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

2003-04-29 00:44夏志强
当代 2003年4期
关键词:车棚文竹老五

夏志强,男,1966年10月出生。1989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数学系,分配至大庆工作。做过成果管理员、宣传部干事、销售经理,2000年辞职,潜心写作。1986年始,发表诗歌散文近百篇(首)。90年代没怎么摸笔,真正写小说还是近期的事。现居北京,边写作边谋生。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张旧木床发出的响声,是后半夜时从居民楼旁的自行车棚门卫室里传出的响声。

响声如这黑⒌某良诺囊雇矸欧傻闹恢患庾炖髂瘢扑棱棱落向躲在离车棚十几米远外一棵树下的大输身上,啄他的肉,吸他的血……他早已没什么感觉了,一双死鱼般的眼睛眯缝着注视着城堡般的门卫室,木呆呆的脑袋里空空荡荡,身体也感觉轻飘飘的,就连思想也被这无耻的夜色融化殆尽。他站在树旁,他就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树,一棵不断地招引那些鸟儿向他撞来的树。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那是张很老的木床。大输也曾在上面睡过,翻下身它都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现在,现在那张木床正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有两个人正在那上面不管不顾地肆意折腾着,而其中的一人,就是他大输的老婆,他老婆文竹眼下正和一个男人在那张老床上办着使它嘎吱嘎吱乱叫的事。

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了。晚间都做了什么呢?搓麻将那是肯定的,就和他每天都会输点钱一样,若不然他怎么会叫大输呢。是的,吃完晚饭就去老五家搓麻将,五角钱的注,是十六圈还是二十四圈忘记了,只记得还差几把牌结束时,大输原来兜里的那五十几块钱已经陆续地都分给了别人。大输的赌品特别的好,从不赖账,没有钱就不玩,不像有些人口袋里的钱已经掏干净了还欠账再打几把,说不准就会手气转旺翻回本来。大输从不这样的,输了就是输了,一把也不欠,钱输了脸面可不能输。就不玩了,就嚷着去喝酒。除了老五其余几个人都说有事。大输赢了钱,老五就陪着他来到了他们常去的一个小食摊。那食摊虽小吃的东西却很多,有肉串、简易的麻辣烫、烤肉等等,但这些都不属于他们,他和老五都是在吃上比较俭朴的那种人,通常都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几样凉拌菜,顶多再来两个卤鸡头或鸭头什么的,酒也很简单,就是当地作坊出的那种自酿白酒,二角钱一两。俩人就开始喝。都说了些什么呢,好像还是以往的那一套,无非是哪把牌怎么怎么打错了哪把牌怎么怎么邪门,某人某人又腐败了被抓起来了真是解恨等,后来还侃了侃拉登劫的飞机如何如何轻飘飘的似长了眼睛一样去拥抱摩天大楼。老五说也该让美国佬知道知道什么叫痛了。大输说是啊,你看怎么就没人撞咱们的天安门城楼子呢?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老五就夸他说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话说起来文绉绉的,有水平!大输心里就很美,就独自多喝了一口酒。说的好像就这些,没有什么特别的。后来,后来老五就先走了,留下了二十元钱。二十元钱结账也够了,偏偏有个蹬黄包车的从食摊旁经过,大输和他认识。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什么长呀经理的大输不熟悉几个,或者说大输不屑和他们拉关系套近乎,倒是有些个修鞋的卖菜的等等和大输关系都不错。就拉过来又接着吃接着喝,吃什么喝多少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大输没有钱结账了。大输可是个要脸面的人,怎么能让一个蹬黄包车的人付钱呢。就把那人推走了。好在他和那摊主很熟,走过去说今天的钱打牌输了,靠手上这二十元结账肯定不够,不过他马上回家去取钱。摊主人不错,说大输你这是干什么呢?用得着吗,啥时你方便了带来不就得了,不用再去取了,再说也没几个钱……如果大输按照摊主说的去做也就好了,可他偏不。就离开了那里,不过没往家走,而是去了他老婆文竹上班的地方。

他老婆文竹是看车棚的,是临时工。可别小看了这个临时的工作,每月也能拿回三百多元钱,大输家每月开销的大半都得指望这些钱呢。上一年大输就下岗了,下岗后人家就不再管你是什么学历原来做的什么工作,一律享受每月不到二百元的补助。没辙呀,全国都这样,说是让自谋生路,怎么个自谋法呀?原来在单位一杯茶水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日子过惯了,都认为自己是个人才,都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真到了节骨眼儿上,是骡子是马拉出去一遛就都知道了。这是后话,还是先说说大输的老婆吧。大输的老婆原来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可面上一点也没有在农村锻炼过的痕迹,人很白,细皮嫩肉的,五官也很适称很秀气。就连名字都少有农村的味道,文竹,挺诗意的吧。她比大输小十五岁,嫁给大输时还不满二十,是在大输第一个老婆死了两年后嫁过来的。初时媒人传过话来对大输说,姑娘本人并没别的要求,只要对她好就行。什么叫好呢?大输虽然年岁大些,人品还不错,不是一个胡扯六拉的人,不是一个吃喝嫖赌的人,且对女人的细心和呵护在以前也是人所共知的。对于他来说,人家一个大姑娘,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大姑娘,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其实那时候文竹看上他并同意嫁给他的一个重要理由也是看中大输很老实很本分,虽然结过婚,但和那些个不务正业或薄情汉不同,他那前妻是由于难产而死的,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就同意了。娘亲们也没要什么过多的彩礼便催促着马上完婚。毕竟是一个农村的女孩子要嫁到城里去,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一个农村的女子要想嫁到城里来总是要降低些条件,就像文竹的年龄和长相就是个条件。接下来大输去了一趟文竹家,是在黑龙江的一个偏远的小村。大输去时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孝敬老人的在那时候算是很讲究的四合礼,文竹的父母和亲戚见了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又杀鸡又忙活尽心招待着未过门的姑爷。该有的礼节该有的过场都有了,大输欢天喜地也吹也打地把文竹娶进了门。一切都很顺,可就在新婚头天夜里,文竹憋着一张红脸告诉大输说她不是处女了!那时可不比现在,现在还有哪个洞房能找到处女呢?那时候的人还很讲究这个。这让大输很神伤,本来一直想着这把年纪了还能娶回个黄花闺女的美好想法顿时荡然无存。其实他也早在心里有些嘀咕,文竹家这么急的嫁她肯定是有一定原因的……虽然当时他心里非常地失望,可表面上并没有过多地计较,知道了那是个不太负责任现在已经了无踪迹的年轻后生干下的好事后也就原谅了文竹,说以后我们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吧,我不会在乎这些,不要想那么多……文竹就很感动,在新婚的第一夜让自己幸福的泪水湿遍了大输的全身。大输也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尽情地在文竹那饱满而白嫩的身体上挥洒着他旺盛而饥渴了很久的情欲,使极力迎合他的文竹方了变成扁,扁了又被揉成了圆……好日子没几天,又一个令大输伤脑筋的问题现了出来:文竹怀孕了!新婚蜜月还没度完的文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文竹很惶恐,觉得太对不起大输了,就哭,就可怜兮兮地冲着手足无措的大输一遍遍地说要不你休了我吧我太对不起你了……大输很冷静,理智地想了很多,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第一个老婆就是生孩子死的,那女人苍白的面容和那个浑身发紫看都没看这世界一眼的婴儿至今还历历在目。去医院拿掉也不好,哪有结婚这么短时间就去打胎的呢。后来,大输咬牙切齿当着文竹的面挥着大手掐着腰说了句很文学的话:爱和被爱本身都没有错,为什么男人作的孽非要由女人来承担罪责呢?他断然拒绝了文竹要把孩子打掉的想法。生。他说,我们把他(她)生下来,文竹你放心,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来对他(她)的……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文竹对大输感激不尽了,每天更加尽心地伺候着大输。几个月后,他们有了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取名叫达丽。大输本名叫达书,只是后来人们喊惯了大输,真名反倒没人提了。孩子出生后,大输还真没有食言,对孩子如同己出,疼爱有加。文竹是从农村来的,没有工作,就在家一心照料孩子伺候丈夫。好在大输那时候的工资还可以,每月在文竹的精心调理下也足够了,小日子安逸、平静却透着幸福。去年大输下了岗,文竹托人找了这么一份看车棚的工作,挣些钱补贴家用。十七年,算来和文竹结婚已经有十七年了呀。

记得离开食摊时他好像向别人问了一下时间,是一点多的样子,若不然他也不会奔车棚来向老婆拿钱。这时候上零点班的人已经都走了,下零点班的也基本上把自行车骑回来停放好,看车棚的也就可以锁好门,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大输来时门卫室还亮着灯,离很远时他就发现那里还亮着灯,窗户上挂着窗帘,是文竹亲手做的那个窗帘。文竹手很巧,一块很不起眼的布,经她手左缝右弄的就会很添彩儿。眼前那挂在车棚窗户上的窗帘就是这样,本来很平常不值几块钱的布,经过老婆的手后,这穗那褶的,就变成了一件工艺品般的东西。平时家里的饭菜也是一样,都是茄子都是土豆,经文竹的手一摆弄,就会变化出许多的花样吃法来。想起文竹大输心里总透着一股美气,年纪比自己小好多不说,就是和老婆同年龄的女人站在一起,你说出文竹的岁数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呢。前面说过,文竹皮肤很白,看上去可不像是近四十的女人。……

