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车

2003-04-29 00:44苏逸平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7期
关键词:公车社区

苏逸平

静静的夜,沉默的夏日晚间。

关于西雅图桑玛谢社区有一部神秘夜间公车的事,已经是个流传日久的传说。从早年还没有那么多东方移民的时代开始,就已经有过这个神秘事件的记载。

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桑玛谢社区接近附近的大学校区,住了不少充满人文气息的居民,有的人是大学的学生,有的是学校的教授,有的则是在文化机构服务的公职人员,因此,市政府的交通单位便很细心地在桑玛谢社区安排了班次相当频繁的公车服务,社区内本就常常可以见到灯火通明的夜间公车。

在桑玛谢社区里,公车的行进速度总会放慢下来,派到这儿的公车司机也大多斯文有礼。据说,在西雅图有一些公车司机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像是古代中国隐于闹市的智者,开着大型的公车,车上也许只载着三两个客人,虽然可能有着不平凡的来历,但是最在乎的,却可能只是自由自在地享受这个风雅社区的美丽景物。

在桑玛谢社区里乘坐公车是一种非常令人赏心悦目的经验。有时候在天气明亮晴朗的夏天清晨,带着晨露芳香的风从窗口悠悠吹拂进来,耳边听的可能是公车司机和教哲学的达马教授谈论古代印度的拈花微笑,也可能看见大学文学院长专注倾听白发老太太讲述古代中国的满汉全席。

总而言之,无论在什么样的天空下,看见桑玛谢社区的公车缓缓从眼前划过,消失在远远的道路彼端,本身就是个很令人愉悦的景象。

但是,早在七十年代的时候,在这些令人愉悦的大个子车种之中,却悄悄地出现一部神秘的奇异公车。

第一次看见“夜车”的人是谁,已经不可考了,但是有一阵子,这部奇妙的夜车接连出现过几次,后来,有个看见的人偶然写了一首小诗,刊在社区小报的“创作园地”上。

“……夜里两点,静夜的星光下,那一辆带着迷蒙亮光的夜间公车缓缓驶来,空气中隐约荡漾着欢乐的音乐,明亮的车窗映出满载的人影……”

也因为这首小诗,“夜车”的事才开始成为不少人颇有兴趣的话题。

首先,有个公车处的人直觉发现这首诗里有一个破绽,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找个空档翻了翻所有社区的时刻表,发现在理论上,是不可能出现这部公车的。

因为桑玛谢社区的最后一班公车是253路公车,晚间十点四十三分从西雅图市中心出发,抵达社区的时候是十一点零六分,因此,在十一点之后,桑玛谢社区就不会有任何公车了。

所有的公车,也都在半夜十二点之前必须回到保养场,锁上铁丝网的大门。

但是小诗的原作者却以异常的坚定态度表示,在他的小诗中描述的景象全数是事实,并没有任何夸张之处。

基本上,还是那种“理论上黄蜂飞不起来,但是黄蜂却天天在你的眼前飞来飞去”之类的奇怪现象。

还有,真正见过“夜车”的人,其实寥寥可数,大多数的人都只是听见别人的转述,而仔细询问那些真正见过“夜车”的稀有分子,却发现他们都是在极偶然的状况下和“夜车”在深夜的道上相遇,但是对“夜车”的了解却一致呈现出完全的空白。

车号多少、是哪一路的公车、车型是什么、车是哪一种颜色,这些目击者都没有注意到。

惟一留下印象的,就只有那蒙蒙的车窗,隐隐约约的欢乐乐声,车窗内泛出的满载人影、白色光芒。

据说,在八十年代的初期还有人曾经煞有介事地在深夜的社区内等待,等待看看能不能亲眼看见这部神秘的公车。

不过他们的努力后来证明只是徒劳,仔细算来,“夜车”的出现频率其实非常地低,就像刚才说过的,看过的人简直屈指可数,而且越是想要看到的人,就越是看不到。“夜车”的事从七十年代开始传说以来,可考的出现率本就非常地低,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更是有好多年不曾出现,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偶尔听过一两次它再次出现在桑玛谢社区的传说。

