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超
在现代汉语里,物字极常用。辩证唯物主义是以物质为第一性的哲学,物理学是现代自然科学和技术的基础,一切人文和社会科学离不开物质生活问题,物质、物体、物理、唯物……这些词中的物字含义很抽象。很多人不知道,上古的物字指义并非抽象的,是指生物,或只指动物,王国维《观堂集林·释物》甚至说甲骨文的物字只是牛名。请看现在物字的偏旁,那确实是牛字。
直到现代,汉语中用物字表示动物的语言现象还存在着。如中央电视台1995年一个节目里有位鄂伦春老猎人说:“前边有个物,我端枪瞄准它。”严复翻译达尔文的书,用语如“物竞天择”“物种起源”,也是以古义使用物字。
历代古文不须详举,只以两条天文学史文献为例。张衡《灵宪》讲恒星:“六扰既畜,而狼鱼鳖罔有不具。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这物是动物。《后汉书》刘昭注引杜预《长历》:“天行不息,日月星辰各运其舍,皆动物也。物动则不一,虽行度大量可得而限,累日为月,以新故相序,不得不有毫毛之差,此自然理也。”那时人们掌握的天体运动周期数据很少,总算不准,于是杜预就说那都是动物,动物行走不会绝对齐同。“物动则不一”,这物当然是活的动物。甚至还有人说“天为大物”。
汉代字书《说文》有:“牛为大物。”若按广义理解,比牛大的物多的是,如关山云月,宫室舟车,所以,这个物就只是指动物的。不了解这一点,解读某些上古文献就会困难不通。
《易传》之言如“天地万物”“物生然后可养”“物不可以终壮”……那物便是生物,是由天地合德化育而生的,与水土风云之类的无生命者无关。风云属天,水土归地。易学专家和业余爱好者们,请特别注意:易之言天生万物,指的可是生物,特别是动物!不要拿现代哲学去随便套,说成是什么老天爷创造抽象的物质。那是向西方宗教观念硬靠,全非中国传统。
《管子·水地》有:“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前人(至迟自唐人尹知章作《管子注》始)皆以广义的语义解此“万物”,于是现代中国哲学史的书都说:“这句话的意思与古希腊哲人泰利斯的水本原论一样。”错了!泰利斯说的是包括天体地球的宇宙万物,他的观点是:一切都是由水构成的。而管子所指的只是动物,“万物”是一切动物。此篇一开头说:“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苑也。”这地就是土。管子要说的是:一切动物由水和土两种元素构成。而泰利斯的本原只有一种,是水不是土。论者避开土不说,硬靠古希腊,是偏心否?土是骨肉构架,水是血液流通的精质载体。动物,特别是人,精神和遗传是由水承载的。“宗室”二字的意思就是祖上遗传信息的承置体,用现在的话说是基因。相应的“根苑”二字则是“根蔓”的通假,指肢体本末。尹知章说“苑”是囿,错了。弄明白这些,再辨识出121字的衍文(那些文字偏离主题去讲什么“玉”,很易识别)就会发现,这近千字的水地篇是难得的逻辑清晰思想深刻的好文章。其文仅以纯物质的水和土解说生命现象,毫不涉及任何神秘主义,更与神创论无关;他把哲学史上的大命题——形神关系用纯物理的说法解释,建立了一个生物学基本原理的物理模型;所涉基本概念是骨肉器质、特征遗传和精神思维,正是现代动物学的核心前沿。水地篇明确地提出了一项生命科学的完备假说,完全符合科学规范,是上古中国科学思想史的极宝贵的精华。但若如前人误解“万物”的词义,那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尚书·吕刑》有“绝地天通”一语,前辈学者多解为上古神话:“很早很早以前,有从地面登天的梯路,神和人都可以上下来往。黄帝(或即颛顼)命重和黎切断了通天之路。”
