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政珍《失乐园》的“后现代”意涵与意义

2003-04-29 00:44蒋美华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关键词:失乐园后花园伊甸园

蒋美华

诗人、诗论家简政珍,崛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诗坛,居新世代中承先启后的地位。“诗和现实交相辩证,哲学是辩证后的结果”是简政珍诗美学之主体:他的八本诗集都和“现实”人生有关,而“哲学”的本身就有一种人生思维,并以“意象”思维来展现诗质的深厚。简政珍是跨越七十年代的乡土诗、写实诗,到八十年代的政治诗——之单薄、枯涩、露骨与肤浅,而把“诗”带入真正是诗的“社会”与诗的“政治”之境界。(游唤教授语)

《失乐园》是诗人简政珍的第三首长诗,总计二十四节,三百一十七行。定稿于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三日,首载于一九九九年二月的《联合文学》(总第一百七十二期)。此诗依然延续着诗人一贯“苦涩的笑声”之诗心:诗法谐拟(parody),语言飘移(drift),语调吞吐,款曲堂奥。其连环涡漩式的圆形叙述结构,是以意象推动意象,诗节与诗节之间绵密衔接前后呼应,诗义得以生生不息。面对这样精制的形构,“长诗”的发展已脱离了粗糙的白描和繁冗的过场,简政珍的“长诗”能够紧凑地拱显首尾贯彻的“意象”系统。(郑明娳教授语)

所谓“后现代”精神绝不是将传统或现代主义的精神弃绝。利奥塔德(Jean—Francois Lyotard)说:“只有先是‘后现代,一部作品才能变成现代。因此‘后现代主义不能视为现代主义的结束,而是诞生,而这种状态是持久不变的。”叶维廉《解读现代·后现代》也说:“‘后现代是现代的延续,而非断代的衔接。”简政珍的《失乐园》是一首“包容”“现代”的“后现代诗”。

笔者以为诗人简政珍《失乐园》长诗,情均天伦的悲悯情怀、深邃典丽的遣辞造句,深刻体现其“苦涩的笑声”之诗心及后现代的的当代性。但最难能可贵的是,整首诗处处有后现代的精神,但外表的形式上,却几乎不着痕迹。没有一般“后现代写作”刻意耍弄的文字游戏,没有故意的空行空字,没有形而下的文字或是图像拼贴——总之,没有那些“看,这就是后现代”的标笺。环视当代诗坛,对于其他所谓“后现代诗”,这是一首极具“教育”意义的诗作。囿于有限篇幅,本文仅以《失乐园》里“蛇”的意象之层叠繁复,观照洞烛其“后现代”精神。

那一年/夏天蝉鸣的时候/咬人的蚊纳/和草丛里缠绵的毒蛇/都从我的后花园放逐

/含羞草将不再刺人/水泥将驯服随风而起的泥沙/我将失去我的/乐园(第一章,1~9行)

“后花园”不仅是“乐园”,更是专属于“我的”,为诗人个别拥有,是“我的”所有格:“夏天”时,听着树上的“蝉鸣”;走在“草丛”堆“里”,有着“刺人”的“含羞草”、“咬人”的“蚊蚋”;更要当心的是,别吓到蜷曲濡湿、“缠绵”休憩的“毒蛇”。但当“这一切都从后花园变成建筑工地开始”(诗人语,见注释),凝固硬挺的“水泥”铺设在湿软透气的“泥”土上,意谓着人工建筑终究是“驯服”了自然景致,“蛇”和“我”随着破土典礼的展开,“将失去我的/乐园”。

之后密尔敦/仔细阅读“失乐园”/那时撒旦还没有坠入地狱/亚当夏娃从不曾诞生/蛇因缘和合地/在虚空中为虚构的故事/寻找角色/据说伊甸园在须弥山之东/“东方虚空,可思量不?”/文字沿着一条密尔敦看不见的虚线/找到已成粉末的情节/这时一阵风吹来/这是蛇/在东方某一个国度的镦锅里/吐信(第十九章,250~264行)

