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司机与烦恼乳牛

2003-04-29 00:44张天宇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5期
关键词:乳牛计程车司机

张天宇

一、猪司机

我跳上一辆黄色的计程车,“啪”一声关上车门。

“回家吗?”计程车司机随口问道。

“嗯。”

我习惯地从倒后镜看看开车的人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让我坐得安心点,或避免坐上林过云之流的计程车。或许是不能的,因为我该不会上了车之后跳下车,遗下一句:“司机大佬对不起,你长得太贼样了,我还是改乘别的。”总之习惯是习惯,有时候是解释不了。

但是这一次有些特别。

我从镜中看到的司机有一双猪耳朵,一个迷你月饼型的猪鼻和一张尖尖软软的猪嘴巴。

该怎么说呢……那根本是一头猪。

身旁的景物开始往后退,车子慢慢地加速,跟着飞快地在公路上驰骋。

我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还是做梦?我竟然坐上一辆猪开的计程车!

大约过了四盏街灯的路程后,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因为我看到那无情的收费表刚刚跳了一下。

“先生,你看来很烦恼。”司机突然开口问道。

“我不是在烦恼,老实说,我在疑惑。”

“收费表跳错了?不可能,我是一位诚实的司机。”

“我没有在质疑你的诚信,请相信我,我只是……”我停下来深呼吸一下,鼓足勇气问道:“你是一头猪吗?”

它/他没有回答,死寂的空气在狭小的车室内聚成一度令人难过的空间。

过了很久,在一个等待交通灯转绿的空档,它/他终于开口了。

“为什么你猜想我是一头猪?”

“这不是猜想,是事实。”

“事实?”猪司机不停地用力点头。“我问你,什么是律师?”

“什么?”我完全预料不到他会发问的,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想你是听得很清楚的。”

“律师吗?”它/他散发出一种威严,逼使我不得不答。“那是一些懂得法律、拥有法律资格可以从事法律工作的专业人士。”

“是吗?是事实吗?”

“事实上是的。”我在脑内重复念读刚才的答案后肯定地答道。

“那是你们人类在有限的范畴内片面的认识。”猪司机用“左蹄”擦一擦鼻子继续说:“你们的所谓律师在狮子眼中只是手到擒来的午饭,在病毒眼中是一块肥沃的耕地,在宇宙的眼中是一粒由细胞组成的沙粒,并不是什么律师。所以你所讲的所谓‘事实就不是事实。”

“那不同。”我暂时放下“坐上猪开的计程车”的疑惑,和他争辩起来。“那是角色的问题。律师是一个角色,猎物也是一个角色,在不同的舞台上当然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了。但是我是亲眼看见你有一切猪拥有的特征,那还有假的?”

他叹了口气,就像一位极有耐性的教师遇上冥顽不灵的学生一般,摇摇头循循善诱:“所谓‘猪拥有的特征还不是一样是人类自己定的?猪是大自然的生物,不是人造的,大自然还没有在它们额上印有‘猪字呢,人类却用有限的智慧把动物强行分类;当出现一些人们未曾见过的动物时,就冠以‘三不像、‘四不像的名称来掩饰自己的无知。渺小无知的人为浩瀚的天地万物胡乱加上框框,你还可以称之为‘事实吗?”

我给他弄糊涂了,他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令我消化不来,看来这回合是我输了。

他看我没有作声,继续说道:“简单来说,就是你看到、听到、知道的只算是你们人类自己的‘认识而已,并不是‘事实或‘真实。”

“你连人的感官也挑战不成?”我就像战败的公鸡做出最后反扑一样。

“用视觉作例吧!”