这么晚还不睡,老婆在做什么呢?当时大输心里真的就是这样想的啊。他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车棚的窗前,透过两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了文竹,他看到他的老婆端坐在那张老床的床边,深低着头,很娇羞的样子。她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是的,那是个男人。谁啊那是?再把脑袋侧过些就看清楚了:哦!是物业公司的吴科长,他管着文竹她们这些看车棚的临时工。他正低声地和文竹也不知道在说些个什么。再往下看,再往下看大输一下子呆住了,他看到两双手,一双手是他老婆文竹的,白而细;另一双手是那吴科长的,粗而黑。两双手——四只手很紧地握在了一起,并且俩人的手放的位置也让大输心里一愣:天啊!就放在文竹的两条腿中间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大输就差眼珠子没冒出来了。他感到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抖动了起来。那是他老婆吗,那是他老婆的手吗?他不敢也没理由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他嘴张得老大,一步一步地后退开来,仿佛是自己做了天大的愧心事一样,退了几步后他转身就跑,为什么跑往哪里跑已经不是他能想的事情了。有棵树,那棵树把他拦了下来,“砰”的一下就把他拦了下来。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围着树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再看那车棚的门卫室,黑了。天啊,他们竟然把灯关了!从那一刻起,大输的嘴就再也没有闭上。从那时候起,他就把自己定格在那里,张着嘴、眯缝着眼……

那是个很黑的夜晚,是个很寂静的夜晚,是个没有星也没有月的夜晚。只有那嘎吱嘎吱的响声和那张老木床的呻吟,还在昭示着这个世界的存在。天没有了,地没有了,黑乎乎的天地间只剩下了那嘎吱嘎吱的很有些韵律和节拍的奏鸣。响声是在大输呆立了几分钟之后传出来的,再也没有停下来。大输的脑袋空空如也。大输就那么站着,大输就那么站了很久。

腿怎么这么木啊。大输感觉到腿木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那床或者是那两人还依旧癫狂着。血液又开始了流动,又开始让他成为人,他想着要大步流星地去一脚把门踹开一下子掐死那响声,最起码也是要站在原地很大声地咳嗽一下,可下了决心也努力地伸了伸脖子的他,就是没有迈动脚步和发出一丁点儿的动静。他失败了,真的,他彻底失败了。

大输悄悄地撤离那个是非之地的时候那屋里的床还在嘎吱嘎吱地叫着。一路上他的眼前不断闪现着文竹那白白胖胖的玉体,还有她那习惯性的微微扬起的脸……他又一次站到那个小食摊旁的时候他的脑袋里还在回荡着那嘎吱嘎吱的响声。

在北方,秋夜很是凉爽。喝酒的人还很多,有认识大输的和他打着招呼,他什么也不说,闷头坐了下来。摊主过来和他说,大输你还真回来呀,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大输抬起头,怔怔的。是啊,他说,他妈的,个驴日的怎么会这么长时间。摊主笑了,说大输你是遇鬼了吧,要不要再喝点啊?大输面目有些狰狞。我真他妈的遇到鬼了,喝,干吗不喝,拿酒来!……

这回大输喝的是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倒。喝完第三瓶时,他起身离开了食摊,别人都以为他是找地方方便去了。其实不是,他摇摇晃晃地奔文竹所在的那个车棚来了。

他又站到了那棵树下,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把耳朵支棱开来。天啊!他听到了,他又听到了那嘎吱嘎吱的响声,还是那么的不紧不慢,却分明又是那么尖利地一声声向他的心口刺来。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喉咙发紧,不住地咽着唾沫。

驴日的,怎么这么大的劲呢?他心里骂道。自己和文竹可从来没有坚持过这么长的时间呢。不行,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一定要制止他们。他心里暗暗发着狠。他顺来路又后退了一些,略微稳了稳神,然后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接着很有动静地径直朝车棚走。他的腿有些软,心里也有些发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没有预料,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只是固执地认为那没完没了的响声该停止了。

走到门旁了。那门卫室睡着了一样,没有一点儿动静。推推门,里面反锁着。他就拍门,并尽可能大声地喊着他老婆的名字:

文竹。

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很没有穿透力,像是劈开了很多的岔。

半晌屋里才传出文竹弱弱的声音:谁呀?那声音在他听来虚虚的,带着颤音。

是我,大输!

大输呀,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有事吗?

是呀,自己这么晚还不睡,来做什么呢?他想起来了,自己还欠着食摊的钱呢,就说,我来拿钱。

里面□□□□的有了动静。一会儿后文竹打开门,只是打开一条缝,伸出一只白白的手,手里有一张钱。大输木讷地接了过来。里面文竹说,你快回去睡吧。门一下子就又关上了。连大输为什么要钱都没有问,只这么一下就把他打发了。大输很生气。

很生气又能怎样呢?大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身离开。弄吧你们,使劲地弄吧,弄死你个驴日的……他在心里愤愤地骂着,说不上是在骂吴科长还是在骂老婆文竹,或许,那两个人都有份吧。

太阳已经很高很亮。大输悠悠地醒来。他出了好多的汗,汗里还夹着股浓浓的酒气。

头天夜里他拿着那张钱——那是一张百元的大钞,又去喝了多少酒已经不记得了。什么时候回的家也忘记了。头还有些疼,但这疼并没有耽误他想起一些事情,只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夜间那嘎吱嘎吱的响声便又在他的耳中响了起来,不依不饶的。他真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过去了,一切都将会重新开始。可惜,那不是。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显然文竹早就回来了,正在洗澡。

有一件事让大输时时感觉着对文竹的愧疚,那就是他有好久没有尽一个丈夫的义务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是的,有三年的时间没有和文竹行床上的事了。自己年岁大,没有也就没有,可文竹还正当年啊,正所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龄呢。说到这事就不能不说说大输那次被骗的经历,是那件事毁了大输的精神和肉体,毁了大输的一切。

我们不妨把话题再扯远点。

大输是六十年代末毕业的中专生。您可别小瞧了那时候的中专文凭,那时候有这么个文凭比现如今的硕士生都要好使。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候缺呀。他学的是机械制造,分配来到D厂这个以生产锅炉为主的国有中型企业,也算得上是学有所用了。刚毕业的他,风华正茂,踌躇满志,D厂的老人儿都还记得那时候在从厂区到职工宿舍间的林阴小道上,匆匆走着一个头发很长却很时髦的年轻人:身穿一套学生服,背着一个军用挎包,手里拿着一卷图纸……那就是大输,不,应该是达书。达书才是他真正的名和姓。

达书是农民的儿子,质朴、忠厚,少有城里人的世故和狡诈。每天一头扎到车间里,围着那一座座建造中的锅炉转,看图纸、查工艺、对参数,将自己在学校的三年所学融入到具体的工作实践中,忙得很是带劲儿。这样的人谁不喜欢呢。后来他就有了爱情。当然是经过别人介绍的,让他自由恋爱,他可没那个胆。七十年代的人哪里敢和现如今比呀,那时候的人很傻,把所谓的爱情看得比什么都神圣。你看现如今的爱情多爱情啊,就像速食面一样来得简单而实惠,两性关系也简单得就好比是去收费厕所一样。别人给达书介绍的那个女子很不错,人不算很漂亮但心地善良。达书很喜欢,动辄就请她去看电影,因为只有在黑黑的电影院里达书才敢很幸福地握那女人的手,软软的很让人心醉的手……相处了一年多后,他们结了婚。那时候的达书,家庭幸福、工作顺利,可谓是春风得意了。

有个哲人不是说过吗,叫做什么福祸相依相附。命运开始不停地和达书开起了玩笑。先是老婆总不见怀孕,去医院也没查出什么。到结婚第六个年头终于怀上了,老婆却为生孩子难产死了。从怀孕时起女人就没得好,折腾得很厉害。后来又浮肿,血压也高出了许多,大夫说胎儿大。孩子长得大是好事吧?谁想却要了女人的命。孩子生下来了,她也断了气。那婴儿在急救箱里放了一天,也没能哭出声来,追他母亲去了。达书欲哭无泪啊。自古生孩子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也没追究医院的什么医疗责任。躺在空荡荡的家里,达书的世界变得毫无生气……生活像一弯色彩绚丽的彩虹,沿着这道虹他越走越幸福,可转瞬间彩淡了,虹消了,他被重重地摔了下来,摔得晕头转向。

没有老婆的日子里,达书学会了搓麻将,打发那些寂寞难捱的时光。就在他那个只有他一人的家里玩,也带点彩头,但输赢不大。达书输的时候多,时间久了,也不记得是哪位牌友先喊开的,达书被叫成了大输。越叫越广,越喊越熟,以至于几年后,达书工资条上的名字都写成大输了。

这都没有什么,大输就大输吧,大输实际上也输不了多少,有时是几块钱,最多也就是几十元而已,输不坏的。大输的工作是没得说的,一直都干得不错,先后换了几个岗位,技术科、计划科,后来又调到供应科,都属要害部门。他技术好,人品也好,深得领导和同事的信任。

坏也就坏在这信任上了。当时调大输到供应科,也是因为他在技术和计划部门干过,懂得生产中的需要,加之他对制造锅炉所需的材质和配件也是了如指掌。九十年代初,有一阵子钢材特别紧俏,价格一涨再涨,可还是供不应求。一时间大输他们科的任务就是急生产之所急,挖空心思使出浑身解数在全国的市场中采购钢材。大输有个中专时的同学,打电话过来说认识某某省某某钢铁总厂的人,可以弄到计划内的钢材。那一时期全国上下许多大企业产品价格实行双轨制,计划内和计划外的价格有时每吨要相差几百甚至上千元,这样就应运而生了一大批对缝也叫拼缝的人,想那同学也属这一类吧。大输就没有多想,管它白猫黑猫,能拿出钢来就是好猫。向领导汇报并征得同意后大输就信心十足地奔某某省来了。