“乐园”在哪里?对撒旦来说,天堂是他的“乐园”;于亚当夏娃而言,“伊甸园”(今之伊拉克)是他们的“乐园”;对佛教来说,“心中的净土”是乐园;于“密尔敦”(英·John Milton,1608~1674)而言,十二卷以素体诗(blank verse)写成的史诗(epic)《失乐园》(Paradise Lost),才是他的“乐园”。然则诗人的“乐园”又在哪里?随着每天观察着“我的/乐园(后花园)”的逐日施工,“乐园”从“我将失去”再到“于是/我失去”(第十五章,197及198行),最后是千真万确“我失去”(第二十一章,274行)。诗人以书写存有心中的“乐园”——“这时微风拂动/文字的微粒降落在/电脑荧光幕上/似乎告诉我/我并没有/失乐园”(第二十四章,312~317行),《失乐园》于焉完成。

从“后花园”被“放逐”的“蛇”,来到《失乐园》,狡黠的它为“看不见”的“密尔敦”书写“虚构的故事”。西方的《圣经》与《失乐园》,让“蛇”给搅得翻云覆雨,惊天动“地”。东方的“须弥山”上,佛祖正在为弟子开示《金刚经》、《楞严经》:一切世间种种变化,无不皆由“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别离而灭。“因缘和合”,“虚”妄有生;“因缘”别离,“虚”妄名灭。“东方虚空,可思量不?”。“虚空”是无为(不由“因缘和合”而成)法,是无生灭无作为的永恒不变之绝对存在。经由实有/虚空的反复辩证,让我们消解我执,解构现象,涵咏出无欲则刚的大自在,置身于有容乃大的逍遥游。

当“蛇”在“虚空中/寻找角色”的同时,“文字”也不甘寂寞地“沿着”《失乐园》的“线”装书,从扉页的第一个“字”出发,铺叙成十二卷基督教史诗的繁复“情节”、厚帙浩籍。并趁着诗集刚出炉,尚未随时间湮灭而“成粉末”,邀请还值青壮、视力正常的“密尔敦”,“仔细阅读”《失乐园》。

但谁能想到/密尔敦吐出蛇骨时/心中系念的是:/没有乐园是因为没有撒旦/因此他写了一段拗口的/英国文学史(第二十章,265~270行)

“这时一阵风吹来”,南“风”起自诗人的“后花园”,使得诗人“失乐园”(第二十四章,317行);这阵“风”又将“密尔敦”的《失乐园》吹“成粉末”;“风”再将“寻找角色”的“蛇”,卷入“镦锅”,因为在中国,“蛇”肉可以食补,去“风”邪,治“风”湿。刚下“锅”时,“蛇”兀自“吐信”,不服气它的“角色”被换掉,它焉知“密尔敦”听从民俗疗法的偏方,“蛇”可以明目,于是端起一碗“蛇”汤,大快朵颐起来。当他“吐出蛇骨”时,“后现代”思维涌现:在十七世纪的“英国文学史”上,早已先验着《失乐园》的必然存在;当然“撒旦”是“乐园”的催生者,因为基督与“撒旦”的天庭大战,天国伤亡惨重,上帝于是另造一个美丽新世界——“伊甸园”,让新的物种人类“亚当、夏娃”在其中“诞生”。当《失乐园》的“角色”已就位,“文字”已主动书写,“密尔敦”所“悬念的是:”这段“拗口”的“情节”与“虚构的故事”是否足以让他“成为诗人的充要条件”(第二十二章,282行)?

