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寻母记

2003-04-29 00:44亚米契斯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亚米契斯

好多年前,有一个十三岁的热那亚少年,一个工人家的儿子,曾独自一人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到美洲去寻找他的母亲。

他家因为遭了一连串的不幸,弄得债务累累,贫困不堪。母亲为了使家中尽快脱离困境,两年前到阿根廷共和国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富有的人家去做女佣人。当时美洲的工资特别丰厚,不要几年就能挣一大笔钱回来,所以有不少意大利妇女不远万里到那里去找工作。他的母亲当然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们一个十八岁,一个才十三岁。临走时她哭得十分伤心, 但她还是狠了狠心,怀着美好的希望出发了。

她很顺利地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通过她丈夫的一个表兄——在美洲经商多年的热那亚商人,很快就到当地一个上等人家当了女佣人,这家人给的工资多,待她也很好。过了不久,她就按照预先约好的办法同家里的人取得了联系。家里给她的信先寄给表兄,表兄再把信转交给她。她寄往家中的信,也是先交给表兄,表兄顺便把自己的情况附上几句寄往热那亚。她一个月能挣八十里拉,因为自己没有什么花销,每隔三个月便能够往家寄一大笔钱。她的丈夫是一个很重名誉的人,他用妻子寄来的钱逐渐把债务偿清。同时,他自己也一心一意地埋头做工,盼望妻子早日回国。自从妻子走后,家中显得非常冷清,尤其是小儿子总是想念母亲,常常闷闷不乐。

一年不觉过去了。有一次,她的信上说身体有些不适,谁知从此以后,就再无消息。家里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表亲写了两封信,也无回信,随后又直接写信给雇佣她的那家人,结果因为把地址写错了,信也没有寄到。从此以后,双方就断绝了音讯。她的丈夫和孩子担心发生了什么不幸,便又写信给意大利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使馆,请他们代为打听。过了三个月,使馆回信说,曾为此在报上登过寻人启事,但毫无结果。这或许是她觉得当女仆不名誉,把自己的真名实姓隐瞒了的缘故。

又过了几个月,她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父亲和孩子们都非常不安,小儿子马尔可更是伤心得厉害。怎么办呢?该向谁去求援呢?父亲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到美洲去寻找妻子,但他的工作怎么办?没有人工作,谁来养活孩子们呢?而且长子也不能去,他刚刚能出去挣点钱,家里也很需要他。父子三人真是一筹莫展,只是忧心忡忡地挨着日子,每次谈到这事,也只是面面相觑而已。一天早晨,马尔可忽然很坚决地说:

“我到美洲找母亲去!”

父亲没说什么,只是忧愁地摇摇头。孩子这种心意固然很好,可是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在路上走一个月,飘洋过海到遥远的美洲去,实在太冒险了!但马尔可一再坚持要去,他很沉着、很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理由,他考虑得那么周到、缜密,完全像个大人一样。

“好多人都去了,还有比我小的呢。上了船不就行了吗?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到了那里,我就去打听表叔父的家。那里的意大利人很多,他们会告诉我的。只要我找到叔父,母亲的下落也就知道了。要是找不到叔父,我就去大使馆,请他们帮助寻找母亲做工的那家人。不管怎么说,那里总可以找个事情做做,至少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

他就这样慢慢把父亲说服了。父亲一向知道他很有判断力和勇气,又有吃苦耐劳和自我牺牲的精神,这次是为了寻找母亲,有了这个神圣的目的,他一定会产生出加倍的勇气来。而且,正好自己有一个做船长的朋友,听说这事以后,答应免费给他弄一张到阿根廷的三等船票。

父亲不再踌躇,便答应了他的要求。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父亲给他包了几件衣服,带了一些钱,把表叔父的地址交给他,在四月里的一个傍晚送他上了船。

船要开了,父亲含泪吻别儿子,说:

“放心去吧,孩子,为了你对母亲的爱,上帝会保佑你的。”

可怜的马尔可,尽管他非常坚强,准备去承受旅途中的一切艰难和困苦,但是当他看到美丽的故乡热那亚渐渐在地平线上消失,而他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置身于茫茫大海中一艘挤满了移民的轮船上,周围一个熟人都没有,所带的全部行装也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时,他所有的勇气一下子都消失了。两天来,他蹲在船头上,几乎什么也不吃,只是想哭。他心中充满了各种悲凉的念头。最使他不安的是,他想母亲也许已经死了。这个思想不停地缠着他。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有个陌生人,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的母亲死了!”

他惊叫起来,醒了,才知道是在做梦。

过了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后,马尔可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但也为时不长。那茫茫的一片海水,越来越热的天气,船上农民们的穷苦光景,以及自己孤独的处境,都勾起他心中的阵阵愁云。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使他心情烦闷,神智昏迷。他觉得好像已经在海上走了整整一年,每天早上醒来,总是发现自己仍旧在去美洲的大洋中漂泊,路途的遥远使他感到惊讶。甲板上时时落下美丽的飞鱼,那热带落日的奇异景象,那血红的、好像燃烧着烈焰一般的暮云,还有夜间闪烁在水面上的粼粼光波,使整个大海看起来好像是火山的熔岩。这一切在他仿佛不是真的,竟像是到了奇异的梦境。

如果碰上坏天气,那他就只能呆在舱里。那儿到处是喊叫、怒骂和东西相撞的声音,他觉得似乎末日已到。有时候大海变得很平静,黄蒙蒙的,天气又酷热难耐,使人怠倦心烦得要死,旅客们一动也不想动地躺在甲板上,像死了的一样,真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天天都是一样,永远是水连天,天连水!

