝跪坐在木桶前,母亲会闭上眼睛,双手放在大腿上,许久也没有说话。然后我看见她流下眼泪来,泪水沿着脸庞流到嘴巴。母亲张开眼睛,用手指拭去脸上的眼泪,然后把泪水洒在纸浆中,用勺子调和了,这便制成了一种特别的纸张。母亲说,制作的时候一定要想着一个自己所爱的而又必须离开的人,这样泪水才能发挥效用。我问她刚才想着的是谁,但母亲只是抚着我头发,含笑不语。

这个早上,在我发现蓝鸟不见了之后不久,外面便下起大雨来。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如同瀑布般下泻。我昨晚好像梦见美子了,但我怎样也记不起梦的内容来。会飞走的蓝鸟,这就是美子在书中提及的折纸法了。那么姐姐说的关于哭泣的折纸的事情很可能也是真的了。下这么大雨,今天应该暂时不去见她吗?蓝鸟飞到哪里去呢?若飞到外面,一定会给雨水打个稀烂了。下这么大雨,我想还是去看看她吧!今天也许不会有很多顾客到店里来,她也许会感到一点苦闷吧!究竟我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我搜寻她写的书,追踪到她的店铺去,就是为了要知道她和姐姐之间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论样貌,美子是个非常平凡的女人,而且已经显露出三十二岁的妇人的松弛状态,皮肤已经不再柔滑,眼角已经出现微微的皱纹。但我却喜欢到她那里去,喜欢看她折纸和帮她做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折纸店仿佛就是这个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在这个小世界内,只有我和美子两个人,但对于她来说,她的折纸世界里只有她和她的母亲;也许将来也会有她的女儿。每想到这里,我便会感到一种当年被姐姐摈弃在她的新生活之外的愤怒。

到了中午,天文台发出了黑色暴雨警告。我立刻拿了伞,赶到折纸店去。商场周围的街道已经浸水达一呎,我涉水走到商场的入口,踏上已经停止运作的自动电梯,走到二楼。

来到店前的时候,看见美子正在锁上店门。她看见我来了,样子有点意外。

"楼下水浸得厉害呢!"我说。我们也不约而同地望向我那湿透了的鞋子和裤管。

"真的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来看我了。若不是赶着要走,可以让你到店里脱下湿鞋子吹一吹。"

"没关系的,反正一出去又要浸湿了。你赶着到哪儿?"

"我先生驾车去接女儿幼儿班下课,一会儿便来一道接我回去。这样的天气,也不会有生意的了。"

"是啊!天气的确很坏,该留在家中。"我不知所以地说。

我和她一起走到楼下,一起涉水到街对面去。她一只手提着裙脚,一只手撑伞,步步为营地前进着。我们终于来到一处没有水浸的道旁,停下来看着雨。

"昨晚蓝鸟飞走了。"我说。

"是吗?"她简单地回答。然后她从袋中掏出几只纸小鸟,向外面抛出去,它们也拍着翼飞起来,闯进豪雨中,飞了不远,纷纷敌不住雨水的打击,落到潮水中去,随着水流漂走了。

"你知道纸最怕什么?"她的眼睛仿佛在追踪着被水流冲走的纸鸟。

我没有回答,只看着她那湿了半边的衫袖。她那沾满了雨水的手臂给凉风吹着,起了疙瘩。

猜你喜欢
美子蓝鸟人形
世界上走路最快的人形机器人
白描画禽鸟(十四)
机器人也有春天
——读《机器人心里的蓝鸟》
月光下的草莓园
会变形的人形机器人
人形蔬菜
用光头等你长发及腰
跑在潮流之前 试驾东风日产2016款蓝鸟1.6L CVT高能版
一只蓝鸟和一棵树
第16集 人形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