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岛

2003-04-29 00:44陈志鸿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陈志鸿

(马来亚大学)

楔子。

一天醒来,你忽然想起一个人,原来她已经死掉多年。如一座一度深没了的岛屿,现在她又自你的记忆深处冉冉浮升……

八方乌云从远处滚滚压境,一天渐渐暗了下来。已经在目前的岛屿,像一具庞大无依的浮尸般浮沉,两座乳状的山峰正被一抹抹流云所削割。

她是今早被发现的。

整个船舱是入梦的恍惚状态。日影稀薄,只是粗略地勾画出舱内局部的结构,大部分的角落渐以黑暗居多。天花板上的铁网内备置着数以百计的葵色救生衣,久未采用,蒙尘而显得灰旧。橘色的救生圈数量也是有限,点缀品似的挂在左右两壁,颜色灰土。惟独那一排排陈年的坐椅因油漆剥落露出木质纹理,反而显得干净。

活动的椅背,一推,又往后靠。推动的方向似乎因渡轮的来往而定,来时,往后推;去时,又往后推。

你咚咚推玩着前一排空无一人的坐椅,前后,前后。椅背经年累月而奇异地松动,使你想到老骨头。你想到你自己如同春江水暖鸭先知的老骨头,风雨前必能预报消息,有时比起电视的气象报告还准确十分。

(因母亲年迈,女死者的哥哥将代办妹妹的丧事,估计会火葬)

自父母前后离世,你鲜少再回来,他们仿佛要你放心无挂,最后那几年,一直嘱托你要火葬他们将骨灰撒入海底,一了百了。不怕没有实行的地方,这里四面受海环抱,你大可以这样做,却没有依从。你以三千元购置白云山归真阁鸽笼大小的两个位子把他们安顿了下来。之后,你听收音机一听到“问白云”,即会想到千里以外父母这个新居。你也曾怀疑自己孝顺的安排,也许只不过不想引来亲戚们的侧目和诟病。想深一层又不是,两年之后,你一意想把充满回忆的屋子卖掉时,又何尝把他们一干人等放在眼里?为了卖屋一事,你和妻子吵了半天以致反目,她坚持不卖,为了以后好当别墅,回来这里有个地方好歇脚,无须再花费。你难以想像无人日常打扫的老家会灰败成什么样子。妻子的坚持,你不愿意承认她重感情,这会显得你自己寡情薄义。你只当她像个过分惜物的老妇人,拾荒的毛病又发作了。你有一屋子她平日收集的废物(在她是宝贝)——过期不丢的杂志、大量购物的账单、衣服的品牌卡、旧日的贺年片、红包纸套——可以佐证并巩固你的想法。屋子转手后,银行一大笔钱你久久不动丝毫,仿佛又为了证明自己卖屋不是图谋金钱。妻子后来好像明白了你另有自己的心思,她不再提起一句。即使几番陪同她回来会见保险客户,你们也是无言寻找酒店下榻。大家都不提,你反而明白这是一件如何影响感情的事,来一次就记起一次,像有个纪念日似的。

你回来?

如今一年一次,几时清明你就几时单独回来(在大都会,你们家对面“之”字形的高速公路之间,有一块墓地,纷立的石碑俨同一片矮林。外植一团的小树以遮掩内幕。所以你和妻住了半载以后才发觉这个神秘墓园的存在。常陆续见有许多车子违规停泊在大道旁边,你知道自己又必须再回岛一趟了),默哀似的随身必备一把蝙蝠色的黑伞以抵抗岛上依时而来的微雨临头。你就地采购他们生前爱吃的食物——幸福楼的点心(你又会想到祭之丰,不如养之薄)充当祭品,你自己从小起何尝又不爱吃?搭一程约莫半小时(以前公路未改单程前只须二十分钟)的公车,你远赴山间人烟稀少处,静对两老,慢火轻烧黄泉之下足够他们用上一整年的纸钱。当天你又赶一趟公车、一趟渡轮,又一趟长途巴士,回到大都会家里与大厅昏黄灯光下的妻子相会,天虽然已经完全墨黑,但是这一天还有几个小时才会过去。妻在厨下温一温晚饭,你趁机看罢今天的早报(晚报在卖着),顺便上楼悄悄走经儿子的房间,像你父母一度偷偷经过你的房间,问你灯光亮不亮。去日渐多的浮生中,你仿佛又多赚取了这一天,因而隐隐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你不曾在岛上借宿一宵以度清明,也许你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原来已经无亲无故了。

