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的翅膀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托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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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阳光就是一个乐章

星期六的早晨,阳光透过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射进一道光,折射在地面上,线条是纯粹的流线形,像一张超写实油画,恬谧,安详,不动声色。从光的质地可以判断出今天是一个绝好的天气。

当年曲爽挑选这种质地厚重的窗帘就是不想让早晨的阳光过分打扰他们的好梦。她是喜欢在早晨做梦的人,尤其在周末的早晨。墨绿色低垂的窗帘营造的幽光就像深邃的苍穹带她进入另一个梦境。她喜欢这种气氛,这让她的思绪飘忽不定,想入非非,幽暗的空间里有一双手演奏着她的身体如同弹拨着一把古老的竖琴,于是,那个身体就发出了令人心醉的芬芳。她自悯自怜地抚弄着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完好的、幽雅的,像一把命中注定的大提琴,曲线分明,音色纯正,必定演奏出一首奏鸣曲。

这个早上,阳光就是一个乐章。它不留情面地侵入了她的领域,无疑增添了一道诱人的气息。曲爽蜷缩在丈夫的怀中,她是那么懒得起身,她多么希望多盘桓一会儿。酥松的软床,特有的体香,在这个善解人意的早上,她多么留恋床榻之事。她用她的头发轻轻蹭了一下丈夫宽大厚实的胸肌,那只手便流动在她身体的河流上,不一会儿,潮水就淹没了那双不安分的手,手失去控制地在涨起又落下的河潮中狂乱地抚摩着。鲁克知道他又要在这片泥沼中陷落。多少次他警告自己:不要在早上玩这种游戏,它会使一天的光阴变得无精打采。但此刻他已无法约束自己,这个诱果,他是注定要吃的,就像亚当和夏娃闯进伊甸园,偷吃禁果,被驱逐出乐园,无论结果与否,他已在所不辞。他放纵地一个翻身压在了他女人身上,用他的重量压得她魂飞魄散地呻吟起来,这声音足以让他失去理智,这声音,调动了他们一生的激情。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驰骋着,身下的她像一条精美的鳗鱼,在他身体底下滑动,渐渐成为水,水覆盖着水,静止不动。突然,一道急流穿越他们,两个身体叠荡着,迎上去,又分开,摩擦出火花,最后,火山喷射后的宁静,是无边的、安详的。他们坍塌在床上如一汪水,没了声息。

阳光依然那么安宁地注视着他们,曲爽像是一只被宠坏了的家猫依旧缩在松软的被窝里再度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鲁克推推她:“嗳,小懒虫,该起床了。”

她不情愿地又翻身搂住了鲁克,鲁克伸手刮着她的鼻子:“你这个小狐狸精,又吸走了我的精灵。”

这个玩笑,不由地让她不悦。这本是两厢情愿的事,倒好像谁占了谁的便宜。鲁克在男欢女爱上有着奇怪的论点,他总以为在性爱上男人是失去,女人是得到。在一次探讨两性关系时他说,其实男人是吃亏的。这本不是做买卖,即使是做买卖,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谈不上吃亏不吃亏的事情。

但她并不想破坏这个早晨的气氛。

她翻身起床,顺手抓起一件晨衣披在身上。她光着脚踏着橡木地板,尽管她的身体是轻盈的,衰老的地板依旧发出了吱嘎作响声。她喜欢光着脚走动,土地的气息穿过她的脚心,使她有一种洗心革面之感。曲爽的虚荣心经常挑逗着她做出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曾经有一位雕塑家说她的脚很美,要求雕塑她的脚。于是,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人展示她身体最优美的一部分。她非常懂得这一点。她在长期小心翼翼的自我调教下,把自己的一抬手一投足都训练得那么恰到好处,坐着的时候,挺拔得像一个贵夫人,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得叫人觉得有一种矫情。她抽烟的姿势、端茶杯的动作,仿佛是精心设计过的,包括她的走路都是那么故作姿态的幽雅。她的矫揉造作深入骨髓,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从辩证的角度分析,这种虚假反而成了一种真实,不这样,就不是她了。

曲爽不是听凭自然的那种人,她在真诚地追求着一种平庸。走进她的家有一种古怪的异国情调,顿时让人失去了身分感,你会一时弄不明白主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中间地带。这种不伦不类的格局,让人不知所措。她是一心一意要表现自己的,在这一点上她是成功的,她能进入角色,甚至有点沾沾自喜。她就是要在日常生活里凸显她独特的女性魅力,在每一个细节里完整地表现自己的风格。她太知道视觉效果对人的心理影响,以她的饮食起居就可以证明这一点:精致的咖啡壶、餐具一定要是无花纹的纯白色,包括日常用的柴米油盐酱醋瓶子都是一种像花瓶一样的装饰品;厨房干净得好像从来没有启用过,仅仅是为了供人观赏的;洗手间里悬挂着绣有与自己名字有关的“Q”字的浴巾,香皂是透明的水果味的那种,只有在专门的商店才可以买到;无论饭菜多么简单,一定要铺上桌布,要有餐巾,起码要有餐巾纸。她追求的是那种“吃的是形式,而不是内容”的华而不实的形式感。她向往昂贵的银质餐具、上好的法国香槟酒、擦得晶莹闪亮的高角杯,碰上去叮当作响余音袅袅。有一晚,电视里播出一部名叫《贵族之家》的老片子,她兴致勃勃地说她就是羡慕那种生活方式。那个破落的老贵族之家,已经凋谢成残垣断壁,仍要摆谱儿。坐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餐桌两头,由仆人侍奉左右,端着巨大的银制餐具,掀开刻满花纹讲究的银器时,巨大的银盘里只盛着一块可怜巴巴的水煮土豆和一条干瘪的虾仁,在土豆和虾仁两侧装饰着两片绿叶。这就是所谓最高级的形式,食物少得像猫食一样,既不能饱眼福也不能饱口福。这种异化,是许多爱好虚荣的人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此刻,她脸上挂着那种控制得很好的微笑,缓缓走进厨房,为自己做了一壶咖啡,坐在了靠窗口的一把椅子上,侧脸望着窗外。她纷乱的长发随意地卷在脑后,一缕头发不经意地垂落在她的右耳际;黑底大团金花的日本和服酥松地裹着她的身子,亭亭玉立的脖子像一幕天鹅湖舞曲;阳光很知趣地投射在她的身上,她的倒影洒落在橙黄色的地板上,斑斑点点如同一幅点彩派绘画。她就那么孤芳自赏地坐在窗前,享受着自己的影子。

这间屋子弥漫着星期六的懒散。

她一边小口啜着咖啡,一边密切注视着窗口上的一只蜘蛛,那只晶莹透亮的红蜘蛛正在精细构造着它的作品,曲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生怕一点动静都会打扰了蜘蛛的劳作。那只蜘蛛从中心开始,一边吐丝一边拉网,小蜘蛛不慌不忙地设计着自己的图案,从小到大,从近到远,渐渐扩展,编织得如此精致合理,丝与丝之间的巧妙联系简直不可思议地准确,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是脆弱的,却是完美的。不一会儿那个水晶一般透明的蜘蛛网就悬架在窗户与墙壁的斜角上,无懈可击地完美。曲爽惊叹地目睹了这一奇观,她想,人的手艺比起自然界的某些生物是退化了的。她收回了她的视野,向远处眺望。

这时鲁克也走进厨房,他很珍爱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熟练地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随意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翻着当日的报纸,报纸在他手里哗哗地作响。曲爽斜视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他把翻报纸的动作放慢了一点。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就能心领神会,这种默契是可怕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是一种暗示,它会直接控制他们彼此的行为、心理。目前,他还不能轻易判断,他是享受制约,还是恐惧制约?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无论他怎样超脱,家的概念,对他仍然只有一种传统的解释。在这个意义上,他无疑是世俗的。尽管有时他也和他的哥儿们发发对家庭不满的牢骚,其实他是享受其中的。

楼下传来了一阵阵钢琴声,蹩脚的演奏水平把行云流水的巴哈平均律弹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一场赶路的急行军。曲爽站起身,挑剔地叹息道:“哎,生活里总是有一些不如意的事。”

她走进洗澡间,对着镜子缓缓脱去晨衣。她的眼神停顿在镜子里,观赏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场自我检阅。她自悯自怜地抚弄着自己的身体,线条是凸凹不平的,纤细的腰肢令许多女士羡慕不已,曾有几位女士煞有介事地向她打听保持苗条身段的秘方。其实她是过于枯瘦了点,她的乳房并不丰满,但轮廓很美,精雕细刻的。恰恰是这种瘦弱的病态,给她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魅力。她是满意她的身体的,她知道她的身体里有一种韵味,是别人无法模仿的。水龙头在她身后哗哗地流淌着,她转身在水里放进了一些香草剂,水呈现出海一般的蓝色。她愉快地钻进了水中,她喜欢沐浴后的身体,湿润的皮肤散发出暗暗的宜人幽香。

正午的阳光,透明而直接,蔚蓝的天空使人心情舒畅一种抒怀。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曲爽还是懒得去做饭,她对吃的要求是以填饱肚子为标准,在这方面她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一来怕胖,二来还可以省钱,这实在是一种两全其美的事。她已经习惯了像外国人那样直接吃生菜,她认为那是一种很健康的食品,既不破坏维他命又简易方便,只要洗一洗就够了。健康杂志上说炒菜会破坏大量的维他命,并且会产生一些致癌物,于是她在食品上变得极其挑剔;去超级市场购买食物时,她总是小心谨慎挑选着防止发胖、含有多种维生素的食品,她甚至用各种维他命来取代食物。这方面,她是一个典型的科学迷信主义者,她对书上所说的一切不加任何怀疑地全盘接受,在这一点上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教条主义者。她以为健康食品可以延长美丽,却没有想到时间是美丽的最好杀手。她很不情愿地走回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了已配制好的盒制食品、火腿、沙拉之类,那上面都清楚地写好了热量多少、脂肪多少、维生素各有多少等等,她很放心地把它们摆在桌上。鲁克没有抱怨,很宽容地嚼着这顿简易快餐。

饭后,鲁克照例要去工作一会儿,鲁克总是把自己弄得特别忙,他手里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活要干。虽然电脑可以取代手工操作了,可是鲁克依旧喜欢在纸上作业,他说这样有一种安全感,他更信赖自己的手。他画的草图摊了一桌子,但他最后完成的设计图干净得一尘不染,像一个精密仪器的打印图。鲁克有一个野心,希望有一天他的设计被采用,能在伦敦市中心银行区建造起一座由他设计的建筑物,那儿是博览世界现代建筑的集中地,是所有建筑设计师最大的梦想。

今天曲爽一点都不想钻进她的工作室,她要彻底享受这个周末的阳光。虽然他们两个人都相信有节奏的工作会使夫妻关系赋予新的活力,工作就像一个独立王国,钻进这座城堡,就有了君主意识,可以对那些不具有反抗能力的工作发号施令,于是操作它的人就有了一种权威感。在这个意义上,工作的确培养了他们的独立性,他们在各自的工作中创造出一种氛围,淡化了复杂的人际关系。这是他们各自选择了自由职业的理由,同时又是一种最没有保险系数的职业,既不能享受各种福利待遇,也没有公司替你买人寿保险,更不能享受全职人员的休假期,薪水是按小时计算的,有点朝不保夕的味道。一般来说选择自由职业的人都是那种既当不了老板,又不愿听人吆喝的人,他们憎恨别人向他们发号施令。那么只好自己当自己的老板,向自己发号施令。现在,曲爽不得不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完成这个。明天,我必须完成那个。”虽然很不情愿,但她不得不这样做,一切重量都在自己的身上,没有人替你分担一丝一毫,你必须把你纳入西方的竞争轨道,接受更严峻的挑战,否则生存就成了一个问题,这是再现实不过的了,是死?是活?你自己选择,没有人替你做决定。在死和活之间,曲爽当然选择活,生活毕竟是美好的。

他们从最现实的角度权衡了自己的处境。适者生存,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于是他们只好竭尽全力把自己纳入生存轨道。所谓的生存轨道不外乎是纳入西方社会结构。创业阶段是辛苦的,他们干了在国内从未干过的事,譬如粉刷墙壁、安装地板、锯木头、抛光、打磨、修理热水器、上房揭瓦,找材料……事无巨细,无所不干。现在终于赢得了一点闲暇,但仍时时感到生活的压力,对将来仍有无限的忧虑。他们很清楚他们是自己的牛马,这个命运是无法逃脱的。谁又不是如此呢?

