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影子

2003-04-29 00:44胡学文
当代 2003年4期
关键词:老莫

胡学文,男,1967年生,现任职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发表过《乡村战争》、《飞翔的女人》等中篇小说多篇,多次被文学类选刊转载。小说获河北作家协会2000年度、2002年度十佳作品奖。

1

老莫是个老板。

但老莫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像老板。老莫身材矮小、相貌平庸,两排像是染过的黑牙七长八短地挤在一起。腰佝偻着,永远一副害冷的样子。老莫吃饭不讲究,山珍海味吃不惯,就爱吃农家的贴锅饼、打纳糕,喝的酒是二锅头,烟是一块钱一包的。这类人,大街上到处都是。老莫最不像老板的地方是他的所作所为与现在的多数老板不一样。两年前,京郊一个姓陈的鱼塘老板请过老莫一次。陈老板虽是养鱼的,气度却不凡。穿西装,扎领带,开着私家小轿车,据说还养了一个大学生情人。那天喝的是酒鬼,老莫嘴上说喝不惯,肚里却受用。老莫喝了不少,舌头硬得像轮胎一样。仗着酒壮胆,老莫问陈老板养情人的事,陈老板笑而不答。他把老莫送回宾馆,拍着老莫的肩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有我有大家有。老莫还没回过味来,陈老板已带门离去。老莫脑袋昏沉沉的,像是装了糨糊。打开电视,看了没三分钟便扎在那儿睡了。隐隐约约,他觉得有人解自己的扣子。老莫慢慢睁开眼,一个姣美的姑娘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望着他。老莫喊了声狐仙,嗖地一下跳起来。姑娘说我不是狐仙,我是来陪你的。姑娘轻轻一抖,身上的衣服便掉了下去。她身段优美,洁白迷人,晃得老莫眼睛都睁不开了。老莫想把头扭开,可他的目光已勾在了姑娘的皮肤上,怎么也拽不回来。姑娘往前走了一步,来呀,傻看着干啥。老莫酒意全消,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莫慌张地往后退了退,说,你别过来,我没钱。姑娘说,刚才的老板已经替你付了。老莫说,我……我不行了。姑娘说,没关系,我会让你成功的。姑娘脸不红不臊,自然大方,那样子就像是劝老莫喝一杯酒。老莫本能地后缩着,缩到墙角,他不动了。老莫说,我不干,你走吧。姑娘拉老莫坐在床边,一只手搁在老莫的大腿上。姑娘说,你怎么像旧社会的人?放心,不会出问题的,我拿了钱,自然要服务。老莫的身子通了电一样颤着,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姑娘照老莫的裆部扫了一眼,开始解老莫的衣扣。老莫怕自己的身子陷下去,他把姑娘的胳膊打开,气咻咻地说,走!走!!走!!!你咋没脸哩?姑娘盯着老莫看了半天,问,不做?老莫摇摇头。姑娘说,好吧,不过,你可是摸过我了,姑娘利索地穿上衣服。就在姑娘拉门时,老莫喊住她,老莫问她摸过了是什么意思,姑娘说你明白。老莫说我不明白。姑娘说我和你说不明白。老莫问刚才的老板给了她多少钱,姑娘说八百。老莫吃了一惊,他说,我没把你怎样,你把钱退了吧。姑娘扑哧一笑,瞧怪物似的盯住老莫,是你不干,不是我没服务,你嫌亏,可以重来。重来吗?她问。老莫忙说不了,可他总有些不甘,说,那你总该退一部分,就退一半吧。姑娘说,我再强调一遍,你摸了我就算我服过务了,服了务我就要收费。老莫说,是你摸我,不是我摸你。姑娘说,一样的,反正你是挨过了,还挨吗?老莫摇头。姑娘风一样飘出去。八百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老莫被割了肉似的,捂着脸蹲在那儿。虽然是陈老板出的,可谁出的也是钱。随之,老莫又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如何面对陈老板?他没把那个姑娘怎样,可陈老板却不会这么认为,那么,他就欠下了陈老板一份人情,更重要的是陈老板握住了他的把柄。老莫吓了一跳。他和陈老板是买卖关系,他怎么能让陈老板抓住他的把柄呢?第二天,陈老板笑眯眯地问老莫昨天睡得怎样。老莫说你差点儿害了我,然后将八百块钱放到陈老板面前。陈老板说,你开什么玩笑?是兄弟请客。老莫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姑娘退回来的,我不爱好这个,我把她打发走了。陈老板怔了怔,说,退回的?老莫说退回的。陈老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陈老板收了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老莫的肩。那件事,老莫别扭了很长一阵子。

老莫惟一和老板沾点儿边就是喜欢黑夜。据说老板们都是白天挣钱,黑夜消费,至少陈老板是这样。可老莫不是在黑夜里消费,那是老莫的秘密。老莫常在黑夜里出来,所以,老莫猛不丁大白天行走在皮县的大街上,还真是挺稀罕。

这是初冬的一个上午。顽劣的高原风横踢竖咬,当然咬不疼,皮肤上也不会留下青色的伤痕。阳光已没了夏秋时的韧性,栽到地面上,便一截截断开了。两边的铺子里不时传出吆喝声,一元一碗羊杂汤,五角一个武大郎烧饼,三元一颗熟羊头。音像店里港台歌曲蹦着让人莫名其妙的唱词,我的心就是你的爱,没有你的爱就没有我的心……电线杆子上,性病一针灵、无痛除狐臭的广告已被新内容覆盖,红纸上的黑字一副狐媚子相:处女膜修补,绝对保密,无需住院。

皮县不是一个落伍的地方。

鱼行老板老莫就走在这样的大街上。老莫竭力克制,喜气依然止不住地往外冒。老莫怕人瞧出来,就训斥手里的鱼。那条鲤鱼足有三斤重,它知道自己活不过中午了,拼命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一条黄狗跟踪了老莫一段,觉得没什么希望,便钻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钉鞋匠孟大眯着眼晒太阳,闻见鱼腥,眼皮猛地拉开了。孟大哟了一声,老莫给我送鱼了?亏你惦记着我。老莫翻了下白眼,你又没当县长,我给你送什么鱼?孟大说,我没当才香你的鱼,当了你就轮不上了。老莫嘿嘿一笑,你等着吧,我后半夜给你送。孟大知道老莫的一些事,压低嗓子问,是不是去看她?大白天的就敢?孟大完全是知己的样子,老莫却不领情,反问,她是谁?你小子吃错药了吧?胡扯!老莫走远了,孟大冲老莫喊,你别装,乔月肯定出门了。

老莫的后颈像是挨了一巴掌,他缩了缩脖子,却没回头。狗日的孟大,眼睛里揉砒霜了吧,够毒的。

没错,乔月出门了。就在今天早上,老莫送她坐上了去市里的车。她去看儿子了,莫小有刚迁进新楼,当然,钱是老莫出的,小二十万呢。不然,老莫不敢大模大样地去看朵枝。和乔月在一起,老莫感到压抑。几十年了,这种感觉像个影子跟随着他。两人过性生活,老莫总觉得不是他压在她上面,而是相反。乔月像一只大蜘蛛,她吐出长长的丝线,将他裹在中间,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乔月一走,老莫从网里钻出来。

老莫一身轻松。

老莫活蹦乱跳。

往常,老莫给朵枝送鱼都是在夜里,他将鱼鳞刮掉,把内脏掏出来,包在塑料袋里。有时坐一会儿,说些话,有时他将鱼挂在门框上,击几下门板,然后走开。每一次都鬼鬼祟祟,做贼一般。虽然乔月没跟着他,他却觉得乔月无处不在。现在,老莫向乔月,也是向自己发出了挑战。他不但要把鱼送给朵枝,而且要和朵枝一块吃午饭,和朵枝……老莫把这个念头摁了回去。

朵枝是老莫的相好。但两人并没发生过什么。只有一次,老莫拥抱了朵枝。那还是朵枝的儿子被抓走的那天,朵枝偎在老莫的怀里,哭得天昏地暗。朵枝的体温传过来,他闻到了她肌肤的气息。一股生艾味,夹着甜丝丝的野菊香。朵枝的泪洇透了老莫的衣服,老莫认为他和朵枝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不止是肉体上,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互慰。朵枝男人张占峰与老莫光屁股长大,很早就到县里开起了出租,并在县里娶妻生子。老莫刚到县城零打碎闹时,张占峰常买他的鱼,有时老莫把鱼卖完了,天还早,他不想回家,就去找张占峰闲聊。生意清淡时,张占峰就拉老莫去家里喝酒。朵枝性子好,脸上常挂着笑,她把家收拾得纤尘不染,老莫知道自己脏兮兮的,进了家站没站处坐没坐处。朵枝总是连说没事没事,反正她在家里待着,有时间打扫。朵枝每次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下酒,他们喝着,朵枝就里里外外地忙活,偶尔也劝张占峰少喝点儿,还要开车。张占峰频频点头,酒却喝得一点不少,还不时地向老莫挤眉弄眼。朵枝的温柔,对张占峰的娇纵,让老莫嫉妒,令老莫感动,甚至心痛。后来,张占峰花四万块钱买了一辆新车,一次拉三个客人去外地,半路上被杀害。三个歹徒抢了车,却把车开下了盘山路,车毁人亡。这曾是皮县轰动一时的大案。朵枝没了经济来源,就在家帮人带孩子,少则一个,最多时也就三个,每月不到二百块钱,勉强度日。老莫觉得照顾他们母子责无旁贷。朵枝的儿子不争气,最终撞进了监狱。老莫把家搬到县城后,还是偷偷地照顾她。老莫在朵枝那里寻找到了女性柔软的抚摸,也只有在朵枝那里,他的每一片肌肤,每一个细胞才能够彻底地放松。

这是一个不错的日子,老莫的喜气闪耀着白花花的光芒。虽然是冬日,虽然他穿得不是很厚,燥热依然从脚底卷上来,慢慢烤着他。老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逼近自己,他没有看到红红的一伸一缩的舌信子。是啊,这样一个日子,逼着老莫做倒霉的打算,那是折磨老莫。

朵枝的家在县城的东头,是一个独门小院。老莫对这儿太熟悉了,闭眼也能摸得着。门没插,老莫轻轻一碰便开了。朵枝说老莫来,她能感觉到,所以老早就把门虚掩着。老莫相信她的话。朵枝没有乔月漂亮,可比乔月有魅力,至少在老莫眼里是这样。进门时,那条鱼忽然跳起来,重重地在门板上撞了一下。

朵枝接过鱼,说你傻笑个啥,然后在老莫身上拍了一下。过了这个年,朵枝就四十八了,头发里虽然已有了银丝,但还显得很年轻。白发是愁出来的,丈夫被杀害,儿子蹲监狱,没有哪个女人不发愁。朵枝还算坚强的,村里的一个女人,一听儿子判刑,马上就疯了。

老莫往椅子上一坐,朵枝赶紧把烟拿过来,很随意地问了句,今儿有空了?

朵枝没有触及那个敏感的名字,从来不提。可老莫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老莫说,我一天都有空。

朵枝微微笑了笑,像是面颊上开了两朵花。她说,中午在这儿吃吧。

老莫做出一脸赖皮相,晚饭呢?不留我了?

朵枝大方地说,住下都行。脸上竟然浮起两片少女般的红晕,看得老莫心猿意马。

老莫有一种长了翅膀的感觉,想飞。他说,好啊,今儿正没地方住呢。

朵枝没接老莫的话,她系了围裙,要褪鱼。

老莫忙说,我来,我来。他抢过鱼,褪了起来。鱼行已不用老莫下手褪鱼了,老莫的手显得生,可还是比一般人利索。和朵枝说话间,一条鱼便褪尽了。

朵枝说,你还真有两下子。

老莫说,这算甚,我一分钟能褪三条小鲫鱼。

朵枝撇撇嘴,说你胖你倒喘上了。朵枝说要出去一趟,走时将门锁了,仿佛怕老莫跑了。老莫心说,我才不呢,就是捆我我也不走了。老莫看了会儿电视,朵枝回来,手里提着一瓶酒,几样菜。

老莫说,够了,够了,两人能吃多少?

朵枝调皮地说,请老板吃顿饭不容易,怎么也得像个样子呀。

老莫道,什么老板,一个卖鱼的。

朵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真是不假。朵枝叹了口气,老莫知她想起了什么,没应她的话。

朵枝做菜很有一手,尤其做鱼,色香味俱佳,这当然归功于老莫,没有老莫的鱼,朵枝是练不出来的。老莫心情好,喝了不少酒。朵枝也陪老莫喝了点儿,酒后的朵枝面若桃花,少妇一般。朵枝穿了件淡青色的毛衣,这使她身体的曲线很明显地凸现出来。老莫觉得一群鸟从眼里飞了出来,在凸物上狠狠地啄着。老莫放肆而大胆,这是他和朵枝交往以来少有的。

朵枝似乎被啄疼了。她责道,你怎么贼头贼脑的,没见过啊?