出奇地,他一边说一边开车也十分稳定,看来无论他是人是畜都是一位好司机。

“视觉的基本形成是光反射在物件上再由眼睛视网膜接收后输送到脑袋,经分析后变成视像。这里最少有三大漏洞令事物看来是非不分。首先,光是受速度、反射和折射限制,不难造成假象,海市蜃楼就是一个例子,另外眼睛有盲点,脑会分析错误,是为错觉,相信你都很清楚的。”

“你说了一大堆,究竟想表达什么?”我叫道。

“即是说,受到物理层、感官和智慧的限制,你们不能把看到听到感觉到的当做宇宙万物的事实,换句话说,万物的真谛很多时候和你们认识的相去甚远。”

“很哲学嘛!”我赌气地说。“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一只猪能够开车。”

这下子他有些恼了。

“我不是说过吗?你看到知道的并不一定是事实。”猪司机提高声音说。“你看我是头猪,但事实上我可以不是猪!既然我可以不是你们所认识的那种不懂开车的猪,为什么我不可以当计程车司机呀?”

“对不起,恕我失言了。”猪司机似乎介意我把他看成一无是处的猪,为免影响他驾驶的注意力,我决定不再作声。

在自己也不能相信的情况下,我就静静地让猪司机载我回家了。

百无聊赖之下,我嘴里哼着王菲的《冷战》。

车子在满布商铺的大街小巷里穿插,途中经过一间名叫“金马光”的唐人菜馆,它的海南鸡饭做得很棒,跟“食为先酒楼”的不相上下,我和一位姓钟的单身女同事就常常跑来光顾。

“呀!”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便叫了出来。“司机朋友,我有告诉你我家的地址吗?”

“没有。”他看来毫不在意。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家嘛!”

“谁的家?”

“废话,当然是你的。”他似乎认为这是极愚蠢的问题而感到惊讶。

更令人惊讶的是,我竟然没有追问下去。

我仿佛意识到他真的会把我送回家,真的。

在一个十字路口不远前的一辆宝马三系旁边,计程车突然停了下来。

猪司机看来有点腼腆。

“到了么?”

“还没。”

“那为什么停下来?”

“准备做一个U-turn。”

“U-turn?”

“嗯。”

“嗯?” 我拉长声音说。

猪司机斜眼瞥一瞥倒后镜中的我,跟着神经质地叫了起来:“好了好了!是走错路了,你这是什么眼光呀!圣人都有错呢,一点点迷路算什么大罪?”

我把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没半点担心,嘴角还掀起胜利的微笑。

二、“家”

下车时,猪司机坚持不收小费,把所有零钱都老实地找回给我。

对了,我忘记看看他是怎样用猪蹄数钱的,不过算了吧,总有机会的,也许。

在下车的地方引出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径,两旁尽是杂草,感觉有点荒芜。我随便沿着这条陌生的小路一直走,不到五分钟,一所简陋的小木屋就出现在眼前。

简陋的不仅是木屋,连屋的四周也很凋零。

方圆二十米内除了几堆枯黄的长草外就什么都没有,小木屋的存在就像一个头发稀疏得可怜的秃头汉戴了一顶小得过分的方帽一样。

我好奇地走到它的前面仔细地看了一会,然后打开不是没有上锁,而是根本没有锁的门走了进去。当我一踏进门口,强烈而奇异的感觉涌到心头。

怎么?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像刚刚给注射了什么一般,浓烈的感觉遍流全身。

我尝试把惶恐暂且压下,看看究竟屋内有什么能令我如此。

在不到二百平方尺的范围内,只有一张素白的床和被子,床边立了一个小矮柜,放有几本旧书的圆桌在房中央。

我感到这是我的家。

家?这里既不是沙田博康村,也不是将军澳唐明苑,更不是墨尔本马龙尼街二十六号……

为什么这个木屋会给我这么强烈的家的感觉?

不明白,也明白不了。

但是刚进入屋子的一刻,我就感觉到难以言喻的亲切和安全感,全身上至脑部的突触神经,下至小腿肌肉的每一束纤维都得到完全的放松。

这真的是家的感觉,甚至较我所有住过的“家”更有家的感觉。

身心完全舒坦……

此时此地干什么才好?