一夜中彩票的美梦曲爽是不做的,那么即时行乐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曲爽越来越变成一个享乐主义者。他们也开始像西方人一样去度假,下饭馆,泡酒吧,忙于各种社交,听音乐会,看芭蕾舞,尽可能地享受中产阶级的平庸生活方式。这个阶层最大的特点就是有知识的平淡,他们自认为他们是有文化的,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的知识、技能为这个社会创造了财富,于是他们就有了骄傲的资本。他们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这个超稳定结构是这个社会的基础,他们真诚地平庸着。曲爽到了西方以后,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因为这是一种最保险的活法。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仍然感到自己是局外人,与这片土地无切肤之感,没有息息相关的联系。她反过来又一想,这种方式也不错,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少了许多人事纠纷。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是一种幸运。另外,她不用参加讨厌的投票选举,不用热衷于竞选的政治话题,反正他们是外国人,没有谁愿意和他们认真,他们像彻头彻尾的无政府主义者,放任自流。

一把白帆布躺椅搁置在阳台上,脚下放着高脚玻璃杯和一瓶冰镇白葡萄酒,躺椅倾斜的角度舒服得足以让人睡过去。她身体的线条天衣无缝地附和在那把躺椅上。已经是四点多钟了,阳光仍以旺盛的精力照耀着万物。阳光辐射着曲爽的脸,她正在翻阅一本新近出版的室内装潢杂志。眼前的这一幕,不难看出她是多么贪图享受生活。她伸手把书放在左侧的方凳上,点燃一支烟,眯着眼,静静地凝视着蓝天上的白云。白云在她的墨镜下变成了神秘莫测的灰蓝,大团大团的白云浮动在天空的海洋上,它们瞬息万变,有一朵云彩立体地站在天上,像是俯视着芸芸众生。这一奇观,令她叹为观止。此刻,曲爽想,如果有“上帝”的话,它一定是“上帝”的。转念一想,她是不需要“上帝”的。可是,冥冥之中她感到有一个“神”的存在,是怎样的一种“神”呢?又如此虚无缥缈。的确她在她的生活里有许多不成文的禁忌,她不杀生,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存心杀过什么动物,哪怕小小的动物(当然她是打死过蚊子的,当自然界的生物侵犯了人的利益,人类就不那么温良恭俭让了),有一次她开窗户驱赶苍蝇,招来客人的取笑,那人说,你怎么变得这般幼稚?她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是有灵魂的,即使没灵魂也应该尊重生命,生命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她看到她的邻居养的狗比人还金贵,那个老太太为自己花钱时,总是斤斤计较,在鞋店里,拿起一双鞋比较来比较去,最后还是搁回鞋架上,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我是该买双鞋了。”在超级市场,她为那条狗买起食物来,总是毫不犹豫地从货架上取下最贵的狗罐头,一边念念有辞地说“我的阿姆塞亚就是喜欢吃这一种。”一次老太太去了意大利,好像她的一个什么亲戚死了,非去不可,她托曲爽照看一周她的狗,她三番五次打回长途电话,询问她的阿姆塞亚怎么样。她花的电话费远远超过了老太太平日的开销。这无不让曲爽感慨,也许在有些人眼里这是一种百分之百的虚伪,但她相信,这是两种文化的价值观。

电话铃响起,很固执地响着。

她很不情愿地站起身去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种异性的声音,说是找她的。

曲爽一副专业女秘书的腔调:“请问,是哪一位?”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托马斯。”

曲爽心里一惊,那个几乎淡忘了的记忆又回来了。

她与托马斯有过不期而至的相遇。

他们第一次邂逅在一位朋友的画展开幕式上。李海是她在中国时就认识的朋友,毕业于美院,画国画,现在玩现代中国山水泼墨画,卖得不错,在伦敦几家高档次的画廊办过若干次画展。能靠卖画养家?冢就算一种成功。李海的画,淡雅中透着一种嚣张,本来这是两个矛盾的词,但在李海的画里却是合乎逻辑的,有一股霸权主义的味道(在这里“霸权主义”不具有贬意)。它有很强的暗示性,也许会诱导某一类人步入邪念,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艺术功能吧。不过他的画太有点赵无极的路子,当然这样说一定会惹得李海不高兴。重复别人,是艺术家犯忌的事。如果说某某人的作品像谁谁谁的,肯定不是一种聪明的恭维。

曲爽站在一幅近两米高、三米长的巨幅现代泼墨画前,她正欣赏着它的庞大。这幅画又抽象又具体,它似有似无地把曲爽带回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蛮荒之地,那片劳累过度的土地养育了曲爽,她对那片土地的恋眷之情和渴望逃出像两个孪生姐妹一样不可分割。她久久地站在那幅画前,用她自己的眼睛解析着这张画。这时有个人打断了她对这幅画的放肆联想,那个人告诉她,他也喜欢这幅画。那是一张充满谄媚微笑的脸,这个笑容一下子倒了曲爽的胃口,无论眼前的这个人多么有学识,曲爽也懒得与他交谈。公平地说,他的五官很英俊,希腊式刀削的鼻子。在曲爽看来鼻子是脸上至关重要的一个细节,鼻子,差不多就是智慧的象征,一只愚蠢的鼻子是不可能造就智慧的。曲爽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一些大作家的鼻子,当然不可能是活人,她是通过他们书的封面照片或画像研究的,在这一点上她堪称敏锐,比如普鲁斯特、詹姆斯·乔依斯、卡缪·贝科特、伍吉尼亚·伍尔芙、阿赫玛托娃等等都有着一只非凡的鼻子。那个男性化十足的男子有着橄榄油般的光洁皮肤;野鹿似的明亮的眼睛;他的嘴巴有棱有角的性感,像米开朗基罗手下的雄性雕塑。他说一句话时,就欠一下身子,曲爽不明白他是在表示一种绅士风度,还是在表示一种谦卑。这不由得让曲爽想起狄更斯笔下的小人物,说:“我是一个卑贱的人”,内心却充满了狡诈。他的语音有着很浓重的印度口音。他很热情地与曲爽攀谈了起来,他问及曲爽来自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在这儿做什么,诸如此类,好像要在五分钟之内了解她的整个背景。当曲爽告诉他,自己是搞陶瓷工艺的,那个男人双手合十,哈着腰说:“太好了。”

曲爽悲哀地想:“难道这就是殖民文化的产物?”

那天晚上来的人相当多,许多人都似曾见过,她迎头就撞见了本城最著名的业余文艺爱好者,她头上顶着一顶难看无比的帽子,从帽子的质量、做工,可以判断出价钱不菲,是那种皇家式的,前面遮有半截面纱,通常是出席婚礼或葬礼才戴的,她在这个画展上戴着这么一顶帽子就显得过于隆重了。这种过于隆重,就有了一种滑稽的味道。这位可敬的女士总是在公众场合下把自己打扮成被别人讥笑、议论的对象。她在色彩感上是错位的,她敢把红和紫放在一起,这两种颜色是绝不协调的,它们混合在一起是一种脏透了的颜色,她就敢那么穿。她对颜色完全没有选择,什么颜色都穿,如果她稍稍有一点审美品味,她就应该知道有些颜色适合她,有些颜色在某种场合可以偶尔为之,有些颜色是绝对不能碰的,穿错了颜色就像吃错了药使人不舒服。不管她怎样打扮,总给人巫婆的感觉,明亮的颜色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张扬,含蓄的中间色在她身上显得不怀好意的阴暗。其实到了她这个年龄,以她这副长相,只须打扮得庄重,足矣。可是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在拚了命地打扮,毫不吝惜地在自己脸上涂了一层层脂粉,无论怎样的名牌化妆品也遮掩不住她那天生粗糙的皮肤。她总是穿着各种各样高档名牌服装,却弄得脏兮兮的,倒像她整天围着灶台转似的。曲爽望着她头顶上那顶可笑的帽子想,无论这顶帽子戴在谁头上都会是另外一种效果。她与这位热心的女士寒暄了几句,便走开了,人们正在侧目这位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士,不是在欣赏而是在鄙视。

画廊里人们来回地走动着,没有对画展本身表示出足够的关注,倒是人们彼此之间的寒暄颇为热烈,这是通常画展的基本场面,只要人多,就意味着成功的可能性。曲爽漫不经心地从一张张画前走过,在画廊的拐角处她的眼光与另一个眼光相撞,就像出交通事故似的,令人回避不及。那目光是灼人的,是奇异的,是让人惊魂不定的。她不忍又多看了两眼,那目光尾随而来,紧追不舍。她慌乱地把目光收敛到墙上的画上,她依然感到那目光灼着她的背。她神不守舍地乱了方寸,酒无端地从杯子里洒了出来。那个男子紧忙走上来,递上了手帕。她接他的手绢时,他们的手指又轻轻碰到了,只是那么一秒钟的碰撞,就足以让他们两个人心惊肉跳。他们很不好意思地相互微笑了一下,是那种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但他们两个都心领神会地感受到了。

他们的认识是戏剧性的,这就诱发了可能的悬念。

他自我介绍道:“我叫托马斯·瓦尔特。”

曲爽矜持地望着他,也作了自我介绍。这时她已恢复了镇静,他们面对面地聊了起来。后来她知道他是搞音乐的,是一位大提琴手(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曲爽在意念中总是把自己的身体想像成一把大提琴),他们就自然扯起了音乐,谈到了许多音乐家。当他们谈到舒伯特的弦乐五重奏时,曲爽说她本来很喜欢这个曲目,但被使用得太多,她至少在三个电影里听过这支曲子,已经变得过于流行了,流行就意味着落入俗套。她说到这时,托马斯抬起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她,是那种采花大盗的目光。

后来托马斯问及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她是玩泥巴的。

他的眼睛里放射着迷惑的光。他是那种很难揣测年龄的那一类人,你可以把他说成三十岁,也可以把他看作五十岁上下,从某一个角度看上去特别老,从某一个角度看上去又比较年轻。但他不秃顶,也没有发胖,曲爽对秃顶的男人是绝不会产生好感的,在这一点上她像众多的男子一样也是以貌取人,她不能想像和一个秃顶的男士做爱,也不能想像一个肥胖的肚皮压在她身上。

她向他解释了“玩泥巴”的意思。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举座皆惊。整个画廊的人都回过头看着他们,好像他们认识了两百年都不止。之后是一阵冷场,他突然很认真地盯着她,气氛很微妙。曲爽尴尬地左顾右盼,过了那么几秒钟,她说她还有事,必须走。

他们彼此很清楚这是一个借口。

托马斯甚至欣赏这个借口,以他情场的经验,这是一个回味无穷的女人。他不喜欢简单的事物;有时他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混乱不堪,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简直让他焦头烂额。他也想以一种单纯的面目出现,但总是事与愿违。他老是被各种各样的好奇、神秘感诱惑着,他不能改变他天生的多情。他多次对自己说:“如果还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那么我就不应该压抑自己的天性。”

曲爽是个奉行逃跑主义的人,她知道在关键时刻“逃跑”是最明智的办法,经常使人化险为夷。曲爽走向靠窗户的桌子,放下酒杯,去向画家告别,感谢李海寄给她的请柬,并且一再解释鲁克不能来的原因。她说,鲁克正在家赶一个设计图,明天是最后期限。在外生存的人统统知道“最后期限”就是最后通牒,那就意味着“饭碗”,饭碗丢了就等于丢了半条命。

李海豪爽地表示:“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就忙着去周旋了,那一晚,他是主角,当然义不容辞。

曲爽去拿披风时,托马斯说他也要走,“我们可以一起走。”

本来一句非常普通的话,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却变成了一种弦外之音。

曲爽诧异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

他们默默地走上了街,彼此显得有些拘束。托马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上附近的酒吧喝一杯。”

她慌忙说:“不了,我得回家。”

但是她并没有走开,他们俩站在街头不动,他们彼此看着,整晚他们都用眼睛说着特殊的语言,这是一个奇怪的感觉,曲爽婚后已很少有这种感觉了。

托马斯目光炯炯地问道:“我们还能见面吗?”