那是多少年前,你和父母一起不惧日晒雨淋长途爬山,以扫你祖父母荆棘野草共生一团的老墓。那时他们正当壮年,你也未曾娶妻,何有现在两个儿子如你那时候的年龄?

你几时回来?

往返的车程进入市区环转,你总是目睹这一座一七八六年即由英国人开辟的岛屿每在脱胎换骨之中,渐渐步向你所居住的大都会的后尘,以车辆和高楼作为繁荣的计算单位。你满心一种失乐园的慨叹,像你在课堂上一再教授的六朝神怪小说。你念“既出,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相识。”那些学生虽然大半来自外地(也有你的同乡),他们好像一个也不能会意其中的况味,只顾埋首完成各自的手抄本笔记。也许不是他们年轻,是你老了,放眼万物,哪一样你不感慨连连?居住大都会半生,时间比起身在家乡,已经倍矣。初识新朋友,他们一听闻你来自这一座世人美誉的海岛(一度变成垃圾城,登上报纸头条新闻),总要你充当导游。你无比惊讶于他们对你故乡的熟悉,他们所例举的旅游胜地,除了小学六年级毕业旅行跟全体同学去过一趟以外,你私下再不曾独往这些意在赚取外汇的景点。你决意不去之余,也怀疑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思。也许,你要证明自己土生土长,不是观光的旅客。你不愿意投币进每一个一视同仁的关卡,仿佛一如此,就落实了你自己跟一般黄毛金发或肤白眼细的旅客并无分别。与其说坚持岛民的身份,不如说你坚持岛民的特权,你的特权就是:不参观这些地方,反而更能证明你的见惯不怪,你是这里的子民。不像你带来的许多新知,他们总会兴致勃勃在每一间庙宇名胜的内外摆出各种姿态拍照,你往往谢绝好意,不愿意自己就在他们的相片里头出现。你自嘲是外景队的头头,掌机的时候比较多。

时而在大都会,你的舌尖会记忆起这里的各式果食,那可以一层一层撕起来的菱形九层糕,一层橙黄,一层水红,一层粉红,像在你眼前展开的海面,像无数夹层的记忆。其实,你在邻近的早市瞥见了不知多少回,你一次都不曾买回来。你最后一次吃九层糕是整三十年前的事了,哪一天(月尾吧)母亲一如往常从菜市场买回来祭祖,事后你连同炉灰吃下肚子而无恙。在初上大学的几个月,你一直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吃一半必搁下筷子,以致直瘦多磅,父母还以为你钱不够用,他们赶紧多寄。过了一阵子,凡是招牌题有“槟城×××”,你再不上这样挂羊头卖狗肉的当,你明白不吃则已,一吃之下,你更有回乡饱食的冲动。如今,鲁迅的一段话你常引以自况,“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引述了这一段话,你也必须承认自己和鲁迅一样年近中年了。

九层糕,你以福建话说出。妻曾将它比喻为皮肤,那你岂不是一个杀手?你总喜欢一层一层撕起来,放在舌叶上,再咬碎之。你们对话间起了阵阵的笑声,笑容里头,多颗新添的假牙又进一步延续了这种笑意。

(女死者未婚,新近结交了一名年龄相近的男朋友.对方是一家药店的东主。目前,他接受着警方的盘问)