老莫龇牙一笑,你真漂亮。

朵枝说,好话也说不到点子上,漂亮啥呀,头发都白完了。

老莫说,我看就……

朵枝嘘了一声,酸唧唧的,倒牙,说点儿别的吧。

老莫想起了两年前宾馆的经历,趁着酒劲,说给了朵枝。老莫觉得挺丢人,他装在肚子里,谁都没讲过,想让它烂掉。

朵枝笑得前仰后合,你……个土……包子,笑死……我……了。

老莫说,你笑话我,我明儿就找一个去。

朵枝说,吓唬谁呀,我才不管呢。

这顿饭,老莫吃得很开心。饭后,朵枝沏了杯茶递给老莫,漫不经心地说,张青要回来了。张青是朵枝坐牢的儿子。

老莫愣了一下,问,什么时候?

朵枝说,就一两天。

老莫说,这下好了,省得你牵肠挂肚的。

朵枝幽幽地叹口气,以后,怕是不方便了。

老莫觉出了这句话的含义,耳朵里嗡嗡响起来。老莫一着急,耳朵就响。他失神地抓住朵枝,这怎么行?我……离不开你。

朵枝红着脸背转头。可我担心……张青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老莫抱住朵枝,紧紧的。朵枝呻吟了一声。这呻吟是鼓励,是召唤,是拂面的春风,是温润的细雨。老莫胳膊一松,和朵枝同时倒在床上。

疯狂了。

一种火山爆发、末日来临的疯狂。

若不是急促的手机铃声,老莫就和朵枝化为灰烬了。如果朵枝中止和他的来往,他宁愿和她化为灰烬。也许朵枝想用这种方式结束,可老莫却认为这是新的开始。

世界静止了,只有刺耳的铃声。

老莫不接。愠怒的老莫觉得自己像蛇一样疲弱下来。他想狠狠地把该死的手机摔在地上。朵枝觉到了老莫的企图,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老莫看了她一眼,怒气化掉了。

电话是鱼行伙计王保打来的。王保的声音里带着慌张,说出大事了,让老莫赶紧回去。老莫急问出了什么事,王保像是吓糊涂了,反反复复一句话,出事了,让老莫回去。如果王保在跟前,如果老莫手里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

朵枝摸着老莫的脸说,赶紧回吧。

老莫一进鱼行,便被等候在那里的公安戴上了手铐。

2

随着咔嚓的上锁声,老莫觉得自己的骨头稀里哗啦地碎裂了。可他还是扑过去,奋力拍着厚重的门板,凭什么关我?我犯了什么罪?没人回答他,咯血的声音在这个窄小的空间弹跳了几下,尘埃一样落下来。完了,这下完了。可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莫陷入茫然的恐慌中。刚才,老莫吓糊涂了,乖乖地跟在公安后面,直到看见派出所的牌子,他才冲那个公安问了一句。对方很凶地训斥他,闭上你的臭嘴,自己干的事自己不知道?现在好,连问的可能也没有了。

老莫喘着粗气,他有些窒息。他不是第一次和公安打交道,那还是他在村里时,张老三的闺女被人强奸,他被公安询问过。那个公安没这么凶,问完就放他出来了。老莫心里有数,所以他不害怕,现在,老莫连头脑都摸不着,他没法不慌。

老莫琢磨着公安的话,不住地问自己,你干了什么事?他使劲想着,脑浆都快迸出来了。

老莫想不出自己干过什么。老莫是守法公民。不偷不抢不吸(毒)不赌不……嫖。一张瘦而青白的脸突地跳出来,老莫做贼心虚,下意识地往四周瞅了瞅,仿佛有人偷窥。难道是她?老莫感到嗓眼里卡了铁钩子,有一种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感觉。是呵,老莫不是一个干净的人。可当时……不管怎么说,老莫犯过。

老莫见到刘万年女人是在去年夏天。在此之前,老莫听到过不少有关刘万年的事。刘万年被人告倒了。没了官帽的庇护,刘万年一落千丈,其实他就是个村长。刘万年做过买卖,可干啥啥赔。刘万年出去打工,可他一无所长,卖苦力又吃不消。然后是刘万年得病的消息,据说是绝症。老莫一直想忘掉这个名字,可刘万年像一只可恶的苍蝇,不时在他耳边撞击一下。

那天黄昏,老莫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乔月约了一帮人打麻将,老莫不想在家里呆,那一阵子生意清淡,王保一个人足够了,老莫也不用去鱼行。不远处是烤羊肉串的广场,吆喝声不时将焦糊味逼过来,老莫想去那儿坐坐,快到近前又改了主意。出了广场,一个女人靠近他,问,大哥玩不玩,便宜。老莫愣了一下,明白女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如果是一位小姐,老莫并不奇怪,可女人显然不年轻了。天已经暗了,老莫不由往前探了探头。一张青白色的瘦脸喷射着夸张的脂粉味。老莫熟悉这张脸。刘万年女人显然也认出了老莫,她突然掉头走开,很快没了踪影。老莫没料到刘万年女人干这种事,他站在那儿愣了很久。继而,一种快感弥漫了全身。妈的,你也有今天。老莫领教过刘万年女人的飞扬跋扈。十几年前,就是这个女人在村场院截住老莫。她说乔月勾引了刘万年,问老莫管不管?她当然清楚老莫管不住乔月,而她同样管不住刘万年,她的质问只是找一个发泄的地方。尽管老莫也是受害者,可面对咄咄逼人的刘万年女人,老莫满头大汗一退再退。场院里站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却没有一个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怵刘万年,也怵刘万年女人。老莫像是置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中,他无路可逃。刘万年女人的唾沫星子不时地飞溅到他的脸上,那个贱货,你怎么就不管管她?你还是不是男人?要是我,就掐死她。老莫想说,你怎么不把刘万年掐死?可老莫没说出口。和这个胡搅蛮缠的女人是拎不清的。再者,老莫不想长久地被人围观。没有对手,刘万年女人自会偃旗息鼓。老莫扒开人群,落荒而逃,背后传来很放肆的哄笑声,妈的,他们看耍猴啊。老莫在村外的树林里转到半夜,还是乔月拽他回去的。这样一个女人沦到卖淫的地步,老莫没有理由不痛快。

过了几天,老莫又遇见了刘万年女人。这一次是晚上,在距老莫鱼行不远的地方。刘万年女人像是特意等他。她很大方地和老莫打招呼。两人说了没几句话,刘万年女人问老莫能不能借给她点儿钱。她竟然开口借钱,老莫感到吃惊。刘万年女人说她知道对不起老莫,可现在她也是逼得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干那种事,她连着好几天没做上生意,现在手里连一块钱都不够了,向老莫开口也是不得已。当然,她说,如果老莫要她,那最好,老莫不要她,那就借她点儿钱。刘万年女人一番赤裸裸的话,使老莫全身冷飕飕的。刘万年女人说出了她的难处。刘万年确实得了不治之症,他没回村,而是和女人在县城租了房子住下来,经济来源就是靠女人做生意。现在,他只吃些中药维持。刘万年女人说好歹挣些现钱,放下脸也没什么,只是年龄大了,生意难做。

老莫几乎被刘万年女人感动了。刘万年运旺时,并不待见她。刘万年当众扇过她,她除了掉泪,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现在她竟然靠出卖肉体延续刘万年的生命。老莫掏出三百块钱。

老莫被好奇驱使着,提出看一看刘万年。老莫突然想知道,现在的刘万年是个什么样子。

一路上,刘万年女人不住地向老莫道歉,说老莫和她都是受害者,她对当年的做法感到后悔,她说女人家终归是见识短,她说老莫有气量,不声不响,终是干成了大事。老莫问刘万年知不知道她干这个事,刘万年女人说,知道啊,总共一间屋,谁也蒙不了谁。

刘万年女人租的房在一条深巷里,黑灯瞎火的,有好几次,老莫踩在了水坑里,所以那间屋子尽管灯光阴暗,乍一进去却给人豁亮的感觉。

屋子中间隔着一层布幔,刘万年女人拉开布幔,老莫便看见床上蜷缩的一团。

刘万年女人说,你看,谁来了?

那一团蠕动了一下,一颗头慢慢探出来。

如果不是刘万年女人提前告诉老莫,老莫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刘万年。在老莫的记忆中,刘万年一直梳着油亮的后背头,一张胖脸,眼睛狡黠而霸道。可眼前的刘万年头发掉光了,脸色蜡黄,两腮深深地陷下去,眼睛灰暗无神,整个人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老……莫?刘万年认出了老莫,眼睛亮了亮。

老莫没有说话。面对一个垂死的人,他能说什么?

刘万年女人搬了凳子让老莫坐,她大约想打破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喋喋不休地说老莫怎么怎么能干,他的鱼行如何如何红火。老莫盯着刘万年的黄脸皮,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过去是老莫跪着,现在是刘万年跪着。

刘万年默默地听着,黄脸上没任何表情。末了,却突然问,乔月……还好吧?

老莫没想到刘万年吐出这么一句话。老莫被扎了一针似的,双肩不由缩了一下,这个狗操的。

不可否认,老莫看刘万年固然有好奇的因素,更多的成分是想听一听这个垂死的人的忏悔。可就这么气若游丝的一句话,老莫胜利者的豪情便被击碎了。耻辱夹杂着呛鼻的中药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老莫想马上离开这个阴暗的地方,可他明白此时离去,就是承认被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戳败了。老莫微微笑着,说,哪天,我领她来看你。

刘万年眼里的光亮油灯样熄灭了。算了,他说。

老莫说,她愿意,我一定领她来。

刘万年缩回脑袋,垃圾一样瘫在床上。

刘万年女人适时地拉住了布幔。老莫告辞时,刘万年女人拉住他的袖子,小声说,做一下吧,那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

老莫并没打刘万年女人的算盘,那三百块钱老莫也没准备往回要。可刘万年的那句话使老莫改了主意。老莫看不上刘万年女人,可老莫必须羞辱刘万年一次。老莫在刘万年女人胸上扫了一眼,心里涌出反感。屋子的另一端放着一张单人床。刘万年女人很职业地脱了衣裳。老莫想弄出些声响,他就是要让刘万年听听。可在整个过程中,刘万年女人一声不吭,老莫把她的瘪奶子都抓青了,她就是不出声。

老莫痛快了一阵子。事后,老莫很后悔,觉得自己的做法过分了些,残忍了些。毕竟,刘万年是一个要死的人了,和他计较什么?

老莫又去过几次,当然老莫再没和刘万年女人干那种事。老莫连屋都没进,他喊出刘万年女人,给她一二百块钱。没必要探究老莫为什么这样做,老莫自己都莫名其妙。老莫把自己的行动捂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知道。有一次,老莫跟乔月提起刘万年得了绝症,乔月没有表情地说,那个王八蛋,死了活该。

如果算嫖娼的话,那是老莫惟一的一次。

难道刘万年女人出事了,咬出了他?

老莫蹲在那儿,不安地揣测着。

3

老莫是晚上被提审的。审讯他的是个大个子公安,做笔录的是一个满脸稚气的后生。提审室吊着四盏日光灯,明晃晃的。老莫往那儿一坐,无端地紧张起来,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搁放。老莫的神色没逃过大个子公安的眼睛,他的目光剑一样在老莫的脸上划着。老莫觉得脸上腥乎乎的,像是流出了血。大个子不说话,只冷冷地逼视他。老莫明白这叫心理战术,大个子公安要在心理上击垮他。足有一刻钟,大个子公安才抛出一句,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老莫点点头,汗已经出来了。老莫哪见过这种场面?

从大个子公安的问讯中,老莫知道自己猜错了,不是刘万年女人的事,而是鱼行出了问题。大个子公安反复问今天上午哪些单位从他的鱼行里买了鱼,多少斤。老莫一一作答了。大个子公安问电力宾馆买的鱼,是不是老莫剖开的。老莫说是鱼行伙计王保干的。老莫不知这有什么错,现在卖鱼都要剔除鱼鳞,掏净内脏。

老莫沉不住气了,问,出了什么事?

大个子公安不动声色地说,电力餐厅的客人吃了鱼,中毒了。

老莫猛地跳起来,急赤白脸地嚷,不可能,不可能!

大个子公安冷笑道,什么不可能,人还在医院里躺着。

老莫木了一样,有那么一刻,他脑里飞飞扬扬,全是鱼鳞。好半天,他才扭过弯来。老莫说,早上买鱼的不止电力宾馆一家,要有毒,凡是吃鱼的都会……

大个子公安打断他,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老莫觉得大个子公安的逻辑不对头,可他又说不上哪些地方不对头,不知道应该怎样反驳。鱼是没问题的,老莫可以肯定。他和朵枝中午吃的鱼,和卖给电力宾馆的是一个池子里的。王保剖鱼时,老莫和电力餐厅的六指就在一边看着,六指夸王保动作熟练,还说要给王保介绍媳妇。对了,他们为什么不讯问六指呢?如果鱼有问题,也肯定是鱼出了鱼行有的问题。老莫的脑袋突地豁亮了,大喊,我知道了。老莫神色激奋,像是破译了敌方密码的特工。

大个子公安问,你知道什么?