曲爽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们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托马斯从他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一分钟后,他撕下那张纸说,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这年头不论什么人都用名片,每一次人家递给曲爽名片时,都给她一种做买卖的感觉,这一次没有,凭空增添了一层好感。曲爽注意到他的挎包是那种很有气质的一种,是那种粗犷的牛皮质地,宽大老旧甚至有点破烂,但一点也不廉价。曲爽对日常细节是相当敏感的,是讲究品味的。她对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一点也不反感,但是她觉得仍有什么不适。她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条子,塞进衣兜,他们客气地道别。

然后,她朝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

街灯亮了,琥珀色的灯光把这座古都照得更加神秘莫测。一阵风刮过,风里有一股潮气,即使不下雨,路面上也总是湿漉漉的。这是伦敦特有的气候,什么时候都表现出一种过分的含蓄,从不会大起大落,绝不像北京的天气,夏天疯狂地酷热,冬天异常地寒冷。曲爽想,气候也是可能帮助塑造人的性格的。她不了解托马斯是怎样的一种性格。她问她自己,难道她有必要了解这个人吗?

曲爽拐进回家的那条路上,老远就看见了她家的灯还亮着,当她掏钥匙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张纸条。

鲁克仍在伏案工作,她走过去亲昵地搂了搂鲁克,然后回到卧室挂起了她的披风。她脸朝着衣架停留了几秒钟,伸手掏出了那张条子,她打开了它,上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在电话号码下面画了一道黑杠并且打了一个大惊叹号。这个惊叹号触目惊心,曲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它增添了一种猜测、一种想像。照往常她会毫不介意地把这类纸条随手一扔了事,这次,她却把那张纸条又塞回了衣兜。

第二天,鲁克在饭桌上问及前一天的画展怎么样,曲爽只是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下,并没有提及托马斯这个人。平时屁大的一件事,她都要与鲁克津津乐道半天。她喜欢与鲁克聊天,她以为鲁克不但是她的丈夫而且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他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说。这一次她却隐瞒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隐私。

她的生活向来就是一道平静的河湾,她这条帆船终于纳入了这个社会结构,风平浪静地运行着。现在,她什么都有了,舒适的家、安定的日子,她对现状是满意的,可她心里老有一种骚动,搅得她无名地烦躁。她不知道这种内在的渴望是怎样的一种渴望,它到底希望些什么。她相信人生中有许多偶然,就像机遇一样,有些人不成功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聪明,而是运气不够好,有些人的幸运全凭着机遇,这也许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命运”吧。她不再去想那个托马斯,她只是把这件事当做生活里的一次回味,夜空中的一颗流星,一划而过。

许多日子之后,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他。她梦见她站在一座高高的悬崖上被一只手推下,她往下坠落坠落,她想,这下子她要死了,掉到底时却被一双手接住,她睁眼看见是托马斯,他的手在她身上轻轻一摸,她就变成了一把大提琴,他演奏着她。那把琴弓在她身上跳跃着,发出了优美的琴声。他依然奇特地望着她。她闻到了他身上特殊的体香,是一种樟木和橄榄球的混合味道,是男人才具有的气味。有人说在梦里是闻不到气味的,可是她千真万确地闻到了这个气味,她不能解释这个神秘的气味。突然那个琴师松开了他的双手,那把大提琴随着一阵狂风坠入山谷,摔在一堆乱石中四分五裂。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她的喘息惊动了身边的鲁克,鲁克紧紧搂着她,问她做了什么可怕的梦。以往她都会有板有眼地描绘着梦里的场景,鲁克一边听着,一边笑着说:“你干脆改写小说得了,我看你这方面的才能远远大于你的美术才能。”这一次,她只是说害怕。她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梦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梦也成为了她的秘密的一部分。按照基本常识,梦绝对是偶然的,虽然它带有潜意识的因素,但它还是偶然。她不相信这个梦是一个偶然,梦的香气一直缭绕着她。

第二天,她像一个充满幻想的女中学生一样把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她的日记本。当她打开日记本时,它像一根记忆的羽毛书写着两重世界,一个现实的世界,一个想像的世界。她把这两层关系分清楚,似乎她的生活就有了更多的层次,她就有勇气回避另外一种真实。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她以往焦躁不安的根源,原来她是要开辟一个想像的世界,与这个平淡无奇的生活划一道分界线,让她那原本不够安分的灵魂有一点寄托。他越陌生越好,这样就拉开了她想像的空间,为她不真实的现实添枝加叶,编织绚丽的玫瑰花环,使它们色彩斑斓,黏稠而浓密,占满她的欲望,她就成为一个想像中的诗人,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在非现实里,她就成为了一种完美。她望着那张纸片,她想她没有必要给他打电话,她不容许她欲望的翅膀成为现实,它带着她在她的梦境里飞翔、旋转,使她晕眩,震惊,这样就够了,她还能要什么?她这么想。

伦敦的夏日充满柔情,每条街道涨满了骚动。年轻的恋人在街头纵情地接吻,匆匆赶路的行人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酒鬼们放肆地叫骂着。这座不夜城,直到清晨都不肯睡去。每个人都在争先恐后地享受着伦敦短暂的夏日。曲爽和鲁克被这种看不见的热情驱使着,几乎每个周末都消耗在酒吧里、电影院里,他们也在尽情地享受着大都市的生活。偶尔他们也参加一些朋友的聚会,晚会的名称是繁多的,乔迁之喜、迎来送往、大考结束、某朋友又生了孩子(因为这儿生孩子不定量,因此有一些聪明的国人忙着“大生产运动”,借此“政治避难”,这当然是一个百分之百值得同情的理由,否则就有不人道的嫌疑)。最多的当然是生日晚会,每个人必然有一个出生的日子,过生日,就是自我肯定,于是,生日晚会就显得尤其重要了。

这个傍晚,曲爽和鲁克应邀参加一位朋友的生日晚会。一进门,曲爽一眼就看见了托马斯也在那儿,他们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间又相遇了,曲爽感到一阵心悸,她并不怎么想看见他,她早已把他留在了那个想像的世界。她没有理由慌乱,她尽量让自己显得镇静一点儿,她没有直接去和托马斯打招呼。但是,她始终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追逐她。这时,她用她的余光看见托马斯正在与她丈夫聊天,她很紧张,她完全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却像小偷一样害怕。她走到杯盘狼藉的桌旁为自己斟满一杯红葡萄酒,似乎手中的酒能为她壮胆,她端着酒朝两个男人走去。她走到两人面前,有意识地选择了与鲁克稍远的位置,她不想让鲁克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对她表示过分的亲热,这种久远了的情场小把戏又悄悄回到了她的内心。

鲁克憨厚地向托马斯介绍:“这是我的妻子曲爽。”

托马斯伸出手说:“你好,齐桑。”他把她的名字叫得阴阳怪气。

他们只是会心地笑了笑。

从他们的目光中鲁克看出他们是认识的。随便问道:“你们认识?”

曲爽没有回答,却侧头茫然地望着别处。

托马斯毫不隐讳地说:“是的,我们在上一次的画展上见过面。”

一束光掠过曲爽的脑海,她自己做不到这样的坦诚,可是她喜欢男子是这样。

鲁克兴致勃勃地告诉曲爽他与托马斯共同认识许多朋友,这意味着他们多多少少算一个圈子里的人。

“这个世界很小,不是吗?”托马斯侧头问曲爽。

曲爽冷冷地盯着他,今晚她的缄默有了意味深长的含义。虽然他们三个人东拉西扯地说着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从彼此的嘴中知道某某某迁移到另外一座城市去了,某人在哪儿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谁和谁已经分手了等等。现在,不离婚反倒成了一种奇迹,几日不见就听说谁谁谁又离婚了。但在这种气氛里有一种捕捉不定的暧昧。托马斯完全不顾鲁克在场,频频向她投来很色情的目光,曲爽又紧张又害怕,她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惹出什么乱子。酒后大家话都特别多,屋里的温度随着酒意也在不断上升。曲爽说屋里太热,借故走开了。她走进后花园,花园窄小而零乱,几把支离破碎的椅子和一张瘸腿的桌子搁置在一角,一看花园,便知道主人不是一位传统的英国家庭主妇,并不热衷于养花种草。花园虽然杂乱、寥落,但并不影响人们呼吸新鲜空气,那儿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攀谈。曲爽站在野草丛生的篱笆墙边,盲目地望着天空,一种无名的空洞让她不知所措,她不明白她的烦躁不安来自何方。她伫立在夜空下,时间滞留在她的脚下,突然,她感到身后有一股气流,热流在她的头顶盘旋,她的第六感觉告诉她那是托马斯,但是她并没有转身。托马斯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她旁边。

“你原来在这儿。”他说。

“这儿凉快。”她抬头看看他。

“你今晚真美。”托马斯说。

那一晚,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纱质连衣裙,拖至脚面。淡紫色的薄纱罩在深紫色纱面上,隐隐透出里面的花纹,深紫色轻纱像雾霭一样附和着她的身体,既和谐又隐约可见她的躯体,裸露但不轻浮,外面的浅纱有几道放肆的大开叉,袖子的部分则是浅紫色的纱雾,清晰可见胳膊的曲线。这种别具一格的款式,让她看上去飘飘欲仙。

这一夜,她是月光下的一束紫丁香。

“你真的很美。”托马斯直勾勾地看着她,再一次重复着。

第二次的赞美似乎就有了意味深长的暗示。她依旧沉默着。托马斯显得有点困窘,他无话找话地说:“我们上次是什么时候见的面?春天已经过去了,这朵花依然没有开放。”

曲爽侧头古怪地望着,她怕自己对这句话有一种错误的注释。

这一夜的月光黯淡暧昧,他们站在黑暗里。这个晚上,她特别懒得说话,她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那个人本应该留在她的梦里,他却固执地出现在现实中。她感觉到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扯着他们,这股神秘的力量不是她所能控制的。这让她又怕又兴奋。此刻他们站得很近,她都能感到他的呼吸,她闻到了梦里的那个气味,她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子上。她像要跌倒似的后退了一步,托马斯慌忙伸手去扶她。他的手刚一触到她,她就像影子一样,一闪就不见了,托马斯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转身离去。

她走进屋时,看见鲁克正在用眼睛四处找她,她径直走到鲁克身边说她想回家。鲁克看看手表说还早,“何必这么早回去呢?”鲁克有点不解地问道。

曲爽说她累,坚持要走。鲁克只好依了她。如同往常一样,有着一个漫长的“再见”,不断地向新老朋友说着既热烈又空洞的客套话,似是而非地说着下一次见面的可能性。鲁克在这一方面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曲爽早已不耐烦了,她躲在一边,神情冷漠,盼望着快点结束这一幕。

这时,她看见鲁克正在与托马斯交换地址。

两个男人诚恳地握着手,说,再见!

开车回家的路上鲁克好像有点醉了,他把车开得像跳舞,车在马路中间扭来扭去,一副要招惹是非的架式,坐在旁边的曲爽警告他,周末的警察并没有睡大觉。他全然不顾,说话声音大得就好像他身边坐着一个聋子。这个晚上曲爽感到一切都是错位的。

那天晚上之后,曲爽显得有点心神不定,她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做,好像病了。鲁克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说不用。她只是觉得压抑,郁闷得很。有好几次她几乎忍不住要问鲁克对托马斯的印象如何,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断定这是两个世界,不可合而为一,那只是一个想像的距离,她的空间容纳不下两个世界,她已经饱尝了动荡的日子,她渴望平静。那么她的郁郁寡欢是为了什么?始终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曲爽是聪明的,她不想深陷在这个莫须有的情节里,她花了几天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现在她感觉好多了,可是下午的这个电话把她刚平抚了的心绪一下子又搅乱了。她不由自主地把声音压得很低,一副做贼心虚的架式。她在电话的这一头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边的声音却是喜气洋洋的,他说他真高兴是她接的电话。这时她才让自己稍稍恢复了一点冷静,她问:“如果不是我接电话,那会怎么样?”

