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贤佑
在存世的古突厥文碑中,《阙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是字数最多且保存得较好的两个。千百年来,这两块突厥古碑默对苍天,静静地矗立于漠北鄂尔浑河右岸与和硕柴达木湖畔,与之相伴的只有荒烟蔓草、残霞流云。直到1889年,才被俄国学者雅德林采夫发现,遂逐渐为世人所知。中外学者对这两通古突厥文碑铭极为重视,认为是研究突厥汗国历史文化的第一手珍贵资料。笔者去年访问蒙古国之际,有幸与蒙古族女学者乌兰等人一道,在茫茫草原上寻访到这两块向往已久的名碑,亲眼目睹,亲手摩挲,当时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
那天一早,我们就乘车驶出乌兰巴托,在一条笔直但颠簸不平的公路上向西行进。不知是因为草原广袤使视野开阔,还是因本来就少的来往车辆在高速行驶时更如过眼云烟的缘故,蒙古国的司机胆子都大得很,任性地让车子如脱缰的野马驰骋而去。在路况特差的地段,我们被颠得前俯后仰,苦不堪言。直到跨过土拉河大桥,杭爱山一脉青黛色的山影映入眼帘的时候,道路渐趋平坦,我们才放松了紧握的扶手,缓过气来。当晚,我们下榻在杭爱山麓、鄂尔浑河边的两座蒙古包中。是夜天气骤变,“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翌日却是个大好的艳阳天!青山、碧水、白云、蓝天,一片片珍珠似的羊群,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我们的汽车穿过一个规模颇大的苏木(蒙古语“乡”),从著名的额尔德尼昭大寺和哈剌和林遗址旁边掠过,一刻不停地向着草原纵深处驶去。时而一群野雉被汽车惊飞起来,在蓝天白云底下抖闪着它们那五彩斑斓的翎毛;时而一群白鹤从栖息的草丛中振翅飞起,呖呖而鸣,排云直上碧霄;突然天边飞来了数不清的白天鹅,慢悠悠地拍打着美丽的翅膀,将其优雅的身影投放到草原上……奇景一路相伴,不知不觉中,目的地到了。
《毗伽可汗碑》与《阙特勤碑》相距约一公里,两碑俱用大理石制成。《阙特勤碑》现仍保存在原发现地,《毗伽可汗碑》则由于毁损严重,已被移放到一间大平板房里,将由蒙古国考古工作者进行修补。
我们先看了《毗伽可汗碑》。千百年来的风雨侵蚀,无论是碑之西面的汉文还是其他三面的突厥文,都由于毁损过多而可读部分甚少。此碑发现时呈倒卧状,碑的附近有四角祭台等建筑物遗迹、四个无头的大理石石雕及一长列用粗糙石料制成的石像,各石像皆朝向东方。据《周书》卷五十《突厥传》记载,突厥人将死者“葬讫,于墓所立石建标,其石多少,依生前所杀人数”。突厥人称之为“杀人石”(突厥语“balbal”),所立石人之数即为死者生前所杀敌人之数。这些石像显然就是所谓的“杀人石”。
《毗伽可汗碑》建立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其汉文部分,为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唐玄宗命史官李融所撰,由李书写。字体为八分书,撰语则是纯粹的盛唐文风。该碑突厥文正文共80行,撰者为可汗之侄也里特勤。其内容主要为叙述毗伽可汗的生平事迹和武功,碑文口气全用第一人称,颇具游牧民族特色。如碑东面第29~40行说:“我把四方的人民全部征服了,使其全部臣服于我。当我十七岁时,我出征党项,击败了他们,获取了其男儿、妇女、财物。当我十八岁时,我出征六州粟特……当我二十二岁时,我出征中国……当我二十七岁时,我出征黠戛斯人……杀其可汗,取其国家。那年,我又翻越阿尔泰山,渡过额尔齐斯河,我袭击突骑施人于睡梦之中,攻占其国家。……当我三十二岁时,葛逻禄反对我们,我消灭了他们。三十三岁时,我本人作了可汗,我很好地治理了国家和建立法制。”(据耿世民教授译文)该碑铭不仅是一部史事的记录,而且能以优美的文字抒发感情,文学色彩很浓。例如南面第6~9行说:“今弟阙特勤死矣,余甚哀之!余目光虽能视,已变如瞽;思想虽有知,已同于聩……泪从眼出,悲从中来!”(据韩儒林教授译文)毗伽可汗在位时,与唐朝关系密切,所以得知其死讯后,唐玄宗派遣官员往突厥吊祭,并为他“立庙树碑”。如今庙已不存碑犹在,就是眼前这块残痕累累的《毗伽可汗碑》。