老莫说,六指,肯定是六指。见大个子公安疑惑,老莫解释说,六指是电力餐厅的,鱼就是他买走的。

大个子公安顿时收紧了脸,这能说明什么?说六指在鱼上做了文章?你有证据吗?

老莫结舌,是呵,自己有什么理由断定是六指?可瞧着大个子公安黑忿忿的一张脸,老莫又想,我若有证据,还要你们干什么?这话老莫没敢说。吃官饭的人都凶,能不惹就不惹,这是老莫的哲学。

审讯持续了两个小时,老莫觉得把事实澄清了,既然澄清了,就应该放他回去。可大个子公安说还要等一等,老莫问等到什么时候。大个子公安没有表情地说等到放你的时候。这等于没说。

老莫骂了一句,扑上去揪住大个子公安,啪啪扇了他两巴掌,凶凶地骂,你他妈算什么鸡巴东西,你怎么就成了公安?大个子公安被老莫的举止弄愣了,赔着笑脸说,别打了,老莫,算我不对,我这就放你走。

其实老莫什么也没干,那只是他的想象。

直到第二天早上,老莫才被放出来。也就是一夜的工夫,老莫却觉得过了一年。明媚的阳光、飞扬的尘土、长长的吆喝扑面而来,老莫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与亲切。虽然受了点儿罪,现在总算没事了。老莫是清白的,老莫永远是清白的。老莫揉了揉发涩的眼,大摇大摆地向鱼行走去。

老莫从王保嘴里得知,电力餐厅确实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但没查出是怎么回事。中毒者症状较轻,在医院观察了几个小时后全出院了。王保发着牢骚,鱼都活蹦乱跳的,凭什么怀疑鱼有问题。老莫说,你慢慢混吧,窝心事多着呢。这时,老莫忽然想起京郊鱼塘应在昨天送鱼的,便问王保送来了没有。王保说送是送来了,可老莫不在,送鱼的人拿不上钱就把鱼送到了对面的北方鱼行。老莫一跺脚,这可怎么好?县里有个大的会议,前几天和老莫定好了,老莫答应今天送鱼。老莫一向讲究信誉。见老莫急得猴似的,王保出主意,让老莫去北方鱼行借二百斤应急。老莫冷笑,他能借给?王保说,行不行试试嘛,现在可就这一个办法。老莫盯着王保看了半天,叹口气走出去。

老莫是硬着头皮去的。老莫和北方鱼行积怨甚深。北方鱼行的主人叫马旺,和老莫是连襟。马旺的女人乔梅和乔月是叔伯姐妹。马旺原是营盘镇的混混,和乔梅相识不久便把乔梅的肚子搞大了,两人没办任何手续就住在了一起。马旺什么也不会干,连日常生活都支撑不开。乔梅的父亲一直反对,却没办法阻止乔梅,事情走到了这个地步,他心疼闺女,便来找老莫,想让他俩来鱼行帮忙。鱼行本用不了这么多人,老莫不忍拂乔梅父亲的面子,答应了。谁知这一来却是引狼入室。马旺脚底抹油,老莫连他的影儿都逮不住。每天傍晚马旺却准时出现在鱼行,离开时拎一条大鱼,天天如此。老莫稍有微词,马旺便笑嘻嘻地说,乔梅的床上功夫太厉害,夜夜不落,我都让她掏空了,要是不补一补,兄弟就废了。马旺脸皮厚,软硬不吃,老莫拿他没一点儿办法。乔梅倒是能吃些苦,好歹帮老莫一把。可不久,老莫吃惊地发现,乔梅卖了鱼,偷偷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这分明是两只蛀虫。老莫一怒之下,把两人撵出了鱼行。马旺和乔梅去南方混了几年,不知怎么挣了些钱。去年回到皮县,在老莫鱼行对面开了这家北方鱼行。老莫明白马旺是冲他来的,什么买卖不能干,他偏开鱼行,而且非要在老莫鱼行对面。马旺做了一个特大的招牌,从早到晚放着流行歌曲,要从气势上压过老莫。可老莫毕竟开了多年,老主顾多。马旺在价格上做文章,有一阵子马旺赔本销售,想挤垮老莫。老莫硬是咬着牙撑过来了。马旺用尽了各种招数,老莫也绞尽脑汁招揽生意。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老莫明白马旺不服气,老莫也一直提防着他。现在抹下脸去求马旺,老莫心里涌起一种败走麦城的悲凉。

乔梅靠在椅子上,跷着腿,嘴里叼着一支烟。乔梅从南方回来,学会两样东西,一是花里胡哨的打扮,一是没有节制地抽烟。老莫常见她站在门口,从血红的嘴里喷吐蓝烟。乔梅明明看见了老莫,却故意扭着脸,老莫喊了声乔梅,乔梅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容像爆米花一样夸张地崩开了。是老莫呵,你可稀罕,说着弹出一支烟。老莫说,我抽不惯,掏了自己的烟点上。乔梅奚落老莫,你还是这么抠?像你不嫖不赌,挣那么多钱干吗?老莫说,一个鱼行能挣多少钱,你又不是不清楚。乔梅拉开声调说,我清楚什么?我这鱼行不死不活的,哪能跟你的比?你个婊子,老莫暗骂了一句。过去乔梅也和老莫开玩笑,但绝不敢如此尖刻。老莫忍了忍,把不悦药丸一样吞进肚里。老莫说了自己的来意,乔梅哟了一声,我可做不了主,这得问马旺。老莫挤出些笑,这么点儿小事,还用问他。乔梅话里带刺,马旺不像你,我也不是乔月。老莫问,马旺呢,我和他说。乔梅说他打麻将去了。老莫恨不得在她的血嘴上拉一刀,乔梅却探了探头,你干吗这样看我?有花心了吧?老莫狠狠地把目光断开。乔梅嘲弄道,有贼心没贼胆,你这个老板白当了。老莫粗声粗气地说,你打个电话问问马旺,行还是不行?乔梅勾了他一眼,干吗生这么大气,你求我,还是我求你?掏出手机和马旺嗯嗯呀呀地说了半天,末了说,马旺手气正旺,现在不能借给你,你要是着急,可以卖给你,不过得现钱。

老莫同意了,他取了钱,喊王保过来提鱼。乔梅一报钱数,老莫吃了一惊,他问乔梅按多少钱算的,乔梅说五块,老莫的眼珠子几乎要飞出来,零售价每斤就三块五毛钱,她张口就是五块。老莫嚷,你这是敲诈。乔梅笑眯眯地凑近老莫,现在是市场经济你懂不懂,换了别人,十块钱我也不卖。王保悄悄扯了扯老莫,老莫说,好吧,我要。

老莫离开时,乔梅故意说,老莫,常来呵。

王保跟在老莫身后,不满地问,你是不是糊涂了?

老莫没好气地说,你也来教训我?赶紧送鱼去吧。

不到一刻钟,王保就灰头灰脸地回来了。他说宾馆已买了鱼,还让给老莫传话,以后就别送鱼了。老莫一惊,忙掏出手机给食管科的王科长打电话。过年过节,老莫没少给王科长送鱼,因此这么多年王科长一直把这笔生意留给老莫。没开口说话,老莫先把笑脸摆好,王科长吧……是我呀……老莫……王科长很热情地回绝了,对不起呀,老莫,以后不能买你的鱼了,没什么理由,咋说好呢,兄弟说个知心话,砸牌子事小,闹出人命,你后半辈子就交代了。没等老莫再说,王科长关了手机。

老莫呆呆地站在那儿,像一截烧焦的木头。

王保喊了好几声,老莫的眼里才漏出些活物。

王保问要不要把鱼退给乔梅,老莫说,退啥,认倒霉吧。

老莫明白被人算计了。这个人肯定是马旺。自己吃了四十多年咸盐,竟然给一个小混混算计了。乔月一出门,他就遭遇了这种事,这下更该那娘们儿得意了。离了她,我真什么事都干不成?这个问题又一次冒出来,寒碜着老莫。如果被算计一次也就罢了,可老莫从王科长的话里嗅出些不祥的气息。好像老莫鱼行确实有什么问题,也许不止王科长,皮县三十万人都在传老莫鱼行的鱼有毒吧。妈的,明明澄清了呀。老莫想到了夜晚的屈辱和大个子公安的黄脸——老莫已经知道他叫秦天国。随之,一大团疑惑涌上来,电力餐厅的中毒者肯定也吃了其他的食物,怎么秦天国偏偏传讯了他?老莫已经如实交代了,为什么关到第二天早上才放他出来?马旺怎会那么巧的和王科长在半天之间做成了交易?

圈套!

老莫既惊又惧。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而老莫还傻乎乎地澄清呢。他们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老莫觉得自己被碾成碎末,他拼命收拢着,那些碎末还是旋到了半空,向无尽的天宇荡去。

这天晚上,老莫幽灵一样在大街上徘徊着。老莫喜欢黑夜,他喜欢闻黑夜的肌肤散发出的芳香,闻着这些气息,他就能平静下来。老莫喜欢黑夜的另一个理由,是能在黑夜中看清更多的真实。

十点多钟,老莫经过一家桑拿中心,看见马旺正从那里走出来。马旺是秃头,老莫一眼就认出他了。跟在马旺身后的是一个大个子,老莫稍一顿,看清是秦天国。

老莫疯狂地颤起来。

4

老莫一直被乔月的阴影罩着。无论他走到哪里,乔月都像一只老鹰,在他头顶撑开巨大的羽翼,似乎离开乔月,老莫就会陷进沼泽中,就会被毒花花的日头晒暴皮肤。事实证明,老莫遭遇的憋屈事,全是乔月摆平的。

老莫和乔月的结合是一个奇迹。

老莫和乔月是邻居,农村人院墙低,站在自家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左邻右舍的活动。老莫常看见乔月在院里跳方、踢ィ看见她蹲在墙角撒尿的情形。乔月很少和老莫说话,她没有把脏兮兮的老莫放在眼里。老莫喜欢看她矫健的身影,喜欢听她格格的笑声,那时他心里总会涌起莫名的激动,当然他没机会也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她。老莫知道自身的条件,在乔月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

乔月十八岁那年,得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先是脸上长出水痘,水痘慢慢连成一片,变成坚硬的火疮,如凸凹不平的土地。之后,她的耳根、颈部长出鱼鳞状的东西,褪了一层又一层。乔月的身影消逝了,笑声听不见了,她只出入两个地方,一个是家,一个是医院。跑遍了大小医院,用尽了民间土方,乔月的病一直没见好。家人失去了耐心,乔月的妹妹出嫁了,弟弟娶了媳妇,乔月依然待阁在家。没人敢把一个惨不忍睹的女人娶进家门。

老莫就是那个时候提出娶乔月的。老莫的决定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以老莫的条件,俊俏的娶不上,娶一个平庸的绝对没问题。就是娶一个带残疾的也比乔月强。谁都认为老莫的脑袋有问题,只有老莫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是少年的一个梦想。

婚礼迅速而简单,能把乔月打发出去,乔月的家人长舒了一口气。

新婚之夜是耐人寻味的。尽管老莫有所准备,可乔月把整个脸盘露出来时,老莫还是觉得目光被狠狠地咬了一下。乔月的脸丑陋得近乎恐怖。老莫的神色没逃过乔月的眼睛,乔月扭过脸说,如果老莫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老莫说不。乔月问老莫为什么娶她。老莫的记忆被勾了出来,他听见欢乐的气泡从脑海深处吐出来。随着老莫缓缓的讲述,乔月哭了。她跪下去,抱住老莫的双腿,发了一个誓愿,我要侍候你一辈子。老莫拉她起来,乔月让他把灯关掉。老莫明白她的意思,但老莫没有答应。他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平和地看着她的脸。乔月一件一件将衣服剥去。老莫觉得自己的目光抖了起来,噼噼啪啪发出奇怪的响声。乔月长相可怕,身体却丰满迷人,她的皮肤白得能照出人影来。老莫第一次直面女人的裸体,他的呼吸都硬了。

老莫体会到了女人——不,应该是乔月——的妙处。他在她的身体里奔跑,在她的身体里遨游。一个人在这方面不足,在另一方面必有超常的发挥。乔月就是。在那种事上,她有着惊人的天赋。她似乎想通过这种努力,使老莫得到补偿。

几年后,乔月的耳根、颈部鱼鳞状的东西开始消退。之后,她脸上的疙瘩状疮开始结痂,慢慢掉下去。当有一天,脸色光洁红润的乔月出现在村人面前,差点儿把人们的眼球炸飞。怎么可能是乔月呢?可不是乔月又是谁?人们嫉妒地骂着脏话,狗日的老莫,竟然把乔月养成了明星。老莫和乔月的事有好几个版本的传说,其中一个是这样的:老莫有秘方,知道自己能治好乔月,所以才敢把乔月娶进门,别看老莫貌不惊人,城府深着呢。这自是作践老莫。那时,他们的儿子已经五岁了。

老莫没有觉出危险的气息,因为乔月还像过去一样待他。可不久,老莫的梦想便被击碎了。

起因是浇地。地是各家的,浇水却由村里统一调拨。明明轮到了老莫,可硬是换成了别人。老莫问刘万年,刘万年只甩给他一句话,你不能把甚便宜都占了。如果刘万年说出个理由,让老莫面子上过得去,老莫也就认了。不公的事多得很,老莫早就学会了忍耐。可刘万年如此放肆,那是不把老莫当人看。老莫说刘万年不讲理,刘万年冷笑道,你吃了几碗干饭,也配和我说这话。争执自然以老莫的退让告终。老莫揣着一肚子气回到家里,乔月问清了原由,骂,刘万年真不是个东西,我去找他。老莫不让她去,乔月说,这种人,决不能让他,让他一次,以后就没活路了。

老莫的地终于浇了。这是老莫第一次领教乔月的厉害。老莫没往别处想,他问乔月,乔月淡淡地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能怎么着?