“谁规定我不许给别人打电话?”电话那头说。

曲爽忍不住笑了:“你挺滑头。”

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失言了,一句话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这原本不是她想要的。

“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我的狡猾。”电话那边自鸣得意地说。

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出现了一段冷场。

那头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喝一杯吧?”他老是在说“去喝一杯”,好像他在邀请一个酒鬼,而不是一位女士。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时间。”曲爽的声调很犹豫。

“如果你想,你一定会有。”对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要是我不想呢?”曲爽一下子变得矫情起来。

“这样吧,星期二晚上七点我们在‘半个月亮酒吧见面,好吗?”

这个陌生人总是正中她的下怀。她对月亮的爱好由来以久,仅这个名字就值得光顾,她这般思忖。她不想在电话上徘徊太久,鲁克就在隔壁屋子里,他随时都可能进来,为了尽快结束这个电话,她匆匆答应了星期三晚上见面,地点是那个“半个月亮”酒吧。

放下电话,曲爽仍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这件事,这有点违反她的初衷。她感觉她被什么东西牵制着非如此不可。

晚饭时,鲁克问及刚才是谁的电话。曲爽含糊其辞地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她以为这不算不诚实,只是为了少一点麻烦而已。

窗外的街道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

第二章叠影

那一晚,略有一丝凉意。她没有刻意去打扮,反而比往常穿得更为随意,一条合身的棕色马裤暴露了她修长的两腿,淡藕色的丝绒衬衫掖在考究的皮带里,显示出了她那苗条的身段;鸵色的开丝米毛衣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潇洒地披在肩上,好像毛衣从来就是披的而不是穿的。看上去她不像是去幽会,倒像是去赛马。一般来说,她在服装上从来都是独树一帜的,不合群的,她绝不赶时髦。她的服饰很难描绘,简捷而夸张,飘逸而不累赘,绝没有任何边边角角的小零碎,有一点像大舞蹈家邓肯的服装风格。按照搞美术的行话评价,她的服装属“新古典主义”。她在服装方面是两个极端,要么裙子长到扫地,要么短得不能再短,绝不取中。那晚的打扮,可谓用心良苦,既没有袒胸露背勾引人的嫌疑,又不会过分庄重而给人拒人千里之感,但她看上去,的确性感十足。

前一晚,她在家里为自己作了一个程序复杂的面部美容按摩,第二天的她的确容光焕发。临出门时,她又巧妙地略施脂粉,不是老奸巨滑的眼睛是绝不会察觉到这一点。但是这个淡妆化与不化是截然不同的,就如丝绸与棉布的区别,是本质的不一样。

出门后,她有意没有搭乘地铁,那样她会准时到达的,她宁可让男士等得头上冒烟,也不愿早到一分钟。她与男士约会向来都是姗姗来迟的,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她上了76路公共汽车,走上了顶层,挑选了第一排座位。前窗的玻璃,明亮而开阔,视野可触及远方。晚霞映照着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这座古老的都市在夏日黄昏的渲染下魅力十足。她望着远方的落日,鲜红而巨大,准确地说不是鲜红,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夕阳红,灿烂无比,这让她想起了英国画家特纳的作品,特纳的天空辉煌而神秘,像一阵疯狂的旋风,永远是稍纵即逝的,他是在书写天空还是在书写自己?那双疯狂的眼睛,表达了一个杀机四伏的岁月。

车厢里安静异常,只有一个皮肉很松的中年妇女坐在另一侧,她的头发是那种干草似的金黄色,嘴唇涂得鲜红,穿着领口很低的连衣裙,她的乳房酥软而庞大,每一个人都可熟视她的隐秘之处。她坦然地坐在那儿,胸口上的皮肤打着褶。曲爽无不感慨地想道:女人老了真是一场灾难。从对面这个女人残存的姿色中曲爽可以肯定那个女人年轻时一定十分性感,她具有通俗美女的标准:金发碧眼,乳房巨大。时间却无情地带走了她的美貌,现在竟然连胸脯都起了皱纹。时间的魔镜真是不留情面。衰老的恐惧就在那一刹那袭击了她。人生苦短,她没有理由约束自己,她应当尽情地享受,想到这儿,她对此行似乎就有了足够的勇气。

黄昏已接近尾声,她按照托马斯在电话上说的那个地点顺利地找到了那家酒馆。这间酒吧果然独特,外面的墙壁是诱人的紫罗兰色,“半个月亮”用烫金字体书写在墙壁上,字母明媚地弯曲着,像是娇嫩的小月牙。她那紧张而绷持的肌肉因为这么一个可人的环境而松弛了下来。她只是踌躇了一下,就走了进去,酒吧里,灯光暧昧,人影绰绰,她看见幽暗里有一只手朝她挥动,还没等她彻底反应过来,托马斯已霍然地站在了她面前。他很有礼节地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侧身为她让道。他的手轻轻搭着她的腰际,颇有一种情侣的味道,换了平日,曲爽会认为这是百分之百的性骚扰,可是此刻,她的感觉是异样的,她一点都不反感,甚至有点渴望,似乎她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无伤大雅的触摸。他们不约而同走到了一个靠墙角的桌子,这显然是刻意选择的。他们坐定后,他问她想喝点什么。她说来杯金脱尼卡加柠檬(GINTONIK)。那是一种传统的英国白酒加上一种软性饮料的混合酒,甜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令人回味无穷。

趁侍者端酒的工夫,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相当古典的酒吧,彩色镶嵌玻璃吊灯,那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传统手工艺品,现在也有许多这样的仿古品,但工艺水平远远达不到从前了。墙上的油画虽不算名作,但技法娴熟,年代久远,与这座乔治时代的建筑十分般配。这个酒吧的最大特点是幽静,它不像一般酒吧人声鼎沸,喧闹的音乐震耳欲聋。当然从寥寥无几的顾客中不难看出这间酒吧生意并不十分兴隆。每张桌子上都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孤苦伶仃的白色夜来香,飘出阵阵宜人的幽香给这间酒吧凭空曾添了一种怀旧的气氛。这让曲爽不由地想起了维也纳,那称雄一时的奥匈帝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儿的辉煌已成为历史,那是一座到处弥漫着凋谢与伤感的都市。

她正在出神地想着,托马斯打断了她跑远的思绪,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说:“你来真好。”她很不习惯西方人大而明亮的眼睛,当它们喜欢谁时,那种眼睛放射出的光芒足以灼伤一个人,她很少见到一个亚洲人的目光是这么胆大妄为的,每每她碰到这种目光就使她心惊肉跳,它会尾随到她的梦里,让她在梦里与它再一次地邂逅相遇。现在,托马斯就是用这种目光盯着她,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时她感觉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她的手尴尬地放在桌面上,不知道把眼神藏在何处,慌乱得像一个最不谙世的小学生。托马斯说他喜欢东方女子的味道。

她很不合时宜地接话茬:“什么味道?”

托马斯没有回答,却趁势抓住了她的手。一刹那,她不但没有慌乱反倒一下子镇静了下来,她那无依托的手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去处。她的手在他大而潮湿的手心里有了某种含义。她的手心也沁出了汗,但它们是冰冷的,两只冰凉的手像一团冰冷的火焰,燃烧着他们。彼此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彼此的眼睛里互相追逐,好像要问个究竟似的。但是,他们的手的接触的确是一个启迪。烛光在他们双双的瞳仁里跳跃,他们黑色的剪影在墙壁上闪烁不定,忽而重叠,忽而分离,演出着一场爱情的哑剧。

整个晚上他们的谈话都不多,彼此默默地注视着,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馆已是人迹罕至,他们走上街,在出门的一刹那托马斯一个急转身把她顶在了墙犄角,粗暴地把她的双手扳在身后,狂暴地吻她。起先她还试图反抗,渐渐地她迎了上去,两只舌头在彼此的口腔里互相角斗着。她听见他粗壮的呼吸,甚至听见了两颗狂跳不止的心。她再一次闻到了梦里的那种气味。他的身体拚命挤压着她的身体。她侧过头支支吾吾地说,你快把我挤进墙里去了。他一边更大力地挤压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不但要把你挤进墙里,我还要把你镶进我的肉里。他赤裸裸的粗野激起了她的欲望,他们隔着夏季薄薄的衣服摩擦着,喘息着,这种隔靴挠痒的激情像一道闪电击穿了他们的骨髓。

天色幽黑,第一颗升起的金星刺眼地明亮,满天的星斗都在窥视着他们的不轨。她已不在乎。他的手滑动在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没有间歇地亲吻着。身体猥亵地扭动在一起,她能感到一阵阵热浪涌出,停止动作喘息的短暂时刻,曲爽一把推开他说她该走了。托马斯一脸迷惑,但没有说话,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低下了头,托马斯说他家离这儿不远,穿过一个幽灵似的公园,就可到他家,他们可以进去再喝一杯。曲爽摇摇头,她说她差不多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托马斯说,那我去送你。她坚持不要,正好马路上驰过一辆黑色出租车,她慌忙招手,车停在了她的左侧,她醉意朦胧地跳上了车,出租车载着她越走越远,托马斯在她的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们彼此化解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联系,他们在分手时并没有约定下一次再见面,但他们的身体留下了足够的信号,很久没有过的激情像潮水般拍打着她,就是此刻,她仍能感到身体里的激流在奔腾。虽然如此了,她仍是有必要保持她固有的矜持,这一点也是最最让那些与她交锋的男子不可思议的,也是最最让女士们讨厌的,她的矜持在男士的眼睛里无疑具有某种诱惑力,迫使他们进一步去探试。在女士的眼里则是百分之百的忸怩作态,这也许是她遭人忌恨的原因吧。

曲爽鬼鬼祟祟地摸上了楼,她已经半醉了。她借着酒劲,在回家的路上编好了一套完整的瞎话,只要鲁克问及,她便可以对答如流。她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生怕惊动了鲁克。她没有开灯,悄悄地缩进了被窝。室内幽黯闪烁,这种光线使她心虚害怕。这时,她听到鲁克的酣声,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她不再感到那么气短心虚了。她躺在床上有一种腾云驾雾之感,刚才的那一幕,就像某个画廊墙上的一幅超现实油画,孤零零地悬挂在空中,她的身体呈现出幽蓝的晦涩,她是扭曲的、变态的。她不明白这是酒后的原因,还是一场梦魇?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她焦急地等待着鲁克的盘查,可惜鲁克什么也没有问及,这不免让曲爽有点小小的遗憾。她是善于玩弄女人小伎俩的,她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的位置,鲁克对她的器重也是至关重要的,她是喜欢被男人宠爱的。鲁克没有表示出应有的醋劲儿,这不免让她有一种失落,但她又非常担心鲁克的怀疑,假如鲁克为此纠缠不清,就会使自己陷入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此时,她处在一种挑逗的心态,难道鲁克不在乎她吗?她不明白她的生活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场走钢丝游戏。