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靠在船舷上,望着茫茫的大海出神,呆呆地想着母亲。想着想着,他不觉进入梦境,又是一张不熟悉的脸,带着同样怜悯的神情,在他耳边说:“你的母亲死了!”他忽然惊醒过来,睁大眼睛望着那水天相接的地方,回想着梦中的情景。

船在海上一直航行了二十七天。最后几天天气很好,空气清爽宜人。马尔可在船上结识了一个伦巴底老人,他是到阿根廷的罗萨里奥城附近去找儿子的,他儿子是那里的一个农民。马尔可把自己的全部情形告诉了老人,老人拍着他的后颈连连说道:

“放心吧,孩子,你的母亲一定会是平安的。”

与老人相识以后,马尔可似乎稍感安慰,不祥的预感渐渐地变成了欢乐的希望。他坐在船头,老人在旁边抽着烟斗。在美丽的星空下听着船上农民们的歌声,马尔可想象着他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情景,好像他来到一条街上,找到了表叔父的铺子,就飞奔进去。“我的母亲怎样了?快带我去看她!快带我去看她!”然后他便和叔父一起跨上主人家的台阶,门开了——他的想象也就终止了。他的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便情不自禁地把戴在颈上的小十字架拿出来偷偷亲吻,一边低声喃喃地祈祷。这种情形已经不下百次。

到了第二十七天,轮船终于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巴拉他河抛锚了。那是五月中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映着一片粉红色的朝霞。这种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在马尔可看来是一个吉祥的预兆。他又高兴,又着急,都快要发疯了。此刻母亲就在离他几里远的地方!只要走上几个钟头,他就能跟她见面了!他现在是在美洲,在新大陆,而且他是一个人来的!先前那么长的一段旅程,现在回想起来,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好像自己是在梦中飞到这里来的,现在醒来了。他感到太幸福了!他原来把钱分成两份装着,现在被人偷走了一份。但他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和难过,他的钱只剩下几个里拉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很快就可以见到母亲了!

马尔可提起背包,和别的乘客们一起走下小艇。小艇把他们送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再由另一只小船把他们渡到码头。马尔可告别了伦巴底老人,大步向城里走去。

走到第一个街口,他向一个行人打听劳斯·阿提兹街。恰好那人是个意大利人,他好奇地打量了马尔可一会儿,问他识字不识字。马尔可点头回答说:“识字的。”于是那人指着他刚才走过的那条街说:

“一直往前走,拐弯的地方都写着街道的名称,你看看就知道了。”

马尔可道了谢,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这是一条直直的、狭长的街道,两旁都是像别墅一样低低的白房子,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喧闹声震耳欲聋,到处飘着各色的大旗子,墙上贴着轮船启航的广告。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十字路口,与大街垂直的街道向左右两边伸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头。这些街道的两旁也都是矮矮的白房子,马路上同样人声鼎沸,车马嘈杂。这是一片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的美洲大平原。这个城市好像大得没有止境,一直扩展到整个美洲。你可以在里面走上许多天,或许多星期,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街道和房子。

马尔可仔细看着那些街道的名称,那些奇怪的名字辨认起来非常吃力。他每看到一条新的街道,就不由得要怦然心动,每看到一个妇女都要审视一番。有一次,他看见前面走着的一个女人很像自己的母亲,不禁心跳起来。等他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黑人。马尔可加快步子,当他走到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的脚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不动了,原来这就是劳斯·阿提兹街。他拐进去,第一家的门牌上写着117号,而表叔父家是175号。于是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走去,到了171号门口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啊,母亲!我真的就要见到你了吗?” 接着他又往前跑,最后在一家杂货店门口站住了。这一定就是表叔父家了。他走上去,看见一个头发灰白、戴眼镜的女人坐在里面。

“你要什么,孩子?”她用西班牙语问。

“这是弗兰西斯科·米尔利家的铺子吗?”马尔可费了很大劲才说出一句话来。

“弗兰西斯科·米尔利已经死了。”那女人用意大利语回答说。

马尔可好像当头挨了一棒。

“什么时候死的?”

“唔,时间不长,几个月以前吧。他的生意破了产,就从这里逃走了。听说逃到离这里很远的巴伊阿布朗卡,刚到那儿就死了。这个铺子现在是我开着。”女人回答说。

马尔可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急忙说道:

“米尔利认识我的母亲。她在美奎奈兹先生家做佣人。我们和母亲之间的信都是托米尔利转寄的,只有他知道我母亲在哪儿。我到美洲来就是为了寻找母亲的,我无论如何得找到母亲啊!”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亲在哪儿。我去问问院里的那个孩子,他认识给米尔利当差的年轻人。也许他能告诉你点什么。”

说着,她走到铺子后头去叫那个孩子,孩子立刻就跑来了。女人问他:

“你还记得给米尔利送信的那个年轻人吗?他常常送信给一个女佣人,你知道不知道她的主人家在哪里?”

“我知道,太太。就是美奎奈兹先生家,住在劳斯·阿提兹街的那一头。”

“啊,多谢您,太太!”马尔可高兴地大声说。“请把门牌告诉我!不知道吗?那么叫人领我去。快一点,我给他钱。”

小男孩看见他那么着急,不等女人吩咐就说:“跟我来吧!”说着就带头走了。路上他们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一直跑到大街尽头一个很漂亮的铁栅门前才停住。这是一幢小小的白房子,庭园里种满了花。马尔可拉了一下门铃,一个年轻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美奎奈兹先生家住在这儿吗?”马尔可不安地问。

“从前住在这儿,现在不在了。”那女子用西班牙腔的意大利语回答。

“那么,美奎奈兹家搬到哪里去了?”马尔可问,心卜通卜通地跳着。

“到科尔多瓦去了。”

“科尔多瓦!”马尔可叫道。“科尔多瓦在什么地方?他家的女佣人呢?她是我的母亲!他家的佣人是我的母亲!她也跟他们去了吗?”

