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蜕变

王泽明

◆ 关于恋爱 ◆

认识杨丹是大二那年的夏天。郭吾的朋友因为看到我每天深陷于四书五经迷途不知返走火入魔，常在深夜呓语书中自有红灯区，书中自有桑拿浴之类的胡语而万分同情，就把杨丹介绍给了我。

那时的我，非常的一表人材，每天都把眼镜擦得亮晶晶的，校服洗得干净无比。常常在衣胸上别上我们鲜艳醒目的校徽雄纠纠地走。

见到杨丹时我心如止水，双手背在身后做出孤傲的样子。可杨丹不这么认为。她将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按，露出她的丹凤眼仔细将我看了一遍。我以为她还要走上前来闻一闻我，于是挺起胸脯。可是她就说一声“卖狗的”便气愤地转身走了。我看着她长发飘飘在操场尽头消失，奇怪极了。

回来之后，郭吾的朋友将我痛骂羞辱扒光衣服意欲吊上房梁阉而后快。后经多人求情才得豁免。那时我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第二次见杨丹，郭吾的朋友借我一身牛仔，又把我心爱的学生头剃光上腊，还给我架了副墨镜，脖子扎一根皮条，皮条上坠一个耶稣受难像。然后拍拍我肩膀说去吧。

见了杨丹，我立刻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她竟然没有认出我还是原来的我。仔细地检查一番后，她抽抽鼻子，挎起我的胳膊，说了一声“狗！”

大约有一个礼拜，我都不敢摘下该死的墨镜，包括阴天和晚上。因此很长时间后我才看到彩色清晰的杨丹。彩色的杨丹很好看，像她的声音一样滋滋冒水。但她总穿一些露胳膊露肚皮的小背心，偶尔天凉时也穿一件网兜一样的毛衣。于是我暗下决心，下次发补贴时一定给她买件好衣服。

杨丹表面很泼辣，但实际上是个羞涩的女孩。她从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脏话，说脏话也绝不涉及人体器官。她说一些愤怒的英文，让她像一头疯狂的天使，可爱极了。由于这些，我觉得自己很有尊严。

跟杨丹常去的地方是操场，实际上也只有操场可去。在操场遛过几圈后，我们便攀上主席台，她就站在比我高一些的台阶上。杨丹通常在这时候就显示出少女的活泼与天真，她勒着我的脖子看星星，用英文大声朗诵一些外国诗行。我就仰望她女神的面容，月光下她的丹凤眼狐狸一样闪着鬼魅的光。她纤细的胳膊柔若无骨像章鱼的触角蛇一般绕着我的脖子，我的脖子立即阻塞，并由红转紫，由紫转绿，由绿转蓝。她挺立饱满的胸脯覆盖着我的脸，让我无法呼吸，我低下头，她就叫起来：“你胡子扎着我了……”而那时我大脑充血，耳鸣眼花，濒临死亡。杨丹低头一看我目光呆滞眼球上翻便有些害怕，声音颤抖地问我你怎么了。我急待逃离痛苦状态，便可怜巴巴地说：“我要喝水！”

由于我要喝水，杨丹便建议我们去一家旅店里烧上一大锅开水。但我们出门匆忙，忘记带学生证，既不能合理打折，又不能证明身份，所以旅店决定收一百元钱放风费。一百块呀，那可是我两个月的补贴呀。后来，我们就去了一家有包厢的录像厅，才十来块钱就能让我们喝水到天明。

十块钱的包厢由三合板像纸盒一样钉成。盒子前有个口，可以看录像，也可以拉上窗帘不看。里面有一张挺宽的沙发，沙发上的几根弹簧卷曲着延伸出来。

我和杨丹一起看了一部外国片，那片儿没经翻译，我看不太懂。片里有一些男人和女人的镜头让我看了很难为情。杨丹看得很投入，而我像小学生听讲似的老老实实大气不出。大约一点多钟，我和杨丹听到邻居的沙发嘎吱嘎吱地叫起来，还掺杂着许多短促的喘息与轻微的呻吟。我就问杨丹，他们干嘛呢？杨丹有些恼怒地说，哪那么多废话，看电影！但是我们的耳朵不聋而且由于上外语听课时锻炼得灵敏异常，装蒜无异于掩耳盗铃。杨丹还在看电影，可已经心不在焉，她抱着胳膊支楞起耳朵和我一样紧张。又过了十来分钟，我壮起胆子握住杨丹的手，杨丹便顺势倒入怀并随手拉上窗帘。后来我一和杨丹回忆那个风清云淡的夜晚，杨丹便说还不是你引诱我的。我想可能是吧。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打翻的矿泉水瓶子孤独冒水。我和杨丹在漆黑中摸索着进行一些原始活动。我们没有经验，一切得从零开始。杨丹紧闭双眼面颊绯红吐气如兰如同死去。我们好像一只笨拙的猫摆弄着另一只喝醉的老鼠，滑稽又生动感人。我抱着杨丹的身体就如刚出炉的陶瓷光滑细腻，还有些发烫。杨丹冰凉的小手在我身上摩挲着留下指纹。后来，我就成了一只手舞足蹈的多脚蜘蛛，而杨丹变成一条翠绿的小青蛇浑身布满黏液将我牢牢缠住并温柔地蠕动，然后我们一同滑入一个温暖的水塘，气泡迅速地包裹着阳光在我们身边绽放，五色的光令我们如入仙境，神形百骸无比舒畅……