老莫还是听到了乔月和刘万年的事。老莫难以相信,乔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可人们的眼神和刘万年态度的彻底转变使老莫没法不猜测。老莫被噩梦缠绕,他开始跟踪乔月。终于有一次,老莫在莜麦地里逮住了乔月和刘万年。老莫想骂一句什么,却怎么也吐不出来。老莫跌跌撞撞跑回家,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老莫的表现窝囊透了。他不是一个血性汉子,他没有提着刀子和刘万年算账,没有残暴地抽打乔月。委屈淌满了屋子。乔月在老莫进门之后就追回来了,她瞧着被子里起伏的老莫,默默叹了口气。等老莫停止了抽泣,乔月撩开被子抱住老莫。乔月骂自己,道歉,发誓。乔月说她这样做是怕老莫受欺侮,如果老莫觉得受了伤害,她决不再和刘万年来往。如果她再有不轨行为,那就让老天罚她,让她的脸重新变得丑陋。老莫相信了她。可誓言算什么?乔月没有管住自己,有那么一段时间,老莫和乔月反复着枯燥的游戏:发誓,出尔反尔;再发誓,再出尔反尔。老莫几乎失望了。如果乔月和老莫的关系不好也倒说得过去,可乔月对老莫很好,房事上老莫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而且她特别地卖力。老莫不知怎么好了。如乔月所言,老莫确实得到了好处。提留可以晚交或不交,义务工可以不出,农药、化肥、救灾款总能如实领到手。没人敢欺侮老莫,一个青皮因为羞辱了老莫一句,便丢掉了到手的救济粮。可老莫反感这种“待遇”,这分明是一种耻辱。

老莫像一只猫头鹰,总是在夜晚出来。黑暗掩盖了一切,黑暗中老莫才敢直着腰板行走。老莫对黑夜的迷恋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只是黑暗是有尽头的,老莫无法拒绝白日的到来。

老莫做生意主要是为了逃避乔月。

每天,当村庄还在睡梦中,老莫便爬了起来。他到三十里外的囫囵淖囤几十斤鱼,驮到皮县街上卖。大街上人来人往,可全是陌生面孔。老莫置身这种环境,是坦然的,他可以大声吆喝,巧妙地和买主讨价还价。老莫忘记了刘万年,忘记了乔月。每天回到村庄,已是掌灯时分,老莫的影子和黑夜糅在一起。乔月十分心疼老莫,她每天早早地起来,给老莫准备好一天的干粮,千叮咛万嘱咐,能挣多少算多少,不要伤了身体。老莫回来,她已备好了热乎乎的晚饭。入夜,她将老莫的脚泡在温热的水里,轻柔地搓洗着。这个场面是令人感动的,可老莫心里却越发地苦涩。

有一天,老莫因地盘和一个鱼贩子打了一架。老莫挂了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老莫一直护着鱼,所以人挨了揍,鱼却完好无损。而对方的鱼被老莫撒了一地。老莫觉得自己没吃多大亏。就是吃点亏又能怎样呢?老莫吃亏还吃得少么?可乔月不干了,她一边给老莫敷脸,一边愤愤地说,一定得讨个说法,大天白晌的,就没王法了?老莫明知劝不住乔月,还是说了些诸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话。乔月哪会听他的,第二天一早她就赶到县城。老莫追去时,她已在派出所所长屋里呆了两个多小时,天晓得她怎么找到了那儿。乔月口口声声让所长主持公道。乔月不撒泼,只是对着所长抹眼泪。所长怎么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可他没法把乔月撵走,当他试图推乔月时,乔月柔软的身子差点跌进他怀里。乔月哭得如雨打梨花,如果一个男人不被打动,除非他被阉了。所长不是铁石心肠,他被乔月泡软了。那个鱼贩子受到处罚,赔了老莫二百块钱,算是医药费。乔月哭诉时,老莫就在门口蹲着,他没勇气进去,他知道进去情况更糟。老莫担心闹出什么事,事后想来他的担心是如此的可笑。曾有一个鱼贩子悄悄问老莫是不是派出所有亲戚,老莫觉得很难堪。老莫不能说乔月有什么不对,正因为说不出,老莫心里才难受,似乎被盐水浸泡了。

老莫没法躲开乔月了。乔月就像他的影子。

老莫心里老早就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那个想法渐渐清晰:和乔月离婚。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乔月。

老莫在村人的视线中消逝了多年。老莫向来不被人重视,对于他的消逝没人感到奇怪,也没人提及。当老莫重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眼睛撑裂了:老莫竟然成了老板。最没有可能成为老板的人成了老板,实在是让人不舒服。众人惊叹老莫的因祸得福。老莫不嫌弃乔月的丑陋,却娶上了全村最俊俏的媳妇。老莫戴了顶绿帽子,可这促使老莫当上了老板。

老莫是有理由提出离婚的。老莫忍辱负重,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可当他和乔月提出时,乔月坚决不同意。乔月说就算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也是为你好。我不能让你抛下我,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好,我也只对你好,只有和你我是实心实意的,谁也不能把咱们拆散。然后,乔月就哭,哽哽咽咽,悲痛欲绝。乔月说离了老莫她就不活了,要离婚,她就死。乔月说到做到,趁老莫不备,将两包“毒鼠强”吞了。老莫慌忙把乔月送到医院。医生说这药毒,要不是送得及时,乔月就没命了。

乔月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离不开我。

老莫忙说,对,我离不开你。

老莫妥协了。乔月几乎死过一回了,他还能怎样?

老莫把家搬到了县城,彻底割断了和村庄的联系。割断和村庄的联系是为了抛弃过去,抛弃屈辱,干干净净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老莫错了。

5

乔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老莫琢磨不透。说她放荡吧,她又不是那种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随便跟人上床的女人。说她自私,可她绝不抠门儿,老莫的亲戚上门,乔月都是热接热待,也不让他们空着手回去,为老莫长了不少脸。对老莫更是知冷知热,人前人后把老莫打扮得有模有样。乔月也能喝几口,老莫喝二锅头,她就跟着喝二锅头,绝不搞特殊。一次酒后,乔月忽然抽抽搭搭哭了,说她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老莫,她都是违心的。她是那么委屈,似乎遭了天大的冤枉。有那么一刻,老莫几乎产生错觉:他深深地伤害了乔月。这么一个标致的女人跟了他,他还苛求什么?他不放过乔月,只能说明他的自私、狭隘。老莫的心由凄苦渐渐变得麻木。

乔月最拿手的就是替老莫摆平,包括老莫的心理负担。

进城不久,有一天,乔月突然给老莫打电话,让他回去一趟。从鱼行到家里也就三百米远,几分钟就到了。乔月声音急促,没有当紧事,她不会这种声调。老莫买了一套商品楼,一百平米,不是很大,与乡下的土房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老莫一进门,乔月就把他抱住了。乔月比老莫个子高,看上去老莫偎在了她的胸前。老莫问她怎么了,乔月说我想你了。老莫愣了足有一刻钟,觉得乔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的目光扑散出来,立刻被她的平静融化了。老莫松了口气,胸内氤氲着一丝感动。他就那么抱着乔月,乔月身上散发出一种久违的奶香。老莫觉得自己坚硬了,他的手滑进她的内衣。

乔月冷不丁说,不行。

老莫愕然。

乔月说,刘万年要过来。

老莫由惊愕变为愤怒。他鬓角的血管弹了起来,如一根根绷得过紧的琴弦,稍动一动就会断开。乔月如此,无异于挑衅了。老莫问,他来干吗?

乔月摇摇头,不知他从哪搞到了电话号码,给我打了电话。我害怕,就喊你回来了。乔月一脸的无辜。

老莫骂了句脏话,坚决不让刘万年走进这个家。

乔月说,不,让他进来,他就会爬着出去。你坐着就行了,我来对付他。

老莫不解地望着她,乔月似乎晓得老莫要问什么,她说,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刘万年敲开门,看见沙发上的老莫,呆了一下,挤出一脸卑微的假笑,听说你们住上楼了,我来看看。

乔月撤开身子,刘万年走进来。他的目光往沙发上瞄了一眼,可乔月和老莫谁也没让他,他就那么立着。

乔月说,你不是有事么?趁老莫在,说吧。

刘万年尴尬地说,没……没事,没住过楼,就是想来看看。

乔月懒洋洋地说,那你就看吧。

刘万年犹豫了一下,说,我这脚……算了,老莫不简单呢,村子里你是第一个,我还有事,我走了。

刘万年!乔月突然喝了一声。老莫和刘万年都吓了一跳。

刘万年的脸上掠过许多惊慌和不安,贼样的目光躲闪着乔月的逼视。

乔月冷笑一声,收起你的嘴脸吧,你的花肠子我还不清楚。你以为这是哪儿,这是县城,不是你那一亩三分地。你看清了吧,你给老莫提鞋都不配。你要是再进这个门一步,我就让你爬着出去。

刘万年被乔月寒碜出一脸虚汗,他什么话也没说,悄无声息地走了。

老莫始终在那儿坐着,像一个旁观者。那个场面有些滑稽,可乔月这一手的确有效,老莫心里残存的阴影荡尽了。

那天,老莫和乔月度过了一个疯狂而缠绵的夜晚。老莫没了心理负担,很放得开。老莫个儿小,但老莫体内的荷尔蒙是超量的。乔月百般迎合着他,她知道什么时候化作海洋,什么时候变成火焰。乔月的分寸总是掌握得恰到好处。老莫数年的屈辱随着精液一同喷射出来。

老莫度过了生命的又一个黄金期。

新年临近,鱼行生意越发火了。皮县人喜欢吃鱼,一车鱼,三两天就光了。老莫忙不过来,乔月就上手了。

一天中午,一个后生买了四十条鱼,老莫都给他装好了,他却说没带钱,先赊上。老莫没赊过账,况且他也不认识这个后生。后生说是老皮让他来的,老皮是他舅舅。老皮是管这一片的税务员。钱倒是没几个,可凭后生一句话就让他把鱼带走,老莫终是不甘。那一阵子,老莫太顺了,所以他没把后生的话放在心里,后生丢下鱼走了。

黄昏时分,老皮出现在鱼行里。老皮资历颇老,可至今是一个普通的收税员。老皮不是官,却有着十足的官油子作风。老皮不指望今后再弄个一官半职,他已四十九了,所以纪律在他眼里就是一页白纸。这类人不求上进,却活得逍遥自在,他们是机关里的地痞,他们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老莫一见老皮,脸就抽了。他想起那个后生,知道坏事了。老莫堆起一脸笑,可老皮不吃这一套,他要看老莫的账。老莫从不偷税漏税,老皮要看那就看吧。可老皮查完,却说老莫几年来一直偷税漏税,所以让老莫补交三千块钱税款,如果罚款就不止三千了。老皮没有依据,他的嘴就是依据。老皮根本不听老莫做任何解释,搁下一句明天去所里交钱,夹着公文包走了。

老莫呆呆地,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乔月问他怎么办,老莫说,晚上把鱼给他送去,再说说好话。

乔月说,这家伙看上去就不是个东西,光送鱼怕是不行。

老莫叹口气,试试吧。

乔月的眼里迸出一丝决然,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我明天找他们所长。

老莫想起乔月在派出所垂泪的情景,忙劝她先忍忍。晚上,老莫推着鱼找到老皮家,可老皮一看见他,立刻将门合住了。老莫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乔月第二天早早就去了税务所。老莫走不开,没随她去,可老莫的心一直悬着。他不知乔月会闹出什么事来,老莫宁可花点儿钱,也不愿闹出风波。乔月是上午回来的。她的眼角残留着泪痕,脸上却飞扬着喜气。她一进门就说,摆平了。

老莫疑疑惑惑地问,找见所长了?

乔月喝了一大杯凉水,然后说,这世上没有推不倒的墙。

老莫却有些担忧,老皮不是一个善碴儿,他会就此甘休?

