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发根
朋友们聚餐,杯来盏去后,便神侃海聊。喜的悲的无话不说,最终落脚在官场腐败、世风不振一类叫人扫兴的话题上。A君便叹气道:“唉,如今贪的多,还有几个廉的!”话到此,该是偃旗息鼓的时候,偏偏B君滋溜一口酒下肚后,又慢声慢气地说:“人哟,谁叫是十人九痔呢?”
十人九痔,真他妈绝!满座鸦雀无声面面相觑一阵后,顿时又哗然大笑。
A君捧腹问:“莫非老兄也有这毛病?”
B君嘿嘿一阵,说:“你也有……”
满座又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好一阵,然后哄然大笑。
我说:“你们笑什么笑!听我说。”
痔生于下体阴处,见不得阳光。虽非大病,但患时滋味异常难受的。在我们苕城,过去有两个老中医,专治这恶疾,据说道行颇深。一名陈致德,一名潘翰林。陈氏专攻,一把剪刀做手术干净利落;潘氏兼治,亦乎到病除。但后代们嫌日日面对各式各样的臀部晦气,都不肯传此衣钵了。却有不嫌臀部晦气偏要侍弄肛门的。此人先是潘医的小徒,未及正式学艺,先生病逝。继又投于陈医门下。陈医也已至暮年,正为儿孙不屑于老子之术苦恼着,便诚心授技于他。没想未及让小徒临床,陈医先倒下了。他便将一生所积医案交给了徒弟。徒弟在先生灵位前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带着额头上一块青紫,悄然离开闹市,独居于南郊苕溪边潜心研读先生医案。这是在民国36年初春,此人18岁。两年后的初春,他初试锋芒,开出诊所,挂“德林痔科”医牌。德是陈致德,林是潘翰林,意即继承先生痔科。凡上门求诊者,不仅冲其医术,更冲其医德。其时医界对如此挂牌甚有赞誉,称其诚承师道,虚怀若谷,是杏林一大佳话。此人便是解放后名震东南的恶痔克星薛家仁。
薛医在苕城红火了二十年。期间,苕城没有“十人九痔”的说法,薛家痔科的剪刀容不得恶痔为患。朋友们狂笑一阵,似乎确认了在座的也是十人九痔。
一直没有说过话,光知道陪人笑的E君这时说:“在座各位,本人职位最卑,小科员一个,尔等是否小有藏污纳垢呀?”
众人左看右视着,一会儿都喷出笑来。
A君说:“取笑了。这年头,我等有些小收益,也不上规格的。”
B君说:“这规格,上千是小意思了。”
E君嘿嘿笑着说:“说件新闻,不知有无听到过,好比一块砖砸了4个经理的笑话差不多。”
众人好奇,催E君快些说。E君便说了。
说的是南边有个县的政府机关将要乔迁新楼。没想还没搬先出了事。一天临下班,一堵墙塌下来,压住5个人。都伤了,住进医院。巧的是,没多久这5个人先后被起诉,主罪受贿,兼渎职、嫖娼。其中副县长一人、局长两人、副局长一人、科长一人,诸位说说,随便一压就是5个,不是压了贼窝了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都说了句:“是真的吗?”
E君说:“听我南边一个朋友电话里说的。”
于是,一阵哄笑。都说,言过其实、言过其实。我说:“再听我说。”薛家痔科并进医院后,薛医主持外科,兼诊皮炎、疮疖、损伤诸症。因了“痔疮克星”的盛名,“文革”中吃尽苦头,起初,是被贴了几张大字报,揪上台受批判。这没啥,只要能上手术台动剪子。真正倒霉,是倒霉在为县革委会主任割疮上。这位“三结合”进去的革命干部底下那疮生得玄,剪子难以深入浅出。薛医刚从批判台上被叫上来,,晒了半天烈日,眼有些花。他这是给革命干部剪疮,心里一紧张,手也哆嗦,漏剪了一颗。
两个多月后,薛医被叫到了院革委办公室。只听得主任大喝一声:“你知道犯了啥罪吗?”薛医头一大,觉着嗡嗡作响。又听主任训斥:“县革委主任痔疮复发,你对革命干部什么态度?”薛医感到事情不妙,连忙低头认罪,等候批判。
却没有批判,这位受恶痔煎熬的革命干部已躺在手术台上,正等薛医去二次手术呢。
这次手术薛医很用心,自然做得很好。这位革命干部颇大度,倒过来感激薛医。这令薛医无地自容。他越想越不是味,觉得有辱“克星”之誉。在一次长达半日的陪斗之后,他再没有回家。
他是在青年公园门口那块桑地里一棵桑树上了却残生的。
“我看到了薛医的死相。”
说了这句话后,我朝各位看看。朋友们的脸都阴沉了一会儿。
A君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过弯腰屈膝着地的吊死,确是少见。”
B君说:“二十多年前的陈年旧账了,说他作啥!弯腰屈膝着地?薛医是屈死!”
E君说:“可惜了‘痔疮克星的威名。”
“难怪‘十人九痔这话要叫响了。”这话我没说出口。
我于是满杯地喝酒。朋友们都在满杯地喝。
都醉了。满桌狼藉,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