第二天早晨，当我们见到真正阳光的时候，杨丹说：“你真笨，你不行！”听到这话，我差点哭出来。

暑假里，我关在家里无聊之极，假期借的书都堆在桌上落满灰尘读不进去。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现象。中文系的如果读不进书，那意味着什么？

我给郭吾打了个电话，问他觉得杨丹如何。郭吾满目疮痍踌躇万分的样子就像电波一样传了过来。我知道他做不出答案就把电话挂了。

我觉得自己是一颗泡在水里的黄豆，缓慢地等待发芽。一股水腥气将我的种皮剥开，我就开始光合作用，努力传输养料给子叶并运足了气发射胚根。当我长出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我发现阳光是多么的狭隘，空间是何等拮据，我决心冲出阳台去吸收一些纯正的玩艺，可是，我蹚不出那些关闭着的玻璃……

偶尔有一些中学时代的朋友突然要结婚或者喜得贵子，或者贵子满月什么的也会来个电话告诉一声。我就得包个红包吃一顿自助喜宴。

其实参加宴席是件挺不错的事儿，有吃、有喝、有拿的。当然席间会碰到许多久违老友，当看到他们携妻带子幸福美满时，不觉间自惭形秽。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昔日老友已成老板或老公，真是让我不堪回首啊。人们拱手作揖互道恭喜的场面十分令人感动。可到我这儿就一句：“你还上学呢？”立刻叫我垂头丧气，痛心不已。股票、钢材、房地产的友谊中没我回顾的空间，我便乐得清静，只管嚼食自己碗中菜。我挥腮舞筷毫不见外，只吃得热汗横流青筋暴跳两眼喷火，妄图把胃底吃穿，以免回到学校又缅怀后悔。倒是朋友的孩子趴在桌上用无瑕的眼睛恐怖之极地看我如帝国骇客。而他们的妈妈则在一旁趁热打铁勉励孩子：看到了吧，以后长大了千万得好好跟爸爸学做生意，要不就得上大学跟叔叔似的……我便老着脸皮微笑着随声附和，以显示我对子女教育的支持与密切配合。

这个暑假我长了五斤多肉，尽管经常泡在泳池也无济于事。我感觉自己胖了许多，说话久了都喘气。

我不太想杨丹，可做事又静不了心。决心开学好好读书，不要再挥霍青春了，便从家乡买了许多哲学历史书籍。

◆ 关于友谊 ◆

杨丹杷我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我正嘴里咬着一本《叔本华思辩录》呼呼睡着大觉。杨丹双手叉腰看我睡眼惺忪勃然大怒：“你一个假期跑哪儿野去了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开学一个月了连鬼影子也见不到买这么多书干嘛有钱骚的你饭盒里也是借书条被单脏成这样子你还不洗不想过了你是不是郭吾教的你郭吾呢给我出来……”杨丹跳着脚骂了郭吾一个小时左右。我敢保证全楼的人都走干净了，后来杨丹消了气坐下来喝了会儿水，然后从包里找出一身新衣服给我换上，拍拍我的脸颊说：“丹丹要搬出去住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别跟郭吾学坏了这是我那儿钥匙别丢了随时来找我我也会常接你出去玩你一定要听话呀我的小飞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

杨丹还是挺漂亮，不过有点晒黑了，可她怎么成了这样子。我很奇怪。

在学校呆久了很想杨丹。几次都想看看杨丹，可在学校里根本见不到她，杨丹总不上课，她的同学说。这会令我很担心。

整个学期我只见过杨丹三次：一次是在海外侨胞中她大闹宿舍楼的时候；一次是在中心超市里她买卫生巾的时候；还有一次在一个黑灯瞎火的舞会上，我看到了杨丹的轮廓，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是我始终没去找她，因为我还要同郭吾研究我们的哲学流变呢，我没有时间！

这个学期很充实，阅读了大量的哲学书籍以后我深深感到精力倍增，食量倍增，性欲倍增，受益非浅。

郭吾提出寒假去我的家乡看雪的建议我很高兴。可惜在我家住了好些日子都没下雪。我告诉我的妈妈准备好一切，可是我的妈妈不会下雪。因而我们每天都祈祷上苍，但这个冬天干冷无比却没有一片雪花，于是我同郭吾开始诅咒阳光明媚与风和日丽。最后，我跟郭吾说，要不拿冰箱冻点冰，我给你从房上撒得了。

