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莲芬
不死
不死能嫁到申家做大少奶奶,一不漂亮,二无财无势,是因有一双能站在茶碗中的三寸金莲。
不死一出娘肚,奶奶只往不死裆间看一眼,不等不死哭出声,就溺进尿盆。
爹从尿盆中提出不死要扔野外喂狗,不死竟“哇”一声哭出声来。
娘护住不死说,大难不死定有后福,就叫不死吧。
申家为当地首富,是因四周的山都姓申。山上值钱的不是石头,是树。那时选媳妇的标准不是脸,是脚。
不死七岁开始裹脚。娘把长长的裹脚布缠到不死的脚上,不死不哭不闹,也不背着爹娘放裹脚布,竟坐在炕头跟娘学做绣花鞋,一针一线学的极认真。等不死的小脚裹成三寸金莲,不死的一手女红在四邻八村出了名。不死做的绣花鞋不只在鞋尖、鞋跟、鞋帮、鞋底绣花,还在掩鞋口的鞋边上、扎鞋的鞋带上、提鞋的后提叶上绣花,能绣花鸟鱼虫,也能绣山水草木,奇的是还能绣戏文人物。可以这样说,不死的三寸金莲配上不死做的绣花鞋,那是天作之合,天下无双。
不死嫁进申家大院,没给申家添丁添口,很快被二奶奶三奶奶顶了位置。那时社会动荡不安,当兵的扛枪的天天从村里过。那日不死回娘家,天黑婆家竟无人来接。第二天回家,婆家竟人去楼空,只给不死留下四周的山林和一个大空院子,连去向也不知。
不死是在一种麻木的神情下被定为大地主婆沿街游斗,山被收房被分。
那夜不死被架到批斗会场,会场中央已支起七只烧红的大铁鏖子,有人扒下不死的绣鞋,露出被裹的小脚。那小脚很丑,大拇趾向前挺着,另四个脚趾依次被踩到脚心,最惨的是小拇趾,几乎是被踩在脚板下。有人架起不死,逼她踩烧红的大铁鏖子。不死推开架她的人,自己光脚走过去,一步一步在铁鏖上走个来回。批斗场上静的连呼吸也听不到,只有皮肉的焦臭在空中飘荡……
半个世纪过去了,不死壮实地活着,常说的一句话:为啥丢下俺?就有人帮着联系,找不死的男人。也有信寄给不死,问一些过去的事情,但没一点不死男人的音信。
现在村里穷,山里的树早被砍光卖光,政府放开政策让联系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到村里投资,尽快让村里富起来。村长愁的都懒得叹气,现今的村民很难收拢,特别是在穷村当村长,敬你是神,不敬你是泥胎,村长想痛了脑袋才想起不死不归的男人,那是从老人嘴里听来的故事,村长一脚迈进不死的门。不死说起过去,说起山上的郁郁葱葱的树,村长眼睛一亮。从此,村里就传不死的男人要回来投资,条件是四周的山上需有树。
村长就动员村民上山挖树坑,欠的钱等不死的男人投资时还。等山上的树坑密布,不死竟躺倒了,临闭眼交给村长一把钥匙,说是替男人为村里买树苗。村长打开柜,满满一柜漂亮的小脚绣花鞋,村长拿出一双想给不死穿上,已变畸形的小脚却穿不上。
村长把鞋背到大城市,竟有人高价收藏。
村长背着钱到不死的坟上,跪下,半日站起,回头一看,身后跪满黑压压的人群……
成人
成人老实,老实的有点窝囊。老婆偷汉子,被人家老婆堵在被窝里抓破脸,气急败坏跑回家,指着成人的鼻尖喊:“成人,你个王八蛋,人家偷你老婆,都不敢出去支蹦支蹦,还算男人?”