可很长一段时间,老皮没露面。

春节过后,是生意最淡的季节。老莫没让乔月帮忙,他一个人守着鱼行,偶尔看看别人杀棋。老莫没什么特殊的爱好,乔月已经学会了打麻将,老莫却瞅都不瞅。观棋也仅为消磨时光。

那天,老莫回家取东西,结果将乔月和老皮堵在卧室里。老皮一边慌乱地穿衣服一边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甭说好话了,脏话老莫都说不出口。老莫青着脸,哆嗦不止。老皮趁机溜了出去。

乔月扑过来,抱住老莫,一脸的凄楚和无奈。

不要脸的东西,老莫骂了一句,一脚踹开她。

乔月再次扑过来,老莫呀,谁让咱求人呢。

老莫甩开她,踉踉跄跄跑出来。老莫没地方去,他只能去鱼行。老莫以为离开村庄就割断了屈辱,谁知还是没有躲开。乔月是一个制造屈辱的女人。老莫甩不开她,就甩不开屈辱。这个该杀的。

晚上,老莫就宿在鱼行。乔月喊老莫回去,老莫不回,她也留在了鱼行。鱼行没床,只有一把椅子。老莫靠在椅子上不理乔月,在乔月的抽泣中,老莫闭上眼。半夜里,老莫蓦然惊醒。乔月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她的头靠着墙,前额触到的地方恰有几片脏兮兮的鱼鳞,给人的感觉是她刚从水里挣扎出来,而她的怀里却抱着老莫的脚。那一刻,老莫的眼里弥漫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他伏下去,将乔月抱起来。乔月呢喃一声,勾住了老莫的脖子。

老莫和乔月的冷战迅速而短暂,他再一次投降了。

乔月垂泪。乔月赌誓。可老莫却不再心动,他的心已长出了厚厚的茧子。老莫多么怀念那个丑陋、出进罩着头巾的乔月,那时的乔月是属于老莫的,而现在的乔月离老莫越来越远了,虽然她一再说自己是无辜的,她一再表白自己对老莫的感情。老莫感到了压抑。

老莫没再发现乔月和老皮的蛛丝马迹。没被发现而已,天晓得乔月搞了什么?因为很长时间,老莫享受着特殊待遇:竟没人来上他的税。老莫为这种待遇恼火,他不需要照顾,这是一种肮脏的交易。

一年后,老皮因经济问题被开除了公职。可是老莫却兴奋不起来。老皮是敌人,却不是惟一的敌人。工商、检疫、卫生,包括街上的混混都可以找老莫的麻烦。老莫应付不了,乔月就出面。乔月账不会算,字没识几个,每次都能替老莫摆平。当然,乔月不完全靠色相和肉体。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会在色相和肉体前坍塌。可乔月总有搞掂男人的办法。

老皮之后,管老莫鱼行这一片的税务员姓马,是个小伙子。马税务刚出校门不久,血气方刚。他把自己管辖的税点摸了一遍,发现了老莫鱼行的漏税问题。老莫没有主动缴税是怕碰见老皮,时间一久,也就淡忘了。其实,老莫是多么想缴税呀。老莫以为补缴就没事了,可马税务按照有关规定,要罚款。无论怎么说,马税务没有一点儿回旋的余地。老莫认了。乔月让老莫缓一缓,她有办法。老莫一听办法两字,被蛇咬了一样,脸都扭曲了。乔月说,不该花的钱绝对不能花,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老莫冷笑,心说,你靠什么?

摆平马税务员是乔月十分得意的一件事。乔月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了马税务的女朋友。乔月送给马税务女朋友一支口红,马税务便不再提缴税的事,更不用说罚款。那支口红仅仅一百八十块钱。在这方面,乔月永远比老莫能干,就像在房事上一样,乔月有着惊人的天赋。她知道自己对马税务没有吸引力了,可她借助了另一女人的力量,她对男人的弱点摸得一清二楚。哪个男人没有弱点呢?

乔月身上有一种磁性,一方面,她摧残着老莫的自信和自尊,另一方面却用她母性的力量浸泡着老莫,让老莫不知如何是好。老莫曾做过阑尾手术,住院期间,乔月一直陪着他。乔月的表现得到了同室病人一致的称赞,他们说老莫有这样一个女人,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老莫无言,只是苦涩地笑着。

老莫和乔月生活这么多年,一直没走进乔月的内心,它遥远而陌生。

6

老莫人聪明,他会双手打算盘,很早就会油归篓篓归罐、鸡兔同笼的数学题。这些年,老莫凭着这份聪明挣下几十万家产。在皮县,也算是富人阶层了。可老莫从来没有成功的喜悦,他总是一个失败者,而造成这一切的根源就是乔月。老莫完全有条件背着乔月、甚至抛开她寻找一种刺激的活法,和乔月扯平。钱不是主要因素,就是没成为老板之前,老莫也有过“红杏出墙”的机会,比如和刘万年女人。

刘万年女人在场院里将老莫羞辱了一番之后,并不甘心。只要和老莫照面,她就堵住老莫,一遍一遍责骂老莫,骂他不是男人,为什么不把乔月一刀捅了。案犯是刘万年和乔月,她却把火撒到老莫身上,弄得老莫一出门,总是东瞅西瞧,生怕刘万年女人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而刘万年女人就像鬼魂,总能给老莫个措手不及。

有一天,老莫起了个大早,他想割些柳条编个筐。他在树林间穿梭,割得差不多了,坐下来抽烟。他庆幸刘万年女人没跟来,这个娘们儿,赶上刘万年可恨了。一支烟没抽完,老莫闻见一股奇异的味道。他一回头,吓了一跳,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刘万年女人。她的神情得意而挑衅,如果不是她嘴角浅红色的痣,老莫还以为遇见了鬼。不,她已经是魔鬼了。老莫想站起来,刘万年女人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坐着。

老莫横下心,她能怎么着?

刘万年女人反而笑了,老莫,你躲着我干吗?

老莫瞥了她一眼,谁躲你来?

刘万年女人温和地说,你别嘴硬,你就是躲着我了。

老莫折了节柳条塞进嘴里嚼着,我惹不起,躲还不行?

刘万年女人说,我今儿不和你闹,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你的心也太好了。

老莫受了愚弄似的,脸涨红了。

刘万年女人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乔月是个没良心的女人,不是你,就她那猪头芥疙瘩,到今儿还在家里老着呢。脸盘子一光就给你戴帽子,你咋咽得下这口气?换了我,我早杀了她。

老莫硬邦邦地顶回去,你咋不把刘万年杀了?

刘万年女人的表情跳了几下,绷成一张变形的弓,你真上不了台盘,到了这个分上,还护着她,她能和刘万年比?刘万年是她勾引坏的,过去,刘万年没这毛病。

老莫说,都不是好东西。

刘万年女人的声音大起来,你说得没错,都不是好东西,可我是女人,你是男人,你怎么就不耍点儿横的?说着刘万年女人就控制不住了,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往出蹦。你为啥不杀了乔月?你舍不得她?你是不是侍候不了她?你肯定侍候不了,要不她咋狗一样乱窜?你肯定阳痿,你的东西是泥捏的,是废物!

老莫终于被她激怒了,他像一只怪兽,张着大嘴扑过去,将刘万年女人扑倒在地上。

老莫想把这个女人撕碎、咬烂。可突然之间,老莫僵在那儿,刘万年女人将他抱住了,她的鼻孔几乎挨住了他的脸,热烘烘的气息扑过来,熏着老莫的眼睛。老莫的思维凝固了,老莫第一次和乔月以外的异性如此亲近地挨着。老莫探出手,刘万年女人眼里充满了热望和鼓励。可是,老莫胆怯了,他松开刘万年女人,慌慌张张站起来,狼狈不堪地逃了。

刘万年女人在身后吼,你占我便宜,我和你没完。

老莫跑回家,心依然狂跳不止。老莫等待刘万年女人上门算账,可刘万年女人一直没来。奇怪的是,自此以后,刘万年女人不再纠缠。偶然碰面,不是老莫躲她,而是她躲老莫。

局面就这样发生了变化。

十几年后,老莫在夜幕的掩护下将数目不多的一卷钱塞给刘万年女人时,他常想起多年前那片树林里的事。刘万年女人凶是凶了些,可她也够可怜的。老莫用他的自卑和胆怯赢了她。不可否认,老莫的善举含着旧年的一份歉意。

可老莫并不后悔,以老莫当时的身份和地位,谁晓得会有什么后果?村子里,没一个人把老莫放在眼里,他怎么可能放纵自己的欲望。

老莫就像一粒灰尘,总是被人忽视,甚至包括他的儿子莫小有。作为一个父亲,老莫一直努力改变着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形象。老莫的努力像是堆砌肥皂泡,看起来山一样高,可轻轻一吹,便化为乌有。

莫小有是老莫最得意的成果。如果不是莫小有的个子蹿到一米七五,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老莫。除了个子,莫小有的脸盘、眉眼、牙齿,甚至走路的姿势都和老莫一模一样。当然,莫小有的性格和老莫截然相反,莫小有不管不顾,野性十足。如果不是相貌的相像,没人相信这是老莫的孩子。莫小有总算给老莫撑了回腰。

老莫最初意识到莫小有的威胁还是他刚懂事的时候。有一天,莫小有玩耍回来,说孩子们叫老莫泥头,他问老莫泥头是什么意思。老莫脸红了。他无法回答莫小有,而是勒令莫小有少出去玩。老莫不可能把莫小有拴在家里,莫小有像猴子一样,能从窗户蹿到墙头上。莫小有很快知道了那两个字的含义,他渴望老莫替他出口气,哪怕找人干一架。老莫摆着父亲的架子,黑着脸教训莫小有好好读书,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不久,莫小有和一个孩子干了一架,将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孩子的家长找上门,老莫赔了许多不是。老莫没问莫小有为什么打架,将对方打成这样,总是理亏。等人走了,老莫才回过头。莫小有冷冷地望着他,满眼的轻蔑。老莫极不舒服地抽了一下,他黑着脸说,打坏了,就得给人家花钱,你咋这么野?莫小有呸地吐了一口,大声说,我看不起你,你个泥头。呼的一声,血液冲上了老莫的头顶,他扬手给了莫小有一个嘴巴。莫小有并不躲避,更加大声地喊,我看不起你。老莫没有再打下去。莫小有是个倔犟的孩子,老莫无法改变他。从那个时候起,莫小有和老莫的关系就淡了。

老莫想,错的是乔月,莫小有应该把矛头对准乔月,可莫小有和乔月一直很好。

进城不久,老莫第二次提出离婚。乔月没像上次那样以死威胁,她搬出了莫小有。

那时,莫小有已是高中生了,唇上生出了淡淡的绒须。

莫小有替母亲与老莫谈判。

莫小有问,为什么离婚?

老莫说,你问你妈,她清楚。

莫小有说,我问的是你,你是男人,这个问题你应该回答。

老莫火了,“男人”这个词他听得太多,都过敏了。老莫说,你凭什么和我这么说话?

莫小有说,你别当我是你儿子,我现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调解你们的事。

老莫说,你甭调解,我受够了。

莫小有说,那就说出你的理由吧。

老莫怎么能说理由呢,这是打自己的耳刮子。老莫说,你又不是不清楚。

莫小有咄咄逼人地说,我就是不清楚,你不说我怎么会清楚。

老莫说,我没得说。

莫小有问,没得说?没得说就要离婚,玩潇洒啊?

老莫生气了,你审问我呀。

莫小有说,你不是没得说,是不好意思说,不好意思,说明你心里有愧。

老莫冷冷地将脸扭开。

莫小有却教训起老莫来,这么大岁数了,你折腾啥?我知道你心里别扭,十年前就知道。一个男人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女人,却将责任推到女人身上,可笑!这算什么男人?为什么你过去不离?不就是有了点儿钱吗?你也就是有俩钱,时髦不是谁都能赶的。

瞧瞧,这就是儿子和父亲的对话。

莫小有说话的腔调和口吻就像是训斥一个拙劣的学生。老莫撑不住了,心说你吃老子,花老子,还口口声声教训老子,他陡地站起来,说,我离定了。

老莫当然没离成。莫小有的威胁起了作用,他说他要离家出走,永远不回来。不管莫小有怎么瞧不起他,老莫却是疼爱他的,这毕竟是老莫惟一的成绩。

莫小有大学毕业,分到了市里。参加工作后,莫小有和老莫的关系有所改善,他眼里的冷淡和轻蔑少多了,看老莫的眼神也温和了。可内心深处,莫小有和老莫还是有隔阂的。比如分配的事,比如谈女朋友的事,比如买房子的事,他只跟乔月说。需要钱也不向老莫开口,钱都乔月管着,老莫成了纯粹的挣钱机器。

有一件特别堵心的事,老莫至今羞于跟人提起。

莫小有刚结婚时,住了单位一间宿舍。老莫去市里办事,在那儿住了一夜。莫小有妻子和莫小有一个单位,都是搞统计工作的。莫小有妻子还算热情,炒了几个不错的菜。老莫喝酒时,她不时地拿起酒瓶,给老莫斟酒。受这样的礼遇,老莫有些受宠若惊。

由于天晚,老莫没法回皮县。吃完饭,老莫站起来。屋子里就一张床,老莫得找个住处。莫小有妻子却让老莫在家里住,说有一张钢丝床。外面住肯定自在些,只是莫小有妻子一再挽留,老莫也就不好硬坚持。

睡下没多久,一阵轻微的声音传到老莫耳里。老莫闭着眼,可老莫知道这是什么声音,脸顿时烧红了。老莫生气地想,他们就这么急,一夜工夫都等不及了。老莫真想起来,摔门离开。可他们不顾及老莫的面子,老莫却不能不顾他们的面子。老莫还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莫小有的妻子问,睡着了吗?