郭吾像华小栓不假，可他的诗的确非常的迷人。“忧郁的风格似他含情的眸子，绵长的韵味如他飘逸的长发。”这是痴迷他的女孩们说的。我却从来不觉得他干枯的眼睛哪里含情，毡子一样的头发何时飘逸。不过郭吾的才华我承认。听说他六岁便能通背《洛神赋》与《吉檀迦利》，十二岁便立志完成《红楼梦》的姐妹篇《青楼梦》，所以他简直他妈是个天才。

郭吾抽烟比我凶狠。他树皮般干裂的嘴唇上总叨着温柔和一根烟卷，然后听我唠叨着毫不厌烦。他总是抽南方的水货，我说抽水货伤身体，可他不听，因而听到他的咳嗽声比话多。

至于郭吾谈没谈过恋爱或者想不想谈我不大清楚。那就是说没有人清楚。人们常说郭吾不是个男人，因为他看到靓妹时的眼神跟看到一具干尸时的一样。但是在集体浴池洗澡时又证明郭吾是个男人。人们奇怪极了。

关于对郭吾的猜测与怀疑使他成了一个神话。而我惟一比别人多了解的就是在大学的四年里，他始终给西藏的一个什么地方写信，还有他读哲学时一直偏重看禅宗的东西。至于他参研了几百卷的藏传佛经是我以后才知道的。我着实不明白这个江南男孩和雪域高原有着一种怎样的神秘联系。

大三的一年我伴随着郭吾像老鼠一样暗无天日地闭门读书。我们读完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以后又研究了日本英国法国印度等国的文学发展状况，最后，我们开始收集整理民间诗歌唱词，以便对民族文化状态作进一步研究。

其间我和郭吾也常去郊外的高校听一场报告讲座什么的。非去郊外不可的原因是邻近的学校均严禁我们入内，郭吾平日里不言不语和气生财，可在报告会上常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对专家们进行攻击。有一次师大中文系办了一次专家报告会，将久负盛名的文联主席兼本系教授请来交流学术。就在大会将近尾声时，郭吾用他独特的声音向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提了一个问题，问题的核心是一些老专家学术上的抄袭、盗用、霸占现象，郭吾将问题阐述得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环环相扣，鞭辟入里。其实这些情况人神共睹，只不过没人有胆量揪出一毛半发罢了，而今郭吾却先人之所为，以口头政论文形式口若悬河大揭其短引台下无数同道竞折腰。可那位老先生听着听着就头冒虚汗双唇颤抖四目圆睁面如紫茄心脏病复发了，后因抢救及时才死里逃生。你说郭吾多没人性。于是自此以后，所有学校一有报告会均事先在门口设防派专人把守，且立一牌，上书：“郭吾与狗不得入内！”

郭吾依然弓着他的背不知疲乏地走自己的路。这是一种精神，一种能够挑起某种欲望的精神。这正迎合了某个时代到来的契机。

◆ 关于革命 ◆

由于郭吾的名望如火山爆发般增长（这是包括他本人也不曾预料到的），人们对他的信仰程度达到了高潮。郭吾像上帝一样为人们爱得如火如荼死去活来。人们演绎了尼采的话：上帝死了，还有郭吾！学生们自办的报告会都要请郭吾到场演讲，上万人的大礼堂挤满了各个学校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贫富贵贱，带着一颗红心满脸焦渴，手中拿一本油印的《郭吾语录》（后来我也有了一本，里面的话都是郭吾的思想结晶，诸如“男人的优势不仅仅体现在直立式小便上”之类的话。我没有系统学习过，所以印象不深），等待着郭吾的到来。人们用别针将郭吾的照片别在胸前的皮肤上（那照片是我和郭吾一起在天安门广场拍的。不过照片上的我被别针以眼穿过，要么就干脆剪掉了），还有人用沸滚的沥青装在油壶里在脸上烫出“郭吾思想，不可阻挡”的字样来，然后声嘶力竭地热切呼唤他们的真主郭吾。而女生们则在看台上拉着手唱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古老歌曲。

过了半晌，只见郭吾大模大样地走上前台，在众多守卫的簇拥下挺起胸脯伸出干枯的手向大家挥手致意，人们的情绪立刻达到白热，汹涌着扑向台上。经过保安人员用高压水龙的冷静处理后，人们把目光合而为一射向郭吾稳定下来。我真替郭吾捏一把汗。于是郭吾坐下来，喝一口水，然后退场，由别人继续做报告。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郭吾运动”。

就在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没有人陪我，我有些孤独。郭吾被请到别的省市高校做报告了，而且学校已经批准高年级学生限量串连的请示。学校领导们无暇顾及学生，忙着召开“郭吾思想理论研讨会”。

我忍不住去找杨丹，我很挂念她。杨丹原来一直在她租的房子里准备出国。她的托福考试已经通过，正忙碌着求人办签证，大约毕业后不久即可飞往阿姆斯特丹。

其实杨丹也很想我。于是我们立刻又臭味相投小别胜新婚般如胶似漆了。我们在一起享受这段短暂的日子，用酒精炉涮羊肉，吃完以后杨丹就拉上窗帘试试我行了吗。后来她就满脸严肃地对我说，你越来越行了。听到这话我立刻又精神抖擞跃跃欲试，杨丹却往往面带春风婉言谢绝，于是我们就剑拔弩张相持一番。