同学领他到了钢铁总厂下属的一个叫做兴达的物资贸易公司。那公司很有门面,气派很大。那时候的钢材是卖方市场啊,卖东西的牛气些也属正常。第三次去时大输才见到了公司的总经理。嗬!那人可真有个总经理样:分头梳得像两扇小镜子,金丝边眼镜后面的那一双贼亮的眼睛总是斜着很大义凛然地看人,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骗子就是小偷,让大输感觉自己快成要饭的了。问明来意,总经理把头很潇洒地摇了摇,说不行啊,你要的螺纹钢、角钢和钢板是目前市场上最紧的货,我们能不能弄到呢?当然能!只是你要的数量太小,去批一次不值得,我们做一次都是上千吨的活儿,三百吨怎么去批啊?你等等吧,等有大的用户时看能不能把你这点货挤出来……说得好像也很在理,让大输很失望,他那同学也很失望。对缝的人都希望他介绍的生意能成,好从中捞些回扣。大输要采购五十吨角钢,五十吨螺纹钢和二百吨钢板,共三百吨,按约定事成之后要给他的同学每吨五十元总计一万五千元的介绍费。所以从兴达公司出来后大输的同学也在急着替大输想办法。那同学替大输分析:这事能不能办呢?能。为什么能呢?因为那总经理是钢铁总厂厂长的亲戚,只要总厂厂长大笔轻轻一挥,那三百吨钢就跟玩似的了。为什么不给咱办?那是因为总经理嫌咱们的量小呀。量小怎么办?沟通啊……

搞供销的人有哪个不懂得沟通呢?请客吧。请了好几次,同学还真把总经理请来了,在一家很排场的酒店里。那天总经理还带着一个那时候还不叫小蜜的小蜜,很性感很漂亮的一个尤物。菜是好菜,龙虾王八都上了;酒是好酒,茅台五粮液之类。大输那时候还不怎么会喝酒,到最后就喝大了,只记得总经理曾对着他的耳根子说总厂的厂长是他的叔丈人,还记得小蜜嗲声嗲气地劝酒,最后总经理说只要大输喝了桌上的三杯酒,一杯酒算一百吨钢……大输那时候舌头早已经发木了,很壮烈地吞下那三杯酒后就一头栽到了地上。

酒喝多了,大输非常遭罪,吐得五脏六腑都抽抽了。不过感觉还很值得,因为可以弄到计划内的钢材了,就很高兴。第三天他和同学到兴达公司,总经理一个劲儿夸大输实在,说和这么实在的人做生意心里就是舒服等等,让大输觉得自己的醉酒真是英雄所为,飘乎乎的。接着总经理很郑重地从抽屉里拿出张纸,递给大输看。只见上面写着兴达公司求购大输所需的钢材品种和数量,落款处有一行用粗笔写的字:同意,按计划内价格执行。然后是一个龙飞凤舞般的签名。大输的同学也看了看,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着好啊好啊,这是我们厂长的签名呢。大输心里也很兴奋。接下来的事就按程序走:大输跟着一位副总经理到钢铁总厂那堆着山一样钢材的货场看了货,人家那是一个大型钢铁总厂,什么货多少货没有呀。结算方式是在酒桌上定的,按总经理的话讲,谁也别说谁信任谁,谁也别说不信任谁,我们都相信共产党吧。怎么个信法呢,就是大输的厂先把货款汇入兴达公司指定的一家银行,证明有钱购买这些货,然后由兴达负责提货请车皮装车,拿到铁路的货运大票后再到银行把钱划到兴达公司。

听上去够稳妥的吧。大输就和厂里汇报了一番。厂领导也很高兴,夸奖了大输几句后对结算方式提出了意见,货款二百来万,厂里资金紧张,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大输再做做工作,看能不能货到付款或先少支付一些,并答应事成之后给大输奖励一级工资。大输就去做工作。总经理很是失望,并生气地说要取消这笔生意,好说歹说,左劝右劝的,后来总算答应了可以先汇过来一半的货款,并又签了余下的部分限期到账的协议。大输厂里也表示同意。没几天近一百万的货款就以大输的名义汇到了指定的银行。该兴达公司操作了。他们对大输说,既然来到他们这里,公司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接下来的事大输也插不上什么手、帮不上什么忙的,就安排了一部车,拉上大输到一百公里外的一个著名风景区玩了两天。回来后,一切竟都办好了,公司的人领大输去了铁路,有六个平板火车装着各种型号的钢材。铁路货运大票已经出来了,车号发货地址一样不差,装车单也在,一件不少,真的就如总经理所说,都齐了,回家等着接货就行。还有什么可说的,给钱吧。公司派人和大输一道去了银行,把货款加上运费划入兴达公司。接下来免不了的寒暄喝酒告别,大输的同学拿到了钱,很高兴。大输也很高兴,厂里下个季度的生产原料不愁了不说,还少花了十几万的货款呢,还会给自己晋一级工资呢。大输兴高采烈地回家来了。

大输的高兴劲就不说了,可没过几天他想哭都找不到了调门。那一切都是假的,是的,假的!大输的工厂左等右等的也不见货到,拿着运单跑到铁路部门一问就傻了,运单是假的。大输急忙火烧火燎地跑到钢铁总厂的那个兴达公司,早已人去楼空。大输当时就晕了过去……

钢铁总厂的领导根本就没有给大输他们厂批过货;货场上存有几千吨的钢材,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那还了得;铁路上每天发出的各类钢铁二十几个车皮,从来就没有见兴达公司发过货;就连那家银行在大输去划款时监视系统竟出了故障,没留下骗子的影像。

九十多万就这么被人家骗去了,也报案公安部门也抓了紧地侦破,终无所获。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就是把大输割碎了零卖他也赔不起啊。大输家的文竹娘家的亲戚家的钱能拿的都拿出来了,凑了十万元交到厂里,大输还是得象征性地蹲了三个月的班房,出来后工作就没了。厂里念及旧情,虽然开除了他的公职,但依旧接纳了他,安排在车间做临时工,做技术指导,工资不高,但大输干得可是比以前更卖力气。

经过这次变故,大输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他迷上了喝酒,说他恋酒倒不如说他恨酒更恰当些,一喝起酒来他总是恶狠狠的。他总说是酒让他翻了船,是酒害了他的一生。人们已经习惯了喝醉了的大输:再也没有往年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嘟嘟着嘴,浑身的酒气,耳朵上夹着那永远的半支烟,一双微肿的小眼睛堆满了恶心的眼屎,目光游移不定,左盼右顾的,像是一个刚遗失了好多钱的人又折回身来,焦急地四处搜寻着……这还只是表面的;旁人所不知的是,大输失去了一个男人该有的功能。说得再直白些,他阳痿了。

文竹一如既往地对大输好,即使是他们不能行夫妻之事以后她也没有表露出任何的不满。达丽也已经十七岁了,出落得有模有样,很是乖巧懂事。文竹、女儿和这个家,是大输的希望,是支柱,是他心灵中仅有的一处温馨的港湾。

可是,可是现在,希望就要破灭了,支柱就要坍塌了,那港湾也不会再温馨不会再平静,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昨夜那嘎吱嘎吱的响声碾碎,被搅得昏天黑地,再无宁日。

痛楚一阵阵从大输心底向上反,酒劲也上来了,他趴在床边吐了起来,一地酒气熏天的秽物,弄得他满脸的鼻涕和泪水……

昨晚你都做什么了?

我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那姓吴的去找你干什么?

我……

说呀你。

他来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车棚要减去一个人,用不了三个人了。

就这些?

他说看我的表现……

什么表现?

大输,我……

你什么?

我不能,我们这个家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

你和那个姓吴的都做什么了?

…………

是不是他威胁你的?

…………

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大输,我对不起你,呜——,我不要脸,你杀了我吧。呜——……

文竹哭得一发而不可收。大输很是恼火,越想越气。文竹在他心里一直是很贤德很神圣的,十几年了,她一直履行着当初许下的诺言:一辈子会对大输好。每天惟大输是尊,就是在他被骗在他下岗时也从没有半句怨言,总说穷啊富的都无所谓,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就是因为有了文竹的贤惠,大输才感觉活着心里特别踏实,不论遇到多大的挫折,对生活都还不至于绝望。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也不能相信,他最信赖也可以说是依赖的文竹会背着他做出那样的事来。

天都塌了!

大输不相信,他怎么也不肯承认文竹会背叛他。

他把怒火一点点的转移到那个该死的吴科长身上。是的,都是他的不好。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一个小小的物业公司的科长也知道利用手中芝麻大的权力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文竹一个女人家知道什么呀,再说她也是为了这个家而怕失去了工作,经不起姓吴的威逼利诱罢了。是吴科长强奸了文竹。对,是强奸。

没有,他把灯关了。

好,接着说,他还干什么了?

他就脱我的衣服。还亲我。

这个驴日的,他把你衣服撕破没?

没有,我没让。

没让什么?

我没让他撕破。

衣服是他给脱的?

是。

裤子是谁脱的?

我自己。

啊?你个驴日的,你就没有反抗?

我……

他弄了那么长时间,你一直没有反抗?

他做完了歇一会儿又要的。

啊?你……

…………

对了,那钱是你的吗?

什么钱?