莫小有说,肯定睡着了。

莫小有妻子说,小声点儿。

先前,声音还小些,可很快声音就大了,一浪一浪地撞过来。老莫被这声音煎熬着,痛苦万分。说穿了,这并不是莫小有控制不住,而是他无视老莫的存在。五更时分,老莫悄悄地离开了。

老莫是父亲,虽然儿子不拿他当回事儿,他却舍不得儿子。莫小有把他和乔月紧紧地绑在一起。

7

老莫定在那儿,目光死死咬着马旺和秦天国。两人点了烟,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扭了几下,很快消逝了。老莫依然在昏暗的路灯下站着。冬夜的寒气袭上来,老莫觉得被什么东西箍住了,僵硬,麻木。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是马旺一手策划的,秦天国做了马旺的帮凶。这个混混,竟然和警察搞到了一起。老莫惊愕、愤怒,马旺这是要将老莫彻底击垮。没想到乔月一出门,老莫就摊上这么一档子事。难道乔月的话是谶语,他真的离不开她吗?

这时,老莫听得扑通一声。老莫惊了一跳,扭头四顾,什么也没有。又一声在老莫耳边炸开,就在突然之间,老莫明白了声音是从心底传出来的。老莫一直有一个念头,甩开乔月,自己痛痛快快地摆平一回。现在,这个念头跳了出来,它硬邦邦的,落地有声。老莫兴奋起来,觉得这是老天赏给他的机会。

那就试试看吧,老莫恨恨地想。

老莫的肌肉几乎跳起来了,他按捺不住。老莫想找个人把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当然这个人应该是朵枝。老莫拨通了朵枝的电话,响了好几下,朵枝才接。朵枝声音压得低低的,怎么也听不清。老莫大声喊,我现在想过去。朵枝的声音清晰了,不行,我儿子回来了。她还嘱咐老莫不要随便打电话。老莫唔了一声,觉得很扫兴。朵枝的儿子回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偷盗、抢劫、强奸什么都干,应该多关几年,怎么提前就放了?这想法有些损,可老莫现在就是想和朵枝在一起。朵枝是一面镜子,他能在她那儿照见自己的男人本色。他不能对乔月说的话,却能对朵枝说。他对朵枝一直是精神上的依恋,昨天,他和她的关系取得了突破,他不找朵枝,找谁?谁能倾听他的诉说?谁能理解他?可是,朵枝不让他过去。老莫明白自己不能过去,朵枝是对的,可老莫还是感到忧伤和失望。

老莫在大街上飘着。他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如果在白天,他可以找钉鞋匠孟大。孟大是鳏夫,每日靠钉鞋维持生计。如果哪天不出来,他就得饿着。可孟大很快乐。没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放肆地盯着街头来来往往、花花绿绿的女人。对于孟大,这就满足了。以老莫的身份,和孟大交朋友,实在是件奇事。只有老莫自己明白,他是羡慕孟大的,他有的,孟大不屑,他没有的,孟大却有。

找刘万年女人吗?老莫吓了一跳。和一个被自己可怜的人是没法交流的。就是说出来,她懂吗?她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认识。真是疯了,竟然想和她说。如果刘万年知道了,那不是伸过脸让他打吗?老莫绝对不能让他们晓得他的心思。无论老莫心里怎么憋屈,他还是一个老板。他必须在刘万年和他女人面前保持着骄傲和体面。老莫同情归同情,但一定要隔开距离。老莫是站着,至少在他们面前老莫是站着的。此时,那个女人干什么呢?也许,她在做生意。刘万年对她并不好,现在她竟然靠出卖肉体来延续刘万年的生命,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一点倒和老莫相似,谁知道老莫的心思?

十点多钟,老莫经过鱼行,看见了对面的灯光。老莫突然想去看看马旺。平时,老莫不和马旺正面交手。可既然抱定了挫败马旺的主意,他就不能避着他了。

老莫敲开门。看见乔梅那张涂抹得不成样子的脸。这样的脸应该坐吧台,守着鱼行,糟蹋了脸,也可惜了化妆品。在这一点儿上,乔月绝对比乔梅强,乔月从来不把脸抹成泥皮。

乔梅并不意外,她说,老莫呀。便将身子闪开。

老莫跟在乔梅身后,走上二楼。马旺的楼共两层,一楼是鱼行,二楼住宿。

乔梅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说,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我说的没错吧,你对我还是有想法。乔梅的眉是纹的,趴在脑门上,如两只毛毛虫。

老莫道,你别胡说,我找马旺。老莫很随便地坐到沙发上。

乔梅坐在老莫对面,都这个季节了,她依然穿着短裙子。她的腿跷起来时,老莫能看见她粉红色的内裤。老莫只瞅了一下,便慌忙把目光扭开了。

乔梅点了支烟,推给老莫。

老莫摇摇头。

乔梅说,你明明知道马旺不在,还说这废话,心怀鬼胎吧。

老莫问,他去哪儿了?

乔梅懒懒地说,打麻将,一整天没回来。

老莫说,不对,我看见他进了桑拿中心。

乔梅弹出一丝笑,老莫,你也太笨了,凭这就想挑拨我和马旺的关系?洗个澡算啥?也就是你老土了。实话告诉你,就是马旺拉一只鸡回来,我也不在乎,他们睡床,我就睡沙发。

乔梅回来后,老莫和她接触不多,他没想到乔梅竟变得如此的……老莫想了半天,只能想出“不要脸”三个字。

乔梅剜老莫一眼,瞪我干吗?我是怪物?

老莫说,差不多了。

乔梅吐着烟圈,废话少说,你有什么目的,我讨厌男人拐弯抹角的。

老莫说,你坑了我。

乔梅尖厉地笑起来,笑话,你开你的,我开我的,我怎么坑你?

老莫恨恨地说,你自己清楚。

乔梅道,你还是心疼那几个买鱼钱吧,我看你有一百个亿,也是这德性。我是要了高价,可我没逼你。现在后悔了?那就退回来,你收留过我,我还没感谢过你呢。

老莫说,不是钱的事,我就是不明白,咱们有多深的仇恨?

乔梅冷冷一笑,忘了当初你怎么把我撵出鱼行了?

老莫的手慢慢攥住了沙发的布面,他缓了口气,不错,是我撵你俩走的,那得怨你们自个儿。再说了,当年你不离开鱼行,能有今天?

乔梅嘴角飘起一丝嘲讽,继而她的面容被网罩住了似的,阴沉沉的。乔梅说,我现在是有了钱,可我付出了什么代价?什么代价,你知道吗?乔梅的眼睛有些红,有些可怕。

老莫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乔梅说,我丧失了生育能力。乔梅的胸起伏着,似乎会蹦起来。

老莫并不理解丧失生育能力对一个女人会有多大的打击,可看乔梅的样子,知道不是装的。老莫没有说话,他心里涌动着不安。可很快,他回味过来,就算她把命丢了,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逼迫她了吗?她有什么资格训斥他?

老莫说,我收留你,是收留错了。

乔梅哼了一声,还指望感激你呀。

有一段时间,两人没说话。乔梅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去卫生间擦了把脸,回来时便恢复了平日那种冷漠表情。她说,老莫,甭提过去的事,一提我就来气。

老莫想,提现在的事,我他妈的还来气呢。

乔梅盯着老莫,说,我困了,你要是有贼胆呢,就留下来,你不是想让我感激你吗?没贼胆,你就滚吧。

老莫站起来,我不会服输的。

乔梅冷笑,你今晚就是来示威的?可笑!

老莫刚一出来,乔梅咣地将门摔上了。

夜里,老莫怎么也睡不着。起初的激奋已被恼怒代替。他想,我这是干吗呢,白白找一肚子气。不过,他总算摸清了乔梅仇视他的原因。只是,乔梅的逻辑太荒唐太没道理。老莫想她在南方肯定没干什么好事,这个女人,人糟蹋了不说,心也糟蹋了。她和马旺,也算是王八看绿豆,对眼了。和这样的人是没道理可讲的。

第二天,老莫早早地起来了,失眠并没影响老莫的精力。他在街上的早点铺吃了一碗羊杂,两个包子,然后去了鱼行。王保已将门打开了。老莫嘱咐王保,让他和往常一样守在行里,和往常一样把笑抹在面孔上。王保问让鱼塘什么时候送鱼,老莫说现在不行。王保猜不出老莫的意思,只是觉得老莫的神色有些异样。

老莫赶到电力餐厅,也就是九点多钟。他想找六指核实一下情况。餐厅的服务员告诉老莫,六指回家了,老莫便往六指家来。六指家就在电力餐厅东侧的巷子里。老莫一进小院,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叫骂,接着跑出来的六指撞在了老莫身上。六指往老莫身后一躲,说,娘们儿撒野,老哥帮个忙。话没说完,六指女人已追了出来。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女人,怒容蓬蓬勃勃。女人怔了一下,她是认得老莫的。也仅仅一怔,她就叫骂开了,这个挨刀杀的,发了工资不往家里拿,一夜就输光了。六指说,我不是想赢几个吗?女人呸了一声,就你那德性,什么时候赢过,不让你尝点苦头,你就不长记性。女人举起扫帚,往六指头上抽去。六指抓着老莫的衣服躲闪,老莫便夺女人手里的家伙。六指扭得快,老莫身不由己,好几次他的手碰到了女人的胸脯。女人乳房大,整个胸脯被乳房占满了。女人脸红了一下,丢下一句,晚上再跟你算账,进了屋。六指拉着老莫溜出来,说,这娘们儿,太厉害了。老莫哪有心思管他的破事,他单刀直入,我有话问你。六指说,是为鱼的事吧,听说你被关了一夜,没事吧?我还没吃饭呢。六指总是这么没皮没脸,老莫领着他进了一家小酒馆,点了几个菜。

六指的吃相有些狠,饿了几百天似的。老莫问派出所询问他的经过。六指边大嚼边一句一句甩。六指说昨天中邪了,好好的饭菜不知咋就有毒了。检疫站、派出所都问过他了,问得很详细,如买过什么菜,从什么地方买的。六指说我当然得如实说,可我并没说你的鱼有毒,我不能瞎说。老莫问,你只说从我的鱼行买了鱼,别的没说?六指挺生气,你不相信我的话?老莫说,不是我不相信,我是憋气。你没说过别的话,让你作证,你敢不敢?六指撂下筷子,怎么,你想打官司?老莫,这证可不能白作。老莫说,你只要说实话,我亏不了你。六指拍着胸保证,我六指是义气人,你老莫还不知道。六指吃得拖拖拉拉,老莫等不及了,他结了账,提前出来。

十一点,老莫走进了阳光律师事务所。老莫听过阳光律师事务所白律师的辩护,十分钦佩他的机敏和口才。接待老莫的正是白律师。老莫说明了来意,主要想让白律师写一份诉讼状。白律师详细询问了经过和一些细节,让老莫两天后来取。老莫让白律师快一点,白律师稍一迟疑说,你晚上过来吧。

8

在老莫递了诉讼状的当天,皮镇派出所所长何鹏便接到了法院民事庭庭长孙民的电话。何鹏和孙民是同学,就在昨天晚上,两人还在一个桌上搓麻将,何鹏大胜,孙民惨败,这在以往是少有的。喝酒,何鹏占上风,打麻将何鹏一向处于劣势。散场时,何鹏笑嘻嘻地说,这几天你肯定交桃花运了。孙民回敬他,你笑吧,有你哭的时候。因此一听孙民的电话,何鹏的舌头都笑长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是不是一夜没睡?怎么,你得空了?可我不能放下手里的工作,陪你打麻将吧。孙民的声音变硬了,你还开玩笑,有人把你告了。何鹏越发笑得凶了,谁呀,肯定是你吧。孙民气得直骂,你是白痴呀,告你的是老莫鱼行的老板。何鹏明白孙民不是开玩笑,忙问怎么回事,孙民说,你过来一趟吧。

何鹏看完老莫的诉讼状,狠狠地拍到桌子上。老莫把秦天国和派出所一同推上了被告席。孙民瞄了他一眼说,这事火不得,你得认真对待,从他所陈诉的情况看,秦天国确有渎职行为。事情虽没多严重,可影响不好,派出所的形象就是你的形象。何鹏眼底的那丝火气慢慢熄灭了,孙民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何鹏一直很顺,由一般警员、副所长到所长没用了几年。他还年轻,当然有进一步的想法。局头儿曾给他透露过,准备转过年让他去政治处。政治处处长马上就要退休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派出所工作稍有失误,提拔的事就可能泡汤。何鹏知道盯着那个位子的绝不是他一个。何鹏向孙民讨主意,孙民让何鹏私下找一下老莫,对老莫的一些要求能答应的当然要答应,不能答应的做一做老莫的工作。总之,要尽快让老莫将诉讼状撤回去。孙民说,如果你和老莫达不成一致,我再进行调解。

