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种种

2003-04-29 00:44郑宝娟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3期
关键词:旗袍高跟鞋

郑宝娟

旗袍与怀旧

在近百件各款各色的旗袍中穿梭往返,看着丝质与缎质的布料被灯光喷上一层金雾,浑身流水般的婀娜柔顺,美得让人看傻了眼,就像读到《红楼梦》第四十四回贾母畅谈“软烟罗”和“霞影纱”时那样,对老祖宗创造的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充满孺慕和幸福的向往。

然而用现代人的眼光细品这些民族服装,会发现它跟我们这个短浅轻薄的时代完全不搭调,与日本女人的和服、韩国女人的高丽裙、印度女人的纱丽一样,既不适合居家也不适合劳作,只能在庆典场所流动展示,让人对往昔进行一种时光隧道式的回溯。是以大部分的民族服装,才跟宗教、美女、拉丁文法和法兰德斯派的画作一样,因为不具实用性,反倒让世人分外尊崇。

看了一场巴黎华人筹办的中国旗袍风韵展,猜想这场展览是被王家卫那部销到全世界去的软调文艺片《花样年华》,和把与会各国元首与金融巨子都穿上长袍马褂的上海APEC会议给催生出来的,仿佛全世界的中国人都在一夕之间记起这件祖宗们留下来压箱底的面世宝,忙不迭找出来向世人炫耀。果然在巴黎旗袍展前后一段日子,陆续在中文报纸上读到消息说,东京、纽约、圣保罗、伦敦等地,也都有侨社主办类似的展览。

着迷旗袍那类民粹的现象,或可视为人们怀旧情绪的集体爆发。怎能不怀旧呢?放眼未来,闹烘烘的世纪初预示的是一幅险象环生福祸难卜的远景,恐怖分子的活动可以引爆洲际战争;复制人的到来指日可待;转基因食品已被惟利是图的商人偷偷摆到超级市场的货架上,臭氧层的破洞在不同城市的上空扩张;全球气温不断朝酷热与酷寒两极发展;沙尘暴来势一年比一年凶猛,甚至可能飞越太平洋扫向美洲海岸线……记者们每天都有耸人听闻的题目来考验我们的承受力,差不多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了。

那个未来看起来也不是太有趣。电脑将会全面性地支配我们的生活,资讯会进一步充塞我们的意识空间。爱情与诗歌一日日凋零,性的花样与丑闻的传播却不断翻新。人们原以为进入网际网路的匿名状态便可以回归自我抒画衷肠,却发现人人正好借此道来满足自己的谎言癖与伪装欲。大自然被远远地隔绝在车子的小茧与房子的大茧之外,既不可望也不可及。总而言之,在那个未来,科技会更发达,生活会更方便,然而污染会更严重,心灵也会更空虚。

未来是如此地不可靠,使得过去变得分外美好,里头寄托着我们坚实的回忆与信仰,所以连速食食品也标榜起“古老配方”、“祖母风味”;最能掌握商机的旅游业者开始组织起“到草原看星星”的徒步旅行团;电影中在慢吞吞的大海轮上邂逅至爱相偕甲板上搂抱着作飞翔状的镜头成了爱情的经典画面;还有多少住有中央空调和电梯的大厦的人,偷偷梦想着再住回两进三合院去摇蒲扇听讲古。

我们也怀念野台戏、弹珠汽水、老字号糕饼铺、里外三新的锦缎棉被、大得像醋瓶的明星花露水、翘着大喇叭的留声机、带着书包架又不能变速的老式单车,还有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穿的那些六十年代流行的高领紧身旗袍。

俱往矣!那些我们儿时的家当,如今都已成了吴宫花草晋代衣冠,叫我们如何不怀旧呢?

旗袍与高跟鞋

在旗袍的众多款式中,就属高领紧身无袖开衩的那一款设计最走偏锋,却因流行最广最久远而成为正典。认真研究起来,发现它做为衣服最主要的特色就是不适合穿,要穿也是穿给男人看的,设计原理是“欲露还藏”,主意完全在于性的暗示和挑逗,它可以因形式的典雅而到达庙堂的高度,可以因冶艳及对官能的刺激而堕落到娼寮与妓院。

瞧瞧它那前后襟的下摆都盖过足踝了,可开的高衩又有可能连腿根都暴露出来,或走或坐都有春光乍泄之虞,挑起旁人偷窥的欲望,一旋身站起来,开初弥合春水无痕,又瞬间切断了那非非之想。这种种设计完全由男性观点出发,要穿它的女人静若闺秀动如荡妇,在视觉与心理上对男人进行循环往复欲迎还拒的诱惑,怪不得有家英国“情趣用品”连锁店把它和绣花肚兜一起当成促进鱼水之欢的性道具出售哩。

这样的衣服对女人身材的考验,几乎是妍媸立判的。首先无袖与开高衩的设计重点,就无情地展示了完整的两臂和两腿,在我们这个躯干与头颅六比一的人种身上,修长匀称白净的臂与腿向来是珍稀物质,适合公开展览的并不多。那硬挺又紧缩的高领,要求与一只优美细长的颈子相映衬,而像刀鞘一样紧紧地匝在身上的衣筒,除非穿在一个秾纤合度的天然美女身上,否则只有加倍暴露腴瘠和比例上的缺陷。

这样的衣服对女人身体的束缚,也是最严苛的,不下于高跟鞋对她的脚的束缚,它把女人紧紧包裹成一支锦绣花瓶,时时得缩腹挺胸,容不得大口呼吸大幅动作,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屈膝不能弯腰,走起路得莲步姗姗,即便坐着也得端端然纹丝不动,所以受得住这种种罪的女人,在男人眼中才分外是个驯顺乖巧的性玩偶。