你给我的一百元钱。

哦,不是,是他从自己口袋里翻出来的。

你……你真不要脸。……

大输抬手给了文竹一个耳光。打得很重。这还是他第一次动手打文竹。他的血一个劲儿往头上涌,两眼红红的。他一下子把文竹扳倒在床上,就势骑了上去,两手死死地卡住文竹的脖子,嘴里骂着,你个驴日的,你个不要脸的驴日的……当他那被怒火烧红了的目光和文竹的对视到一起时,他的手不由得又松了开来,文竹那满是泪水期期艾艾的眼神刺痛了他。他感到自己忽然间没了主意,很无助,很可怜。他使劲摇晃着文竹,语无伦次地喊着,文竹啊,你说是他强奸你的呀,怎么会不是他强奸的呢?一定是他逼迫你的……文竹泪流满面,说大输,你就不要再逼我了,我错了,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打死了清静。……

大输的脑里乱糟糟的,没有个头绪。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认那姓吴的不是强奸,哪怕是文竹半推半就的他也受不了。他躺在床上,想起了他的前妻,想起了前妻离开他后这么多年他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也想了十七年来和文竹在一起的好日子。他感到很委屈,大滴的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把枕巾弄湿好大一片。文竹大气不敢出,里里外外忙活着,一会儿给大输送个热毛巾,一会儿又端来碗热面汤。她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大输的气快些消去,让这个家重新恢复往日的宁静和温馨。大输不吃不喝也不再说话,两眼直直地望向棚顶。棚角处有一只黄豆般大的蜘蛛,很耐心地织着一张网。

该怎么办呢?看来告倒吴科长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但作为男人,就这么咽下这口恶气吗?不能,绝对不能。不是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最不能容忍的吗?既然法办那个姓吴的已经不太可能,那么看来只有亲自动手了。拼了,和他拼了,反正也没有工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对,非得出出这口气不可,不行就杀了那个驴日的……大输越想越激动,血液又很男性地在他的浑身澎湃开来。

第二天一大早,大输就很气势汹汹地来到物业公司,见到了吴科长。别人谁也不知道的是,大输的后腰处别着一把菜刀。壮胆也好应急也好,反正让大输自己感觉挺气概的。可与那姓吴的只斗了一个回合,或者说一个回合都没打完,大输就败下阵来。一开始他按自己事先想好的,一屁股坐到了吴科长的对面,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睛气哼哼地盯着那个人。虽然以前他认识吴科长,但好像从来没细打量过,这回看清楚了。那吴科长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三十刚出头的年龄。见了大输,特别是他那来者不善的架势,让吴科长心头着实哆嗦了一下,但吴科长是谁呀,估计也是只年轻的老色狼了,随即他就恢复了平静,堆出满脸的笑容,拿出一支很好的烟甩给大输,说哎呀是大输师傅啊,我正要找你呢,经过考核和研究,我们准备留用你家嫂子文竹了。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岗位竞争得有多么的激烈,回去告诉文竹,可要珍惜这次机会呀……不知怎的,大输的思维竟跟着吴科长转了起来,连声说好的好的,谢谢吴科长啊,我一定转告。其实也怪不得大输这么下作,这都是那三个月牢狱生活留下的后遗症。说完他就往门外走,快出门时他又醒了,自己是想要做什么来着?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后腰,那刀硬硬的还在。他就又回过身,径直走到吴科长面前,说我告诉你姓吴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以后不许你欺负文竹。声音小得可怜,好像是一名受了委屈的学生向老师倾诉着,并且也没有按事先想好的那样非常有气势地盯紧姓吴的。吴科长站起身,笑呵呵地拍着大输的肩膀说,怎么会呢大输师傅,你放心,我这人做事一向都是很有原则的,是你家嫂子喜欢做的这事呀(谁也分不清他说的是工作还是别的),回去告诉文竹,以后工作要多用心,干不好随时都会下岗的。

就这么的姓吴的拍着大输的肩边走边说地把他送出了办公室。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输心里对自己的表现很窝火。自己真是没救了,一点血性都没有,真是他妈的太监了。窝火归窝火,有个念头却慢慢浮了出来,那姓吴的科长也算是个很不错的人呢,有点权势不说,人也长得年轻帅气,和他相比,自己只有自卑的份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样一位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人看上了我大输的老婆,说明我大输还是很有福气的嘛。他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跳,真不要脸啊你,他说。说完又轻轻拍了自己的脸一下。他接着想,那姓吴的真他妈的年轻啊,年轻得都可以当我儿子了,他和文竹乱搞,那不是乱伦吗?呵呵,对极了,个驴日的就是乱伦……

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不是说时间可以磨平生活赐与我们的一切痕迹吗。日子还是得一天天的过下去,牌照打,酒照喝,只是大输喝多喝醉的频率比以前更高了。一般人已经不太喜欢和他一起喝酒,只有那个叫老五的还总陪着他,不嫌弃他。老五和大输同岁,很有头脑,前些年对缝挣了些钱,现在不上班了,在家过悠闲日子等死。老五酒量很大,还很好色,经常去铁路边上的那几家野鸡店,也就是三五十元就能找个女的放一炮的脏旅馆。也常请大输同去,大输不干,自己下身不硬气呀,兜里也扁,没几个钱。老五总对他说,去吧,大输你和我去吧,没准找个女的会把你的软病治好了呢。大输终也没去,还总拿老五取笑,说老五啊,五是什么呢?乐理上讲,12345,应该是都来米发骚,你就是老骚啊,呵呵,早晚有一天你那惹祸的家伙会烂掉。

酒肉朋友嘛,相互间没有什么秘密。大输有一次喝了点酒就没憋住,就流着泪和老五说了文竹的事,讲得很详细,末了还说,吴科长那驴日的可真能干,我又喝了三瓶啤酒回来他还没完事。老五听得两眼发亮直咽唾沫,听完后嘿嘿地坏笑起来,说大输啊,不是我说你,女人是什么呀,女人就是一块田,你不耕就会荒掉,别人不嫌累就让他们犁去吧,你又不吃亏,白闹了一百块不是?……最后老五说,女人是最不可信的。你得想办法挣钱啊,这么穷下去是拢不住女人的。

谁不知道钱好啊?特别是咱小老百姓,有谁不希望自己富足些,多有些钱,把日子过舒坦了。可钱怎么挣?钱难挣屎难吃呀,现在满街都是下岗的,想挣点钱太难了。老五的话对大输的触动很大,若不是因为自己穷,文竹还用上那个班吗?如果自己很有能力抓钱,老婆还会那么在乎她那份工作吗?不用上班或不那么十分在乎那份工作,还会出那档子事吗?肯定不会。这不就结了,归根结底还是怪自己不争气,不如人家老五会抓钱。这样想着,大输就很用心地琢磨挣钱的事。别说,最后还真让他想出个道道来。

大输所在的Q市,有很多大中型的国有企业。虽然这些年效益不景气,可到岁末时依旧会给职工搞些生活福利。习惯了,没有了那些福利当领导的会招人骂的。效益好的多搞些,差的就那么象征一下,每人一袋大米一桶豆油还是要有的。文竹娘家那里盛产水稻,也就是出大米。那时候正值新米刚下来的季节,大输就在这上面动开了脑筋。首先他联系了接收米的单位,也就是原来他所工作过的D厂,管生活的副厂长对大输也熟悉,一口答应了下来,说只要大输送的米质量好就可以按每个职工一百斤的量收,价钱随行就市。大输没有本钱,他就和老五说这事。老五听后一拍大腿,说,操,好事啊,我们干吧。

就开始干。其实这真是件挣钱的好事,可是大输他们的时候没掌握好。新米刚下来时,也就是每年十一月初的时候,米还少,价格就贵。大输和老五直接蹲在农村的碾米房收米,文竹娘家的亲戚也帮忙,收了一星期才凑够十五吨三万斤米。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太宝贵了,米大批量地上市,有的农民把往年的陈稻子也拿出来加工充好,价格开始急剧下降。做米这生意不比别的,讲究的是量,价格差几分钱都了不得。那些有经验的粮食贩子这时候才开始出动,像狗一样地四处搜寻,把价格压到最低。等大输他们吃了不少的辛苦把三万斤米拉回来时,没挣到钱不说,一斤还赔了一毛多。随行就市嘛,管生活的副厂长也不能放着便宜的米不要而买大输他们高价的,那样一来让别人看上去会比真腐败还腐败,人家才不会干那没抓到狐狸弄一身骚的事呢。加上运费和人吃马嚼的,这一趟下来一算,大输和老五赔了六千块钱。

其实六千块也没什么,他们都摸出些门道有点经验了,应该接着干下去,多折腾几趟就什么都会回来的。可老五说什么也不干了,说挣不挣钱不说,太遭罪太操心了。老五不干,大输自己也没办法干,上一次的本钱都是老五出的。大输说,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担三千,怎么也不能让老五你一人赔呀。老五同意了。可大输没钱。大输很上火。大输就和老五说,我得慢慢的一点点还给你。

文竹也说,我们一点点还他。可怎么还啊,三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呢。家里的积蓄早就赔给厂里了。读高中的达丽住校,孩子虽然懂事不乱花钱,可毕竟少不了一些花销。靠文竹的那点工资和大输可怜的保障金,日子过得已经捉襟见肘了,哪还有钱还老五呢。大输很犯愁,就四下里找工作。最后在一家运输公司找到份差事,看大门兼打更,做一整天休一整天,不累,每月工资四百元。大输很满意。文竹也高兴,她的班正好和大输的串开了,也就是说她上班时大输休息,她休息时大输当班,就负责给大输送饭,做些可口的饭菜送到大输工作的公司。时间不长,大输就听到好多人背地里或当着他的面夸文竹,说你大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啊,娶了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老婆。大输就心里很得意。

不过他也没得意多久。

文竹和吴科长的事虽然过去了,表面上大输不再和文竹提这事,不去碰这道伤疤,心里却一直耿耿于怀。说不准有几次了,在后半夜,他悄悄地来到文竹工作的那个车棚,躲在暗处。那门卫室里都是关着灯,再没发出过响声。这多少让他心里感到些安慰。那天和老五喝酒,老五问最近文竹和那姓吴的还有没有来往,大输就很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了,绝对没有,上次是那姓吴的卑鄙,文竹也是一时糊涂,以后不会了。老五的眼睛都喝红了,说,操,不可能,女人能守住就不可能,尝到甜头后能守着就更不可能了,别傻了你大输。说得大输直发慌,嘴虽还硬着,心却没了底。