妻能听不能讲福建方言,你也不懂她的潮州方言,虽然这两种方言如此接近。你们终日口操华语。久之,你竟然不再和同乡以方言对谈。直到一天,突然间连你自己也吃惊于这种变化。只有回岛,你和父母话家常之际,很自然而然,福建话才又脱嘴而出。你开始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聆听自己的发音如何起了变奏。

你成了半个岛外人。

安静。

妻一声命令,似怨似嗔。你停住手,全身靠向椅背。绿漆铁面所发出的阴冷,如一只陌生的手掌,从过去的时空里突伸出来,透过衣裳托住了你的身背。妻斜倚下来,你感受到一种习惯承受的重量,从左肩隐隐开始。

(女死者月经来潮。警方相信凶手无从下手,才杀人灭口)

妻久用的X牌洗发水味,像成千上万只萤火虫被释放出来,满天星散的光般,一点香一点金色的静光,悠悠飘浮,把空气也染黄了。

妻子的洗发水惯常娇立在浴室的水缸边缘,贴着日益模糊的标价纸。瓶装曲线玲珑。多少次,你总由此而胡思乱想起来,手掌握起了自己挺拔的身体……“啊”一声,终于由喉咙间呼出,你尝到犹如一支香槟在欣喜的背景中奋射出来的快感。高墙上的几口窗引光入室,照见地上一团薏米色的精液,随同污水朝浴室圆形封盖的出口流走,轮转一番,被地心吸力吞没消失了。

看不见的空气中,Ella又回来了。Between the devil and the deep blue sea……她唱,你细细哼起。

几茎十多寸来长的细发脱离了妻发髻的束缚,凌然在你脸庞间曲动,游走于五官之上,委婉如蛇——黑色的蛇。痒刺刺的,你的身子竟存拂去的意思,头一摇,她已经察觉而转醒,当你是陌生人般半开丽眼。连她的眼睛也是梦,整个船舱梦境的一部分。

睡吧。

睡吧。

你注视她一眼。很放心地,她又蚌合双眼,重投不分日夕的睡梦世界。时间朝两旁的发鬓慢慢航了过去,船后一扇水纹慢慢化成眼角纹。

迎面一艘渡轮航来。习惯地,两艘船互避而行,当距离最近那一刻,两船的乘客互望过去,都是一些陌生的目光。

一船搭客老人和外劳居多,大家忍着一肚子的尿(码头厕所要付一次两角),上了渡轮这时才纷纷集中在狭窄的厕所间内外。皮肤白里泛红的旅客,总有一大袋行李遍布地板和座位。一些印尼外劳在苏门答腊吹来的故乡海风中打起瞌睡。

船继续剪破近蓝远绿的海洋,细碎的浪声,像一架巨型的绞纸机在操作,而不停丝丝发响……

那一通清晨的电话,你根本没有想到一个久已遗忘的老同学会为你顺便捎来一件恶讯。多少年来,你们各自忙于经营自己的事业而疏远。事后,你再分析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告诉你:

依芳死了,她是今早被发现的。

接下来一连珠发的话,也许都在说明她的死因,你再也听不仔细,好像他的声音转小了。

你回来?你几时回来?

你大概说个时间,对方答应在码头接你,好到他家聚一聚。电话筒不知何时盖落,久久,也不知多久,你在回思对方的话,或可以说,对方的话很自然地像一圈复一圈嘤嘤嗡嗡的苍蝇在你头部盘绕,如地球围绕太阳运行,无数个圈,无数个日夜,无数次他说:依芳死了。

死了。两个字,发音如一躯体分折为二。

你开门沿着洋灰梯级走下五楼,一地组屋投覆下来的阴影,你快步从这里头走到光地里,经过星期日清冷的马路,直达住宅区中心今天人潮格外拥挤的早市,付一元二角要了一份早报。临场打开,你快速翻查,终于在地方新闻的页下止目,豆腐大小一块新闻,标题:

俏女郎卧尸玫瑰道

标题之下寥寥数行字,和你在电话听到的大致相同,再找不到额外的细节。报道者几乎是以一种嬉笑的态度处理这一宗谋杀案,又“俏女郎”,又“玫瑰道”,死得其所似的。天知道玫瑰道究竟何处,那是你一度下午前往等候她下课的一条林荫大道。她就读的中学当时还在,约莫十年前吧,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后半成废墟,校方弃之,才另在别处建起新的校舍。这是你从大都会报章上所读到的有关故乡变动的消息之一。清明回岛,乘搭公车你不止一次途经玫瑰道印度小贩集中的街口,然而你始终不曾再下车走进街中心一次,只任对街咖哩香味隔窗远送到你的鼻翼之下。

玫瑰大道街前街尾,你可以回忆的片段,其实多同沙石。被岛民封为死亡虎口的街尾十字路口,你的同学某个早晨载妹妹上课,迎面一辆后载有十笼母鸡的货车把兄妹两人撞翻,妹妹重伤,你的同学当场丧命。事情发生许久后,你在一次回来的车站上巧遇另一个老同学,他跟你说起,你才知道这件事登报也占篇幅不大,你根本不会留意到的车祸新闻(全国一天可能三四宗)。

她所就读的××女中面朝跑马场,你依稀记得自己的伯父在场内首次心脏病发被送入院开了先例,你因而不断阻止父亲前来跑马场筹备你上大学的庞大的费用。父亲经过一次以上——你等候女朋友下课的这一条古木参天的大道,你们始终不曾巧遇(你礼拜天没去)。黄昏用餐的灯光下,你们似乎能就对方眉眼的变化来推断彼此最近的概况。母亲最初并不明白阻止你的恋爱,究其因,你一向成绩名列前茅,她也不好说话。那时候星期一至星期五下午五点半前你必来玫瑰道,脚踏车停在一棵双人合抱的树干下,你记得它浮露的粗根似同八爪鱼一样伸展四方。你来的次数之多,最后连背后那一整排豪宅的各种洋狗都不再像最初般对你狂吠不休,偶尔还会对你摇首摆尾,一副旧友来访的样子。只是,只是你根本没想到(或想不到):你会在等待一个多年以后在同样一个地点遇害的女子。看,她依校规而常年短发,背个比她腰还粗两倍的书包正朝你这儿无声走来。看,你躲在树干之后任她在那校门口焦急地四望,以寻找你一贯会依时出现的身影。有点残酷地,你从她楚楚动人的表情中获得了某种奇异的满足,你从未想到多年以后遇害那一个深夜,也许她的表情就是你当初所见的同一种,你从未想到的,还很多,很多。

天暗加深了树荫的颜色,当她母亲驱车载她离开,印度校工已经进入校园各角巡视,之后回头再锁上了铁栅。你必须隔天重新再来,等她再发现你一次,像多年以后,她困在车厢多个小时的尸体,最后天明时才被一个印度清道夫发现。你手中早报的其中一行蚂蚁大小的字体这么写着。

你和妻等着他来。

无数人为气味(盐水花生,香烟,汗臭)合围在你们左右,如绳如蛇。就在转眼间,你看到当地头条新闻,宇体血红色:

封喉杀手重现

你等了一会,没等到对方来,先走了。仿佛为了逃避一些不能言喻的情感,你突下决心在这个时候不见他。我们走,你说。

妻对你刹时的决定一脸疑问。你好像没有回答她的打算,即以大步走出了候车的亭子外,进入了鼠灰的天空底下。你似乎清楚她必会尾随上来,所以只按一贯的脚步朝你走过不计其数的前方迈去,而她以悠闲散步的速度远远落在你的后头而无惧。也许,她一样清楚:当彼此一段距离后,你必然会停步回头,等她慢慢放大身影赶上你左右为止(时而,她也会故意躲起来,任你焦急)。常常这样一等之间,你竟然会想像,眼前的马路似铺了一地的红地毯,妻还是因着了婚纱而步伐迟重的新娘。