这和高跟鞋的设计有异曲同工之妙。穿上高跟鞋的女人,髋部会被往前送,上半身为了平衡只得稍稍往后倾,伸展的步径被控制在三十厘米内,体重大部分落在两脚的大拇指上,于是胸部自然挺了出来,腹部自然缩了下去,臀部也跟着被托高了,使得它的峰点正好位于身高的二分之一处。既窄又高的高跟鞋,使得足部成为女人身上最妖冶的部位,也让女人走起路来腰直而不僵,腿动而不越,优美的步态带来裙裾有节奏的摆动,最能取悦男性的耳目。

旗袍与高跟鞋创造出来的女人仪态美,都带着某种程度的性虐待色彩,然而这是一桩一方愿打另一方愿挨的事儿,女权口号叫得再响也没用,知道女性主义运动健将傅瑞丹(BettyFriedan)怎么骂她的对手史坦能(GloriaSteinem)吗?傅瑞丹说史坦能在大唱内在美至上的高调的同时,却不忘定期上纽约最昂贵的美容院去做美肤与美发的保养。史坦能是众所周知的美女,而傅瑞丹则不。假如我再继续数落旗袍与高跟鞋的不是,旁人就会把我归入傅瑞丹之流。

旗袍与中国风情

人类学家哥登威塞(A·Goldenweiser,1880—1940)认为,一个民族的文化中纯本土的成份与外来的成份的比例是一比十,也就是说,各个民族凭借民间交流共享着彼此的发明与创造,每个民族都得益于生活在地球上或近或远的一切其他民族的才华。这个观点不难认同,想想流行于亚洲以米为主食的民族中的筷子,想必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模仿的结果,连带地连典章制度与民俗风情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才被西方人以“筷子文化圈”统而称之。

用这个观点去审视眼下的时尚风潮,发现仍然是个金科玉律,全世界的大都会都呈现出一种高度的宽容性,设计师们无不大谈民族融合,大量撷取深具民族风情的配色与图腾,中国的书法与刺绣、印度的珠宝与头巾、拜占廷大扣环低腰皮带和镂空雕花发夹纷纷出笼,一言以蔽之,就是个“杂”字,五湖四海,什么都牵扯一点。

在这多重奏中仍然抓得住一个主旋律,那就是“中国风情”,而且是考据出土古文物而仿制出来的中国风情,也是戏剧人物与演义小说人物式的中国风情,最年轻的式样是大红色的中式坎肩与带团花与寿字图案的丝棉袄,还有小立领的棉布或麻布唐衫,这些老掉牙的中国图腾物竟一一进了巴黎“春天”大百货的陈列架上。

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只见满街走着胸口端端绣上“黑龙会”、“简妮梵”、“东京制”、“角川正”中国楷书的青少年,经常半路被这些半大孩子拦下来为他解说印在他衣服上的象形字。家具店与寝具店都出现了以中国书法为图案的屏风、灯罩、窗帘、被套。时装店的橱窗也挂出了一品十足的中国旗袍,让挖空心思在衣着上推陈出新的时髦女郎穿出一身新鲜劲。设计家们也在报章杂志上怂恿爱俏的女孩打破惯常的组合,创造矛盾美,把中式服装跟她们衣橱里最新潮的衣饰大胆拼凑在一起,来个眼下最风行的MixandMatch(混穿风)!旗袍上加一件雪纺喱士上衣还不够酷,加一件钉着小镜片的牛仔外套,那才叫in呢;或者满头卷发,十足性感小可爱状,再穿一件长度仅够包住臀部的旗袍,脚蹬一双十二厘米的雪糕鞋,让自己的身体成了一出即兴戏剧,保证让人一眼难忘;或者保留旗袍的上半身,下半身却搭上一件大镶大滚的绣花牛仔裙,也不失为一种创意组合。但也有专家提出建议,与其东挪一点西借一点中国风情,不如把地道的中国货穿到身上。

这股排山倒海而来的中国风是有预兆的,早在二○○一年春季时装发表会上,我们就在几个世界顶级大家的创作中看到一些端倪。安卡罗(Ungaro)强调的东方色彩中的豪华与贵重虽然具有普泛性,可内行人一眼就看出了他那些珠绣背心的中国血统。“坏孩子”戈蒂耶(Gautier)又有惊人之举,这回的灵感源头是龙的故乡,一件用掉两千个工时才完成刺绣工序的绸缎长袍上缀着一把又一把中国折扇。瓦伦蒂诺(Vatentino)做得更彻底,他的时装发表会干脆用王家卫《花样年华》的主题曲当背景音乐,发表的新装在黑白两色中点缀着中国红,挺括的中式小立领也是他强调的重点。

都说服饰是时代的一面镜子,它反映的是普众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世纪之交的中国人羸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与奥运会主办权,又成了世界贸易组织的正式会员,台湾人拍的电影捧走四座奥斯卡影展小金人,港产影片成了好莱坞的主要摹本,周润发与章子怡双双上了二○○一年“全球五十个最漂亮”人物的标单,上海重新成了全世界的“冒险家的乐园”——如果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还嫌言之过早,那么说它是“环太平洋世纪”肯定没有人会反对,在巴黎或纽约街头看到几个白种妞儿穿旗袍招摇过市,正是一叶知秋哩。

(选自2002年6月8日台湾《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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