喝完酒已经是半夜了,他身不由己地又来到车棚,依旧是远远地躲在暗处,默默地望着门卫室。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见文竹正里外忙碌着,递牌送牌,然后登记。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文竹这么年轻,都是因为自己没出息而让她为了这个家日夜操劳,还得忍受别人的欺负,这一切都怪自己呀。……

取车的存车的渐渐少了,到后来终于安静下来。文竹走出门卫室,把车棚锁上,返身回屋,拉上了窗帘,估计是要准备睡了。就在这时,大输看到了那个吴科长。吴科长是在车棚的另一侧闪出来的,走得很急,径直进了门卫室。里面的灯随即也熄了。

天啊!大输一下子又傻住了。那熄了灯的门卫室就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一点点地撕咬着他的心,吞噬着他的灵魂。天气很冷,他的心里也刮着阵阵阴风。他想起文竹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对他说,大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打死我吧……老五说,别傻了你大输,女人是守不住的……吴科长说,我办事一向是有原则的,是你家文竹愿意干的这事。让文竹好好干,干不好可要随时下岗……这些话一遍遍地在他的耳畔回响开来。他慢慢挪到了那棵树旁。他屏住呼吸去听。奇怪呀,没有一丝动静。他没有想到,在那次他听完响声的第二天,吴科长就派人把床换了,换了一张即使在上面用力蹦也不会出一点声音的铁床。

大输什么都明白了,大输什么都明白后就哭了。他从心底里感觉委屈,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现在他恨吴科长,也恨文竹。他离开了那里,跌跌撞撞地往回走。路上行人很少了,他见什么骂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路灯很柔和地照着他,他就指着骂,你个驴日的,你照我做什么,怎么不去看看他们,看他们都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呀。他恶狠狠地用脚踩地上他的影子,也骂,我日你八辈子祖宗,你总跟着我干什么,你不知道我就是个窝囊废吗,我是孬种,我是太监,哈哈哈。路边有一只狗,一只很小的狗,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回家,见了大输那个样子就冲他汪汪了两声。这让大输很生气,骂道,你个驴日的,连你也敢欺负老子呀,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就用眼睛死死地盯着狗眼,一步步向它逼近。那狗吓得哼了一声掉头就跑,跑了没几步停下,还冲着大输吠。大输就继续撵。一来二去的,竟追出好几条街,直到那狗没了踪迹大输才肯罢休,气哼哼地得胜而归。

回到家躺在床上大输还哭,越委屈越哭,越哭越委屈,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着以后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身披银光闪闪的盔甲,来到车棚,把那张牙舞爪正准备对文竹施暴的吴科长一把揪起,高高的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到地上。那吴科长腿抽了抽就不动了。文竹惊魂未定地扑到他的怀里,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后来大输就被文竹叫醒了。

文竹她们是早晨六点钟交接班,大输是八点。文竹下班后就回家做好早饭给大输吃。

大输端起一碗粥,见文竹眼眶很黑,问,昨天晚间没睡好吧?文竹说是。大输又问,你们那的床换什么样的了?文竹也没多想,说,是个大铁床。大输说,哦,我说那床怎么会不响了呢。说完就开始突鲁突鲁地喝粥,让文竹自己在那里独自惊慌失措。显然大输什么都知道了。大输却什么也不再说,吃完饭擦擦嘴起身准备去上班。临出门时文竹喊住了他,声音很小的,并从兜里掏出一卷钱来递给大输,说这是一千块,你先还给老五吧,余下的我们慢慢还。当时大输的头轰的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最后他还是伸出了手,也不敢看文竹,接过钱来急急地塞入衣袋,扭头走出家门。他不知道,他走了以后文竹在家也哭了好久。

下雪了,整个世界灰蒙蒙的。大输喜欢这样的天气,他可以躲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他不稀罕看清楚别人,也不希望别人认识他。欠老五的钱让他感觉很没有面子,尤其是想不出什么时候能还上更让他过意不去。现在好了,起码可以先还给老五三分之一了。他摸摸口袋里鼓鼓的一叠钱,心情很不错,走起路来腰板都感觉比旁的时候挺得直。什么是脸面,古人都知道仓廪实而知礼仪,穷得都快尿血了你和谁谈脸面去?虽然他还不知道这钱是文竹怎么弄来的,但可以肯定是那驴日的吴科长的,借的也好给的也罢,反正现在是进了他大输的腰包了。那对驴日的狗男女,没一个好东西。老五说女人都是水做的,是最容易变的,是水性杨花,是祸水。老五还说,女人那里就是一块田嘛,荒着也是荒,别人愿意耕种就去耕种好了,自己不亏就行。这世界什么是真的?是眼前这片片雪花吗?那你把它抓到手里来看看,什么也不会有。谁是谁的老公啊,谁又是谁的老婆?文竹早先就他妈的跟过别人呢,个不要脸的。看来这样也不错,自己也不损失什么,文竹还会继续干那份轻松的工作,他就可以继续玩牌喝酒,并且还有这么多的钱跟着。其实这世界上的事再简单不过了,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把一切看淡些对什么都别太在乎日子会很滋润。为姓吴的生气不值,为文竹生气也不值。他这样想着,以为自己把一切都想开了看淡了,并且还为自己以前特别是昨天晚间的想不开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当他很理直气壮地把钱甩给老五,老五问他是怎么弄来的钱时,他就说是文竹挣的,没有感觉多么的不好意思。那时是他又一个休班的晚间,他和老五喝着酒。老五不傻,就问大输,你老婆和那个姓吴的还来往?大输说是,他们换了个床继续来往。老五把钱点清收好,眼珠转了转,心里就想好了鬼主意。他一劲儿地劝着大输喝酒,并又要了两个奢侈的菜,左劝右让地就把大输喝高了。喝高了大输脑子就有些乱,有些胡言乱语。

老五说,我们是朋友吧大输?

大输说,当然是,怎么?

那剩下的两千块钱我不要了。

那……那怎么行呢,我……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你说那姓吴的什么玩意儿啊,文竹和他真是可惜了。

不……不可惜,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累死他个驴日的,还让他破财,呵呵呵。

大输啊,你看我和文竹怎么样?那两千块钱……

胡说八道。我……我可不卖老婆。

怎么是卖老婆呢,我们是朋友,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你……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哈哈。

你琢磨一下,不吃亏的,两千块钱算十次,一次合二百元呢……

不!大输打断了他,摇晃着站起身,两眼通红,说,我……我可不占朋友的便宜,五十,就五十块钱一次。说完就趴到桌上,起不来了。在他的心里,可能还记挂着铁路边旅馆里那些女人的价格。

老五把大输扶回了家,然后借着酒劲就奔车棚来找文竹。对文竹他可是垂涎了很久。老五来时文竹已经睡了,听老五叫门文竹还以为是大输喝多了酒出了什么事情,就开了门。老五很色,胆子也大,进来就要抱文竹,吓得文竹尖叫一声跳出好远。老五急忙说,文竹你别怕,你别喊啊文竹,你们家不是欠我两千块钱吗,那钱我不要了,只要你陪我几次就行。文竹躲在墙角,浑身不住地颤抖,说五哥,欠你的钱我们会还给你的,求你不要这样。老五说,那姓吴的不也给你钱了吗,你还装什么正经啊。文竹没有想到大输会把那事说出去,羞得快哭了,说五哥,你还是大输的朋友呢,你怎么能这样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老五说,我这也是在帮你们啊,吃亏的可是我呢。再说了,这事是我和大输刚刚商量好的,他同意的……文竹完全呆住了,她知道大输现在瞧不起她、恨她,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大输会如此下作地出卖她,她感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终于没有站住,瘫坐到地上……

老五终没有得逞,把神志有些不清的文竹扶到床上就吓跑了。

文竹哭了好长的时间。对于和吴科长的那件事,她真的是很后悔。如果说第一次时是害怕失去这份工作而应允了吴科长,那么后来呢?自己下了那么大决心赌咒发誓不再和吴科长来往,可每次一见吴科长就把什么都忘记了,都是自己先软下来,还极力去迎合他。她很痛恨自己,觉得太对不起大输。她说不清是喜欢吴科长还是怎么的,私下里总有想见到他的渴望。那吴科长太会讨女人喜欢了,文竹还是头一次体会到,做一个女人,还会有那么令人销魂的时刻。她怕吴科长的到来,因为她已经知道再没有能力拒绝他了,在她的身体深处,有一股力量,有一声声的呼唤不允许她拒绝。她矛盾,她自责,痛苦而不能自拔。上次吴科长走后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千元钱,心里很不是滋味,感觉自己像个妓女一样不要脸。她把钱拿回了家。从大输的话中听得出他肯定知道了头天夜里的事。当她把钱交给大输时,她真希望大输能把她手中那不干净的东西打掉,就是骂她或打她一顿也好。可大输没有,而是美滋滋地把钱揣走了。她很失望,大输已经不再在乎她了。痛苦陪了她两天。没想到让她更失望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大输竟然同意别的男人上自己老婆的床,显明了是不再把她当人看待。文竹的心都快碎了。

其实大输是冤枉的,他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酒喝得太多,说过什么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所以当早晨文竹红肿着双眼推醒他问及老五的事时,倒把他逗乐了。呵呵,这驴日的老五,亏他想得出来。他心里真的不是很气,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老五怪有意思。文竹感到万念俱灰,两眼直直地坐在床边,说大输啊,我反正不是人,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只是,你别再到处去说了好吗?丢人呢。其实她是在为女儿达丽考虑。大输心中很恼火,气哼哼地丢下一句话:我都不嫌丢人你怕什么。说完就出门上班去了。