◆ 关于前途 ◆

眼看开学就大四了，我决心在暑假做一些事情。后来审计局的二叔将我叫到单位帮忙。二叔他们的处长指着一摞一人来高的验资证明对我说，大学生，好好干，干完有奖励，干吧！然后重新回到麻将桌前搞建筑去了。于是，我就拿一只刻着国徽的鲜红戳子开始工作。

半个月后，我像得了羊角疯似的半身抽搐着结束了工作。二叔将一个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给我。我就把钱交给了我的妈妈保管。我的妈妈又把钱变成了一张精美的小卡片还给了我。

在无聊的暑假里，我害怕杨丹开学后骂我就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可总是占线或者没人接，有一次好容易要通了，电话那边浓重的潮湿味就传了过来，干，干……嘛呢？看看你有没有背着我为所欲为，哎，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呢？你敢……敢怀疑我，不想活了！

终于到了开学的日子，我花七百块钱买了张飞机票。不用学生证买东西简直他妈的是种享受。可惜时间太快了，我刚喝了六杯果汁三听啤酒，还没来得及把祖国的大好河山尽收眼底飞机就降落了。

带着我的万元小卡从飞机场徒步走回学校用了三个小时才感到旅途疲劳。宿舍里已经有两个哥们提前弄出了毕业证飞往渴望已久的美利坚和法兰西，可这俩不是人揍的东西，把我的毛绒拖鞋给拿走了，还叫郭吾跟我说留个纪念。我操，太令我气愤了。

大汗淋漓的季节里，人们都在炙热的地面上匆匆行走而无暇强颜欢笑。各种证书牵引着人们行尸走肉地生活，结业证、毕业证、学位证、资历证、等级证、非法同居证、花天酒地证、纸醉金迷证、飞扬跋扈证……而我在这繁忙的日子里显得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成天去理工科宿舍熬夜打麻将。听着电子系的说一些新潮俚语，什么爱情和女人就是进入与退出，千万不要输入也不要存盘，更不要鬼混小心病毒，但借助一些好的辅助工具也可应付一时等等。我就在这样的薰陶下茁壮成长，打出一张幺鸡听牌。

接新生的工作已经不劳我们去做了，就是想劳我也不去。我在楼上看着那些傻乎乎的家伙拎着美国旗一样的编织袋呼啸着冲进宿舍争抢铁皮衣柜和洗脸盆。当初，也有人以我现在同样的心情看我，幸灾乐祸地看我们在军训时中暑晕倒。那些学生家长们看起来倒是更为激动，他们以为他们的宝贝不谙人世叮咛嘱托心痛万分，其实丫的手淫刮宫人流宫外孕处女膜修补无所不能烂熟于胸。

郭吾早已退出了冷清的运动，不过新的学联主席还是借郭吾的威望发了一封新生贺辞，内容如下：

致全体新生

亲爱的新同学们：

你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分数太高的缘故走到一起来。今天，我们以前辈的身份站在这里向你们讲述大学的游戏规则显得恬不知耻，请你们原谅。

孩子们，你们来到这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先认识你的新同学，而是应该先认识你的系领导和团领导，因为你今后的命运将有一半掌握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对你的关怀程度取决于你的意思程度。因此你最好先不要冒失地将贫困证明交到他们手中，妄图无代价地得到领导关怀是愚蠢之极的。

民主选举班委会的时候，你不要多嘴，只管跟着举手就行了，干部选举只能由干部选举。你有吃有住有女人就挺好了，干嘛苛求那么多呢。你别光看咱们没电视，没电话，没洗衣机，没电脑，到处不如别的学校，可你就没看见咱们校长的汽车比省长还好吗？这是我们的骄傲啊。

你不要痛骂学校的食堂了，该帮的我们早就做过了，所以作为过来人劝你们别犯傻了。方砖一样的米饭夹着老鼠屎虽然丑陋却不难吃。菜里的蜘蛛也不要轻易丢掉，你想你把它扔了，那你一个月还有见到荤腥的机会吗？也不要责难服务员把唾沫唾在饭菜里，他们可是功臣，身染肝炎而带病工作，这就叫敬业，你能不感激涕零吗？

进学生会是进步的表现。你可以挑一个油水大的部门，比如生活部吧，如果有幸遇上一个有能力的上司，你可就吃香喝辣了。可是他要派你到处罚款的时候，你可要留意着，别太实在喽，高年级你别惹，他们毕业了，谁也不怕。如果你能在领导与群众间游刃有余，那么你可以入党或者留校什么的皆有可能，前途无量呀！