在过去的几天里,曲爽等待蛊惑人心的召唤。电话铃声一响,她就一个箭步蹿上去,一改她平时对电话的冷漠态度。鲁克并不是没有注意到,他什么都不说,他用他的沉默折磨着曲爽。曲爽一方面疑虑着,一方面等待着,她并没有罪恶感。她想告诉自己那个晚上根本不存在,她企图用这个自我欺骗的方式,蒙混过关。她越是不那么想,那个古怪的念头就越像一根毒针扎进了她的脑袋。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对方没有一点动静,她几次抓起电话又放下,她的骄傲和矜持不容许她给他打电话,准确地说是她的虚荣心不容许她这样做。她拚命地想掩饰住自己的焦躁不安,惟恐鲁克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她没有理由伤害他,但她的神不守舍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一场较量。同时她感到另外一个她渐渐离她远去,那个她,自由自在化解在天空里,她却划地为牢把自己囚禁在一个天鹅绒监狱里,此刻,她把家视为美丽的监狱。她真想启齿与鲁克探讨一下这种心理状态,她不知道男人在这种情境里是不是也这么苦。对于男人的心理她还是吃不准,尤其是对托马斯,他们一共只有过几次肤浅的接触,那么这件事本身就缘于原始的欲望。她也没有性饥渴的问题,她与她的丈夫有着良好的性生活,为什么这一次的原始冲动会牢牢抓住她不放?用新鲜、刺激来说这件事似乎都太简单,不足以说明问题的实质。她相信鲁克是与她探讨这件事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夫妻之间深入骨髓的理解是语言难以到达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们都如此心领神会,他们的默契甚至令周围的人忌妒。他们曾像哥儿们似的探讨过一夫多妻制、婚外遇、夫妻双双有了情人怎么办?鲁克认为夫妻一方有了情人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但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怎么办?无论如何,现在与鲁克讨论此事未免过于残酷。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电话铃惊天动地地响着,吓得曲爽一抖,她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电话。她抓起电话,对方的声音使她一下子就乱了方寸。她的生活里不需要他,她曾千百次地这样对自己说。话筒贴近她的肌肤,她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向往把握着她,她感到那声音是多么地亲切,她需要他。她没有勇气扔下这个电话不管。那头在拚命地解释没有打电话的种种原因。对方的诚恳,又恢复了她的自信心。她拿出了以往的骄傲,她说,她并没有在等他的电话。对方说他非常想她,他必须马上见到她。曲爽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这正是她那几日焦灼的原因所在,她吃不准对方想念不想念她,她甚至恨自己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交出去,她警告自己不能再干那种傻事,而这句话正是她想要听到的,她不能不妥协。可是她仍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做的都是我不想做的,我说的都是我不想说的。我想说的,我却说不出来。”她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伤感。

托马斯习惯了她的潜台词式语言,他以为她总是正话反说,这个东方女子的拐弯抹角激发了他极大的兴趣,他以为这样才能足够验证他的聪明才智。

但他并不知道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

他们在电话的两头沉默了许久,此刻,曲爽不想先开口,她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指令。他用一种请求式的但绝不能更改的腔调安排好了他们晚上的见面,他邀请她去他家。她在电话上支支吾吾地说她不知道这样合适不合适。那头步步逼近地说你觉得什么不合适?这种激将法果然奏效,曲爽说好吧,便迅速地挂上了电话。她感到有点恍惚,此刻她只想迅速地离开这个房间。她走出楼门,街角不远处有间咖啡馆,她需要到那里坐坐,理理自己纷乱的头绪。还没等到她走进那家咖啡馆,她已身不由己地拐进了一间酒吧,此刻她想酒精是最好消解矛盾的办法,她需要忘记一会儿。

那间酒吧里有一股死亡的气息,廉价的花色地毯,肮脏的旧报纸糊的壁纸,清一色的老人坐在柜台前,身上散发着狐臭和长期不洗澡的混合怪味,他们怀着诧异的目光盯着她。很明显这不是年轻人光顾的地方,换了平时她是不会选择这样的酒吧的,她太在乎情调那玩意,现在她已无暇顾及,她只想坐下来喝一杯。一杯上好的苏格兰威斯忌缓缓从她的喉咙流入体内,像一股清泉注入她的全身,她顿时感到放松了许多。她像一个男人一样在心里默念道:“酒,真是好东西。”以往她不理解一个男人酩酊大醉时的感觉,现在她多少可以理解了,但是她仍然厌恶酒后的丑态。在她还是很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对她说过,一个男人的德行好坏,酒后是最好的验证,借酒发疯的男人,要不得。她不知道这种潜意识对她有多么深的影响,在她过往的几个男朋友中她都曾有意无意地观察过他们酒后的状态,他们安静得像一只田鼠,尤其她的丈夫在酒后格外乖巧,总是笑眯眯地任凭她摆布。

她付了钱,走到街上,穿过一片墓地,那是伦敦最古老的墓地之一,也是最早的同性恋大本营,她仍能看到一些孤身男子在那儿游荡,他们坐在墓地的长椅上若有所思,好像是在刻意陪伴长眠于地下的死者。曲爽来到伦敦最使她震惊的莫过于东西方两种文化对于死亡的截然不同态度。在中国,墓地是可怖的、远离人群的,坟岗乱石坡,鬼魂出没的地方,它象征着阴暗与不吉利,甚至更糟。没有谁愿意在墓地瞎逛,假如不是专门为亲人去扫墓,在墓地游荡,既是在大白天也会视为可疑,不是到那里去寻找自杀的勇气,就是神经出毛病的人。以她在中国的经验,从未看到一个墓地设置在市中心;而从边远的新西兰到欧洲的中心巴黎、罗马、伦敦,市中心墓地比比皆是,那儿鲜花常驻,环境宜人,没有可怖之感,人们把它视为散步消遣的场所,也是历史的象征,甚至把它视为本城的骄傲和名胜古迹来看待,多少不朽的人物埋葬在这片土地下,创造出一座座灿烂的骨头花园。有好几次曲爽被热心的朋友带到不同的墓地瞻仰他们的历史,他们以为每座墓地就是一座城市的历史遗址,他们以这些墓地为骄傲。曾有一位朋友很自豪地把她带到维也纳市中心墓地,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都埋葬于此,那儿不仅埋葬着伟大的人物,更多的是埋葬着平凡的小人物,它被称为公墓,与长陵、定陵、中山陵是不一样的。她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匆匆赶回家洗了把脸,并没有兴师动众地打扮,她相信一个接近中年的女子靠乔装打扮去打动人是可笑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最聪明的办法是用女人本身的魅力,在这个意义上她一点都不笨。鲁克还没有回家,她给鲁克留了个条子,说她要回来晚一些。她没有说明为什么晚回来,她认为这样更合理,她不愿意轻易向鲁克撒谎,她知道那是夫妻之间最最忌讳的,她相信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使用这个下下策,这就是她的权宜之计。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镇静,从容地锁上门,走上大街,心一点也不慌,她有意识地放慢脚步,欣赏起街头的景致。几个小时之前的紧张、害怕一扫而光。此刻她的心境有一种模棱两可的轻松,她不再问自己对与错,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托词,她要尽可能地体验生活,经验本身就是一种财富。似乎这样她就有了底气,一路上她就这么为自己辩解着,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托马斯的住址。那是一个古典式的建筑公寓,棕红色的砖瓦有别于其它建筑,墙上刻有浮雕,雕花的黑色铁栏杆阳台延伸出楼的平面,这种阳台看上去十分精巧纤细,只有十八、十九世纪的窈窕淑女手拿折扇亭亭玉立站在那上面才相得益彰。曲爽不禁感慨起来,古人是为审美而创造生活,现代人是为实用而创造生活,那些遗留下的建筑风格,就是一个鲜明的对比。人类的祖先比后人更懂得生活的意义,他们的美学标准远比现代人有价值,起码曲爽是这样以为的。她正在叩开违反道德规范的大门,却滑稽地思考着这么传统的命题,这不能不是一种讽刺。

曲爽的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小下,还是按了门铃,她对着话筒迟疑地说:“是我。”奇怪的是她用的是这么直接的一个词,而不是“哈罗”或者我是某某,它是一种再微妙不过的语气。

话筒里传出了托马斯的声音:“请上三楼。”是那种喜气洋洋的声音。

大门“吱”的一声自动打开了,曲爽径直上了三楼。楼梯两侧的门紧闭着,斜对楼梯的那扇门虚掩着。她正犹豫是否该推开那扇门,一只手突然从门后伸出,一把将她拉进去,还没等她弄清楚怎么一回事,铺天盖地的亲吻就落在她的脸上。她没有抵抗也没有迎上去,她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一点过门都没有,就这么单刀直入。托马斯不管不顾地死死吻着她,他的舌头固执地钻进她的嘴里,舔动着她的牙齿、她的牙床。他的舌头在她的口腔里,甜蜜庞大,怎么抵触它都不肯出来,一会儿就触发了她身体里的原动力。她的双手勾住了对方的脖子,他的手热情地钳着她的腰。他们一句话不说,站在狭窄的走廊上拥抱着,她的腿放肆地盘在托马斯的腰上,她感到她那儿黏稠湿润,托马斯的胯骨间滚烫勃大,他一上一下地顶着她,动作凶猛有力。他们两个人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脱,那情状就像两个长期行走在沙漠上的人见到甘露似的扑过去,他们的“饥渴”好像是绝望的,好像是没有出路的。他们不像在做爱,倒更像一场格斗,他们摔跤似的连滚带爬地倒在了客厅的地毯上,两个人跪在地毯上互相厮扯着对方的衣服,两个身体肆无忌惮地裸露在暧昧的烛光下,他们厮扭着,追打着,好像不杀出个胜负来就不能住手。这简直是一场浩劫,这种滚打跌爬击翻了地毯边所有的东西,就像两个强盗在搏斗。这场狂风暴雨来势凶猛,只有一个人到了孤注一掷的时刻才会有这般疯狂的举动。在他们拚命摩擦的身体里,有一股绝望的火焰,它是危险的,缺乏安全感的,它像一支火药筒一触即发,将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于是,它就越发显示出了可怕的能量与刺激。

这场疯狂持续了很久,他们忽而又像两个失去母亲的孤儿,在黑暗中找到了对方,惟恐再一次失去,仿佛这是他们生命中惟一的一次,不这样就不行,纠缠着分不清对方。他们忽而暴烈,忽而似水,就这么上下呼应着,似乎彼此要吞没对方。她在他的身体底下发出了一阵阵呜呜的哀鸣,压抑而痛苦,像是得了重病似的呻吟。一会她的身体像弓一样绷紧,两腿绷得笔直,托马斯全身痉挛着,闪电般地冲撞着,他突然张着嘴大叫了起来,是那种失控的大叫。他们双双喘息着,跌入一汪水中。这场电闪雷鸣的男欢女爱,使他们灵魂出窍地畅快。

风暴终于过去了,他们在风平浪静的溪流中久久对视,他们彼此没有解释,他们的身体已经书写了一切。托马斯的身体弯成了一个拱形,环绕着她,她蜷缩在里面很适宜,但她知道这并不是一座安全的岛屿,她把一个非现实变成了一种现实,这个现实会给她带来灭顶之灾的,这种暂时的和谐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巨浪拍打得粉碎,不管他们有着多么欢快的时刻。这种预感一直在袭击着她。

当天要亮的时刻,这首挽歌就会消解在黎明之中。此刻她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等待着这个时刻。

他们安静下来之后,曲爽才有了机会审视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天花板高得近乎于奢侈,四周镶嵌着巴洛克时代的古典花纹;仅有的几件老式家具随意地散落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一只笨重的沙发面对着壁炉,孤零零地坐落在屋子的正中央;一口棺材似的茶几上扔满了各类书籍、杂志和茶杯;只有那把大提琴很诗意地斜靠在窗口的拐角处,乐谱纷乱地散落在地上,琴谱架被他们刚才的狂暴踢翻在一旁;地板上翻倒着各种各样的酒杯和烛台,两把扶手椅也歪倒在地上,这种混乱的场面是他们刚才的战绩;一套高级音响安置在屋子的右角旁,在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首古老的法国民歌,EDITHPIAF沙哑的嗓音加速了这个夜晚的浪漫。两个赤身躯体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像两朵邪恶的玫瑰。

曲爽仰卧在地毯上,观赏着天顶,她喜欢这个高高的天花板,这种空间就是一种享受。她的眼神游离于这个陌生的空间,此刻她感到她不在任何地方,她已飘走了,她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她谁也不需要。

这一刻她感觉良好。

托马斯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了她,举杯说:“干杯!”