何鹏回到所里便给秦天国打电话。打了几次,秦天国的手机都关着。何鹏很恼火,他开会时,一再强调,就是睡觉也要开着手机。这个秦天国!在所里,只有秦天国敢顶撞何鹏。秦天国比何鹏资格老,何鹏刚分配到派出所时,当过秦天国的助手。何鹏一直认为秦天国不适合当警察。秦天国散漫、随便,行事不计后果。因了那层关系,何鹏有时也得迁就他,也没少给他擦屎屁股。何鹏低低地骂了一句,正要出去,秦天国回来了。何鹏脸色很难看,问他为什么不开手机,秦天国说手机没电了。何鹏就问他审问老莫的事,秦天国的眼里闪出一丝疑惑,怎么了?何鹏马上捕捉到了秦天国微妙的变化,他看出秦天国心里有鬼。何鹏说,老莫把你和派出所告了。秦天国骂道,妈的,他胆子倒不小,我去收拾他。何鹏生气地说,你还嫌麻烦小呀?……说那天的经过吧。秦天国简单地讲了,何鹏责备道,你没有任何证据,怎么一上去就给他戴手铐?还关了那么久?秦天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些家伙都是属核桃的,得砸着吃。何鹏问,你怎么断定他有嫌疑,砸出来了?秦天国觉出了何鹏的嘲讽,不快地说,怎么?审问我?何鹏压住火气说,一个执法部门竟然给一个老百姓告了,传出去会造成什么影响?你考虑过没有?秦天国说,就算是我惹的麻烦,处理我行吧?三天之内我让他老老实实将诉讼状撤回去。何鹏说,算了吧,你还是老实呆着,少添点儿乱吧,需要你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秦天国话中有话地说,劳领导费心了。秦天国阴阳怪气的,何鹏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何鹏走进老莫鱼行时,老莫和刘万年女人正在大街上说话。刘万年女人不敢直接去鱼行找老莫。刘万年女人脸上扑棱着大团的惊慌,老莫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刘万年女人说刘万年估计是不行了,她想送他回乡下,可怎么也雇不上车。老莫明白她的用意,说你准备吧。老莫很快和一个车主敲定了价钱。刘万年已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不但话不会说,人都认不出来了。老莫和刘万年女人费了很大劲才将他抬到车上。上车前,刘万年女人泪巴巴地说,老莫,你真是好人。老莫摆摆手,出租车发动了。老莫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这个曾带给他羞辱的人终于要死了,老莫却高兴不起来,反有一丝淡淡的惆怅。老莫走进鱼行时,何鹏正低着头看池里的鱼。老莫在电视上见过何鹏,所以觉得面熟,稍一琢磨,一个戴警帽的形象凸现出来。老莫的目光跳了跳,便镇静了。何鹏说,你是莫老板吧,我是派出所所长何鹏。老莫点点头。何鹏说,我找你了解点儿事,这儿不方便,换个地方吧。老莫稍一犹豫同意了。

老莫跟着何鹏进了所长室。尽管老莫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走进这个地方,还不免有些紧张。何鹏觉出来了,他的嘴角飘出一丝笑意,这正是他要的效果。目前老莫是占了优势的,可何鹏要把他扳过来,他有这个自信。何鹏给老莫倒了杯茶,又问老莫吸烟不。何鹏一眼就看出老莫是个烟鬼,这样问是揣测老莫的心理。

老莫摇摇头。何鹏的热情有些过头,老莫猜想这和自己的诉讼状有关。老莫等待他把话说出来,可何鹏绝口不谈此事,而是很随便地和老莫拉着家常,问老莫鱼行的情况和他家里的情况。这使老莫很难受,他不知何鹏的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

老莫彻底放松时,何鹏突然问,你把派出所告了?

老莫一时语塞,竟有一种出卖朋友的感觉。

何鹏始终保持着笑脸,我了解了那天的情况,执行公务的程序有些不当,也仅仅是不妥当,并不违法。再说,你因为对个别警员有看法,而把整个派出所告了,这不合适吧?

老莫看出何鹏的意思了,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被他镇住了。老莫躲开何鹏的目光,问,有这样的警察,派出所不该负责任?

何鹏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说说我的看法,咱们交流交流。其实,你并不认为派出所有错,你主要目的是告审你的警员,你在诉状里提出了赔偿经济损失的要求,可如果让你状告的警员赔,显然难以执行,所以你就连带告了派出所。这不是你想出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写诉状的人的主意。他肯定是一位律师,对吧?

老莫嘴上说不是这么回事,心里却十分吃惊。这番话,白律师确实说过。

何鹏说,派出所是无辜的,你说儿子犯罪,能把老子抓起来吗?

老莫觉得这个比方别扭,派出所一下子就绕开了。

何鹏说,所以,你不该告派出所,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告,我们也奉陪。我知道你有点儿家底,可你和派出所绝对耗不起。我敢保证,一旦开庭,你的鱼行用不了十天就得关门,你信不信?老莫,你挣俩钱也不容易,我也是替你考虑,这后果你掂量掂量吧。

老莫动摇了。何鹏说的这些问题,老莫不能不正视。

何鹏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何鹏把利弊一条条摆出来,这在何鹏是手到拈来。

老莫彻底被说服了。他说,派出所我可以不告,但我一定要告秦天国。

何鹏说,如果秦天国背个处分,你倒是能出口气。

老莫问,仅仅背个处分?

何鹏反问,你以为呢?坐几年牢?

老莫恨恨地说,处分也行,反正不让他好受。

何鹏说,你的目的是自己的利益,就算秦天国背个处分,你除了出一口气,对你的鱼行又有什么好处?生意会因此兴隆?秦天国还要在这条街上执行警务,难保你和他没有打交道的时候。你想,那是个什么处境?

老莫的脑门上沁出了汗。何鹏的话有些霸道,可老莫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分量。老莫想,那……这事就这么完了?

何鹏非常肯定地说,这事当然要有个结果。我想,你是不在意几个钱的,也就是个声誉方面的考虑。这好办,我让秦天国给你道个歉。彼此不伤面子,又能挽回鱼行的声誉。

老莫迟迟疑疑地问,他肯吗?

何鹏说,他肯定有情绪,不过,我带他去。

老莫没想到自己鼓着极大的勇气搞的一件事,何鹏不费吹灰之力就给弄倒了。这时,老莫突然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怎么处理马旺?

何鹏听老莫说完,道,派出所没法处理马旺,你说马旺从中使坏,说马旺投毒,现在还没证据。你和马旺平时的过节儿,也属于一般的纠纷,派出所也最多能出面调解,别的还谈不上。

老莫说,他和秦天国是搅在一起的,不能白白放过他。

何鹏有些不耐烦,如果他有违法行为,你可以举报。

何鹏生冷的表情把老莫弄了个措手不及。老莫刚才被何鹏绕晕了,现在他一下清醒过来。老莫想,何鹏百般地劝他,这肯定是对派出所有利,自己怎么能就此放弃?就算不告派出所,也一定要告秦天国,把这个和马旺混在一起的警察搞臭。搞臭了他,马旺就没了靠山,没了靠山能尿几丈?老莫想起自己在这件事上所做的赌注,不,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弄出个眉目。

老莫站起来,说,我冲何所长的面子,派出所不告了,可我不想放过秦天国。不等何鹏说话,老莫就离开了。

老莫的腰板挺得笔直,如果不是大街上的人流,老莫肯定要吼几嗓子。

这天晚上,老莫像往常一样在夜色中流淌。深夜,老莫走到楼道口。突然扑上两个人,将老莫摁倒。一团油乎乎的抹布塞进老莫嘴里。老莫被装进一个麻袋,随后又被塞进车里。老莫明白自己被绑架了,他首先想到的是秦天国和马旺。老莫动弹不了,也出不了音。老莫想,他们要干吗?杀掉他吗?这帮家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约莫半个小时后,车停下了。

老莫被拎出来。一个声音问,还咬人不了?说着踢了他一脚。

另一声音说,干脆把他的嘴缝住得了。

这声音不是秦天国的,也不是马旺的。当然,这两个家伙是不会亲自出面的。

先前那个声音说,今儿先吃个软果子,再当疯狗就给你吃硬果子。随后,老莫被扔进一个什么地方。

一股恶臭逼过,老莫知道自己被扔进了粪池。

9

老莫是第二天上午被捞出来的。老莫狼狈不堪,浑身的臭气逼得人直往后退。厕所离青年水库不远,老莫奔过去,将整个身子浸在水中。没料眼睛一花,他一下子晕过去。老莫醒过来,已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床前站着王保,垂头丧气的。老莫第一句话便问,你没告诉她吧?见王保迟疑,老莫便知他给乔月打了电话,异常恼火地质问,谁让你打的?王保一脸的委屈。老莫不耐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回吧。支走王保,老莫把输药的针拔掉,贼一样逃离了医院。

老莫想去报案,走到半路,又迟疑了。他不知去哪儿报。找何鹏?找秦天国?先是告状,现在又报案,自己也觉得滑稽。

老莫跑回家,一头扎在床上。他不知怎么办,如果说过去他还能找个人倾诉,现在则连倾诉的资格也没有了。平白遭受这么大的耻辱,他灰心透了。

就这样吧,老莫想。

爱怎么就怎么着吧,老莫想。

老莫的脑子里乱纷纷的,可眼皮子依然不由分说地粘在一起,老莫实在是太累了。

老莫睡到傍晚。老莫觉到了异样,于是睁开眼。乔月坐在床边,她抚摸着他的脸,目光暖暖的。

乔月松了口气,你总算睡醒了。

老莫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水一样漫过乔月性感的身子,流到了地上。

乔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安慰他吗?老莫想,这个女人,什么都绕不开她。

乔月拍拍他的脸,你歇着,我去做饭。

乔月煮了两碗面条,吃完两人便上了床。乔月悄悄把电话拔了,可她这个动作没瞒过老莫,老莫不由颤了一下。乔月解扣子,老莫扑过去说我来,便抱住了乔月。扣子不听老莫的指挥,老莫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撕掉。衣服成了乱纸,散碎地扔了一地。乔月丰满的身子裸在老莫面前,老莫粗暴地将她扑倒。过去,都是乔月引导老莫,今天老莫拒绝了她。老莫要她跟着自己走,他要毁掉这个女人。老莫要和她从悬崖上跳下去,跌个粉身碎骨。老莫的动作蛮横、愤怒。老莫面目可憎、张牙舞爪。老莫是一头成了精的巨兽。

乔月很快兴奋了。乔月面色潮红,娇喘吁吁,哎呀哎呀地叫着。在老莫听来,这是乔月的求饶声。乔月说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老莫嘿嘿冷笑着。他没有理由饶她,他用巨大的力量一下一下撞击着她。

乔月几乎喊叫起来,哎哟,你吃了牛鞭了吧,舒服死了。

嗵的一声,老莫突然倒塌了。

乔月惊问,你怎么了?