《阙特勤碑》是毗伽可汗为纪念其亡弟阙特勤的功勋而建立的。其毁损程度远较《毗伽可汗碑》为轻。它仍旧矗立在原发现地,四周环绕着一圈铁栏,围成一个三四百平米的墓园。《旧唐书·突厥传》记载,开元二十年(732年)阙特勤死,玄宗遣派舍吾将军张去逸等携玺书入突厥吊祭,为其立碑,玄宗自为碑文;建立祠庙,刻石为像,四壁画有战阵之状。如今碑周围的建筑物、石像等俱已荡然无存,只剩这座石碑孑立于萋萋荒草间。《阙特勤碑》高约三米,四边形,略呈下大上小之状。碑身上部两侧面之间有一高穹隆。碑头为尖顶,呈五棱形,刻有龙绕碑头,小半边已然残破。西面汉文部分碑头刻“故阙特勤之碑”六字;东面突厥文部分刻的则是符号,此符号乃“可汗徽识”。碑座作龟型,座上有凿孔,适与碑身下部长榫相合。从此碑的整个造型来看,无疑是出自汉人工匠之手。该碑汉文部分刻在碑的西面,为玄宗本人“御制御书”。其另外三面刻的俱为突厥文,正文共66行,撰者同是也里特勤。与《毗伽可汗碑》一样,这块碑的突厥文部分同汉文部分内容毫不相干,虽然主要记叙的是亡者的功勋战绩,但也从中反映出突厥政权兴亡盛衰的过程,给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史料。例如“因诸伯克与民众间之不和,因唐家从中施用诈术及阴谋,因兄弟自相龃龉而使伯克与民众间水火,遂致突厥帝國崩溃”(据韩儒林教授译文)。在客观上道出了突厥汗国瓦解衰亡的主要原因。《阙特勤碑》突厥文碑文的叙事,同样具有浓烈的游牧民族色彩。例如其中凡是讲到阙特勤参加战斗时,必然描述他所乘战马(红马、灰马、白马、黑褐马等等);对于战马之死,也要专门书上一笔,反映出马在游牧民族日常生活中不同寻常的作用。
自19世纪末叶,能够反映漠北物质文化遗迹的重要发现,除了匈奴墓葬外,首推古突厥文碑铭。一百多年来,古突厥文碑在各地陆续有所发现,迄今为止计有十多块(由于古突厥文碑铭大多在今鄂尔浑河流域发现,也有一部分在今叶尼塞河流域发现,故在西方常被称为鄂尔浑—叶尼塞文)。突厥人之有文字,学者从《北齐书》卷二十《斛律羌举传》中早已知晓,但长期以来实物未见,不知具体是何形式。直至1889年,《毗伽可汗碑》和《阙特勤碑》被发现并公布于世后,古突厥文字才为人所知。对于这两个碑铭的突厥文部分,最早的研究者是丹麦学者汤姆森。他于1894年正式出版了《鄂尔浑—叶尼塞碑文的解读》一书,在书中报告了对二碑的解读结果,并于1894年刊布了二碑的拉丁字母转写和法文译本。由此,世人才开始了解这两个碑铭的全部内容。我国学者中对二碑碑铭进行研究的也不乏其人,如王国维、黄仲琴、乐嘉藻等,但他们都仅限于对二碑碑铭的汉文部分进行介绍或考释。1935年后,韩儒林、岑仲勉等学者,依据德、英文译本对《阙特勤碑》的突厥文部分进行翻译和考释,开创了对古突厥文碑深入研究的新局面。1977年,耿世民教授将二碑的突厥文部分直接从古突厥文原文译出,更是有力地促进了对于突厥史和突厥语言文字的研究。
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写过这样的文字:“这些游牧民族……像鹰一样从历史上掠过,大多数飞得无影无踪,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历史遗迹或遗物,零落于荒烟蔓草之间,诉说他们过去的繁荣。”我轻轻抚摩着斑驳不平的碑面,脑海里翻腾着千百年历史的云雾,真想从这里寻觅到突厥人威武雄壮的气息和金戈铁马的痕迹,然而突厥汗廷的恢宏与煊赫早已在战火纷飞和风雨飘摇中化为废墟,只有这些古老的碑刻,栉风沐雨,历经沧桑,仍旧傲立于天地之间。面对着经过上千年岁月磨砺的突厥古碑,心灵不禁为之振颤,唤起一种壮美、豪迈、辽远的感觉。是呵,文字不仅是书写在纸张、毛皮或铭刻在木头、墓碑上面,而是深深地凝铸在一个民族的历史、血缘里,漫长的时间也难以磨尽它生命的活力。
在云彩般纷飞的遐想中,我登上汽车,向难得一见的突厥古碑瞥了最后一眼,若有所失,也若有所得。
(题图:阙特勤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