年轻女子望着他说:

“这我不清楚,也许我父亲知道,他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请稍等一下。”

她跑进房子里去,很快就同一个高个子、花白胡须的绅士走出来。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马尔可典型的热那亚人的金头发和鹰勾鼻,用不很纯正的意大利语问:

“你母亲是热那亚人吗?”

马尔可回答说:“是的。”

“那么,就是那个女人了。她随主人家一起走了。”

“到什么地方去了?”

“科尔多瓦。”

马尔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说:

“那我到科尔多瓦去。”

“啊,孩子,科尔多瓦离这里好几百里地呢!”绅士用西班牙语说。

马尔可听了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一手攀住铁门。

绅士很可怜他,开了门说:

“进来吧,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进了家,绅士叫马尔可坐下,把他的情况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想了一会说:

“你没有钱了吧?”

“还有——一点。”

绅士又考虑了一会儿,走到桌子跟前坐下,写了一封信,封好了交给马尔可说:

“孩子,你先带上这封信到波卡市,那儿有一半都是热那亚人,从这儿只要两个钟头就能走到,随便哪个人都会告诉你该怎么走。到了波卡,去找信上的这个人,那里人人都知道他。你把信交给他,明天他会安排你到罗萨里奥城,把你介绍给那里的一个人,那人会设法叫你到达科尔多瓦。你也就能找到美奎奈兹家和你的母亲了。这儿有几个钱,你也拿去。”他把钱放到马尔可手中,接着说:

“尽管大胆去吧,不论在哪儿你都能找到你的同胞,他们不会不管你的。再会!”

马尔可找不出什么感谢的话来,只说了声“谢谢”,就背着衣包走出来,告别了给他领路的小孩子,心情十分沉重地向波卡城出发了。

离家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七上八下地在他的记忆中翻腾,就像是热病患者怪诞狂乱的幻象一般。他浑身上下疲惫不堪,心中烦恼绝望到了顶点。那夜他在波卡城一家小客栈里同一个码头工人一起住了一夜,第二天坐在一堆木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河上来往的船只,等了差不多一整天,最后才在日暮时分搭上一只开往罗萨里奥的水果船。这只船由三个强壮的热那亚水手驾驶,他们的皮肤都被晒成了棕色。听着他们的家乡口音,马尔可的心里稍稍感到一点安慰。

这次航行一共持续了三天四夜。这条大河使马尔可惊异不止。意大利的波河与气势磅礴的巴拉那河相比,只不过是一条小溪罢了。意大利全长的四倍也比不上这条河长。

船缓慢地逆水而行,从许多长长的沙洲中间穿过。这些沙洲曾经是毒蛇猛兽的藏身之所,现在长满了桔树和杨柳,看起来很像是一些浮动的丛林。有时候船穿行在狭长的运河中,好像永远也走不完;有时它在平静的水面上行驶,有时又曲曲弯弯地绕行在沙洲间纵横交叉的水面上。那些长长的绵延不断的沙岸和四周空旷的水面使人觉得,这条小船正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进行初次的探险。

船越往前走,马尔可就越感到沮丧和失望。他觉得这条船也许要在大河上航行好多年才能到达母亲那里。每天他只吃一点点面包和咸肉。船上的水手见他很忧伤,便不去打扰他。夜间他就睡在甲板上,皎洁的月光常常将他从梦中照醒。那一望无际的水面上泛着银色的光芒,远处的河岸也蒙上了一片溶溶的月色。马尔可愁绪万千,默念着:“科尔多瓦!科尔多瓦!”这时在他的心目中,科尔多瓦竟成了童话中的一个神秘的城市。可是转念一想,现在他所经过的地方母亲也曾来过,她也曾看到过这些沙洲和河岸,于是它们不再显得陌生和荒凉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个水手唱起了歌。这歌声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唱的催眠曲。最后一夜,他听着水手的歌声,忽然哭了。水手停下来,对他说:

“不要哭,孩子!怎么能哭呢?堂堂的热那亚男子竟因为远离家乡而哭了吗?不,热那亚的男子应该有走遍全世界的英雄气概!”

听了水手的话,马尔可重新振作起来。热那亚同胞的声音鼓舞了他,使他高高地昂起头来。他用拳头击着船舷,暗自说:“是的,就是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母亲。就是死,也要死在母亲身边!啊,只要能让我再见母亲一面!我一定要见到母亲!”

第二天黎明时,船到达了巴拉那河畔的罗萨里奥。这天清晨,天气微凉,旭日映红了东边的天空,数百艘船只都在这里抛锚,帆桁与旗影在水波中摇动。

一上岸,马尔可就拿着衣包,进城去找波卡的绅士向他介绍的那位先生。这座城里到处都是坦直宽阔的街道,两边也是低矮的白屋,屋顶上架着像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电线,街道上人群熙攘,车马不绝,那种繁华的气氛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一般无二,使人头都发昏了。他在街上乱撞了将近一个钟头,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走来走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打听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信上的那个人家。他拉了拉门铃,里面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高大粗卤的汉子。他操着外国腔,很不客气地问:

“你找谁?”