老莫目光黯然。

乔月明白了什么,她叹口气,搂住了老莫。

第二天,乔月起床时,老莫还睡着。乔月对着镜子审视着自己,镜里的乔月徐娘半老,眼角的皱纹深了,可目光依然如娇艳的花朵,透着湿漉漉的味道。

乔月要办几件事。

乔月是个能干的女人。能把事情搞定,她什么都不在乎。她从不认为自己损失了什么,她什么也没损失。她知道自己的优势,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

第一件事是去法院撤诉状。在乔月看来,状告公家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告赢告不赢都不会有好结果。

第二件事是去派出所。去这种地方,乔月不怵。但乔月绝不泼辣,她的表情是柔和的,皮肤下面还掩盖了一层淡淡的笑,这个分寸她掌握得很好。乔月有着丰富的泪水资源,需要的话,它们可以流几个小时。几年前,乔月就是用泪水将派出所所长泡软的。当然,乔月不会再用眼泪了。从见到何鹏的第一眼,感觉就告诉她,这个年轻的所长不吃这一套。乔月做了自我介绍,何鹏连说,老板娘呵,幸会幸会。伸出手,和乔月握了握,然后客气地让乔月坐。何鹏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戒备。

有什么事吗?何鹏用职业的腔调问。

乔月直截了当地说,我把诉状撤回来了。

何鹏哦了一声,没让喜悦露出来,他的表情依旧平淡。

乔月说,老莫和你们开了个玩笑。

何鹏说,这个老莫,有意思。

乔月的声音平静如水,他也是气糊涂了。不过,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何鹏稍稍显出些意外,他的目光轻轻晃了晃。

乔月说,没有这件事,我咋能认识何所长呢?我也没胆进这个地方啊。

何鹏笑起来,一种放松而洒脱的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欣赏。

乔月很认真地说,何所长笑话我了吧。

何鹏说,哪里,没有。老板娘真会说话,有什么困难,我们尽力帮忙,警民一家嘛。

乔月感激地笑笑,咬了咬嘴唇才说,倒真有一桩麻烦事。乔月盯着何鹏的眼睛,就是从那天,鱼行的鱼卖不出去了,好像我们的鱼真有毒。你说,人们怎么会这么看。没人买,这生意不得塌呀。我琢磨着,要是派出所的人买了鱼,就没人认为老莫鱼行有问题了。

何鹏爽朗地大笑起来,他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好吧,这个忙我们帮。如果说刚才何鹏还打着官腔,现在则非常地随便了。

乔月说,其实,我是想送给你们,又怕……

何鹏忙说,那可不行,你卖多少,我们付多少。

乔月的笑容翻卷出来,何所长帮了大忙,我都不知道咋感谢你了。

中午下班高峰期,何鹏领着派出所两个民警走进老莫鱼行,出来时每人手里提着两条鱼。乔月站在门口,微笑着目送他们。初冬的阳光将她涂抹得灿烂无比。

两天后,乔月走进了北方鱼行。这是乔月计划中的第三件事。北方鱼行一直不是老莫鱼行的对手。可短短几天时间,北方鱼行却将老莫鱼行挫败了。如果她在,马旺怎么敢?就是斗,又怎么是她的对手?现在,就算是马旺占了上风,乔月并不畏惧。她太了解马旺了。从马旺的北方鱼行挂牌那天,她就明白马旺的用意。马旺对她蓄谋已久了。

乔梅有些意外,目光中的敌意和乔月拉开了长长的距离。乔月却很亲热的样子,她说着天气的变化,鱼的行情甚至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乔梅的衣着打扮、说话的声音表情都夸张而没有节制,乔梅显然是要占上风的,可给人的感觉却虚虚的,一阵风就会吹得她丢盔卸甲。与乔梅比较起来,乔月平淡多了,说话平淡,笑声平淡,不动声色使她具备了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威慑力。火药味一层一层地浓了。

乔梅撑不住了,她失去了和乔月耗下去的耐力,问道,你有事吗?

乔月依然笑吟吟的,我来找马旺。

找他干吗?乔梅警觉地问。

乔月的笑容突然消逝了,咬牙道,找他算账。

乔梅冷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先是老莫,现在又是你,马旺犯法了?

乔月抿嘴一笑,我不过开个玩笑,你怎么当真啦?我是想请他吃顿饭。

乔梅的眼里扑闪出一团疑惑。

乔月说,放心,我不会毒死他,我还舍不得扔下老莫呢。

乔梅迟迟疑疑拨通了马旺的手机。二十分钟之后,马旺回来了。马旺又瘦又长,像一条带鱼。进门便嬉皮笑脸地说,莫夫人呀,贵客,贵客。乔月瞄乔梅一眼,你也太惯他了,你守着个臭鱼行,让他去自在。马旺搂着乔梅,猥亵地盯着乔月,你以为你呢?不心疼老莫。乔月和他逗了几句,然后说想请他吃顿饭,顺便商量点儿事。马旺嘿嘿一笑,问乔月给他下什么套子。乔月嘲笑,你又不是猪脑子,要是不敢,就带上乔梅。乔梅本来要去的,听乔月这么说,便道,我还守摊儿呢。

两人在饭馆里坐下,马旺黏黏糊糊地望着乔月,你请我,真是荣幸啊。

乔月的声调里带出了怨怒,你干的好事。

马旺佯问,怎么了?

乔月冷冷地说,算了吧,你那点儿鬼心思我还不清楚?几斤几两我都掂得出来。

马旺听出意思,猛地抓了乔月的手,你答应了?

乔月剜了他一眼,你开房间去吧。

马旺大喜,悄声说,那多没意思啊,去野外吧。乔月说,这大冷的天,你想冻死我呀。马旺眯起眼,咧咧嘴说,有我给你盖着,还能冷着你?乔月未置可否,马旺已起身出去了。

出了县城,穿过田野,两人先后走进树林。乔月一到那儿,马旺便急不可耐地抱住她。乔月说等等,然后乜斜着马旺问,你不怕我告你强奸?马旺嘿嘿一笑,我没金刚钻,哪敢揽你这瓷器活儿。乔月说,臭美吧你,别以为我喜欢你,弄那么个烂鱼行,我看着就堵,你还是换个地方吧。马旺迟疑了一下,说,乔梅也不是个好惹的主。乔月呸了一声,哄谁呀,我还不知道她那两下子?答应不答应?马旺说了句好吧,便开始动作。乔月打了他一下,我自己来。

树叶落尽了,树林依然密密匝匝。乔月平躺在自己的衣服上。她的目光曲曲折折,从树干之间探出去,往远处延伸着。

10

老莫的冬日寂寞而漫长。乔月把鱼行接管了,老莫成了无业游民。现在,和老莫沾点儿边的,也就是鱼行的名字了。做生意是老莫的强项,没料乔月比老莫干得更好。北方鱼行搬到了另一条大街,老莫鱼行没了竞争对手,红火得都流出油了。乔月让老莫打打麻将,下下象棋,钓钓鱼,乔月很体贴地说,老莫也该歇歇,好好养养了。老莫打麻将嫌头疼,钓鱼没兴趣,偶尔看别人下下棋。那天观棋多了句嘴,让下棋的一方寒碜了几句,老莫不再去观战。老莫忙惯了,闲下来浑身骨头疼。实在找不出活儿干,老莫就租盘看,武打片,枪战片,言情片,包括黄片,他都看。看累了,就躺在沙发上睡,睡醒了接着看。那天,他看一部恐怖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老莫不知那是什么事,可肯定是让人对老莫刮目相看的一件事。这个想法在老莫脑里久久地燃烧着,老莫的目光都映红了,碰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便被灼出一个深深的洞。

接下来,老莫像一个复仇者那样构建着自己的计划。谋杀、抢劫、绑架、炸政府大楼……可老莫不是一个复仇者,他不想伤及无辜。琢磨了半天,老莫决定实施绑架,对象是乔月。不错,绑架乔月。老莫不想伤害乔月,老莫只想吓唬吓唬她。让这个不可一世、使老莫感到压抑的女人清醒清醒。当然,老莫不会亲自绑架,那肯定要露馅儿的。找谁合作呢?老莫挖空心思地想着,突然想起朵枝的儿子张青来。张青有前科,这种事适合他干。

午后,老莫就去了朵枝家。自她儿子回来,朵枝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让老莫上门。有时在街上会会面,说几句话,便匆匆分开。朵枝也不再让老莫送鱼,说张青在那里面几年,出来后不喜欢吃鱼了。可老莫忍不住,还是偷偷地送。把鱼挂在门口便离开了。老莫在这种地下活动中寻找着慰藉。

老莫敲开门,朵枝很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老莫有了心理准备,他故意轻松地说,我来看看。

朵枝压低声音,不行,张青正在睡觉。

老莫一笑,我找的正是他。

朵枝的脸都惊白了,你疯了?他脾气不好。

两人正说着,张青出来了。他的头发还没有完全长出来,脸盘子棱角分明,阴鸷的眼睛直视着老莫,却不说话。老莫冲他笑了笑,朵枝忙说,你莫叔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张青点点头,依旧没有说话。老莫提出找个地方和他谈谈,朵枝急得直给老莫使眼色。张青审视了老莫半天,同意了。

老莫选的地方是临河的一家酒楼。坐在包间里,可以望见冰冻的河面。这是一个幽静的场所,进行秘密交易再合适不过。上完酒菜,老莫告诉服务员,需要她的时候他会叫她。服务员很识趣地闪出去,将门合住。老莫笑笑,说这个地方不错。张青说,这几年我妈多亏你照顾,谢谢了。老莫说,你妈不容易。张青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脸像冰冻的河面,老莫看不出他的态度。

老莫计划酒过三巡以后再提那件事。可他和张青实在无话可谈,便直截了当地说有一件事想请他帮忙,问他干不干。张青问什么事,听老莫说完,他拧着的眉展开了,如苏醒的昆虫。张青问,为什么要绑架你老婆?老莫说,没什么理由。张青略一沉吟,问老莫出多少钱。老莫说两千。张青冷冷一笑,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冒这么大风险,你出两千?我可是刚刚从那儿出来。老莫解释,这种绑架没风险可言,你绑了乔月之后,让她给家里打电话,一接到电话我就去赎她,我不会报警的。张青一口回绝,两千你找别人吧。老莫问他要多少,张青说一万。老莫的目光抖了抖,心疼得脸都绿了。一万块钱,也太狠了点儿。可老莫不想就此泡汤,他咬着牙说我再加点儿,你再降点儿。两人最后达成协议,老莫出五千元。这个数目老莫好歹能接受。

出了酒楼,老莫的腿突然抖起来。对即将发生的事,老莫有些兴奋,也有些担心。那天晚上,老莫搂着乔月不住地说着醉话,以缓解紧张的精神压力。有那么一刻,老莫甚至出现了动摇,绑架对乔月毕竟惨了点儿,可当乔月不容置疑地吩咐老莫一些事时,老莫心底的一洼水就渗干了。乔月总是无视他的存在。老莫愤怒地想,让她尝尝恐惧的滋味吧。

两天后,老莫突然接到朵枝的电话,朵枝让他去一趟。这可少有,老莫想来肯定出了什么事。到了那儿,朵枝说张青不在了,她一个人忽然觉得很寂寞。朵枝说话时躲避着老莫的眼睛,这使她的面容带了一种娇羞。老莫说,吓了我一跳,我还没吃饭呢。朵枝忙说我这就去做。老莫点了一支烟吸起来。老莫喜欢这种气氛,温馨、静谧,有安全感。朵枝慢慢腾腾,半天才把饭端上来。朵枝问老莫喝酒不,老莫说喝,凭什么不喝?朵枝吞吞吐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莫以为她还惦记着那天的事,问,张青没难为你吧?朵枝摇摇头,眼神游移不定。

朵枝吃得很少,老是咬着筷子头发愣。老莫问她今天怎么了,朵枝说没有啊。可她的慌乱没有逃过老莫的眼睛。老莫猜想,朵枝在想她和他的事,她是不是在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朵枝胡乱收拾了碗筷,坐在老莫身边,小声说,张青今儿不回来了。显然,她在暗示他。老莫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兴奋一下子滚出来。他把朵枝搂过来,什么岁数的人了,还害羞。朵枝挣扎了一下,慌张地说,不行,你快走吧。老莫哪里听得进去?他粗暴地将朵枝推倒,朵枝的眼泪溢出来。

老莫觉出了不对时,张青已站在他身边。老莫慌得像被猎狗撵着的兔子,他跳起来,寻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不在了。张青冷冷地说,别找了。老莫赤裸着蹲下去。这时,他猛然想起什么,愤怒地质问朵枝,你为什么害我?朵枝不敢看他,更不敢回答他问题,她低着头退到门口,逃出去。

老莫没想到会是这样,他痛苦地闭上眼。

张青不屑地哼了一声,别装孙子,你不是老板吗,怎么这副熊样?

老莫缓缓睁开眼,凝视了张青几分钟,问,为什么?

张青冷冰冰地说,不为什么,我需要钱。喏,给你老婆打电话,让她送一万块钱来。张青手里抓着老莫的手机。

老莫说,我不打。

张青说,那我就把你抛到大街上。

老莫痛心地说,没想到你会这样,你怎么会这样?

张青蹲下来,逼近老莫,那是犯法,这是合理的赔偿,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吧。打!

老莫想了想,还是打通了乔月的手机,只是他结结巴巴地怎么也说不清,张青夺过手机,简单明了地叙述了此间发生的事。

一个小时后,乔月出现在朵枝家。乔月态度强硬,气势逼人,我只带了三千,多一分没有,你不同意,就把老莫绑到公安局好了。张青寒冷的目光直逼乔月的眼睛,实际上,是我救了你,你知道他雇佣我干什么?让我绑架你!乔月突然笑起来,浑身树枝一样乱颤着。不止张青,老莫也惊愕了。乔月猛地收住,铁板钉钉地说,老莫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我了解他,他没这个胆。张青叫起来,骗你我他妈不是人!乔月制止他,好了,别扯得太远,这人你放还是不放?张青恨恨地说,怪不得男人绑架你,将衣服摔在老莫身上。

乔月和老莫走在大街上。

老莫没料反把自己赚了进去,没赎成乔月,倒让乔月赎了他。老莫懊丧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

乔月数落道,老莫,你也太没眼光了,你这是寒碜我啊,这三千块钱要多冤有多冤,再添几个,能娶一个了。

老莫吃力地拽着身子,脖子伸得长长的。他多么希望乔月问一问绑架的事,哪怕她把他的脸撕下来,他也会如实地告诉她。可乔月根本不提这事,她认为他没这个胆量。老莫咬牙跟在乔月身后,悲哀,恼怒。慢慢地,他就融进了寒风中。

责编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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