同样,妻这一次一样没问你突然回岛的决定,虽然她了解你一向难得回去。你记得自己如此诚邀她:“趁这一连三天的假期,我们回一趟,去你要去的升旗山。”“去你要去的”,你回岛仿佛因为她的关系。

与妻十几载,她对你的故乡一如你的同事朋友般怀有去游之心,惟其因为你们关系亲密,好像何时前往都不成问题,总以来日方长为理由,不觉间一拖竟然十多年了。旁人眼看不过,时而愤愤然替她说话,你总能搪塞以各种原因,终不曾与妻同往旅游册子上所载的景点。大部分时间里,妻显然赞同你的看法,你们登陆岛上,多半穿梭于宽街窄巷,夹道的战前老屋一派寻常百姓家,你就是在这种空气中长大的,你说了又说。曾经一度,还因为爱慕岛上一个以此民居小景为题材的画家(你买不起他任何一幅真迹,除了印有他的图画的明信片),只好模仿他当街取景。两三年前,一位旧同窗邀你前往他开创多年的电脑公司,你赫然发现自己学生时代的一幅手笔高挂在墙,题材不出街景,右角还大剌剌地连名带姓钢笔签款。你不禁苦笑,连说大家白收藏一场了。朋友说,没钱买画,见这还不错,所以才花钱装裱。你听后,第二次还是只能苦笑。现在,你当着老屋之面向妻坦白,自己能画的本领已经成为一件记忆中的史事,随着时间,你渐渐无能于为将塌的老屋记录一轮半廓。

弯个L字角,一家招牌题着“科幻康乐中心”的店屋,只有你清楚其前身是你学生时代经常光顾的世界书局。街半途那一片荒芜的沙地,曾经,那里植满了恣意开放的花木,午间,孩童的笑声起落于秋千、滑梯、跷跷板的动荡之间,像成群难以捕捉的彩蝶。再远一点,你大概指出一块柏油路,说你伯父心脏病首次发作后,次年又在这里翻车重伤……你唠叨告诉妻一切,独不曾告诉她目下你们所走的每一条路每一行小径,你曾经跟另一个女孩这样携手走过;你更不会告诉妻,就在你们适才刚走过的那一片沙地上,你第一次牵起那个女孩柔细的手,像你现在牵她的手。

又一个弯,你和妻双双吃惊止步。

你们过去住宿的皇后酒店不知何时已经被夷为平地,外围一圈的锌板,似乎另有一项工程在进行中,现场满地砖块堆叠,几丘起伏的沙土摊着。

妻的怨视中,你读出:她又在心中重提卖屋的旧事。也许,只是你自己心虚才想她这样想?以免扫兴,你说:

“难得当游客,我们就住好一点。”

你终于默认自己以往为了节俭,而不惜让妻同你冒险住宿娼妓、嫖客出入的小酒店,以致一次妻还被一名花生脸形、老鼠眼的嫖客所调戏。之后再换规模类似的酒店,午夜,间隔的橐橐敲门声使你们起身不只一次。印象较深刻的一次,旋开门,一个比妻年轻的女子在对墙下媚立,走廊昏黄,她把穿短裙的双脚叉成一个y字,一鞋的鞋尖高翘。你当着刚睁睡眼的妻的面前拒绝她,对方有意纠缠,为免让妻误会,你大声怒喝,以致对方临走前不忘臭骂一顿,说你无能,约你下次再见,她要亲身试你一试,顺便叫你别带老婆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带着一肚子的怒气重新上床,妻马上翻身背对你,任你怎么解释,她一概不作回应。

住进四星级的皇后酒店,熟眠终宵再不成问题。距离上次住宿,你必须承认已经一年有余。突然间,你仿佛置身遥远多年以前老家油烟篷起的厨下,母亲一手把执锅铲,一边告诉你某个亲戚去世,某个堂哥或堂姐又添个孩子,某某人已经搬离这一带。久久不见,人事的变动看来总是显著。