走在路上,大输还很生气地想,哼,不让我说,我还没嫌丢人你怕什么。怕丢人,当初你想什么来着……他遇到了吴科长,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呼地一下从他身边过去了。每天他都要到各车棚转上一圈。望着他的背影大输有了主意,一个恶毒的念头钻进了他的脑袋:搞臭吴科长。对呀,既然定不了他个驴日的强奸罪,自己又不屑与他这小人一般见识,可这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呀,他姓吴的不是年轻吗?不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要进步吗?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哈哈姓吴的,你个驴日的龟儿子,我杀不了你,也不会让你活得舒服,这回栽在我手里,看我大输怎么收拾你吧。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不能自已,恨不得马上找个高音喇叭向全世界宣布:大家听好了,物业公司的那位人模狗样的吴科长和一个看车棚的叫文竹的女人也就是我大输的老婆在一起鬼混喽……

虽然姓吴的和文竹在一起时的一些细节大输还不掌握,他只记得他们拉过手和那响了很久的嘎吱声,但这没有关系,大输很早以前就把他们在一起时会做些个啥在脑中预演过多少遍了,并想出了很多种可能。以前是越想心里的醋劲越大,越来气。现在不同了,心里想着编着文竹和吴科长在一起时的点滴细节,就像往枪膛里压进一颗颗子弹,复仇的子弹。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倾诉。他要说,他要和所有的人说……

他在内心选定了一些人作为倾诉的对象,那都是些个无事都会搬弄出是非的人。第一个目标是那外号叫大翻斗子的。其人一听外号就知道他是开什么车的了,不过现在他不开车而专门带徒弟,没事也喜欢喝几杯,老婆早就没了,每天走东家串西户地不干什么正经事。

白天时大输就和大翻斗子打过招呼,让他下班后来。大翻斗子以为大输要找他喝几杯呢,下了班就没走,来到大输的值班室,看着大输把一辆辆车放进库,锁好门登上记,一会儿也就忙完了。他对大输揶揄地说,大输啊,你在这里值班,家里的班谁值啊,用不用我去替替你呀?呵呵。大输说,你还是省省吧,我家里有人替我值班呢。大翻斗子问,真的假的,谁呀?大输说,是真的,你想听?去买点酒菜来,我说给你听。大翻斗子半信半疑的,最后还是跑出去买了一瓶酒,几样下酒菜。

大输显得很兴奋,边吃边喝边和大翻斗子讲起来:唉,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你如果不是朋友我才不会和你说呢。你也知道,我现在的老婆是填房,比我小十五岁呢。对了,我老婆什么样你也见过的,不错吧?那时候的我,可不是现在这水样啊,工作好,外快也多,要不她也不会跟我。现在不行了,没毛的凤凰不如鸡呀。咱不说这些了。文竹不是干了个临时工嘛,在物业公司看车棚,一月三百多块钱。可以这么说,文竹可是个好老婆,这么多年对咱没二心过。可那个吴科长缺德呀。哪个吴科长?就是每天骑辆摩托车,夹个小包包在生活区里转的那个,想起来了吧?就是他。他看上了文竹。这不前几天物业精简人员吗,车棚原来都是三个人轮班,变成两个人了。那天晚间吴科长那驴日的就去找文竹,要和她办那事,威胁她说如果不同意就把她精简掉。文竹说什么也不干,宁可不要那份工作也不答应。那姓吴的带了一把刀,先是威胁我家文竹,后来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和文竹说如果她不答应就死在她面前。文竹一个女人家哪见过这些呀,她是最吃软不吃硬的人了,就让那个姓吴的得逞了。个驴日的可真能干,我又去喝了三瓶啤酒回来他还没完事。那家伙很不要脸,和文竹哭起来没完,说他恨不得杀了他的老婆,让文竹离婚然后嫁给他,文竹才不会答应他呢。……

…………

大输坐在食摊上,旁边围着一帮人。他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你们都是朋友,要不我才不会说呢。就这样,那姓吴的得逞了。他把我家文竹的手和脚都给绑上了,第二天文竹回家给我看时还有印印呢。那驴日的可真能干,我回来又喝了三瓶啤酒他还没完事。你问他怎么干的?你再给我来瓶啤酒吧。……告诉你吧,他让文竹查数,对,是查数。文竹不查,他就自己数着,数到一百就换个姿势。后来他还哭,哭完了还干。……

…………

大输和大翻斗子的几个徒弟在饭店喝酒。那几个人是特意请他说故事的。

……那姓吴的驴日的很不要脸,他让文竹查数,文竹不查,他就自己数,数够一百就换个姿势。个驴日的可真能干,我回来又喝了三瓶啤酒他还没完事。你说咱爷们能咽得下这口气吗?当然不能。报案?我才不会呢,自己的事,不用惊动政府。那天我就带上菜刀去找个驴日的。那姓吴的一见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马上就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我原谅他,说他是鬼迷心窍了,骂自己不是人。后来还拿出两千块钱给我。你说我能要这钱吗?不能。当时我就把钱摔到他的脸上……

…………

就这样,大输逢人便讲文竹和吴科长的事,越讲越离奇,越说越离谱。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用几天仿佛Q市的所有人都知道了,茶余饭后都在摆弄着这件事。人们给予了大输无限的同情,同声谴责吴科长的流氓。找他和愿意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大输又有了是个人物的感觉。文竹整日以泪洗面,用哀怨的目光看大输。大输却视而不见,他觉得他办的事很体面,很英雄。

倒是那个吴科长最后扛不住劲了。大输可把他整得够戗,同事们在背后指点他,领导还找他谈过话,家里老婆也闹着寻死觅活的。他来找大输,这回是真的低声下气了。他求大输再不要去说了,并保证以后再不会去骚扰文竹。走时他还给了大输一个纸包,里面是两千块钱。大输这个美呀,计划实施得非常的成功,太高兴了!太解气了!大输体会到了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喜悦。你姓吴的大科长不是很牛气吗,干吗要来求我呢。想用钱来封我的嘴吗?真是他妈的驴日的。

不过钱可真是个好东西。有了这两千块钱,欠老五的债就可以还清了,那一直是大输的一块心病呢。所以他一有了空闲就跑去找老五,可出乎大输意料的是老五说什么也不要他这钱,支支吾吾地推却着,把脸憋了个通红。最后他说你回家问你老婆文竹吧。

大输就去问文竹。文竹把脸扭到一边,冷冷地说,我替你还了。大输问,你怎么还的啊?文竹用带有泪水的眼睛看定大输,声音也提高了些,大输你装什么糊涂啊,不是你把我卖给老五的吗,一共是十次,现在就剩两次了,你满意了吧?……大输一下子蒙了,他早已记不起他和老五说过些什么,后来也根本没拿文竹说的那些当回子事呀。他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脸红脖子粗地冲文竹吼了一句,没有,我没让。然后气哼哼地去找老五算账。

老五是他多年的朋友了,当然是酒肉朋友。朋友妻不可欺,虽然老五经常把这句改成朋友妻不客气,但没想到他会真做出这等事情来,太不仗义了,太不把自己当人看了。大输明白了为什么最近老五总是说有事不和他喝酒,看他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的,原来是做贼心虚啊他。大输气得浑身发抖,泪都下来了。

见到老五大输当胸就给了他一拳,骂道,你个驴日的也太缺德了吧,你还是不是人啊你。……老五的老婆在家,老五很怕他老婆,就急忙把大输拉到屋外。老五说大输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事不是你同意的吗?大输说,你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同意。老五说,不是你同意的我敢吗,你还说一次只算五十元钱,现在一次要合两百块呢。……说没说或说了什么大输实在不记得了,就打断老五的话,掏出那两千块钱甩给老五,骂道,你真是太他妈妈的,你把老子当什么人了。来,把你老婆也让我弄弄。老五说好啊,你弄吧,随便弄。这话触到大输的疼处了,把他脸憋得发紫也没说出什么。最后他近乎绝望地带着哭音说,告诉你,老五你给我记着,我大输就是再穷也不卖老婆,不卖!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输心里就又开始窝火。吴科长带给他的怨恨刚消了些,又被该死的驴日的老五给添得满满的。他太欺负人了,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竟把文竹当成了那旅馆里的贱女人。常听老辈人说过去吃大烟的人才会做出当老婆的事,自己一个堂堂的老中专毕业生,难道真到了要卖老婆才能活下去的境地吗?他很懊丧。现在连老五那熊样的鸟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一顶绿帽子扣在他大输头上了。文竹说还剩两次,这么说那老五和文竹已经有过八次事了。哎呀呀,真是便宜了那驴日的。窝火归窝火,大输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再便宜老五那小子,就又回头去老五家,把那两千元钱又要了回来。

别以为拿了吴科长的钱,大输就会放过他。现在他又把老五和文竹这件事的罪魁加到了姓吴的头上。不怪他怪谁呢,没有他老五也不会动文竹的脑筋。现在就是杀那姓吴的几个来回都难消他心头之恨。他更加肆无忌惮地到处宣讲那被他润色得很圆滑很令人浮想联翩的故事。

那天晚间,大输又给一帮拉黄包车的朋友讲开了。那帮人请他。天很冷,大输家门前有人用幔布围出块地方,在里面弄些烧烤。大输喝着不要钱的酒,吃着一帮穷哥们的东西,讲得格外卖力气。还不时的灵感大发,再添枝加叶一番。他说,你们知道吗?那姓吴的后来还当我儿子了呢。就有人问为什么。大输说,你想啊,我老婆文竹的奶子都被他咬破了,除了我儿子谁会这么做呀。呵呵呵。他笑过后很是纳闷,怎么别人都不笑呢?都在定定地看什么?他不由得也回过头去看,看过后他也惊住了。

在大输的身后,站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脸色惨白,紧咬着嘴唇,痴痴地望着大输,满眼亮晶晶的泪水。那是大输的女儿,是达丽。