《史记·历书》讲述此事,以神、人与“物”三者并举:“黄帝……有天地神物类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灾祸不生,所求不匮。少氏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扰,不可放物,祸灾荐至,莫尽其气。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使复旧常,无相侵扰。”
这段话里把神、人和动物一起看做三种生命形态。神不是创世的主宰的主,只是智能高于人类的生命,大半是人中的圣王死后精魂升天而为神,却还受黄帝设官统治。《尚书》里还有“人为万物之灵”的话,那是把人看做高等动物,此所谓“万物”不是连石头木头一起说的。
在古文献中常见把神和人都看做一种物(动物)的语词,如“天生神物”“鬼物”,把美女叫“尤物”,至今还用的“人物”“怪物”……这些物原非抽象的“物体”,而是动物。
到了《淮南子》,其中的“精神训”篇则说,人死后“精神者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返其根,我尚何存”?他连人死后有个体精魂也否定了。人的精神融化在混一的宇宙中。人一死,自我就消失了,完成其向宇宙总体复归的壮举。
至于除了人以外的其它动物,当然是智能低于人类的生命形态,但却是最一般的物。
物字的抽象化也是很早的事,所以才造成历代书生的误解,近现代则尤其严重。前面说到易学话语的“万物”,有的明确是指动物,但也有广义化的。先把动物扩展到植物,如《黄帝内经》说:春三月“万物以荣”。晋人张华作书,名为《博物志》,那就把无机物也都包括了。
由此可见,中国传统文化把世界万有看做是活的有机的存在,同时又没有人格化创世主的观念,是有来由的。在思维发展史上,得出抽象的“万物”概念之先,前导的概念是动物。
从先秦到司马迁,世家史官传述“绝地天通”那段神话时,不敢说天上没有神灵,但却与西方的宗教意识全然不同,决不把神看做至高无上的事物。民(人)与神之“异”也只在其“业”而已。神能帮人办好事,主要是保证风调雨顺,少生疫病。而人类则用动物(牺牲,牛羊之类)祭享神灵,以作报偿。这种神是有物质需求的。可是,神们不可以随便地擅离职守,从天上下来捣乱。人是动物,神也是动物,不过是比人更高一等的动物,是灵中之灵而已。
这种神话所反映的世界观有很清楚的实在逻辑性,是人本主义。不了解上古物字的原义,就不可能由此透视中国先民的思想发展史。寻根者,舍此文化之大根,夫复何求?
[附言]关于物与牛名的问题
王国维说:“物亦牛名”,两名怎么合用?笔者作过猜测,未成定论,说出来供讨论。
甲骨文造字之初可能不统一,一名两字或多字。牛字和勿字是一个名,读音一样,读若木。不仅这二字,还有“牧”和“牡”,后来又有“牟”。牡指公牛,其土旁原为雄性生殖器之象,与祖字初文“且”一样,但不能读为祖,那已用于人类了;牧的偏旁“攵”会意是执物之手,此象执鞭,会意不形声;牟字则是按下边的牛读音的。古人要区别它们,只用音调不同,平上去入长短之类。《史记·历书》有“牛者冒也”,是与“子者滋也”“春者蠢也”……一串话同列而出的。这种式样的话是董仲舒之流的公羊春秋学家的特征风格,没有逻辑性,不属于文字训诂之学。董生的《春秋繁露》多有此类语句,后儒很少用这种话语说理。韩愈学样说:“行而宜之之谓义”并未得义字正解,是不妥的。司马迁曾从师于董仲舒,学了他的坏毛病。但这些话语却给我们留下了古音韵的有用信息。牛原读若冒,古音即同于木,象牛鸣。类似的羊字古音可能读若咩[mie]。而物字,按古无轻唇音(辅音f和v)的规则,也应读若木,其义可能是强调家养,而牛包括野牛。与作牛名的勿同时,还有作否定词的勿,字形也一样。为了区别,后即给作牛名的勿加上牛偏旁,成了现仍通用的物字。但若好多字都读若木,又皆指牛,总有麻烦。后来牛改读若丑,按古无舌上音(辅音zh、ch、sh)的规则,及《史记》“丑者纽也”之言,丑读若纽,即今牛字读音。这一转换意味着十二地支与生肖挂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