马尔可说出主人的名字。那人又说:

“主人昨天下午带着全家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

马尔可呆了,连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这里我一个熟人也没有,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说着他就把波卡的绅士给他的名片递上去。

管家接过名片,看了看,很粗暴地说:

“我没有办法,过一个月待主人回来再说吧!”

“可是,我只是一个人,钱也没有了,怎么办呢?”马尔可恳切地说。

“啊,得了吧!像你这样的意大利人这里还少吗?去去去!要讨饭到你们意大利讨去!”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马尔可站在那儿,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他才提起衣包慢慢地走开了。他的心简直要碎了,头也在发晕。无数难题一下子摆到了他的面前。“怎么办?该到哪里去?从罗萨里奥到科尔多瓦乘火车要一天的时间,可是他只剩下很少的一点钱,除了一天的花销,几乎一个也不剩了。到哪儿去找路费呢?他可以做工,但干什么呢?给谁去干活呢?去要饭吗?像刚才那样低声下气吃闭门羹吗?不,绝不能!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他心里虽这样想着,可是一看到眼前那条长得没有止境的街道时,心中的勇气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把衣包扔在路边,背靠着墙坐下来,两手抱着头,完全陷入绝望了。

街上行人的脚不时碰到他身上,车轮也不断地从他的脚前隆隆地滚过,有几个孩子站在一旁望着他。忽然,有一个人用意大利的伦巴底土话问他:

“怎么了,孩子?”

马尔可抬头一看,不觉跳了起来。

“啊,是你!”他喊道。

原来这就是他在船上结识的那个伦巴底老人。老人惊奇的程度也不亚于他。马尔可不待老人问他,就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他。

“现在我一个钱也没有了,非去做工不可。请帮我找个活儿做做,挣几个钱。什么活我都能干,倒垃圾、扫街、当差,或种田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快点出发去找母亲就行。看在上帝份上,帮我找个工作吧!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老人搔搔头,打量着他说:

“找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这么多意大利人中间还愁弄不到三二十个里拉吗?”

马尔可望着他,脸上现出一线希望来。老人接着说:

“跟我来!”

“到哪儿?”马尔可拿起衣包来问。

“跟我来就是了。”

马尔可跟着老人,走过一条长长的街道。最后老人在一个客栈门口停下来。客栈的招牌上画着一颗星,底下写着“意大利之星”。他伸进头去看了看,转过身来,很高兴地对马尔可说:“来得正是时候。”

他们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摆着好几张桌子,桌子周围坐着很多人,正在饮酒闲谈。老人走到第一张桌子跟前,从他和桌旁六个人打招呼的样子来看,他也是不久以前才同他们认识的。那几个人脸红红的,正在喝酒喧闹。

伦巴底老人把马尔可领过去,开门见山地对他们说:

“朋友们,这孩子是我们的同胞,从热那亚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寻找母亲。不料母亲到科尔多瓦去了。经别人介绍来到罗萨里奥,可是人家对他很不客气。现在他身无分文,又没有熟人。他是一个好孩子,请大家帮帮忙,凑几个路费,好让他到科尔多瓦去找母亲。大家总不能看着不管啊!”

“当然不能不管!”六个人用拳击着桌子说。“这是我们的同胞啊!过来,孩子!大家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这孩子多可爱啊!来,伙伴们,把钱拿出来!真是个有胆量的孩子!来,干了这杯!管叫你见到母亲,放心吧!”

说着,有的去摸他的脸,有的拍拍他的肩,还有一个替他把衣包从身上拿下来,邻桌的意大利人也都围上来。马尔可到美洲寻找母亲的事,立刻传遍了这个小旅店,有三个阿根廷客人还从隔壁的房间走来看他。不到十分钟,老人的帽子里已经凑集了四十二个里拉。

“你看,到美洲来办事多容易!”老人转身对马尔可说。

“为你母亲的健康干杯!”另一个人把酒杯递给马尔可说。

于是,大家都举起杯来。马尔可接着刚才那个人的话说:“为母亲的健——”他说了一半,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放下酒杯,抱住老人的脖子哽咽起来。

次日天刚亮,他就出发了。他心里热乎乎的,对前途充满了希望,脸上不觉露出微笑。但天气却是阴沉沉的,非常闷热。火车在荒无人烟的原野上行驶,他独自一人坐在空空的车厢里向左右两边张望。极目望去,前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荒野,偶尔有几株弯弯曲曲长得不成样子的小树,如怒如狂地散立在那里。此外还有一些不起眼的灌木丛,稀稀拉拉地长在地上,使整个荒原带上一种悲凉的调子,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荒冢。

马尔可打了一会儿盹就醒了,外面的景色依然是那个样子。途中各站,人影稀少,竟像是隐者的居所。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车中像是只他一个人,连人带车被抛到荒野中一样。每一站都好像是终点站,似乎从此就要进入神秘的蛮荒之地了。寒风吹来,阵阵刺骨。当他乘船离开热那亚时,还是四月天气,根本没想到在美洲会碰上冬天。他身上还穿着夏天的衣服。

过了几个钟头,他觉得实在太冷了,再加上近日的种种刺激,夜间又常常烦恼得不能安眠,过度的疲劳,终于使他睡着了。他睡了很长时间,醒来时觉得全身麻木,难受极了。他想说不定他会病死在半路上,然后被扔到野外,让野狗和猛禽撕成碎片,就像横在铁路两边一具具令人作呕的牛马尸骸一般。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万分恐惧,身上疼痛难忍,周围又是死一般的沉寂和黑暗,这一切都使他头脑中不断出现种种幻象,使他只能看到事物的黑暗面。

他想,就算到了科尔多瓦,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母亲,万一她根本就没有去那儿呢?假如劳斯·阿提兹街的绅士弄错了呢?还有,假如母亲已经死了?想着想着,他不觉又昏昏睡去。他梦见自己到了科尔多瓦,已经是深夜了,街上所有的门窗里都在对他喊:“她不在这儿!她不在这儿!”他惊醒了,看见车厢另一端坐着三个围花披巾的大胡子男人,正望着他低声谈话。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们一定是些强盗,想杀掉他,抢走他的衣包。本来他已经被冻病,这一害怕,使他的精神都错乱了。那三个人还在盯着他看,其中有一个向他走过来。他的神智完全吓昏了,他张着双臂向那人冲过去,大声喊叫:

“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个穷孩子,一个人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不要害我啊!”