前面已经说过,达丽不是大输亲生的。但大输对她非常好,从小到大都宠她爱她,旁人根本看不出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那时候计划生育要求得非常严格,多生一胎就会被开除公职,所以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不可能的,为这事文竹很是愧疚。女儿都是恋父亲的,打小达丽就和大输亲近,对严厉管教她的文竹却有些疏远。

转眼十七年过去了,达丽出息成一个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的大姑娘,走在街上不论男女都会回过头来多看她两眼。她漂亮,却少有现在那些漂亮女孩子所特有的张狂骄傲劲儿,不把自己的美丽看成是什么资本,说话举止稳妥大方,一门心思学习。聪明伶俐的她成绩在学年里也是名列前茅。她懂事,清楚自己家里的经济状况,就不和别的同学攀比。现如今有的高中生都带手机了,多富的学生没有呀。达丽把那些看得很淡,穿着也朴素大方,不乱花一分钱,考上最好的大学是她的梦想。

如果日子能够平稳地一天天往下继续,达丽的梦很快就会变成现实的。可是没有。

达丽漂亮大方,学习又好,和同学的关系处得也不错,特别是那些嘴边刚长出一层茸毛的男同学们,都喜欢接近她,像一只只刚发了情的小狗,总不由自主地跑到达丽面前摇头摆尾。班上有一名叫倩的女同学,本来和达丽关系不错的,两人的家离得也不远,是从小的朋友。倩人长得一般,学习也说得过去,但她有个毛病,肯定是从小被惯出来的毛病,那就是她总喜欢把自己比作公主,一个拥有整个世界的公主。喜欢惟我独尊把眼睛恨不得长到脑门子上去。人有上进心或是野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由于某种目的而引发出一些不正常的心态,比如嫉妒。有鹤立鸡群般的达丽在,哪里还能显得出倩这只很普通的小母鸡来呀,穿得再花枝招展也少有人欣赏,多么拿腔作调地耍乖卖巧也引不起别人特别是男同学的注意。她恼恨无比,她无比恼恨。她恨达丽,恨她那么轻易地就抢了她的风头。

让她扬眉吐气的机会终于来了。上次倩回家,听到她的父母在厨房里说笑着达丽家的事,很用心很仔细地听完后,她心花怒放。女人的嫉妒心往往蕴藏着很可怕的能量。她有些迫不及待了,一回到学校就把她的所闻尽快地散布出去。有和达丽不错的同学过来告诉达丽,说倩在说你的坏话呢。达丽只是笑笑,并不在意。她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歪,不想把精力卷进那些不必要的是非当中去。又有同学来找达丽,说达丽呀,那倩太不像话,说你的坏话好难听呢。达丽这才开始当回了事,忙问倩都说些什么了。同学告诉她说,倩在四处张扬着,说你妈在家偷男人,挣钱供你念书,你爸不但不制止,还到处给做广告帮着收钱。……

记得小时候在接受启蒙时,老师领着我们一遍遍地喊,最神圣的是祖国。那太抽象太不具体。其实在孩子们的心中,最神圣的是他们的父母,是养育他们的爹娘。倩说的话,无异于将父母脱光了衣服示众般令达丽难堪,她的自尊心说什么也承受不了这些。就去质问倩。出风头有时也会使人上瘾的,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风头,只要能够哗众取宠就行。倩丝毫没有理亏的样子,说是啊,是我说的,现在全世界的人谁不知道这事呢。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不信你回家问去呀……达丽气得直哭,好多人劝也劝不住。后来她就出了学校,回家来了。

文竹当班,大输又不在家,出学校时由于匆忙也忘记了拿家里的钥匙,达丽没有进去屋,就准备去文竹上班的车棚去找母亲。刚走出生活区,她听到了大输的声音,是那种喝了酒以后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达丽向大输他们喝酒的那一圈围幔走来,父亲大输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天啊!达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父亲在讲一个故事,一个逗得旁边的人一个劲哈哈大笑的很有趣的故事,一个黄色的故事。可再一听,父亲说的我家文竹怎样怎样文竹如何如何的那个文竹,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吗?没错,父亲正在津津乐道着母亲文竹和别人在床上的事。看来倩说的都是真的,并没有撒谎,并不是造谣啊。达丽十七岁了,她什么都懂了,现在惟一不懂的是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这样作践母亲,文竹可是他的老婆啊!

见到身后的达丽,大输也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达丽,他说,达丽,你……你怎么回来了呀?

达丽的泪水终于随着委屈一道滚落下来,她有些泣不成声。爸爸,我们回家吧,我没带钥匙。爸爸呀,我……我回不了家了。……

达丽把自己关在屋里,整一天没有出来。大输和文竹都很急。大输闷头只顾吸烟,文竹忙着抹眼泪,家里空气很闷,死一样的静。后来达丽走出房间,跟往常一样,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洗过脸梳好头就和大输说,爸呀,我好馋你做的鱼呢。大输连声说好,就去市场买鱼。一条鲤鱼一斤半,六块钱一斤。大输只有八块钱,就和人家赖了一块。达丽最喜欢吃鱼了,尤其喜欢大输用辣椒炖出来的鱼。那顿饭达丽吃得也很香,讲着学校里的学习生活,只字不提别的,吃过饭就要走,说是回学校。临出门时她趴在大输的肩头哭了,说爸你要少喝酒呢,看把身体喝坏了。……大输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达丽。

又过了两天,倩来到大输家,灰头土脸的,显然是被学校批评过了,说达丽没有回学校,老师责成她来找达丽。大输和文竹都慌了,达丽能去哪里呢?先是发现吴科长给的那钱不见了一千,那钱平时就放在达丽的床铺下。后来在达丽书桌的抽屉里看到了达丽留给他们的信。是这样写的:

爸爸妈妈: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也想不明白原来那么温馨的家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人们耻笑的中心。你们知道吗?同学们都在议论着我。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学校。

我爱你们。有件事你们一直瞒着我,其实我在一年前就知道了。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对吗?我知道爸爸是A型血,妈妈的血型是B,而我是O型血,这怎么可能啊。在我入高中体检时就知道了。可我并没有太伤心,因为你们对我并不比别的父母做得差,我并没有因此少了什么。这么多年你们辛辛苦苦把我养大,让我感觉很幸福很快乐。

我走了,我要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你们千万不要为我太担心,我这么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我也不会学坏的,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养活我自己,为你们减轻负担。我从家里拿了一千块钱做路费,也没和你们商量。你们别生气。

等我到了一个地方安顿下来后就给你们写信。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你们要保重。

不孝女儿达丽敬上。

达丽的离家出走,给大输的打击很大,变得整天蔫头蔫脑的了。达丽是他的骄傲,是他出人头地的希望。虽然不是他的种,但这么多年过来了,他早已把达丽看做是自己亲生的了。他很苦恼,很恨自己,更恨文竹。

日子无精打采地往下过,天也渐渐冷了起来。

大输喝酒越来越甚,每天醉陶陶的。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个军用水壶背在肩上,里面装着低价却很烈性的烧酒,时不时地抿上几口。对下酒菜他已经不怎么奢求了,有更好,当然是越高档的越好;没有的话也能对付,一把花生米或是炒黄豆用盐水一泡也不错。人们经常看到他在值班室里就着一个用火烧过的红辣椒喝着酒,满头大汗。大输有句名言,说真正喝酒的人是不需要什么下酒菜的,有颗铁钉舔着也可以喝二两。

他这么嗜酒,那运输公司就把他辞退了。没工作了更好,可以每天睁开眼来就喝酒。只是家里的钱越来越紧张,就靠文竹的那点钱怎么够啊。渐渐地大输倒希望文竹多结交几个像老五那样的人了,一次和一百次有什么区别呢?麻将他不打了,手抖得厉害,拿不稳牌,钱也不凑手。每天剩下的事就是喝酒,哪里人多哪里有认识或不太熟悉的人在喝酒就往哪里凑,一如既往地推销着文竹和吴科长的故事。

不过,渐渐地愿意听他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了,通常是他主动和别人搭讪,挑起那个话题后,那人就会很不耐烦,说得了吧大输,又是那驴日的真能干是不?你喝了三瓶啤酒人家还没干完,那你当时怎么不冲进去把他揪住啊,你等个什么劲呀?大输就没话可说了,只是呵呵的干笑。没人听他讲故事让他十分不高兴。

大输整天喝酒,还要抽烟,虽然是便宜的酒廉价的烟,可架不住量大呀。又要维持家里水啊电的日常开销,文竹那点工资就显得太紧张了。大输不管这些,就知道伸手要钱,酒壶里的酒如果剩不太多了他就会心里发慌,就会借着酒劲冲文竹发脾气,大吵大嚷,说我可是养活你十多年呢,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喝点两块钱的酒都没人管了,你干脆把我杀了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达丽呀,我的好闺女,你快回来看看你爸爸呀……每次他一闹文竹就没了办法,就会想尽办法弄出点钱来给他,也不用多,五块八块的就会使他很高兴。

大输毕竟是大输,是上过学读过几本书的人。他常和别人说天下人皆醉就他还醒着。还说他喝完酒眯缝着眼就会把所有人看透。其实他有些吹牛,他谁都看不透,连他自己现在是谁都不太清楚了。

赶到文竹当班,到半夜时大输如果醉得不厉害就会到车棚,躲在暗处,像只老鼠般监视着文竹。天多冷啊,人又不活动,他就大口喝酒。特别是当文竹把灯关上后,他的神经会立即紧张起来,大气不出,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你还别说,大输还真没白忙活,又侦查到了许多情况:吴科长再也没找过文竹,老五来的次数最多,有一个大翻斗子的徒弟也来过。……大输很气愤。文竹又跟了谁谁他倒不怎么生气了,只要给他钱,别让酒断了顿就行。他气愤的是那个驴日的吴科长,恨他不该把那张会唱歌的木床换掉,让他对后面的事看不见也听不着……

