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如雪

姜泽华

寒冰林立，积雪阵列，漫天皆白!

如此肃杀的一个冬天，如此残酷的一场大雪!

这是在1948年之冬，“青即战役”前夕，老马和刘部长奉命便装人即墨城侦察。不料傍晚时分出城不远，就被叛徒发现。敌人把他们死死咬住，枪声的逐追逼得他们无处匿藏，他们只好边打边撤，踏着没膝的皑皑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上了“落马坡”。

哎呀老马，咱们跑不掉了!刘部长惊恐地止住了脚步。

原来，即墨之东的古战场“落马坡”三面临渊，是处绝地。特别是“落马坡”后的“落马涧”，更是猿不可攀，马不得过，深不可测!

不要急，注意隐蔽!老马大喊一声，一把把刘部长拉到一块巨石之后。我还有三十多发子弹，敌人上不来的，天黑透了，咱们就突围!老马／顷手甩了一下“二十响”匣子枪，却没有射击。因为敌人已和他们拉开了距离，短枪已不足对敌构成杀伤。

带兵追击的，是国民党军赵保原部的一名团长。他从不断倒毙的士兵纷纷额头中弹判断出，前面这两个穿粗布棉衣的“共军”里面，必定有一个是华东“十三纵”里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枪一洞”老马!

据说，“一枪一洞”老马弹无虚发，枪枪夺命，且专打人的前额印堂!据说，老马曾单枪匹马一夜间奔袭百里，深人大崂山腹地，生擒土匪出身的汉奸“迟三膘子”!“迟三膘子”的手下追到惜福镇就不敢再追了。因为不知不觉中，他们浩浩荡荡三十多号人，只剩下了／价……

反正他们也逃不掉，何必要和他们死拼?“国军”团长深知“落马坡”的地形，挥手止住了队伍。

天很快暗了下来，漫坡的白雪泛着冷光，与身上冷凝下来的汗水内外夹击，把饥寒交迫的老马和刘部长冻得抖作一团，而近千米之外的“落马坡”下，“国军”却一字排开，燃起了十几堆熊熊大火。

你先眯一会儿吧，到时候我叫你。老马打了个哈欠，对刘部长说。刘部长扶了扶眼镜，使劲地揣了揣棉衣，局促地躲到一个稍能背风的山洞里。

不料到了下半夜，体弱的刘部长却突然发起了高烧。

‘

老马，不行啊老马，我浑身没劲儿，冷得不行。走不了了!刘部长使劲地收缩身体，缩成一团，额头却是热得烫人。

在这凝肌裂肤的干冷之夜，老马也束手无策，他甚至无法为战友生上一堆火。——光秃秃的“落马坡”上黑白分明：黑的是大大小小的山石，白的是深深浅浅的积雪。

“落马坡”下的火堆彻夜未熄，“落马坡”上的老马一夜无眠。

借着黎明的晨光，老马发现，与敌相距的这1000米之内无遮无隘，要强行突围，几不可能!

怎么办老马?雪虽不能充饥，已不能起身的刘部长还是攥了一个雪团，勉强往干裂的嘴里硬塞。这个只有地方工作经验的大学生，濒此绝境，不自觉地一切都依赖起老马。·

硬冲我们是下不去的。老马再次目测了与敌距离，看着无遮无隘的“落马坡”：，无奈地摇了摇头。特别是你又这样……要硬冲下去，我们都会被乱枪打死!

老马，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刘部长猛地探起身，惊惧地抓住老马的胳膊，似怕老马独自突围而去。此时，他的精神与他的身体一样，脆弱得像个孩子。

放心"巴刘部长，咱们生死都在一块儿!老马一口咬破棉袄的一只袖子，蹲下来拽出一团棉絮，和着一个雪团，狠狠地吞了下去……

三天后，老马和刘部长竟整整吞食了两只棉袖!

刘部长，准备一下，咱们今晚下山!老马费力地提上裤子，搓着两只光溜溜的膀子说。三天来，他已两次便血。堵在肛门的棉絮，都要用手往外抠拽……与其在山上冻死，刷口拉上几个垫背!咱们还是下牛夜走!

刘部长却是怔怔的，似未听见。

深夜，老马在凛凛寒风中醒来，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刘部长，才发现刘部长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老马眼含清泪，匆匆把战友的尸体抱进山洞。因为他已没有多少时间，三天来水米未进的他开始感到浑身乏力，随时都可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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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把自己无袖的棉衣留给刘部长，把刘部长的棉衣内层撕开，露出里面的棉花，反穿到自己身上，做成千个简易的“迷彩服”，伏在雪地上慢慢向山下潜行。

积雪和寒冰浸透肺腑，欲和老马凝为一体。而老马已别无选择：他要么突围成功，送回情报；要么，就是与敌同归于尽!那枚惟一的手榴弹已拧开盖子，斜插在老马的腰上。

火堆渐渐地近了，柴木燃烧的声音已清晰可闻!

万幸!敌人竟没有发现!

距离火堆越来越近了，再企图隐蔽已是掩耳盗铃。老马僵硬的身体似是恢复了弹性，猛地从地上弹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如巨神天降!

火堆旁，却空无一人。只有十几堆树桩和结节木在噼噼啪啪虚张声势地燃烧。

老马踉踉跄跄摸进山下一个老乡家里狼吞虎咽地嚼着老大娘拿出的几个高梁面儿饼子。大……大娘，山下的队伍呢?走啦!两天前就走啦!听说“八路”要打即墨城了……还别说，这帮国军还真不算太混账。那个当官儿的，一下就给了俺老头子十块大洋，却只要俺老头子每天晚上在山下烧十堆火。这样的好事儿，再往哪里去找?老大娘张着漏风的嘴，絮絮叨叨地说着。

老马霎时目瞪口呆，一口饼子一下卡在了他的嗓子眼儿……

三天后当老马赶回海阳部队驻地时，许世友将军的部队已拿下铁骑山，直插即墨侧后，横扫青岛……

你们肯定听说过刘部长“渴饮雪、饥吞毡”，艰苦卓绝与敌周旋于“落马坡”四昼夜的故事。因为如今“落马坡”上高高耸立的，是革命烈士刘部长的纪念碑。而我所知道的那个“贪生怕死，畏敌如虎”的老马，从部队复员后便回到了农村老家，匆匆度过了自己落魄的一生。

历史的真实，有时就是如此这般，残酷，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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