当然是睡觉了。

我毫不犹豫地爬到床上躺下,直至睡着为止,前后不到十五秒。

三、烦恼的乳牛

我手腕上没有表,木屋内也找不到任何计时的仪器,这使我全无睡了多久的概念。我只知道睡着的时候是大白天,睡醒时也是大白天而已。

阳光组成一支军队,攻破附有铁枝的玻璃窗强行闯进小木屋,在漆黑的空间里打出一道如雾的光柱,仿佛是在呼唤我的神迹。

我跳下床,舒舒筋骨后感觉很好,精神和体力都异常饱满充沛,是我记忆之中休息得最充分的一次。

随着“吱吱”的推门声,我就离开了这个奇妙的“家”。

沿着来时的小路走,我重到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下车的地方。我在路旁选了一块比较平滑的大石坐下,试试看能不能再碰到猪司机,好让他数钱给我看。结果等了老半天,一辆车也没见到。

我站起来拍一拍黏在裤子上的沙土后,决定到处走走,虽然我对这地方完全陌生。

我随便选了右边一直走,走了差不多半小时却什么也没有。

是正午吧,太阳当着我的头炫耀无比的热力。我放弃了乱走,找了一个清凉的树荫坐下。

在我的左边,大概二十米的另一个树荫下,我发现了一头牛。

它全身黑一片,白一片的,还挂着几个比头还要大的像吹涨了的气球一样的乳房,绝对是一头典型的乳牛。

它好像是在对眼前的两堆草发愁。

我漫无目的地走近它,想看看它究竟在做什么。乳牛意识到有什么正在走近,抬头望一望我,跟着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两堆禾草上,再用尾巴打了自己屁股三次。

“你在干什么?”我试着问乳牛。

它默然。

“你不是一头真的乳牛吧!”接着我简短地为它讲述了关于猪司机的事。

它仍然不语。

我终于认为它是一头“人类所认识”的乳牛无误了。我低头笑了笑自己的愚笨,接着坐在它的旁边。

它看起来很瘦,脸也干瘪得印出头骨的轮廓。它不时看看左又看看右,然后对这两堆草露出愁眉深锁的样子。

我想了想,不会吧!不会是一头在饿肚子的乳牛,为了不知从哪堆草开始吃而烦恼吧!

观察了一刻钟后,我发觉我的想法恐怕是真的。

它困惑的倦容就像告诉我它正在极力苦思从左或右边的草堆先吃的理由。

头顶树上传来鸟儿的吱吱叫声,我懒得抬头,从它们映在地下的影子看来应该是两只很快乐的麻雀。

是交尾的季节吧!

“乳牛呀,你的烦恼就只有这两堆草吗?”我背靠着大树静静地等它回答。

两只麻雀喜孜孜地在树上从这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跟着“吱吱”两声又飞走了。

它没有回答,但是转过头来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你在问我吗?”我也转过头和它四目相投。“那我告诉你,打从毕业后我很纳闷了。我在想,整天工作啊工作,一样的工作天天干年年干,直到死为止,这就叫生活吗?”

乳牛突然“唔——”的一声长鸣,然后用力地左右抛一抛脑袋。

“哈,你这只善解人意的乳牛……”我把身子移到更近它的地方,继续聊天。

“我每天辛苦工作回家也不得休息,还要把沉闷的书本不断温习,真累人。你知道吗?现在的社会都喜欢专业人士,干什么都要Professional。专业是什么?不就是在大学学的是这东西,毕业后就干这东西,进修也是这东西,不断地读,不断地取文凭,这才能升级赚钱,不知不觉就把整个人生放进这乏味的事上了?专业人士的另一个解释就是一批走出自己专业就一无所知的傻瓜!你喜欢运动吗?文学吗?绘画吗?音乐吗?放弃吧!没有人会欣赏你的!把时间都放到工作和进修上吧!这样子才能升级,才能赚钱,这才是专业人士,人人翘起指头赞的社会精英!”