写到这里我的笔变得很沉重。我实在是不愿意对文竹这个可怜的女人再品评些什么。

大输有大输的本事,在他不太醉的时候脑袋还是很灵光的。车棚门卫室里暖气很足,空间太小就很燥热,屋上面有个小天窗,平时总开着,用来流通空气。大输找来一架破梯子搭在车棚后面,等文竹熄了灯又有男人钻进屋后,他就悄悄地登上车棚屋顶,绝对军人般地一点点匍匐至天窗边,把眼睛瞪成狼样,把耳朵竖成狗型……

他发现找文竹的男人越来越多,这让他很兴奋。

别以为大输是对男女之事感兴趣而费那么大的劲跑去寻刺激,他才没那份心思。他是在收集着证据,屋里人的片言只语对他来说都如获至宝。当然若赶上大月亮的天能看到些什么那是最好的了。他有一个小日记本,每次在上面都记得非常详细。

也有他认为不顺的时候,自己忙了半天冻了半天,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看见,里面的人也不怎么说话或说出的话让他听不清。下来后就没什么可记的了。第二天他就审文竹,非把那些细节问干净了方肯罢休。文竹不肯说也不好意思说,大输有自己的损招,他用针扎文竹。要不说有些电视剧就不教人学好呢,大输从电视上一个叫容嬷嬷的那里学会了这一手,想想都会令人心寒的事啊。到后来文竹一见大输拿出那又细又尖的针来浑身都会发冷,就乖了,也豁出去了,问什么说什么,有的说没有的就编些出来说,只要大输感觉满意放下了手里的针,她抽紧的身心才会放松下来。

谁不想把下酒菜弄得好一些呢,就像谁都想把日子过得舒服些一样。大输不满足文竹给他的那几个钱了,太紧巴。他要自力更生了。

大输来到老五家,见老五的老婆也在,就从衣袋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个小日记本。

老五啊,十次可是早就过了吧?另外……

吓得老五连声地说,好好好,是是是。……把大输拉到屋外,塞给他两张百元钞票。

大输到运输公司找到大翻斗子,掏出那小本本,斜着眼盯着大翻斗子。

我说大翻斗子啊,我很好奇呢。

大翻斗子问他好奇什么。大输见四周有几个人已经注意他们的谈话了,就把嗓门抬高些,说,听我老婆文竹说,你的小弟弟长得和十岁的孩子一般大,可否脱了裤子让俺瞧瞧啊?

大翻斗子很尴尬地笑起来,一边说大输你可真会开玩笑,一边偷偷地往大输口袋里面掖钱。

大输终于在一个饭店的酒宴上找到了大翻斗子的徒弟。他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我来问你件事。

那人见到他心里就开始有些发虚,堆出满脸的笑来问是什么事。

大输说,你倒是说说看,我老婆文竹的奶子比你老婆的到底大了多少?……

那个当徒弟的若不想把人丢大了,就赶紧给大输钱。

…………

这样,大输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的。到后来,那些人若是实在躲不掉,一见大输掏出那个小日记本来,就会变了脸色,赶紧有所动作。由于大输厚积而薄发,他的材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钞票滚滚而来。每天他精神焕发,小脸总是红扑扑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呢。

那些人是既怕大输又恨大输,就免不了和文竹说些牢骚话。文竹有一天就劝他,说大输你不要这样了,人家说你这是敲诈呢。大输恶狠狠地说,去他个驴日的,我想好了,我要是不日他们母亲,这帮人是不会冲我喊爹的。

后来就发生了一件事,使大输那红火的生意被迫停了下来。

进入腊月,天可冷了,特别是晚间,西北风嗖嗖的能吹到人的骨头里去。大输又来到他常去的地方守株待兔,套用一句警察的常用语叫做蹲坑。已经有好几个文竹当班的夜晚没有让他逮到目标了,他很失落,觉得这样下去可是不行了。他也曾怀疑是不是文竹和那些个人换地方了或者真的就断绝了往来。不过那天他还是大有收获,他看见了他家那个平时很本分很一本正经的邻居在文竹熄了灯后毛手毛脚地进了门卫室。他很高兴,他早就看着那个在媳妇面前装出孙子样的男人不顺眼了,也早就看出他在用眼角瞥文竹时那龌龊的含义。

他轻车熟路地摸上房,又一点点地爬过一片铁皮屋顶,把脑袋小心地探向天窗。文竹一声紧似一声的呻吟随即传入他的耳鼓,那男人也语无伦次地说着些很撩情的话。他都听见了,也都记住了。……问题出在他返回的途中。时间久了,天气太冷,他感到浑身发麻,在顺梯子下时他一脚没蹬住,重重地从屋顶摔了下来。

冰天雪地的,这一下摔得大输两眼直冒金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他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他站不起来了,右腿开始刺心的疼,疼得他浑身直冒冷汗。他像狼一样地嗥了起来。

文竹把大输送到医院,一检查可坏了,右腿粉碎性骨折。手术接骨,大输遭了好大的罪,也花了不少的钱。幸亏文竹攒了些钱,大输的治疗才得以维持。住了二十多天的院,可把大输憋坏了,因为医院里特别是他这样的病人是绝对不允许喝酒的,他肚子里的酒虫都快要被饿死了。就天天嚷着要出院。那时候春节即将临近,加之医院高额的医疗费用也着实让文竹伤脑筋。反正也是吃药静养,就给大输办了出院,回到家来。

在家里,大输整天吊起打着石膏的右腿,手捧着那个军用水壶不放。

达丽有信来了,说她在广州的一个四星级酒店里工作,做迎宾小姐,每月工资八百。信上还说她没有放弃她的梦想,一直坚持学习。还说由于路途遥远,她出来的时间又短,春节不能回家过,并寄回五百元钱做家用。大输和文竹看过信后都很高兴,不管怎样,一块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春节就要到了,过年嘛,再穷也得吃顿饺子呀。文竹就也采买了一些年货。除给大输买了新内衣内裤和新袜子外,还买了两瓶他最喜欢喝的竹叶青酒。那酒以前可不好买,属于高档货。现在到处都有卖的,价格也不贵。大输特别钟爱竹叶青,喝到嘴里绵绵的,甜甜的,虽然有些后劲太足,但也是带着浓浓的醇香让你心里一拱一拱地发热,很舒服的。

所以,大输见到文竹给他买的酒就特别兴奋,抓过一瓶就眯着眼品了起来。等文竹做好饭端进屋,大输已经喝下半瓶了。文竹就把剩下的抢了下来。她倒不是心疼那酒,而是医生一再嘱咐说喝酒对愈合不利。就吃饭,大输意犹未尽,骂骂咧咧的,可也没什么办法。

晚间时文竹出去了。大输住院后,文竹分不开身去上班,她就找原来车棚下岗的姐妹替她看了一阵车棚。临到年了,想着怎么也该表示一下。就带着白天买下的一点心意,去姐妹家串门。

大输在家里很难受,酒没有喝好,没有尽兴,把他吊在了半空中。他一点点的挪下床来,即使是疼得他满脑门子的汗他也全不顾及。记得文竹是把那酒拿到厨房去的,他就奔厨房使劲,用手撑着往前挪动。他站不起身,够不到碗柜也开不了灯,就在所能及的地方摸索。最后终于给他找到了,他在水缸的后头摸出一个瓶子,心中不免一阵窃喜一阵得意。急忙忙地打开盖来,仰脖咕咚咚地喝了几口。真甜啊,味道也很冲。他又使劲喝了几大口,有些不对啊,怎么味道当中少了那熟悉的酒精味呀。

那是一瓶用来杀蟑螂的药。是物业公司发给各车棚用的。文竹想到自家也有很多令人讨厌的蟑螂,就把剩下的半瓶拿回了家。

大输意识到自己喝的不是他要找的竹叶青酒时,他的腹中便开始了一阵紧过一阵的疼痛。胃里的酒精使得那药性发作得很快。他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想喊,却不知道该喊谁。他感觉这事可真够滑稽的,就呵呵呵地笑。他喊了一声文竹,没有人应;又喊了一声达丽,随即就想到达丽已经离开了他。他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一个可以救他的人了。

文竹从姐妹家回来时大输已经死了。他死时的样子很特别,两眼圆瞪着,满嘴的白沫子,表情并没有多么的痛苦。令人奇怪的是,他倚在墙角处,手里紧紧抓着一把笤帚,在努力向上够着什么。想要够什么呢?

其实大输临死前想到的,是他家棚角处那个黄豆粒般大的蜘蛛,那蜘蛛独自经营着一片巴掌大的小网。大输恨它有些时间了。他恨它,那么点的东西也会编出张网来,也会捕杀生命,然后悄无声息地吞食掉。他想在自己死之前,把那只令他生气的蜘蛛连同那一小片网一起毁掉。

大输没有过去这个春节。

联系不上达丽,所以送大输走时就只有文竹了。文竹哭得死去活来的。有时她是哭大输,有时她是在哭自己。她给大输买的那些新袜子什么的提前派上了用场。

大输住院时已经把家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所以大输后事所用的钱都是由他的生前好友老五垫上的,也不知道文竹什么时候能还清这笔债。

那年的春节文竹过得很冷清。除夕之夜,她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大输的遗像前,心里空空的。外面的爆竹声响作一团,提示着她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她站起身,在大输的遗像前摆了满满三大碗竹叶青酒。她在心里念叨着,大输啊,你喝吧,现在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喝酒了,这些酒也够你美美地喝一顿醉一场了。

其实阴间或许和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也差不了多少,多了谁也不会显得拥挤,少了谁也不会增添什么寂寞。富的就尽可能地去风光,穷的,也会咬紧牙关活下去。

活下去吧。

责编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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