那些人听见他的话,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们很可怜他,对他说了好多话,尽量安慰他,但他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见他牙齿冻得直打战,就把自己的披巾裹在他身上,让他躺下去睡觉。天黑时,他睡着了。等那几个人把他叫醒,火车已到科尔多瓦了。

啊,他觉得真是轻松极了,迫不及待地飞奔下火车,向一个铁路职工打听美奎奈兹工程师家的地址。那人告诉他在某某教堂附近,他立即就向那里出发了。

天已经全黑下来。他进了城,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罗萨里奥。又是十字交叉的直直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子。不过街上行人很少,在稀稀拉拉的路灯下面,偶尔有几个黑人走过。教堂巨大而奇特的建筑高高地耸入夜空,全城黑暗而静寂。他在荒原上走了那么长时间以后,这个夜间的城市在他眼里也显得生机勃勃的了。他向一个神父问了问路,不久便找到教堂附近的那所房子。他的手战栗着,拉了拉门铃。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前,他的心几乎要迸到喉咙里来了。

一个老妇人手里提着灯出来开了门。马尔可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找谁?”老妇人用西班牙语问。

“美奎奈兹先生。”马尔可回答说。

老妇人两臂交叉在胸前,摇了摇头说:

“怎么,你也是找美奎奈兹先生的吗?这件事实在该停止了,三个月来把我们都烦死了。报上早已登过,美奎奈兹先生到图库曼去了,看来这还不够,还得在墙上贴一张告示才行!”

马尔可绝望到了顶点,他再也忍不住了:

“上天在罚我!我注定要死在路上,永远见不到母亲了!啊,我真要发疯,真要死了!那地方叫什么名字?在哪儿?离这儿多远?”

老妇人很同情他,对他说:

“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孩子!至少有四五百里路呢!”

马尔可用手捂着脸,哭着说:“可怎么办呢?”

“可怜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她好像想出一个主意来,急忙说:

“对了,孩子,你从这里往前走,右边第三幢房子旁边,有一个院子。你在那儿可以找到一个商队的头儿,他是个商贩,明天要赶着马车和牛群到图库曼去。你去问问,看他肯不肯带你去。路上你可以帮他干点活,也许他会让你搭车,快去吧!”

马尔可抓起衣包,等不到说完“谢谢”就跑开了。不到两分钟,他就找到了那个大院子,有很多人正在灯光下往车上装粮食。这些车很像是走江湖的那种活动房屋,圆顶子,车轮很大。一个留长胡子的大个子,披着一件红白格子的斗篷,穿着长统靴,正在指挥那些人。

马尔可走到这人跟前,很胆怯地把自己从意大利来寻母亲的经过告诉他。

这人正是那个头儿,护送车队的队长。他锐利的目光把马尔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冷淡地说:

“没有空位子了。”

马尔可恳求他说:

“我有十五个里拉,都给你,路上还能帮着干点活,给牲口打水,喂料,干什么都行。只要给我点面包就行了。请带我去吧,先生!”

头儿又注视了他一会儿,口气稍微温和了一点,说:

“实在是没有空位子,况且我们也不去图库曼,我们是到圣地亚哥去的。只能带你一段路,下了车还得走很远呢!”

“不要紧,再远的路我也能走!”马尔可喊道。“请不要担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走到的。请行行好,带我去吧!不要把我丢在这里啊!”

“要知道,得走二十天呢!”

“一点关系都没有。”

“路上很苦呢。”

“再苦我也受得了。”

“下了车,就得一个人走了。”

“我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找到母亲就行。请答应我吧!”

头儿借着灯光,把马尔可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说:

“好吧!”

马尔可吻了吻他的手。

“今夜你就睡在货车里,明天早晨四点钟,我来叫醒你。晚安!”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清晨四时,车队排成长长的一列,借着星光出发了。马车发出辚辚的声音,每辆车都由六头牛拉着,后面还跟着许多备用的牲口。

马尔可被叫醒后,坐在另一辆车的粮袋上,立刻就又睡着了。等他醒来时,车队已经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下来。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脚夫们围坐在火堆旁边,火上烤着一条小牛腿。一阵微风吹来,把火焰吹得一闪一闪的。脚夫们吃完东西,睡了一觉,又上路了。一路上就这样走走停停,跟行军一样。每天早晨五点钟出发,九点钟休息,下午五点钟再次起程,晚上十点钟停下来过夜。脚夫们骑着马,用长长的刺棒驱赶牲口。马尔可帮着生火,喂牲口,擦灯罩,有时还去打水。

四周的一切就像是一些模模糊糊的幻影展现在他的面前:褐色的小丛林,房舍疏落的村庄,村庄的房屋正面都砌着红色的垛口。还有一些空阔的地带,铺着一层白色晶亮的盐,大概是古代干枯了的盐池。一路上,满目空旷寂寥,偶尔也能遇到两三个骑马的旅客,带着一群精选的良马,像一阵风似的飞驰而过。这样的旅程,日复一日,如在海上一般,使人倦怠腻烦。不过天气还好,真是万幸。