好了，大概的一些情况也差不多了，有些事你们年纪大些会明白的。只要你好好学习，听老师话，谁也不会为难你的。

爱你们的老学生们

杨丹说假期来我家看我妈妈，然后一起过年的，她恐怕毕业就没机会来了，我就在家里傻婆娘一样耐心等待。于是她最终也没来，害得我妈妈总和我生气。

春暖花开的学校跟招生手册上印的差不多美丽。湖里的鱼们欣喜着钻出薄冰在光滑的水面上畅快地交配；鸟们冬天不幸地丧失了配偶，于是又匆匆地傍上一款。

我在湖边手里拿着杨丹给我的传呼机（那是她移动电话的替代品，她给了我，可这玩艺儿我除了看看天气预报别无用处，却不得不每个月因此拿出补贴的一半交费），蹲在湖边的长凳上我嘴里衔着一株烟草，像一座装腔作势的雕塑在深沉的空气里闪着一点鬼火昏昏欲睡。夜晚的情侣炫耀着从我身旁走过，在没有狐狼的林中雄性的手掌微颤着抚动那不够坚挺饱满的果实发出毫无秩序的喘息。远处高楼上亮起一些灯光，在半开的窗子前，那个白天夹紧双腿走淑女步子的女孩正畅快地手淫，于死去活来中透过哈雷牌望远镜看到一双眼睛，那是一个孤独的男孩光着身体抱了一把古老吉他唱着忧郁的歌，歌声回响在宁静的夜空让人骚动不安。而他的舍友们正讲着一些荡气回肠的昏黄笑话，淫语霏霏。

直到有一天，草地里的花尸们复活过来，蚱蜢将海绵体充满绿色的血液。

◆ 关于毕业 ◆

在最后的三个月里，熟人见面分外眼红。人们像发了疯一样互相仇恨着，晚上睡觉就能听见一些低微的野兽的嗥叫与尖利刺耳的磨牙声，叫人毛骨耸然。

人们争相奔走，诋毁，诽谤和殴斗。不堪忍受苦难的人纷纷跳楼自杀，从窗口向外一望，跳楼的人像雪片一样翩翩落下。后来学校将高楼平台全部封闭，并在每座高楼下铺起半米厚的细沙土。人们因此匆匆地寻找着新的高建筑去跳。一个绝顶聪明的同僚发现了锅炉房的烟囱喜不自胜地跳了下去，这一死法新颖独特深受欢迎，许多人跟着效仿推广。但是不久的一个晚上，活人们于纸醉金迷中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锅炉爆炸了。据当事者说锅炉像一只火箭尾部喷着浓烟和水蒸气直射苍穹，壮观极了。于是整个学校处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学校不得不唤来了军队在校内戒严，还把食堂临时改为炼尸房，防止腐烂变臭的尸体传播疾病。

前几天我一直在杨丹那儿避暑纳凉，但天气实在太热，我就和她脱光衣服在阳台上设置香案，像祖先那样祈祷雨季。回到宿舍，我孤独地将脚成天泡在水盆里来消释这烦躁的夏天。窗外两个手执尖刀的女生裸着上身在为一个解决户口的国营企业推攘撕扯，她们没有经过初夜就已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屋角的蛛网边缘，一只独眼的壁虎将锋利的长舌刺透了蜘蛛的咽喉，鲜血便喷涌而出……

孩子们平静地温习他们的功课，在酷暑里面拍着五彩的篮球，眼睛却看不到堆积如山的尸体与密麻的苍蝇，闻不见焦糊的人肉味和太阳的欲火中烧。

杨丹洗过澡脸颊红扑扑地进入无名高潮，她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脖子流进胸脯打湿一片。我低头看脚下水盆的时候，她已仰头将桌上我的半瓶冰镇可乐喝掉然后做了个漂亮的甩头动作，头发打在我的眼睛上，我看她立刻就朦胧美了：她那挺立的胸脯、短暂的裙子和粉白的大腿。我把手伸了过去……

杨丹打了一盆水重新擦洗一遍汗透的身体，屋子里立刻飘散了淡淡的紫罗兰花香。我点着一枝烟，眯着眼睛躺在床上看她。

人都哪儿去了？杨丹使劲地拧着毛巾。

找工作去了。

唔……我的签证下来了。杨丹边说边用力擦着她拔光了毛的腋窝。

什么时候走？

没准儿，兴许你能留住我呢！

留住干嘛，我又不行……

嗯，你还确实不太行……杨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个出版商跟郭吾商量了好多日子要给他出本诗集。我问他对小说有无兴趣，他说小说不太好卖。让我很失望。

大概有一个月就该发派遣证了。我想我应该想想未来的事儿了，于是便用我的小卡片从银行把我的钱取出来，有一斤多重呢，然后给团委和系办打了电话。

我和郭吾在全市最豪华的餐饮城订了位子，由于来得早便在门口等候我们的系主任和团委书记。保安一袭黑装腰中别一警棍威风凛凛，由于看我穿一条牛仔短裤而郭吾则披头散发满脸枯萎以为我们是劳动人民，便欲驱逐，后来我拿出一叠崭新百元大钞对他晃了晃，他就立刻舔舔嘴，叫了两声，摇着尾巴走了。等我们的领导庄严出现在门口，我们一行四人就由一高挑的白领丽人引导着一同入席。