《失乐园》同是诗人简政珍、密尔敦“长诗”的诗题:对前者来说,所“失”去的“乐园”,肇因于“后花园”变成建筑工地;就后者而言,取材自《圣经》里,亚当、夏娃被上帝放逐出“伊甸园”。在“后花园”草丛里的“蛇”,为诗人缅怀“乐园”的缠绵对象之一;至于“伊甸园”中的“蛇”则是魔鬼撒旦的化身,人类苦难遭遇的罪魁祸首。诗人简政珍将既有文本重新赋予新义,以诙谐嘲讽的语调,调侃“蛇”的爱出风头,千方百计“寻找角色”;且将被动静止的“文字”拟人化,它是密尔敦的眼睛、拐杖、思维,所有“虚构的故事”与“虚空”的“情节”,都是它一手主导、书写、策划的,密尔敦只要在“之后”背书、“阅读”、“悬念”即可。奇思异想地,诗人让从“后花园”“放逐”的“蛇”像桀骛不驯的哪吒、叛逆顽劣的孙悟空般,在“伊甸园”大闹一场,人仰马翻。最后,神来一笔,将它丢进热腾腾的“镦锅”佐料煮熟,并分赠密尔敦一碗,以收明目之效。谐拟(parody)的灵活使用:正是诗人简政珍《失乐园》诗作所体现的“后现代”精神之一。

《失乐园》这首诗将虚构滑溜的过往文本经由诠释,使得富于当代性;以多重的互植文本(inter texuality)重叠古今。诗里的文本互植痕迹圆柔,看不到明显的“后现代标签式的技巧”;且注入当代的观点,使老旧过往的事件富于生机,得以继续展延。这是诗人简政珍《失乐园》诗作所体现的“后现代”精神之二。(参见简政珍《台湾现代诗的美学发展》、《八十年代诗美学——诗和现实的辩证》)

另外,这首诗所展现的现实世界,表里不一,名实不符让表象的结构崩溃,反讽现实价值观的崩溃。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语言也和现实的处理一样,处处显示,符征与符旨背离。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们在表情下/暗藏两种符征”,彼此也许相互依托,也可能相互消解。这是诗人简政珍《失乐园》诗作所体现的“后现代”精神之三。(参见简政珍《从符号到人生》)

从第一章“我将失去我的/乐园”,到第十五章“于是/我失去乐园”、第二十一章“我失去的乐园”,再到末章“似乎告诉我:/我并没有/失乐园”(“似乎”、“没有/失乐园”的运用,实中有虚,虚中有实),透过“后花园”的实有到“虚空”,藉由解构现象而自我存疑乃至自我涂消:正是诗人简政珍《失乐园》诗作所体现的“后现代”精神之四。

再其次,《失乐园》这首诗充满了“苦涩的笑声”。“苦涩的笑声”是触及人生类似哭笑不得的情景,引发出人性悲喜夹杂、哭笑同声、情感思维合一的领域。诗本质上就是跳跃性思维,因此在“后现代”一切以直接利益为考虑的时代,诗绝对是立处边缘;如今诗人以“苦涩的笑声”之诗作,反制如此的“后现代”文化现象,发挥了以边缘质疑中心:正是诗人简政珍《失乐园》诗作所体现的“后现代”精神之五。(参见简政珍《当代诗的当代性省思》)

最后,最值得注意的是:当台湾所谓后现代写作视为文字游戏,将后现代精神视为意义的全然崩解时,简政珍在趋近罔无的时空里书写存有,以确立诗作的意义。这些思维和后现代的哲人如利奥塔德等人的看法相呼应。可惜台湾批评界与创作界听不到这些哲人深沉的弦外之音。简政珍看到解构中的建构,看到语言在自我消解中自我铭记。语言也许是个虚点,是个破折号,但“文字是定点浮动的期盼”。他的当代性是几近“虚”中所建立的“实”,因此他的诗与诗学有相当的庄严感与悲剧性。他说:“所谓的当代性是以纵轴(永恒的时间,暗示横亘历史而长存的本质)牵引横轴(当代时间)来铭记诗人的存有。”“面对当代如此的人生,诗行中所留下来的‘苦涩笑声变成这个时代的重要标记,这些标记在时间中凝结成当代诗人的五官和身影。”

综之,在简政珍《失乐园》里,“蛇”从诗人的“后花园放逐”,再窜入密尔敦《失乐园》中,“寻找角色”——我们得以略窥此诗是藉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形式,让“后现代”精神贯穿全诗。

(编注:本文作者为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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