它瞪着牛眼很耐心地看着我,又用尾巴打了自己屁股两下。

“辛苦赚来的钱又怎样了?”我抽了口气继续说。“又舍不得花,要储起来买房子娶老婆。结了婚又怎样了?还不是又要为供楼买车继续忍气吞声地天天乏味地工作!有些年纪了,又怕老来无依,继续拼命赚钱投资养老。老了,终于不用工作,可以享受了。但是前面又剩下多长的路没走?垂垂老矣又能干些什么?我们就像行尸走肉般跑完这一生,有什么意思?……世界为什么变成这般乏味呢!如果人生就只是这样的话,为何要我白走一遭?”

它的下巴不断地左右摇动,好像在吃些什么,然而却没吃什么。

“有时候我想走出现实生活,学学陶渊明回归田园,来个‘请息交以绝游。学元稹也好,隐居竹林,天天吟唱酩酊,过一些随心的自然生活……”

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然后沉默了一会,想了想又觉得不对。陶渊明是失意官场因而避世,元稹是借醉装疯来逃避政权逼压,其实内心都是痛苦的。

越想就越不是味儿,我于是转身告别乳牛,决定去找吃的。

我饿极了。

离开乳牛大概走了五十米,我回首一看,它仍然看着两堆草在发愁。

四、回家

我再次胡乱地走,又幸运地给我找到一个不知名的商场。

在那里,我随便进了一间茶餐厅坐下,向身材苗条的女侍应点了:“晚饭餐套A,冻奶茶,谢谢。”

等待晚饭的时候,我在想一个问题。

在这个现实的社会里,可以或应该追求些什么?

我想起了美国作家塞林格《麦田守望者》的主人公少年何顿,他否定社会的一切,追求孤独,迷恋童真,结果和现实合不来,疯了。

也想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憨直的他疯狂地追求已不存在的骑士道,不惜出走家园提枪四处流浪,最后碰壁失望而回,病死家中。

还有诗人徐志摩和顾城,前者追求非现实的浪漫,后者追求超现实的梦想,两人都在现实中痛苦挣扎,英年早逝……

“先生,套餐A是吗?”同一个女侍应捧着满盘的食物微笑地问。

“对,唔——好香的牛排。呀,是了,还有一杯冻奶茶。”

“是的,回头就有了。”女待应笑容可掬地走开。

我停止了胡思乱想,把集中力放在热气腾腾的蒜蓉牛排上。

啊,不知道乳牛吃饱了没有。

当我走出这个商场时,天已黑了。

几颗星星就像漆黑的天幕穿了几个小洞一样,在那里透出微弱的光芒。

曾经看过一些天文书籍,专家说有一些我们肉眼看到的星星距我们数十,甚至数百万光年。真不可思议,以光速也得走数百万年才能从那里跑到地球来,多远呀!而我们看到的其实是百万年前的它们了。在这期间,它们有些早已变成白矮星不断萎缩,或是变成红巨星殆尽,换言之,我们看到的已是它们死前的余晖,是死仍复生的假象。

我突然想起猪司机来,觉得他所说的颇有些道理。

我又想到那头烦恼的乳牛,不晓得它决定了吃哪堆草没有,再不吃它就一定饿死了。不过算了吧,反正它可能不久就成为下一个“套餐A”。

不知不觉走到一间“七十一便利店”前,那绿白相间的大型“7”字霓虹光管在夜里显得特别耀眼。在那灯管招牌之下孤单地停泊着一辆计程车。

是时候该回家了,我想。

跳上计程车后,我仍是习惯地从倒后镜中偷偷看一看司机。

是极典型的男性计程车司机的样子。

我有点失望。

“今晚挺凉快的?”他笑说。

“嗯。”

“去哪里?”

“回家。”

我没有再说什么,大家都静下来,只有收音机的广播声在车厢中回响,DJ正接受点唱。“回什么家?在哪里?”他突然问道。

“当然是我的家,还用问?”

司机转过头来瞪大双眼,怪怪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睬他,悠然地听着收音机的广播。

一位听众点了The Beatles的yesterday……

(选自香港《大学时代》总第2期 / 香港理工大学中国语文教学中心出版)

·责编 宋瑜 / 图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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