成人一脸窝囊,嘟嘟囔囔说:“说你偷人,俺也没抓住。”
老婆气的一蹦三尺高,破口大骂:“吃鼻涕屙脓的货,悚包。”
成人爹娘一连四胎养不住娃,成人一落地,爹忙跑出门撞名讨吉利。出门碰上个没出嫁的大闺女,人家不张口,爹急的要下跪,闺女红着脸说叫成人吧。
爹兴颠颠回家跟娘说,娘“哇”一声哭了,说咱姓南,孩子不成了“难成人”吗?撞的名不能改,户口本上就有了南成人的大名。
南成人不好养活,三天两头发烧咳嗽,爹娘像嫩芽般护着,长大怕老婆竟把脑袋扎进裤裆。
成人身骨弱,很草鸡跟老婆钻被窝,腚大腰圆的老婆三年也没怀上崽,越怕看了那塞进门缝的小广告,底气不足,碰到老婆火辣辣的目光,脑袋往裤裆扎的更紧,老婆鼻子一哼:“活托托一个缩头王八。”
有人给成人出主意,去查查。
老婆一把揪住成人的脖领:“该查,要不还说俺不下蛋呢。”
从大城市回来,病秧鸡似的成人满面红光。老婆收起撩人的大奶低了头。
有人问咋治“成人说动刀,输卵管堵着。”
成人第二次没走进大城市。他和老婆一踏上汽车就遇上贼掂着刀挨个要钱。老婆把钱缝进贴身的裤衩内,劫贼的刀在眼前一晃,老婆一慌把腰带拉成死扣。劫贼用刀一挑,老婆的裤子和裤衩就掉到脚跟,露出大腚和肚皮。
成人脑袋“嗡”一下血往上涌,拼命扑向劫贼。劫贼用刀一挡,刀很顺利地捅进成人的身子,只露出短短的刀柄。成人只看了一眼老婆的肚皮就倒了下来……
报纸上没说成人是英雄,只说是事件中的遇害者。
成人的老婆很规矩,一心一意侍奉公婆。
茅罐
茅罐兄妹多,娘管不过来,茅罐出水豆就落了一脸麻子。茅罐自出过水豆身体挺捧,那年村里过队伍,茅罐跟着走了。
新中国成立了,打了多年仗的茅罐全胳膊全腿回来了,月月到民政局领一笔抚恤金,颇让一村人羡慕。茅罐用抚恤金给兄弟们娶了媳妇,媒婆要给茅罐说亲,茅罐说不急不急。后来才知道,茅罐是一级残废,弹片正巧削掉他留后代的“零件”。
茅罐是老革命,生产队不派他做重活,派他走村串户卖菜籽。一进村孩子就替他喊:“白萝卜籽,红萝卜籽,韭菜大葱白菜籽。”有爱开玩笑的喊:“茅罐,卖人籽不?”茅罐喊:“卖,把你老婆牵来给你点上。”茅罐就这样乐呵呵过着自己的日子。
眨眼茅罐到了古稀之年,除了每月到民政局领一次钱,月月同一伙老哥们蹲在村口墙脚下,等剃头匠来给他们剃光头。如今城市里剪头理、吹、烫、染一大溜,就少了剃光头的。茅罐自生来就剃光头,一月不剃,饭吃不香觉睡不稳,只好叫剃头匠把光头刮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头皮发红发亮,那才叫舒坦。
又到了剃头的日子,直等到太阳落山,剃头匠也没来。
第二天又白等。
到第五天,剃头匠的儿子赶来,说他爹死了,又说过去他爹剃头只收本钱,现在他剃要涨价。茅罐这一伙老哥们除了茅罐都吃养老,手里不富裕。茅罐要讨价,剃头匠的儿子说,嫌贵可以不剃。茅罐一跺脚还真不剃了。
茅罐在家一关就一个月,再出门光头泛亮,细瞧有愈合的刀痕。问谁剃的?茅罐一拍胸脯,茅罐我一辈子没学过手艺,白花了国家多年钱,往后我给老哥们免费剃头。
等剃头匠的儿子如约而至,村口已没了人影。他长出一口气,爹早有心愿,想让村里人学剃头,他死后好有人接班,他怕没人剃头伤了老哥们的心。
话传到茅罐耳里,他心里怪不得劲,原来这小小的剃头刀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感情。
狗屎
狗屎命贱,还在娘肚里就遭人唾骂,是因娘被骗失身怀了他,不得不嫁给现在的爹遮丑。