脚夫们对马尔可的态度越来越凶狠,把他当做奴隶一般使用,惨无人道地虐待他,强迫他扛很重的麻袋,派他到远处去汲水。夜里简直就不能入睡,马车颠簸得很厉害,车轮和木轴的响声震耳欲聋。他们还常常会碰上大风,漫天红色的细沙,卷入篷车里面,直往眼睛、鼻孔和嘴里钻,什么也看不见,气也出不上来,他简直要给折磨死了。

由于过度疲劳和睡眠不足,再加上一天到晚挨骂受气,马尔可越来越没有勇气了。要不是头儿偶尔还对他说一两句亲热的话,他简直就不想活了。他常常躲在一个角落里,爬在那个只剩下破布片的衣包上暗自垂泪。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情绪也越来越沮丧。他每天望着那一片无情的像大海一样淼无止境的荒原想:“恐怕支持不到今夜,我就要死在路上了!”

然而,他的苦役却越来越重,脚夫们对他也越来越残酷了。一天早晨,头儿不在的时候,一个脚夫嫌他送水送得太晚,竟打了他。其他人也走上去,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嘴里还骂着:

“你这个废物,把这一拳也带给你的母亲!”

马尔可痛苦得心都要碎了。最后他病倒了,连着三天躺在马车里发着寒热。只有头儿一个人不断给他摸摸脉搏,送点水。他觉得自己真要死了,心里默默地呼唤着母亲:

“啊!母亲,救救我!我就要死了!快来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就要死在路上了!”他一边喊,一边合着双手向上帝祈祷。

后来,在头儿的护理下,他终于痊愈了。但最艰难的时刻也随着来到了。他得一个人去走下半段的路了。他同这些人一起走了两个多星期,现在到了去图库曼和圣地亚哥的交叉路口。头儿把路指给他,并帮他背好衣包。突然,他停住了,很怕自己会一时感情冲动,舍不得离开这个孩子,便急忙转身走了。马尔可想在他手上接吻都没来得及。其余的人,虽然这么多天来一直虐待他,这时眼看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觉也动了侧隐之心,在他们乘车离去时,都向他挥手告别。马尔可也向他们挥手,眼看着这一队人马渐渐地在红尘飞扬的荒野中消失,才又孤独地踏上自己的旅程。

两个多星期来,他们一直在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荒原上行走,现在在他前面出现的是连绵起伏的青山,那白雪皑皑的峰巅很像是阿尔卑斯山的冰峰。这景色使他感到亲切,他觉得好像回到了故乡意大利。原来,这就是著名的安第斯山脉,美洲大陆的屋脊。它从提厄拉得费哥一直横亘绵延到北冰洋,跨越一百一十个纬度。另外,越往北走,越接近热带,天气就越暖和,这也颇使他觉得愉快。途中偶尔有一些小小的村舍和铺子出现,他便在这些小铺中买些食物充饥。有时他也遇到骑马的人,还常常看见一些印第安人的妇女和儿童盘腿坐在路边,他们的肤色像土一样,眼睛斜视,颧骨高凸。他们都一动不动、神情严肃地注视着他,头机械地随着他转动。

第一天,他拚命奔走,直到筋疲力尽。夜间他就睡在一棵树下。第二天,他感到很疲乏,鞋底早已磨透,脚也受伤了。再加上吃得很坏,他的胃阵阵发痛。黄昏时,他突然害怕起来,因为在意大利时,他曾听说美洲毒蛇很多。这时,他耳边似乎响起了丝丝的蛇行声。他不禁毛骨悚然,拔腿跑了起来。可是当他一想到母亲假如知道他如此恐惧,一定会心痛的时候,他就鼓起勇气,尽量丢开这个恐怖的想法,去回想母亲离家时对他的嘱咐,以及小时候母亲打发他睡觉、将他的头贴在自己脸上对他温柔低语的情形。他不觉自言自语地说:

“母亲,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能不能到达你的身边呢?”

马尔可在那些从未见过的树林中间和一望无际的甘蔗田及庄稼地里彳亍,前面青山起伏,连绵不断,那一个个突兀的峰峦直入蓝天。他一连走了一个星期,身上的力气很快地衰减着,脚上也在流血。终于,在一天傍晚时分,他来到了离图库曼只有五十里的地方。

他高兴得叫了起来,不知不觉加快了步子,他感到浑身都是劲。但这只不过是一刹那的感觉,他毕竟已是筋疲力竭,终于倒在了沟边。然而他的心却在狂喜地跳动,那闪烁着点点银光的夜空,这时显得分外美丽。他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仰望悄然静谧的星空。那些星星在向他眨着眼睛,他觉得好像母亲在俯视他一样。他喊着:

“啊,母亲!你在哪儿呀?现在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你的马尔可吗?”