她说“不”,然后一饮而尽。

她突然伤心了起来,她说她不知道她在干些什么。这才滑稽呢!她什么都干了,她却说她不知道在干什么?她说这不是她的初衷,她并不想玩火,她说她是有家室的人,她又说:“你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并不赖。”她睑上的表情是沉重的,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糟糕的是托马斯一点都没有被她这一套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激怒,他反而很镇静地说他很抱歉,他的本意是不想伤害任何人。

眼前的这个情景是可笑的,一分钟之前,他们两个人做出了最不理智的事,现在,他们却理智地说出了这番话,在这之前,他们都在干吗?

曲爽说她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她只是感到内疚,有一种罪恶感。她并不想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不是她的意愿。可是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曲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很清楚,一半是真实的,一半是谎言。而谎言的魅力远远大于真实。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她甚至有点渴望发生这罪恶(我们姑且把这件事称为“罪恶”,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名词来取代它)。

托马斯望着眼前这个东方女子,心里暗想:“在她貌似柔弱的外表下蕴藏着多么疯狂的能量。”在男女情感的游戏中托马斯以他男人的直觉早已发现了她的能量,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托马斯是了解这个女子的。

当谈话接近尾声时,曲爽低头看见自己赤身裸体与另一个赤身裸体的男子讨论着这么严肃的命题,这个场面不免滑稽可笑。她迅速穿上衣服,她的表情是古怪的,她身体里的温度表一下子降到了零度。她说她要走,她总是这样,采取一走了之的办法,这是一种最不负责任的态度,又是一种最简单易行的办法。

托马斯想挽留她再多呆一会儿,可是她坚持要走。托马斯只好穿上衣服说他可以送她,她说不必。态度冷冷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托马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止弄得莫名其妙,他只是傻乎乎地跟她下了楼,他们一起走上了街道。初秋的夜晚散发着蔷薇花的香味,月亮十分多情地打量着他们。他们静静地走到了托马斯的车前,那是一辆老式的萨勃(SAAB),在月光下发着银灰色的光,那是她恰恰钟爱的颜色。托马斯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在她刚要钻进车的霎时间,托马斯又一次揽住了她的身体,两个身体无可救药地又纠缠在了一起。他们是那么饥渴着对方的身体,像是着了魔似的互相要着,欲望之火是那么难以克制,他们再一次用他们身体的语言探试着,可怕的激情又燃起了一场大火,将把他们化为灰烬。他们簇拥着挤进了车,他们在车里狂乱地扑打着,他们上下抖动着,托马斯野蛮地冲撞着她,车几乎要被掀翻了,好像他们的性爱永远是一场暴力。他们两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用身体的语言书写着这一笔,仿佛一定要刻在他们的灵与肉之间,今生今世不得忘记。他们肉体的表达是淋漓尽致的,他们的语言表达是弱智的、白痴的,没有一个人有勇气说出一个真实的字;他们的身体感受到了所有的真实,但他们的语言是虚假的,不敢面对现实的。似乎他们可以不对行为负责,却不能不对语言负责,他们更害怕现实中的语言。托马斯知道他面对着一位有夫之妇,对她说“爱”是不恰当的,是不负责任的,也包括对自己不负责任。而曲爽更没有理由对他说“爱”这个字眼,她甚至没有勇气对眼下这个男人说她爱她丈夫,他们之间总是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词,生怕一不小心滑入一种语言的圈套,就像她对他说的“你是知道的我的婚姻并不赖”,她选择了一个相当中性的词“不赖”,这就意味着一个故事里埋下了伏笔。托马斯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都谨慎绕过语言的地雷,不去碰那个敏感的部分,他们太在乎语言的威力,而他们的行为异乎寻常地大胆,他们并不在乎行为,他们给了它一个最好的托词:那是本能,本能是不受语言限制的,是可以对现实不负责任的。他们对语言的谨慎正好是一个悖论,从理论上曲爽可以接受一个人同时爱两个人的理论,当真正沦为现实,她却怀有深深的罪恶感,她有着一种欲说不能的痛苦,这种万念俱灰的绝望袭击着她,让她进退维谷。问题在于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能确认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人,他们的交谈实在太有限,他依然对她是一个陌生人,她可以说她完全不了解这个异国男子。奇怪的是她甚至没有太多的愿望去了解他,他们只是拚命地用身体表达着。

他们没有勇气说出那个“字”。

人类,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虚伪?

就这样,曲爽怀着一种罪恶而复杂的心情往家走。

夜阑人寂的街道放大了她的心跳,她久久徘徊在她家楼下,她害怕跨上楼去,她看见她家的窗口灯火通明,鲁克的身影在窗口内一闪一闪,她知道鲁克在焦急地等待着她,她怎么向鲁克解释这一切?她真想和盘托出,这样她会轻松一点吗?她不知道。她知道她若说出,就是对鲁克巨大的伤害,而她,她没有理由去伤害鲁克。她决定不说。这个决定使她恢复了勇气,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的短裙,打开手提包拿出了化妆盒,借着路灯照了照镜子,仔细地梳理了一下头发,朝黑夜的前方走去。

当她打开大门时,鲁克就站在门口,他的脸色阴沉,却是克制的。他等待着她先说话,曲爽只是淡淡地说她真饿,就急急地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去找吃的,她怕鲁克看出她的慌乱。鲁克并没有尾随她到厨房,她一边热着饭,一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她热好饭后,端着碗走进鲁克的书房,鲁克背对着门,笔直地坐在桌前,像是在和桌子呕气。她走上前去轻轻用她的右手挠着鲁克的头发,问他看见没有她留的纸条?好像这就是一种解释。鲁克闷声闷气地说看见了,继续保持着他的沉默。鲁克不是一个善辩的人,他有着他独特的尊严,平时他极有克制能力,在关键时刻他可以保持可怕的冷静。他的这种冷静是非常恐怖的,它的杀伤力远远超过重型炸弹,它比那种暴怒、哭天嚎地都可怕,那时休想再让他改变一丁点儿,他要决定了就比钢铁本身还要坚硬,如果事态发展到那一步就不可能挽回了。

那一晚,曲爽百般温柔地对待着鲁克,在她温柔举止的背后她觉得自己很肮脏,每当她与鲁克亲热时,都要迟疑一下。这个身体在一个小时以前还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下扭动,她开始有点恨自己,她暗暗发誓不再与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当她闭上眼睛时,托马斯的身体却像魔鬼一般带着她升腾、坠落,骏马似的驰骋在黑夜里,它穿越宇宙、飞向太空。这个性幻觉空前绝后,她禁不住地大声地呻吟了起来,她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淫妇,嘶喊着。

第三章终曲

偷情,像毒品一样潜入了曲爽的身体。

那种偷偷摸摸的行为无比刺激,做一个情感的小偷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本来她以为她很快就会悬崖勒马,谁料到它竟是这般令人牵肠挂肚,揪心难熬。她与托马斯几日不见,她就神魂颠倒地不知所措,她在家里坐卧不安,颠三倒四,常常答非所问。她手提包里的电话卡秘密地增多,公用电话亭成了他们感情联络的热线。即使在家里打电话,鲁克一进去,她就说着一些暗语似的话语,鲁克根本听不懂,或者支支吾吾,显得十分慌张的样子。她的行为越来越诡秘,经常一闪就不见了,鲁克明明刚才还看见她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他们各自都有着自己独立的房间,平时工作的时候保持互不干扰。可以说他们是相当具有现代意识的一对夫妻,他们之间有着不成文的规定,比如说,他们从不拆对方的信件,如果信封上写着鲁克的名字,曲爽是不会打开它的。他们也不过多地盘查对方的行踪,他们希望家庭生活不要过分地干涉他们个人。他们以为他们有着充分的自由可以表达自己,他们以为家庭生活不会羁绊他们的个人权利。可是,曲爽最近的表现完全超出了家庭范畴,行动过于神出鬼没,出外也不做任何解释,有点天马行空的味道,还经常夜深人静才回家,这不能不引起鲁克的注意。鲁克问及她,她总是说她和她的某一些朋友去了酒吧,鲁克不无讥讽地说,你的朋友怎么一下子多了起来?鲁克知道他的妻子是不善交际的,以往她总是落落寡欢,朋友也是极其有限的。但是,鲁克也就到此为止,不想深究。

鲁克和曲爽都到了那种具有自我欺骗能力的年龄,那种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水晶年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次鲁克因设计上的事要出趟远门,他看见那几日的曲爽按捺不住地兴奋,他感到沮丧之极,可是又无从发作。他本来下决心等出差回来以后要与曲爽长谈,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准确地说这个家是他惟一的栖息之地,他对妻子是满意的,他知道妻子作为一个女人是够味儿的,曲爽偶尔与别人眉来眼去一番,不仅无伤大雅,并且还能满足一个男人的小小虚荣心,这就证明了他老婆是有魅力的。他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家伙,但这一次事态的严重性已超出可以容忍的限度。

等他半个月回来之后,曲爽高兴得像只小鸟,叽叽喳喳说东道西,一会儿拿出她新设计的陶瓷样品给他看,并且破天荒地为他包了饺子。差不多三年他没吃过饺子了,这让他觉得他又置身在家的温馨里,他又成了一家之主了。他打消了摊牌的念头,他感到无比高兴,他把那个临进门还存在的阴影迅速地抛到九霄云外。他畅快地饮着酒,免不了与多日不见的妻子云雨一番。曲爽也是温柔备至,鲁克看得出来她是由衷地欢迎他的回家,她的快乐也是溢于言表的。这让鲁克又恢复了信心。

但事情并不像鲁克以为的那么简单。

托马斯和曲爽的幽会间隔地出现在伦敦街头,各类咖啡馆、酒吧,当然更多的是在托马斯的公寓。曲爽不断地警告自己,不能如此下去,又不断地与托马斯预约着下一个地点,渴望和拒绝同时咬住了她。他们相约一起看电影、听音乐会、郊外散步、下饭馆,像一对真正的情人。每一次秘密约会,都是一次探险,刺激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的行为有点像地下工作者,每到一处公共场所,两人先是用眼睛会心地打个招呼,站在原地不动,四周巡视一番,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然后火速钻到一隐秘之处。这方面的顾虑主要是来自曲爽,她老是神经兮兮地怕碰见熟人,其实他们在伦敦认识的人并不多,何况伦敦又那么大,但是她还是非常紧张,曲爽总担心有一天会迎头撞见鲁克,因此她有些缩手缩脚,经常保持着半推半就的姿态,这就具有了另外的含义,假如她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盘托出,情形恐怕早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在一个月光皑皑的晚上,托马斯坐在阳台上为她拉了一首舒曼的《梦幻曲》,琴声如诉,低婉地从他指间流出;他的手指痛苦地揉弄着琴弦,发出了大提琴独特的音质;托马斯怀抱大提琴,面对他惟一的观众,如醉如痴,琴声与月光和谐地溶为一体。此刻是一种幻象,一种升华,这种超越是她以前从未体验过的经验,曲爽惊讶地发现,它与音乐厅里的演奏是截然不同的,那是理性使然,是指挥控制下的井然有序,而这一次是纯个人的发挥,他把他个人的情感融入音乐,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双双沉入在音乐的梦幻之中。

音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们的幽会开始出现某种新的东西不再是疯狂的。他们的身体体现出水一样的韵律,变得轻柔、缓慢,这种缓缓的交融有着一种欲说不能的痛苦。曲爽从来不问托马斯有没有别的女朋友,倒是一开始托马斯就告诉她,他有一个女朋友在美国。曲爽非但没有吃醋,反而使她心理平衡了许多,她觉得这样比较公平,她无意毁掉自己的家,那么就没有理由拆散人家。这样更合理,双方都处在一种平等的位置上,谁也不欠谁的。而且她从来都不问对方“我们该怎么办?”“将来会怎样?”“你爱不爱我?”这些愚蠢的话,她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世态度,倒是对方问过几次这样的话,她总是闪烁其词不肯正面回答。她甚至有点害怕对方表达得太直白。她潜意识地认为她没有权利接受这份爱,她怕这份爱毁了她的家,毁了那个比她小四岁的男子。在他们有过几次交往之后,托马斯问及她的年龄,她才知道原来托马斯比她小。托马斯因此大吃一惊,他说他知道一般亚洲人看上去很年轻,但她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托马斯给她讲述了他的恋爱史,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差不多每一次都爱上比他大的女子,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和他父亲同时爱上了同一个女子,可是那个女子有着比他母亲还要大的年龄。