席间气氛和谐，在古典乐曲和穿高衩旗袍的女郎环绕下，酒精的催化作用让我们的团委书记荒芜的额前闪了红亮的光。

小飞呀，听说你在写反腐败小说呢？主任干瘪的腮帮子努力嚼着一只半尺多长的龙虾，龙虾的须子像瀑布一样从他嘴角颤抖着垂下。

没有的事儿，就我这德性，哪儿会反腐败呀，您甭听别人瞎咧咧……我给主任斟上酒，又夹了一块蛇肉给书记。

不要谦虚嘛，写就写好，如今社会腐败成风，给国……国家带来多大危……危害呀！主任表情严肃，但嘴不严肃，让人没法肃然起敬。

唉，我们眼光窄，认识事情不深，腐败的事还得请教老前辈们呀……我看桌上的酒下得差不多了，又叫了一瓶五粮液，添了个甲鱼汤。

你们年轻有为……又会办事做人……将来必成大器呀。主任枯木的手捏着筷子指点江山。

本来呀，咱们学校中文系出来的人有差的吗？不是当官就是做宦呀！书记补充着。

我一下乐了，心想还是你个老王八做宦吧。

郭吾犀牛一样自饮，他的酒量还可以，我不用照顾他。

酒过三巡，我看我们的领导已经有些痴迷便说领导们下去玩一会吧。团委书记说不了，老婆要早回的。我便叮嘱郭吾按事先的办法送他回家了。

主任走路有些肤浅，说话也鄙薄起来，不过更加平易近人了，我就扶着他洗了个外国澡，然后披上一块浴巾让等候的小姐给舒筋活血。后来领导便和一位身似蛇蝎的按摩女人一同进入一个小格子间。我就把履历表和两千块钱塞在他裤子里，然后出门结账。

当我晃晃悠悠地摸到了杨丹家时，天已经有些灰白发亮了。杨丹一面大骂，一面让我在洗手间呕吐。她说，马小飞，你越来越长进了，还学会花天酒地了你！那时我神智极度不清，嘴里叽哩咕噜不知说些什么花言巧语，任凭杨丹把我扔在床上扒光衣服，用一块湿毛巾擦我被酒精泡透的身体。我像一条死鱼一样被翻来翻去苦不堪言。外面已经有了金黄的阳光将我映得通体透明满口生津。一群鸽子在空气中飞翔，它们拍打着紫色的翅膀在楼宇间钻来钻去。我看到杨丹凹凸有致的曲线楚楚动人就一把搂住。我说杨丹我爱你，你别走了，我离不开你……然后沉沉睡去。

同学会上，郭吾有些激动，脸上的胡子卷曲着泡在菜汤里。我说，杨丹你送郭吾回去吧，他有点儿高了。然后我就要拎着酒瓶和同学不醉不休。郭吾晃悠着边出门边含糊不清地说，老子还没把交的钱吃回来呢！这人就是太直，让老师听到这话多寒心呀。

酒桌上人们的眼睛又一次红起来，不过这是酒烧的。他们挽上袖子撩起裙子扯开衣扣，相互展示着寻觅工作时撕扯留下的刀疤棍痕。有人激动万分，便脱成赤裸，一下跳上桌面，向人们展示着他的伤疤像蜈蚣爬满了全身，于是所有人都大声喝采鼓掌。后来人们又在热火朝天中跟随文艺委员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人们纷纷声嘶力竭地嚎叫然后抱头痛哭，我一看也想到相约无期便十分悲伤。

然后，我们便向敬爱的班主任致意。看到她老人家操劳四年早生华发，时常因为我们的爱情和学业伤心欲绝柔肠寸断，令我们铭记在心，于是大家决定用最后一个月的补贴为她买一辆带斗摩托车，这样她那瘸腿的丈夫便可以经常随她出门了。

最后，我们在狼藉的杯碟中相互签名留下地址，再做猢狲而散。

我最美丽的黄金时代结束了，我对它有着无比的依恋之情。

◆ 关于全部 ◆

杨丹到处跑着穿梭于那些她认为买东西较便宜的城市采购出国用品。她的一室一厅小房子我住着挺合适。

我如愿以偿地进了电视台的组织部，就是组织职工搓麻将和进行集体会餐的部门。由于工作得力，上级很快就给我配备了一台“柯尼卡”牌照相机，我又去设备组借了一个三角架和长焦镜头，常把它架在阳台上看对面工厂里的职工浴池。后来我自己掏一千块钱买了个测光表更加如虎添翼了。郭吾被一家报社领走后终日不见踪影。

杨丹已经买好机票，但不告诉我走的时间，大概怕我真的感情用事吧。我突然想起我是一个曾经爱过她的男人，却无缘见她最后一面时说上句珍重的话。于是我梦里时常徘徊在她身边，看着她抖动的修长手臂牵着我的衣角缠绵地迈向远方。天空飘满了枯黄的树叶，像蝴蝶纷飞在醉人的秋天里；一束极强烈的光倾注在我们身上，让我们于温暖中蒸发掉最后一缕麻木，热泪奔流地久久一吻，随后义无反顾地奔向属于自己的坟茔……