可怜的马尔可!要是他知道母亲现在的情形,他一定会不顾死活,一刻也不停地赶到母亲身边去的。他的母亲这时正病着,躺在美奎奈兹先生家中楼下的一间屋子里。美奎奈兹一家向来对她很好,所以很关心她的病。当他们因为某种原因,突然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她已经发病了。科尔多瓦的好天气对她也没有一点功效。后来,她同丈夫和表亲都失去了联系,此外还不时有不祥的预感纠缠着她,使她焦虑万分,再加上主人家搬迁所造成的忙乱,这一切都使她的病情加重,急剧地恶化了。

最后,终于大病酿成,她的内脏生了肿瘤,只好动手术了。她已经有两个星期不能起床。当马尔可在冥冥之中呼唤她的时候,主人夫妇正站在她的床前,婉言相劝,希望她能接受手术。但她坚决不肯,只是不停地哭着。图库曼的一位名医上星期来过一次,结果还是徒然而返。

“不,主人,不用再为我费心了。我已经不行了,肯定会死在手术刀下的。与其这样,还是让我好好地死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没有听到家里的坏消息以前死了倒好。”

主人耐心劝慰,告诉她直接寄往热那亚的好几封信,很快就会得到回音的。为了孩子们,她也应该接受手术。没想到,不提孩子们还好,一提到他们,她反而更加绝望了。她绞着手,哭着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们已经都死了!让我也死了吧!主人,我从心底感谢你们,可还是让我死了的好。手术也治不好我的病,医生来也没用,我只是想死。命中注定我要死在这儿,我已经准备好了!”

主人们还是再三宽慰她,拉着她的手劝她:

“快不要这样说!”

但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最后她闭上眼睛昏昏睡去,像死了一样。主人夫妇怀着极大的同情,在微弱的灯光下注视着这位可敬的母亲。她为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不辞劳苦跑到这万里以外的地方来,最后竟要病死在异乡。这位母亲是多么忠诚、善良,又多么不幸啊!

第二天清晨,马尔可背着他的破衣包,疲惫不堪、一拐一拐地来到图库曼。这是一个新兴的城市,是阿根廷共和国最繁华的都市之一。马尔可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他曾走过的那些城市——科尔多瓦、罗萨里奥和布宜诺斯艾利斯,同样长而宽阔的街道、低矮的白房子。路边高大而奇异的植物在散发着芬芳的气息,阳光绚烂,天空清澈而深远。总之,这里的一切都使他感到新奇。他心里很激动,就像初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那样。他向所有的门窗张望,所有过路的女人他都要细心审视。他想向每一个过路人打听,可是又没有勇气。门口站着的人都在好奇地望着这个衣衫褴褛、浑身污垢的少年。他也望着他们,想在他们中间发现一个面目可亲的人,好向他打听一下母亲的下落。后来,他看见一家旅店挂着意大利文的招牌,里面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和两个女人。他慢慢地蹭到门口,鼓起勇气问:

“请问,美奎奈兹家住在哪里?”

“工程师美奎奈兹吗?”

“是的。”马尔可低声回答。

“他不住在图库曼。”店主说。

马尔可像被人扎了一刀,绝望得大叫一声。

店主人和那两个女人急忙站起来,大步走向他,有几个邻人也赶来了。

“怎么了,孩子?哪儿不舒服?”店主人把他拉进店里,叫他坐下,又对他说:

“不要着急。美奎奈兹虽然不住在图库曼,但离这儿不远,几个钟头就走到了。”

“在哪儿?在哪儿?”马尔可一下子清醒过来,跳起来问。

“离这儿不到五十里,在萨拉第洛河畔。那儿正在修建糖厂,糖厂附近有一些住宅。美奎奈兹先生家就住在那儿。他家谁都知道,几个钟头就能走到的。”

“一个月前我还去过他家。”一个闻声赶来的年轻人说。

马尔可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都白了,急忙问:

“你看见他家的女佣人了吗?是个意大利人。”

“热那亚人吗?唔,看见了。”

马尔可激动得简直不知是悲还是喜。过了一会儿,他坚决地说:

“该怎么走?我马上就去,请快告诉我怎么走!”

“看你累成这个样,还是先休息一下,明天再走吧!”人们都劝他说。

“不!不行!请快把路告诉我!一刻也不能等了!马上就出发,就是累死我也要走。”

人们见他决心这么大,也就不再阻拦。大家都对他说:

“上帝保佑你,孩子!穿过树林要小心!一路平安!”

有一个人还把他送到城外,给他指路,然后又嘱咐了他一番,亲眼看着他上了路。马尔可背着衣包,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路边浓密的树林中。

这天夜里,马尔可的母亲生命已经垂危。她痛得不时地发出尖叫,常常陷入精神错乱的状态。几个女人守在她床前,女主人也坐卧不安,隔一会儿便来看她一次。现在就是她愿意做手术,恐怕也来不及了,因为医生明天才能赶到。

在她神志比较清醒的时候,可以看出,她最大的痛苦还不是疾病,而是精神上的折磨。她已经变得骨瘦如柴,面目全非了。她将两手插入发中,叫着说:

“天啊,我就要死在这里,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可怜的孩子们要没有母亲了!我的小马尔可!他还只有那么小,多可爱的孩子啊!我走的时候,他抱住我的脖子哭着,无论如何不肯放开。那时他就知道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啊,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多么爱我,多么需要我啊!我死了,谁管他啊!我的孩子,我的马尔可,他就要去讨饭,就要饿死在路边了!啊,不!上帝!我不能死!快去叫医生来!让他给我做手术吧!把我的胸割开,哪怕把我治成疯子也成,只要能让我活着!让我快点好起来!我想活着!我要回家去!明天就走!医生,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女人们拉住她的手,安慰她。后来她稍微安静了一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小孩子似的哭着说:

“啊,热那亚,我的家!还有大海!噢,马尔可,我的孩子,你在哪儿呀?”