曲爽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傻呵呵地问他“你后悔吗?”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并不是在为他而叹息,她只是为他们没有结局的恋情叹息。

之后曲爽问他,这是不是通常所说的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

他说也许是吧。

曲爽说:“我可不想当你的母亲。”

他说:“你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东方女王。”

曲爽说:“我不想当什么女王,我想逃跑。”

这是一句实话,但她越想从他那儿逃走,就越走近他。和托马斯的约会就像一口陷阱,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去见托马斯的路上她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天我就要对他说,我受不了了,心理负担太沉重了,我像一个罪人,我时时感觉自己在犯罪,我每天像小偷一样地活着,我不要这样的日子。让我们结束这种可怕的关系,只做朋友吧!”她在心里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些话。她知道“做朋友”是一个谎言,当他们一见面,两个身体就绝望地搅在一起,透不过气地拥吻,难以忘怀地抚摩。他们知道他们的机会不多,他们见面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他们只有通过身体来表达他们相互的依恋。时间的短促,激发着他们床上的性游戏层出不穷,他们彼此都努力地表现着自己,把彼此的弱点藏起来。这是与鲁克截然不同的性生活,鲁克那儿是直接的、规律的、松弛的、没有铺垫式的单刀直入,一种受法律保护的安全的性。她与托马斯是感知的、野性的,是一场交响乐,先是过门、引子、序曲、高潮、余音、低潮、回落,然后才是结尾。托马斯在床上的表现是出色的,同时,他也一次次惊叹地发现,这个亚洲女子的身体是那么的柔软,她的乳房因为亢奋呈现出羞涩的红晕,激烈的交锋之后,她的皮肤上散发着一层露珠般的纱帐,诱发着他更大的欲望。他们每一次的交欢充满了急流险滩,偷情的刺激,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快感,从眼睛到气味,从触摸到感知,那种没有未来的疯狂,爆发着绝望的缠绵气息。渐渐地他们明白了他们不是在逢场作戏,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迫使她与这个异乡男子有着如此难解难分的纠葛。托马斯并不是她想像的那种见异思迁的花花公子,假如他是那种人,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游戏的成分大一点,他们就会轻松一点。他们越认真,事情就越复杂,越让他们痛苦不堪。经常是在忘我的欢悦之后,突然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哀向他们袭卷而来,他们长久地偎依在一起,仿佛今夜之后,便是一场生离死别,这种戏剧化的场面,倒不是他们刻意制造出来的,他们确实身临其境。

在一次长久的沉默之后,托马斯对曲爽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给他的女朋友写信了。

曲爽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去问为什么,反而说,“这样不好。”

托马斯说,“我这方面是容易解决的。”

曲爽明白他的潜台词,她怕这种暗示性的语言,她怕他给她施加压力。当托马斯说完之后,她不知怎么回答他,她感到进退维谷。托马斯很清楚让曲爽离开鲁克是不可能的,究竟什么原因,他也不太清楚。但他不愿首先张口说出这句话,他要等待曲爽先说出来。可是曲爽就是不说,她是那么谨慎地维护着她的家庭利益,她从未把托马斯带到她家,哪怕是鲁克不在家的日子。她坚守着她的家就像坚守着一座城堡。她以为这是对鲁克的一种尊重。可事情糟就糟在她越来越意识到她是多么需要托马斯,她把那个非现实变成了现实,她原来以为这个双重的世界是可以分割的,一旦这个双重世界变成了一个世界,它就混乱不堪,令人心力交瘁。她很难在两个人中间只选择一方而舍弃另一方。她权衡利弊,左右为难,抛弃鲁克是万万不可能的,她与鲁克有着一种比血缘还要重要的文化背景的联系,剪断了这层关系就等于割断了她的历史背景,这是她不能想像的,也是她不能接受的。她不能想像每天和一个人说着一种半生不熟的语言,固然她和托马斯在一起因为语言表达的不彻底而省去了许多麻烦。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反而增加了诗意的气氛,同时因为语言的不彻底,又失去了语言本身的魅力。当曲爽向托马斯讲述一个中国式的笑话时,托马斯会瞪着迷惑的眼睛连问三遍:Begyourpardon?(你在说什么?)再有味道的笑话也顿时索然无味了。这让曲爽感到沮丧。那时,托马斯会一再地说他一定要学中文。曲爽知道,要理解语言背后的妙处,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学到的。她与她的母语有着空气和水一样的关系,鲁克是一种象征,他们水乳交融的语言给他们日常生活带来了多少欢乐,有时一个词、一个妙趣横生的笑话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彼此领略着他们母语的优美之处。在这一点上,她在托马斯那儿永远也找不到。

一想到这儿,她就不寒而栗。

这一夜,月亮罕见地巨大,它无助地悬挂在空中,呈现出一派金黄色,就像夜晚腾空升起了一颗巨大的太阳。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奇景,它的确有别于往日。

曲爽走出家门,大梦初醒般地领悟道:“啊,今夜中秋节!”这一晚,月亮必定圆而明亮。在她看来这个夜晚比任何一个节日都富有诗意。在这个夜晚,炎黄子孙从地球的四面八方遥遥相望,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中国古人十分懂得领略自然中的美景,为它命名出这么美妙的一个名字,提醒后人别忘记了这个良宵美景,这就更强化了它的诗性。每每这个日子,她心中总要涨起一股股浪潮。她不是诗人,她不具备诗人的情怀,但总想抒发一点什么,同时也因此而变得惆怅伤感。可是,这一夜非同往日。原野上的明月,起先是巨大的完整的,明亮得怕人,渐渐它被一团乌云遮盖了三分之二,透过薄雾仍能隐约地看见月亮的轮廓,一会儿一个神秘的黑影完全覆盖了月亮,留下了一道金丝线一般的亮边闪烁着玫瑰色的光泽。这是一次少见的月全蚀,地球的影子奇妙地重叠在月亮上展现出了这个奇观。这是“天狗吃月”,古书中早有记载。

中秋节的夜晚没有月亮,而是一次罕见的月全蚀!

这意味着什么?

她暗暗问自己。

那个时刻,曲爽正在前往托马斯家的途中,她看见草地上泛着毛茸茸的银光,狗在不断地狂吠,月光下的马匹弯曲着颀长的脖子寻觅着月的影子。

路上,她遇见一位留着长发、脸庞消瘦满脸胡腮的陌生男子,表情严肃地连连对她说,很危险!很危险!当时,她以为他是疯子,伦敦大街上的疯子实在太多了。她只是隐约想到,这个时刻她应该留在家中与鲁克共度良宵,这是一年一度家人团聚的时刻。但她心中却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力量拉着她朝外走。

这也是她与托马斯最后一次的密约。其实事先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后来,曲爽才恍然大悟了那个陌生男子的话,那是一个征兆,他是一位先知。

她到达的时刻,托马斯已站在他家阳台上翘首探望,她以为他是在等待着她,这样就增加了浪漫的色彩。他们借着月光的迷惘爱意紧密地搂抱在一起,因为太稠密的爱,反而减弱了性欲。他们没有像以往那样进行狂风暴雨式的交欢,两个身体交错地攀缠着。托马斯缠绵地吻着她的全身,似乎这还不够,他托起她,走向阳台,她的身体在隐秘的月色下像一个爱情的祭坛……他们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为彼此身上留下了多少爱意浓浓的纪念品,但这一次他们却不能勃发,他们似乎都有一种预感。他们裸露着身子相依在壁炉前,火光前他们的身体像一尊伤心的大理石。他们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对方,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着他们,他们觉得身体里的火焰就要熄灭了,火光照亮了这个悲哀的场景。

曲爽忍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托马斯爱怜地给她拭着泪,满怀深情地问她为什么哭。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哭。以前他总怀疑这个女人有没有泪腺。

她停顿了好久才说,“我哭,是因为我不能爱你。”她说这句话时,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托马斯说。这是曲爽惟一的一次这么直白地表达了她的情感,这仿佛是一个灾难的咒语。

他们缠绵直到深夜,她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推迟着回家的时间。她知道她和鲁克之间的危机,随时都会爆发。可是,此刻她已无所顾忌。他们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久久地亲吻告别,说了一百次再见,还是没有离去,最终还是托马斯开车把她送到她家附近的一条街道,他们好像在预演着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悲剧。

鲁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很有尊严地保持着沉默。他是那种极聪明的男人,他绝不无端地往自己身上揽事,他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很清楚在他和曲爽之间发生了什么,这并不难推测。有时,生活的逻辑并不复杂。他听说过太多这样的故事,但是他就是不愿意面对他们家所发生的故事。假如他面对了这个事实,无疑对他的尊严是一种损害,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不能接受的,他的视而不见,反而表示了一种男子汉的大度。他更不愿意采取跟踪、偷看信件那些低级的举动,他认为那是无能的表现,反而会逼得人丧失理智。他决定暂时不去追究,采取不过问的态度,看事态的发展。他很清楚这种自我欺骗不会维系太久,但他就是不乐意首先捅破这层纸,不愿首先毁掉这个家,他知道在这个偌大的世界,建立一个家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他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奔波,只有家让他得以喘息。其实他不敢承认最重要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爱着他的妻子。这个世界已经沦落到耻于说“爱”的地步,包括夫妻之间都不能真诚坦率地说出这个字,他们只是做爱,不敢表达爱情,他们以为那就是表达爱情的方式,其实谈情说爱,是要又说又谈的。

二十世纪是一个丧失了爱的能力的时代。

早上起来,曲爽感到一种失重的晕眩,连着几日都是这种情形,她似乎有了一种预感,但她又觉得不大可能,她一直是小心谨慎地注意不要让这类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为了保险起见,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是确定无疑的,她怀孕了。这个事实令她猝不及防,她感到一阵晕眩,几乎走不出医院的门。她扶着墙壁,好不容易走到了一条长椅上坐下,惹得护士又是给她倒水、又是问她要不要给她家人打电话。她摆摆手说不用,一会儿她就会好。

她怎么启齿对鲁克讲她怀孕了?她知道鲁克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的,鲁克会成为一位好父亲,他的禀性决定了他非是一位好父亲不可。问题在于她不能确定肚子里的生命是跟谁有的,说出来,就是对鲁克更大的伤害,也许是她和鲁克的关系到此划一个句号。这是她最不想要的一种结局,她与鲁克在中国的热恋,出来的奋斗,十几年的联系就这样一笔勾销?她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边伤害着鲁克,一边又最最割舍不下鲁克。

她拿着那张确认她已怀孕了的化验单茫然地走上街,脑子里乱作了一团,她仔细回忆着她与托马斯和鲁克在一起的日子,可她还是不能确认。她悲哀到了极点,她不是为自己悲哀,是为那个新生命而悲哀,她恨自己的堕落,她想,人世间的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一个人造了孽,是要遭惩罚的,现在上帝终于惩罚了她。

曲爽不是一个用常规道德标准衡量事物的人,这一次她知道她是有罪的,并且是罪孽深重。她固然是一个新女性,但她并没有决定不要小孩,其实她心里是渴望要孩子的,但她总以为时机还不够成熟,她想在三十几岁前多干些自己的事,然后老老实实为鲁克生一个孩子,好好过日子。现在的局面全乱了套,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喜悦,反而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面对两个男人说她怀孕了!