狗屎出生时把娘好一番折腾,娘把撕心裂肺让女人骄傲的叫声深深地压进牙齿咬啐的头发里,娘听到狗屎的哭声,泪也成串成串流下来。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爹抱起狗屎高兴地说,是个大胖小子,出去撞个名。出了门爹才觉着狗屎来的不光彩,既无脸找有头有面的给起名,也无脸去认别人做干爹,低头看到门口一滩狗屎,爹自言自语说叫狗屎吧,名贱好养。
爹娘开始也疼狗屎,随着二弟三弟的出生,狗屎在家越来越没地位,吃饭睡觉少了他,也没人喊没人叫,常饿肚子睡草窝,弟弟干了坏事都往他头上推,爹娘不分青红皂白,抓住就揍。狗屎觉得自己很无用,连小弟也管不了,就把气撒到鸡狗身上。三天两头不是鸡鸣就是狗叫,爹娘把他的屁股都快打烂了。
一次,狗屎见邻家二叔买了东西,馋的直流口水,趁二叔出门,溜进屋打开就吃,正遇二叔返回,一掌扇过去,狗屎口鼻出血。二叔骂,你个野种还当贼,招来众人看热闹。狗屎被爹娘狠揍一顿,有种被当众脱光衣服的羞辱。后来,谁家少了东西就冲狗屎骂,狗屎总想找东西发泄。狗屎无法忍受的是别的孩子砸了窗玻璃,一路高喊狗屎快跑,事主找上门,狗屎的屁股就疼一次。更无法忍受的是半路被大人拦住,轻的训一顿,吓的尿流进裤裆,重的劈头盖脸一顿打,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谁惹了祸,又记到他头上。日子一天天过,狗屎也一天天捱。那日狗屎又被无故一顿打,一只狗跑来冲他狂叫,狗屎不知那来一股邪气,解下腰带绾个活扣套住狗脖子,往肩上一背,直奔树林,狗爪在土路上留下深深的沟,狗屎把狗吊上树一拉一拽,狗发不出声,眼却狠狠瞪着狗屎,像那些揍过狗屎的人的眼,狗屎心里生出一阵快感,嘴里喊叫你揍我,手一用力狗断了气。狗屎当然逃不过一顿打,这打更增了狗屎的发泄欲,那鸡脖子被他连拧三圈拽断血喷好远,那蛇被他抓住皮从头捋到尾。
狗屎在村人的骂声中爹娘的棍棒下离开村,一去三年无音信。
狗屎回村那天打着“的”,西装革履手提小皮箱,大摇大摆走进家门,把小皮箱“啪”打开,拿出一捆捆钞票,一人发一捆,家人吓的不敢接。狗屎笑笑说,是我下窑挣的钱。
狗屎挣大钱的消息很快传遍全村。有人说从小看这小子不是凡人,敢套狗敢拧鸡脖子敢捋蛇皮,众人就说是啊,跟着胆大的狗屎出门准能发财。
狗屎再出门身后就跟了几个小伙子,其中有狗屎的二弟和二叔的儿子。
半年后狗屎还是打的回的村,手里仍提着小皮箱,只是没穿西装。皮箱打开有很多钱,还有几个精制的骨灰盒。
说是煤矿出了事故,他们几个没经验,就……
狗屎没再出村,天天到村外的新坟上转,回来时脸色很难看。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狗屎拿着桃木橛和锤出了村。
第二天,村人在坟场上找到狗屎。
狗屎死了,死的很恐怖。再看几个新坟头已被楔上桃木橛。这里有个习俗,说坟头楔上桃木橛,鬼魂就无法找有恩怨的人报仇。狗屎死在他二弟的坟上,奇的是他的衣襟被死死钉进坟内。
后来有公安开进村,说狗屎同外人勾结,在私人小煤矿骗熟人下窑,打死了人慌称事故,冒充死者家属榨取钱财。这个犯罪团伙连续作案,伤害无辜。村人就呆了,狗屎害的可是一起长大的亲人呀。
就有人说,从小看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