这时正是半夜,她可怜的马尔可沿河渠走了好几个钟头,已经浑身无力,正拖着疲惫的步子在一座大森林中蹒跚。巨大的树干犹如一根根擎天大柱,将它们庞大的树冠参差交错,高高托入云天。仰首望去,只见银色的月光在树叶间闪闪烁烁。朦胧昏暗中,他瞥见许许多多形状怪异的树木,有的直立,有的倾斜,有的弯曲,纵横交叉,势如威吓斗殴一般,情状可怖,千奇百态。其中有一些好似倾颓的高塔,横倒在地面,上面麇集着密密麻麻的地衣和苔藓,竟像是一群熙熙攘攘、疯狂争穴的黑蚁,另外一些则如枪林似的密集着,将它们的尖端直插云霄。这些庞然大树构成—派惊人的宏伟气象,真是植物世界的奇观。

马尔可独自在这座可怕的树林里趑趄而行,林中的空地上偶尔也散布着一些小小的房舍,在那些大树的脚下,宛若蚁冢一般。还有几条水牛静静地睡在路边。现在马尔可已经忘记疲劳,也不再觉得孤独。大森林的宏伟气魄使他的胸襟逐渐开阔。而且,一想到母亲已经近在咫尺,他便觉得精神倍增,产生了成人一样的勇气和力量。那些他曾走过的汪洋大海,所经受过的艰难与困苦、失望与恐怖,他都以极大的毅力战胜了。他不觉扬眉挺胸,热那亚人高贵强健的血液重新回到他的胸间,他心里充满了光明和勇气。这两年来,母亲的容颜本来已经模糊,这时却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的音容笑貌、身态和思想都一一浮现在马尔可的眼前。他对母亲的爱变得更加强烈,他的心感到甜蜜和平静,眼泪不觉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他在黑暗中走着,一边对母亲倾诉他的心思:

“我来了,母亲!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咱们一起回家去吧!我要永远留在你身边,永远都不分离!”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逝去,乳白色的晨光已经在树顶晃动了。

早晨八点钟,图库曼的那位年轻大夫和助手来到病人床前,最后一次劝她接受手术,美奎奈兹夫妇也婉言细语再三相劝,但一切都是白费。病人感到自己力量已经耗尽,对手术不再存有希望,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说:

“不,我不怕死!我不想再受无益的痛苦了。还是让我平平安安地死去吧!”

医生失望了,别人也不再说什么。病人向女主人转过脸去,嘱托后事:

“太太,请把这点钱和几件行李交给意大利使馆,请他们寄回我的老家去。愿家里的人都平安。现在我的心告诉我说,他们都还活着。请费心替我写封信告诉家里的人……说我一直在想念他们……一直在为孩子们做工……只恨临死不能再见他们一面……说我至死都在为他们祈祷……叫我的丈夫和大儿子好好照管马尔可……”说到这里,她激动起来,绞着双手喊着:

“马尔可,我的孩子,我的小宝贝!”

她含着眼泪环顾四周,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女主人就被悄悄地叫出去了,男主人也不在,只剩下两个看护她的女人和医生的助手。嘈杂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话语声从邻室传来。病人滞钝的目光注视着门口,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会儿,医生走进来,神情十分奇特。随后主人夫妇也进来了,脸上都带着怪异的表情。他们三个人不知在低声说什么。她恍惚听见医生对女主人说:“最好马上就告诉她。”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女主人走过来,声音发颤地对她说:

“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听了不要吃惊!”

病人紧盯着她的嘴唇。女主人接着说:

“你听了一定会高兴。”

病人睁大眼睛。

“给你看一个人……你最喜欢的一个人。”

病人猛地抬起头来,先盯着女主人看了看,然后又把眼睛转向门口,目光一闪一闪的。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刚刚来到这里。”

“谁?”病人好像被吓坏了似的惊叫道,接着忽然一声尖叫,倏地坐了起来,两手抱住头,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像看见鬼怪一样。

马尔可站在门口,衣衫褴褛,满身尘土。医生一手按着他的胳膊,将他阻在身后。

病人发出一声呼叫:

“马尔可!我的孩子!”

马尔可飞奔过去,母亲伸出枯瘦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马尔可紧紧抱在胸前,狂人似的又哭又笑,终于喘不上气来,倒在枕头上。

但很快她便缓过来了,狂喜得不住地吻着马尔可,尖声叫着说:

“你怎么到了这儿?这真的是你吗?长这么大了!谁带你来的?一个人?没有生病吗?我是不是在做梦,马尔可,快跟我说话呀!”

然后,她忽然又改变了调子:

“不,先不要说!稍等一等!”一边转向医生说:

“快,大夫!马上就给我做手术!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刻也不要耽误!我要快些好起来!把马尔可带走,不要让他听见……马尔可,亲爱的,不要害怕!以后再详细告诉你。来,亲一下。好,去吧!大夫,快做手术吧!”

马尔可被领出去了。其他人也都退去,只有医生和助手留在里面。

美奎奈兹先生想把马尔可带到远一点的屋子里去,但他说什么也不肯走。

“这是怎么回事?我母亲怎么了?医生在做什么?”

美奎奈兹先生仍旧想领开他,轻轻地对他说:

“来,到这边来。你母亲病了,非动手术不可。到这儿来,我告诉你。”

“不!就在这儿告诉我好了!”马尔可坚持说。

美奎奈兹先生一边拉着他往外走,一边把情况告诉他。马尔可害怕得战栗起来。

突然,像受了致命伤似的一声尖叫响彻整个房子。马尔可绝望地喊道:

“我母亲死了!”

这时,医生从里面走出来,说:

“你的母亲得救了!”马尔可呆呆地望着医生。突然他投到医生的脚下,哽咽着,说:

“谢谢你,大夫!”

医生伸手把他扶起来,说:

“快起来!勇敢的孩子,是你救活了你的母亲!”

(选自《爱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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