她不难想像那种尴尬局面。托马斯会怎样说呢?她吃不准。她从来没有和他谈过关于孩子的问题,她假设着她与托马斯的谈话场面,假如托马斯两手一摊,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那无疑对她是一种打击,她的自尊心是不能接受的。再假设托马斯表现出欣喜若狂,会更加让她进退两难,理由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要不要和托马斯在一起生活。

她毕竟是一个成熟的女子,和初恋少女的狂热是不一样的,她更在乎实质性的生活内容,而不是一天两天的浪漫。

她到底要不要告诉托马斯?这是一桩悬而未决的问题。

她听说过太多因女方怀孕而促成的婚姻,这种无可奈何的婚姻,导致了多少家庭的不幸:没完没了的抱怨,大人吵,小孩哭的恶性循环。她可不愿意扮演一个要挟别人的角色。问题在于她的处境要比前者复杂得多,不是要挟的问题,而是如何逃脱的问题。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无疑对这个小生命也是一种污辱。

她又设计了第三种方案,那就是她既不要这个家,也不和托马斯生活在一起,只是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勇气;她是具有摩登头脑的,但她的心理还是软弱的,在这个茫茫世界里,鲁克就是她的底线,她害怕那种釜底抽薪的感觉,那会使她惶惶不可终日,再说孩子没有父亲,无疑是一种缺欠。一想到这儿,她就迅速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怎么办?怨天尤人、哭天抹泪都无济于事,这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最终她要自食其果,没什么好说的。

她决定谁也不告诉,一切由她自己来承受。

她在这团千头万绪乱如麻的思绪中,终于理出了个头绪。

怀孕的初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吐得昏天黑地,同时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妊娠反应,她惟一的办法就是躲避人,幸好那段时间鲁克白天常不在家。鲁克不在家的时候,她就一次次冲进厕所肆无忌惮地吐着,她吐得好像要把自己的心脏都要呕吐出来了。偶尔鲁克在家,她就借故说到图书馆去看书,实际上她走到附近的公园,走走吐吐,回来时她把一包包吐在塑料袋里的令人作呕的东西扔进路边的垃圾箱。这种反应在早上是非常强烈的,为了不让鲁克发现,她要赶在鲁克醒来之前就起床,她借口要出去跑步,她说她感觉最近很虚弱,她要好好锻炼锻炼身体。当她走出去,她的确感到晨风的吹袭让她胃里舒服了许多。

曲爽在自己的生活里给自己布下了这座险滩,她知道她别无选择,她必须坚韧地承受这一切。她对她身体里的这个小生命怀有奇异的感觉,她常常偷偷抚摸着还很扁平的腹部,与这个小生命交谈着,这个时刻,她变得极脆弱,谈着谈着,她就泪流满面。她一点都不责怪这个小生命把她整得这么苦不堪言。她还不习惯对这个小生命称自己为妈妈,她总是说,“亲爱的,我对不起你。”也许她没有勇气称自己是母亲。母亲总是伟大的,她觉得自己既肮脏又渺小,她是不配称作母亲的。她默默地说:“你能原谅我吗?我知道我是不配原谅的。”她说这句话时,好像是在对鲁克说,又好像是在对这个新的生命说,又好像是在对托马斯说。她很久没有想起托马斯了,这一向,她把她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这个小生命上,就像自然界的动物一样,当雌性发觉自己怀孕了,就不再注意其它了。这是不是女性的天性?她决定在这一段时间内绝不让这个小生命受一点委屈,她要小心翼翼地照顾好她的小生命,生怕外界的一点惊动会伤害到她,她不容许任何事物来打扰这个小生命。

她变得清心寡欲,洁身自好。自她从医院检查回来之后,她便和鲁克没有过房事,她对鲁克是体贴的温顺的,但那是一种有距离的温顺。她变得苍白,很少吃东西。她总是在鲁克回家之前就做好了饭,她一看见饭菜就恶心,但她不能老是把鲁克一人留在饭桌上,她得做出个样子与鲁克一起吃。她一会儿就离开了饭桌,躲进浴室,幸好卫生间在厨房的那一头,她在里面使劲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她漱完口,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鲁克关切地问她,她说她最近肠胃不大好,鲁克边吃边说,要不要去看看。她说不必。鲁克是那种对自己喜欢的事物特别专注的人,他对他身外的事物并不大关心,在这一点上他是粗心的。他虽然做了丈夫,他对女人生理上的反应却是迟钝的,曲爽了解鲁克的这一点,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呕吐,他是不会注意到的。

曲爽一反以前的生活状态,又很少出门了,她安静地呆在家里。鲁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她时,她总是侧头一笑,说没事。这显然不是真实的,她的这种安静,让鲁克害怕,他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她的行为一点也不诡秘,几乎足不出户,与外界联系甚少,这就加重了她的神秘气氛。

曲爽依旧像一个正常的孕妇一样,每月定期去医院检查胎儿。头一次她去医院时,填写了手续繁多的表格,姓名、年龄、国籍、家庭住址、婚姻状况等等,她在婚姻那一栏,填写了已婚。之后,抽血、验尿、量血压、听心脏,她不知道医生是在听她的心跳还是在听胎儿的心跳。医院给她指定了固定医生,让她下个月再来。这一次,医生告诉她胎儿很健康,一切运转良好,她坚持要做一个B超检查,她在荧光屏上清晰地看见那个小生命的活动,她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身体,她的脑袋看上去很大,和她的身子不成比例,头两侧有两个小黑点,那是婴儿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可爱,她不停地在蠕动。当医生告诉她,是一个女孩,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愿望。

“我的女儿啊!”她在心里这样喊着。

她低下头两肩抖动着默默无声地哭泣。

医生显得那么和蔼可亲,为她激动的流泪而感动,很仁慈地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次生孩子都是很紧张的,其实不用害怕,你会知道如何做一个好母亲的。”

医生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凶。

她一边哭一边问医生,如果想流产,胎儿最长能在身体里留多久?

医生大惑不解地望着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停止了哭涕,她说她想流掉这个孩子。

医生更加迷惑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定期检查?为什么不早一点把她做掉?这是很不明智的做法。”

她苦涩地望着大夫,“就请你告诉我,她还能在我体内呆多久?”

“这是一个很健康的孩子,你应该留下她。从你的年龄来看,这也是你最佳生育年龄,如果现在不生,怕是有点晚了。”大夫惋惜地劝解她。

“请你告诉我,最晚的流产期限是什么时候?”曲爽几乎在乞求大夫。

大夫严肃地看着她,有点迟疑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当然,你有权利做出选择,超过三个月,只能做人工引产,那是很疼痛的。”

曲爽对医生说,她要定一个日子。

“既然你做了这个决定,你就应该早一点做。”医生的目光是谴责的。

曲爽怎么才能说出她的隐痛呢?她无法说出这一切。她只有遭受这个惩罚,也许这是她刻意选择的一种残酷方式来教训自己。她知道这个婴儿在她身体里仅存的时间不多了,她要把她的血肉挽留到最后一个时刻,直到她不得不把她从自己的身体里拿掉。一想到这个,她就撕心裂肺地难受,就加重了谴责自己的罪恶感。她认定自己就是一个屠夫、刽子手,是她不得不杀害她自己的女儿,那么她就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

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与托马斯联系,托马斯知道给她打电话不方便,很少给她打电话,以往总是她打电话来。托马斯迟迟等不到她的电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感到困惑不安,又无从找她,只好往她家挂电话。是她接的,腔调是异样的,她只是简单地对他说这段时间不要给她打电话,过一两天他会收到一封信的。电话就挂上了。托马斯面对这个冷酷无情的电话束手无策,在他的猜测中,曲爽和鲁克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不会再有更糟的事了。托马斯虽然很懊恼,但是他想,目前最明智的办法是不去打扰她。

两天之后,果然他收到了一封来信,信简短得就像电报稿,只有一行字,上面写着“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去找你。”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就是这么一句无声无臭的话。托马斯茫然地望着这张纸条,无奈地耸耸肩,他的嘴角古怪地一撇,好像要说什么。这个女人的行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曲里拐弯,难以理解。有一次他问及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曲爽解释道:“就是曲里拐弯地爽快。”托马斯问她用汉语怎么说“难”这个字,曲爽用夸张的嘴型教他发“NAN”的音。之后他说:“你应该叫‘曲难——曲里拐弯地困难。”

他用英文说。

当时曲爽很满意地笑着:“你可以当汉学家了,语言游戏玩得不错。”

名字是不是也能决定一个人的性格?

此刻他在想,他对这个女子的牵挂,主要来源于什么呢?他问过自己多次,最后他想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的确是奇怪的,她把什么都不说清楚,她的语言就像躲在一座屏风后面,散发着淡而薄的烟雾,缭绕着他,让他不舍。她是柔弱的,但这种柔弱里面,表现出一种可怕的韧性,这是最最让托马斯迷惑不解的。近三个月,他没有一点曲爽的消息,曲爽就这样不做一点解释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他很生气这个不近情理的异国女子这么绝情。

就在这个早晨,天空奇异地晴朗,空气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在这个备受污染的大都市,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这好像是一种启示。托马斯在伦敦住了五年之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妙的天气,湛蓝的天空似乎召唤着什么,他好像有了一种预感。在他与曲爽莫明其妙地断掉之后,他间或地想到她许多次,他甚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酒吧等过她,他以为他会在那儿碰见她,直到酒吧关门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他是徒劳的。

今天,他的心情是异样的,他望着壁炉上一件陶瓷作品,那是一个混合的两个躯体,却表现出了一种抽象的原始状态,但又有一种变形的扭曲,曲线浑圆,技法稚拙,是曲爽送给他的,她说是他们的相识启发的灵感,留给他作纪念。那个作品与现实的人很不一样,这似乎就构成了一种反差。这是托马斯从她那儿得到的惟一一件东西,他甚至没有一张曲爽的照片,她不像许多孤芳自赏的女人,非常热衷于摄影镜头,相反,她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照像机。一次他们去郊外远足,托马斯举起相机对着她,她像见了鬼似的惊叫着跑开了。事后,她向托马斯解释,她说她非常恐惧镜头,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接受这个东西的。托马斯觉得奇怪极了,一个现代人怎么会惧怕摄影机?!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他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心理障碍。他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不能解释,但是她就是害怕。

他走过去,摸着那件不怎么光滑的雕塑,他摇摇头,他还是不能解释这个奇怪的女子。他走到他的大提琴面前,他抱着他的大提琴,像抱着一个情人,忧伤地拉起了舒伯特的弦乐五重奏,他的手指触及着琴弦就像触及着曲爽的身体。琴声悲伤而悠远。

窗外的枯叶在风里翻动着,缓缓落到地面。

一曲结束,他回身去找另一张乐谱,他看见曲爽笔直地站在门前,不知怎的他一点都不吃惊,他知道她会来的,就在这个早晨,他睁开眼的第一眼,看见那明亮的天空,他就知道她会来的。她果然来了,她穿着纱雾一样的灰色长裙,直拖到脚跟,外面披着一件黑色的苏格兰披肩。她看上去更清瘦了,更女性化了,她睑上有着一种少见的红晕,微微泛着淡粉色,十分娇嫩隐秘。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女性怀孕的荷尔蒙发挥的作用。她安静地走进来,轻轻地关上门。她始终站着,与托马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说她从未要求过托马斯任何事情,今天,她要求托马斯为她演奏一首巴哈的安魂曲。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停顿了一下,走向窗前,坐下,调整好姿势,他拉了马泰受难的第三个乐章,神圣、宁静。

所有的河流最终归于大海。

整个屋子里回荡着大提琴深沉低婉的音乐,曲爽听见琴弓在琴弦上痛苦地摩擦着,发出了苦涩哀婉的乐声,那是神性的、歌颂生命的再生。她不知道她的灵魂还能不能得到拯救。她听得很入神,她想,她要像所有的母亲一样,要为她体内的胎儿做一次音乐胎教。明天这个生命就要永远地离开她的身体,她要为这个小生命送行,为她安魂。她祝愿这个小生命在到达另一个世界时,一路平安。

音乐回荡在空气里,上升,上升,托马斯紧闭双眼,沉醉在大提琴的音乐之中。他从未感到像今天这么投入。

曲终,托马斯回头望去,只有两把钥匙搁置在台子上,他明白这是他与这个东方女子永久性的告别,永远的句号。

天幕落下,他走出了这座充满记忆的房间。

(选自《香港文学》2002年8月、9月号)

·责编廖一鸣/图张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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