行李不多,你也不好要妻走得更远,你们住进就近的香格里拉酒店,就隔一条街。是第一次,你变成无异于一般的游客在消费这一座岛上的旅游设备。

浴后出来,妻还在床沿边折叠你们接下来几天将穿的衣服,你说:

“我下去走一走,吃些什么,我买回来给你。”

说完后有点悔意,连你自己也吃惊,原来你是不想和她一同出去。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回道:

“不用,我早睡。你走。我不关灯。”

你跟她笑一笑。大概你的笑容里不自觉地含有安慰的意思,她又勉强还你一笑。

当你慢慢拉近房门时,她已经变成独坐床头,背后的床单皱开去,如同一屏孔雀的尾巴,或一扇船尾的水纹。房门快要关上那一刻,你似乎感觉到她的眼睛望来了这个方向,仿佛缺少勇气面对,你把房门完全关上。转身,前面就是一条铺着红地毯的长廊。你完全剩下你自己一个人了。

穿街过巷,你几乎忘路之远近,走着,你的双脚和潜意识合谋把你带到了这个地方来。果然,她还是住在这里。

借着夜色以掩护自己,你停步在自己多年以前无数次暗立过的巷角,仰头,对过一整排U字倒装的米色窗口紧闭着,过去向你展笑的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躺在棺木内的中年女子。灵堂上的照片,她一截细长的天鹅项高傲十分,俨然是个扬眉女子。

你仍同往昔般举步艰难,像一个从阴间遥返人世的鬼魂被门神拒于门外,只能远观,而进不得自家家门。这多么像你孩子爱看的僵尸影片其中一个镜头。深恐引起别人的猜疑,你没有久留,走在七零八落得像老人家口齿的街前街后。你惊见艳红如一截胭脂的圆形邮筒还在桥头竖立。你孩子收藏香港邮票,其中一张就绘有类似的邮筒,这是两地共同的英国殖民地遗物。

那时,又是许多年前,你隔好几条街老远踩脚踏车在暮色中前来投寄你费时三个小时写成的三十多页的一封情信,天知道为什么你那时有写之不尽的话可说,一边写,你一边止不住要疑心对方看罢后可能全都记不住,太啰嗦了。

你总是谨慎为之,收信者的称呼,你斟酌再三,还是连名带姓写下:

To:王依芳

你没有附加“小姐”二字,嫌它太老气了。你没有仅称依芳,免得她母亲疑心哪个与她如此亲密。你之所以选择她家附近的邮筒投寄,全因你相信近则速。即使有一天你目睹来此收信的邮车是朝往总邮政局那一条路开去,你以后还是执意要来这里。事实上,本屿的信件从岛上哪一个角落寄出,一般都要后天才能抵达。

通信密约,你们的关系还是藏不住,隔年她后退一班,与你们的感情进展相成对比。大概这样,一天午睡,你隐隐听到母亲正和另一把同她年纪相近的陌生声音谈话,你起身放缓脚步走到楼梯口,探头一看,你当然清楚对方是谁。与其说你一直坐在楼梯口不下来,不如说你后来是躲着不敢下来。你静听两个母亲公开谈论着你们本来隐秘的关系。在你们缺席(她还在上课,你本来还打算两个小时后去等她)的情况下,双方代表擅自决定结束你们三年以来的感情。你不至于像当时文艺片的男主角般一冲而下申诉自己的观感,只静默地,你听完有关的判决和结案陈词。待对方跨出了你家约莫三寸高的门槛后,你才从暗地里的木梯口走下渐渐放亮的楼底。这之间,在大厅的母亲闻声抬头仰视你的走动,进而大步转入饭厅的楼梯尽头处虎立等你下来。

“你都听到了?”母亲一脸怒气。

“什么?”