我托别人给杨丹捎去两本书做纪念，一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一本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的《妇女保健手册》。一本是我喜欢的书，一本是她用得着的书。

郭吾不久前出版了一本诗集使他有了钱，他便辞掉了工作，后来听说他去旅游了，我很奇怪。

杨丹已经去了那个围海造田的国家。她匆匆给我发了电子邮件，里面闻得到一些海腥的味道，还有看到她以最初的个性向我挤出少许胜利的笑容，然后偷偷擦去心里的眼泪与委屈，于我帮不上忙。我心疼她了。

桔黄色的夜晚，我因多喝了咖啡而心事繁重夜不能寐。在窗外流光四溢的车灯中看到杨丹正在那个此时亮着太阳的国家的水槽里努力地清洗着她梦寐以求的盘子，我心里有些东西在喉咙边涌动。也许最终，杨丹会像自由女神一样站在海边，右手高举一只盘子，左手将我给她的书紧紧抱在怀里两眼含情地望着我充满了期待，可她身上仍然穿一件露肚皮的背心。

郭吾冷不丁出现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我不吃惊，只是他蓬头垢面地带回许多品种的寄生虫令我难以忍受。

郭吾背着一只巨大的行军包，里面装满了剩下的压缩饼干脱水蔬菜，还有用油布包着的胶卷。他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还带着一种怪味，看起来郭吾像一个被遗弃的士兵。他的脸更惨不忍睹，脱过皮的脸上生着许多脓疮，有些还流着五颜六色的液体。头上长满了枯枝败叶如同一棵长了胡子的树（但眼睛明亮地跳跃着野性十足的火焰），浇水施肥后，相信他能开花并自传花粉无孕受精硕果累累。

我安顿郭吾洗澡吃饭后休息，可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他就让我赶快将胶卷冲洗出来，说要给我看一些伟大的东西。

回来时郭吾已经修缮了自己，他刮了胡子理了发，脸上敷过药后贴满了胶布。他还是上学时的样子，只是眉宇间的忧郁之中又添了一些成熟与粗犷。他从楼下的超市买了一只金华火腿切成片儿热一下夹在面包里做晚饭。郭吾看我一进门立刻问怎么样，是不是好东西。我说是，那的确很伟大……

在一团升腾的烟雾中，透过层层野生剑兰光滑的叶子我看到了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那是川西的原始森林中正在膜拜图腾的部落。在阴暗的雨林中，郭吾脱掉城市繁重的镣铐加入蹈火的人群。疯狂的火焰在脚下忽明忽暗伴随着橡木鼓节奏上蹿下跳，空中弥漫了黑色植物的芬芳与焚烧蛋白质的混合气味。麻木紧绷的神经指挥着疲乏的肉体在植物纤维中颤抖。郭吾与其他人一样胸前画了一盏光芒四射的太阳，他像喝了一杯甲醇泡制尼古丁，神智不清地陶醉着狂欢着天人合一，任凭锋利的刺藤与铁蒺藜穿透脚背。人们就像处女一样兴奋地看着自己的血液缓缓流淌渗入大地。火舌舔着土壤滋滋地冒着青烟……

在荆条与藤萝编织的墙壁上挂满了兽皮，这原始的恐吓性活动使人们在保存生命的同时延续至今。人们在一只天然的巨大石臼里倒入一些红褐色石块，那是远处山岩的某个部分，然后点起熊熊烈火焚烧石臼。黑色的浓烟冲昏了林中的鸟群，烟雾挡了太阳的光辉，高温使周围的树木萎靡着伏地称臣，白蚁乘机疯狂地啮食一切。一只受惊的斑斓花豹在浩荡的白蚁兵团围剿下迅速地成了一张皮包裹的完整骨骼。瘦枯的巫师念着咒语，摇动着四肢与睾丸；强壮的男子赤身裸体鼓起肌腱拉动风箱，浓密的体毛上挂满了水珠，滴落在地汇成江河又蒸腾成气。当轰隆一声巨响过后，大地伴随着分娩的颤动安静下来。石臼裂成了两半，可比火焰更加明亮耀眼的黏稠流质迸溅着火花滚动出来，那像蛇一样的东西在黑色的木炭上蜿蜒爬过人们的脚面，人们立即伏地感谢上苍的恩赐。从此男人们手中有了长刀，女人们手中有了绣花针。而郭吾通过他的海鸥牌照相机看到了这一智慧的衍生进化。

我待了很久，那是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那里有乌脊虎和白翎猴，还有许多我们从未见过的珍稀物种。我们（我和这块土地的主人们）吃野榛子还有蟒肉，嚼皂角叶子清洁牙齿，身上还要涂满棕榈油与薄荷油的混合物来抵御毒蜘蛛与巨蚊……不过遇上吸血蝙蝠就没办法了……那是个纯原始的地方，他们闻到我身上的化纤织物与塑料扣子就会呈现一副痛苦的表情，而后疯狂地冲上来扯掉它们扔进山涧……