“你要我由你父亲向你转告?”说罢,母亲的脸庞萎缩成一颗酸梅般,她呜咽起来。必须许多年后,你才能明白母亲这一层奇异的转变。她替你抵挡并善后这一件事,你未能感激,还装傻欺负她。

事情密密层层如大葱,还没那么容易就剥尽。两天后,你刚从学校回到家,父母亲已经在大厅,还有你不熟悉的第三者和他们同坐,你的脚步声引起他们的齐视。你父母以不甚灵光的马来话告诉对方,你就是他们的儿子。

你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父亲即以福建话向你问罪。生平第一次蒙冤,使你紧张而只能笨拙地以贫乏的语言极力否定自己可能那么做。你还记得你说那一件事不是你干的,很肯定不是你。止不住地,你提供大量的不在场证据——那一整天以至隔天早上,你一直和家人在一起用餐,做功课,足不出户。你以眼神求助于父母为你作证。

没有用,完全无效。你适才以福建话对一天的陈述,警方一句都听不懂。当被要求以马来文复述一遍时,你期期艾艾,说一句想半句,更添嫌疑。

又隔几天,案件才撤销。你至今仍不清楚(也没问起)是谁替你强出头或有意嫁祸给你,以喷漆在依芳家的外墙涂鸦,题字者显然清楚你们刚被迫分手。

重新粉漆的外墙,你现在再也看不出往昔涂鸦的手记。道士手摇冰淇淋小贩常用的铜铃,咿呀一大堆你听不懂的经文,旁立一座纸扎的豪宅,许多访客在吃喝主人家备下的肉粥、汽水。你在这一切红红白白的热闹人生以外,像过去最后一次见面,你们之间才十多天不见,隔着一条马路宽的距离,她眼低眉垂,时而又防备似的眼移一边,你知道彼此再无别的可说,因为最重要的时刻都是各自挨过,再要说起,你们也无从表达那至深的难熬。

你们这一次跟上一次一样只能对视无言,你和她黑白照。

回到雨夜的酒店,特别有一种身在异乡的感觉。妻子已经侧身熟睡,准备明天游走一番。蘑菇状的床灯隐隐发光,从背后照到她半边脸时,如水浮油,亮上加亮,像油腊的苹果过水。两个孩子后,妻的身体是吃一块肉,长一块肉。上了床,你和妻共埋被窝,再不觉得房里的阴寒。手伸旁边一按,房子黑成洞穴,独有忘了拉上的窗帘开成一个狭长的“〈”形,透露出窗外细雨无声地下,玻璃沾满了一脸的水珠。壁钟滴笃滴笃,像无数省略号。闭上眼。暗中,你想像那每一响慢慢软化成血,从依芳颈项的刀伤漫溢,向下蜗流。那一页多年以前久已熟悉的传记又回来了,如此,你记下:

他(达利)忽然“看见”两个软表,就把它们画了下来。其中一只挂在一棵枯树上,欲滴如流。另一只瘫痪在土台边缘,折成一个倒装的“L”字。其实还有,第三只就套在一只死眠的鸟的颈项上。那一只闭目的鸟具有一弯卷翘的眼睫毛。

还有,你以双眼目睹的经过

菜市场上。一个卖鸡的妇人以极其熟练的手法提起一只褐色羽毛的母鸡,往它颈项一抹,顺而丢进四方塑胶笼子。哧哧扑翅几下,血水四溅……

还有,还有,转化成文字的经过

该名清道夫于清晨发现女死者时,在车座上的血已经凝固成猪肝色。根据法医官推断,女受害者的遇害时间大概是凌晨两点至三点左右。颈项上致命的一抹刀伤,相信为利器所割,长达七公分,深达一寸。警方相信死者曾与凶手有过一番挣扎。

还有,血,时间,Dail,三位一体了。

缓缓地,你进入妻的身体,完成了假期欢乐的一部分,仿佛一艘渡轮在你看不见的情况下,又抵达岛上潮湿的港口。事后,一如往常,妻子很快以手(戴有翡翠手环的左手)攀上你脂肪暗堆的腹部,如藤紧缠。突然一股寒流登上脊背,多年以前,你就给一个人这样抱过。

(选自《春来第一燕》/ 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

·图何文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