郭吾的手机械地往咖啡里添加糖块，咖啡从杯缘溢了出来。他的眼神动情地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而我像个遭受催眠迫害的白痴，伸长脖子，嘴里流着涎液直愣愣地盯着郭吾，听他诡秘的叙事方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在茫茫的戈壁滩上，郭吾在拍下了长河落日圆后扑倒在地，他吃完了沙漠中的最后一条蜥蜴昏死过去。过了很久，一只谢顶苍鹰发现了地上有一点萤光闪动便俯冲下来呼啸着卷起了层浪，它的爪子紧紧扣住郭吾的胳膊迎着上升气流展开双翼直插云霄。郭吾在冽冽风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穿行云间，便对鹰说：“你是释迦派来的使者吗？”鹰不语，但锋利的喙正指下方。郭吾低头一看，云下有一座金顶宫殿嵌于雪山之间烨烨生辉，无数朝拜者在雪山中艰难行进，碰碎头骨只为爬上宫殿的尽头。太阳在虔诚的颂经声中升起，宫殿发出万道光芒将雪山照成一株金菩提。这时鹰突然松开爪子，郭吾的身体便直直向下落去……

我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阴囊潮湿，疼痛无比，才知道原来做了一个梦。不过，在走完了千山万水以后，我明白最终该去哪儿了。

郭吾这样说着，我疑惑地看着他，胸口湿了一大片。

杨丹发来了最后一封邮件。我对着跳动的光标清晰地看到：“小飞，我找了个老外，叫詹尼弗·亚布鲁卡·斯皮耶夫·波洛维奇。他比你行。祝你快乐。爱你的杨丹……”

郭吾住了不久，在一天早晨我发现了他留给我的一封信，信上只说了一句话：我去西藏了。我想，走就走吧。可是没想到我们匆匆一面竟成永别。

◆ 关于结尾 ◆

郭吾像生前一样沉默着躺在一块他永远没有用过的白床单上。我看到他的脸如同新生婴儿一样红嫩，没有一丝曾经粗糙过的迹象，那上面凝固了一些谁也读不懂的微笑。的确，郭吾的身体像蜕出了一层蛹壳光洁细腻。医生说这种情况非常罕见，还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据生还的人回忆，郭吾当时在他向往的雪山前久久伫立，他拿出相机平静地拍了几张后，开始微笑，突然，他洪钟般的一声像火山似的将沉积的能量喷薄而出，而向导脸上的恐怖之情郭吾还没有机会看到便被皑皑白雪淹没了。人们都说，如果他跑的话，有活的希望，尽管他离山脚很远。

我完全能想象郭吾当时的神情，他用爱慕的眼光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滚滚而下的雪浪，他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至轰鸣将他吞噬。

一个月后，我接到郭吾的遗物。我看到了那个破旧的军包以及里面熟悉的海鸥牌相机。我把相机里的胶卷自己冲洗出来。在灯光下，我看到了郭吾生前所描述过的雪山与金顶宫殿，我感到了那里的生气与体温。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我看到了那雄壮的雪山通体闪着金光，郭吾就站在雪山前傻呵呵地微笑。我看了一会，心突然一下收缩了：他妈的他怎么可能给自己拍照！何况郭吾的相机没有自拍功能。

人在一些不能接受的事实面前最好选择一些没有根据的妄言，这或许既能让生者灵魂安逸，又能让死者得到超脱。郭吾是想证明给我看他与雪山是多么和谐的统一体吗？还是装神弄鬼的故意吓唬我？

我情愿把这件事只当成一次事故，一次自然灾害，郭吾只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家伙被天上掉下来的元宝砸破了头，而拒绝接受一切传媒中关于郭吾之死事出有因的信息。其实我是在躲避，拒绝是因为我恐惧，我害怕，我怕自己真的有一天精神崩溃相信了那些话。那是一次偶然，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其实在看到相片以前我就知道郭吾梦中见到的那个金顶宫殿是什么了，那是招呼他过去的灵楔。郭吾生前的所做所为——我是指从他读佛学经书开始，似乎都能从此中找到联系。那是一场劫数，我无法用哲学或者精神科学来解释这一切，我只能这么认为。

新年的钟声伴随着沸腾的雪花给城市增添了一些听不到的声音。我在封闭了的空间里消释了疲劳，喝上一杯红葡萄酒，感觉到黑暗中脸已独自绯红。

当年时代的呐喊与胡作非为像窗外的烟花时时闪现在昏沉的记忆中，让我快乐又忧伤。郭吾已在冉冉上升中蜕化成一只带翅膀的精灵，他被圈在透明的泡泡中艰难地拍打着羽毛，发出了五彩斑斓的光……

一切均在模糊中亮起来，让人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