当年迷恋过“夜车”传闻的人,在岁月的流逝中年齿渐长,有的人忘却了年轻时代的美梦,有人则从精敏的中年变成眼神涣散的痴呆。

因此,到了九十年代末期的伤心酒吧时代,“夜车”的传说,已经变成了淡如旧照片的记忆,也像是一阵秋日焚风过后的轻烟,动作大一点就要飘散无踪。年纪轻的一代,像我和我的朋友凯文先生,只隐约在酒客们回忆往事的时候,才会偶尔听见一两次。

而其他的酒客更是鲜少有人知道这件桑玛谢社区夜车的传说了。

大致上说来,这就是“夜车”这个传说的来龙去脉。

九十年代曾经有个沉静的夏夜,天空深蓝,清清楚楚映着灿烂光华的星群;斑斓温润的银河横在天空的中央,闪着亘古的美丽光泽。

中国城某家中文报社有位编辑,迎着夜风在这样的深夜里走出报社设在桑玛谢社区的办事处,有点昏沉地走在空无一人的社区街道上,仿佛依稀之间,空气中还传来酸酸甜甜的花香。

编辑的眼皮很重,连睁开眼睛也成了个很大的负担。三天前在亚洲发生了近十年来最重大的事件,让全世界的媒体像是发了疯似的日夜赶新闻,编辑所属的中文报纸自然不能例外,报社全员取消休假,为数不多的几个社员已经一连忙了三天,三天以来,连打个盹都很难找得出时间。

酸酸甜甜的花香在异国的夜里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一时间编辑惺忪的睡眼有些恍惚,跟着还有点闪神,以为自己闻着了少年时代在台湾的国民小学校园的七里香,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古老记忆以前的校园。

不行了啊……好困好困,编辑这样想着想着,虽然停车的地方就在前面,但是看看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个站牌,站牌下有张看起来挺舒服的白铁长椅。

反正自己算是单身,老婆孩子都在台湾,也没有人在家里担心……

想到这里,编辑就想开了,而且这个社区是个很安宁的社区,如果能够在长椅上眯一下,大概也没什么打紧吧?

铁制长椅的触感有点冰凉,但是一躺上去,眼前就是开阔美丽的夜空银河,满天星斗。编辑的全身肌肉在0.3秒内全数放松,困意仍在,但是那种终于能够躺下来的满足之感,还是让他觉得,这辈子可能不会再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半梦半醒之间,有一刻编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但也可能根本没有睡着。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弥漫着轻轻暖暖的风。

静静地、轻轻柔柔地,空气中的和风突地变了个旋律,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传来了老乡村音乐也似的歌声,由远及近,由模糊转为清晰,正向着他缓缓而来。

音乐声中,还夹杂着好脾气的温和引擎声。编辑睁开眼睛,有点吃力地眯着眼,朝音乐声、引擎声的方向看过去……

刚睡醒的眼睛也许看得不是百分之百的清楚,但是在夜空中,却有一辆灯火通明的公车顺着斜坡,向他所在的站牌处缓缓接近。

编辑的睡意不能说已经全消,但是却没有困到失去知觉。他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歪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部公车在眼前逐渐清晰,车上的白色灯光很亮,却迷迷蒙蒙,伴随着热闹温馨的乡村乐声,仿佛可以见到车上坐满了人……

那部夜间的公车缓慢却坚定地向站牌处驶来,随着车前的第一道门停在编辑的前面,“唧”的一声煞了车。

然后,车门“哗”的一声打开,透出了灿烂的日光灯光芒。

在光芒中,司机是个有点白发的矮壮美国人,戴了副眼镜,挺个大肚子,卷起袖子的手臂上毛茸茸的,脸上却是和善温暖的表情。

司机的身后闪着“下车付钱”的灯号,所以他伸直了右手臂,把手掌盖在收钱桶上,以免漫不经心的乘客投钱进去。

看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公车司机。

“要不要来啊?”司机好脾气地对他笑笑,奇妙的是,编辑却说不上来他说的是哪一种语言,不像是英文,也不像是中文,却完美地听了个明明白白。“要上来吗?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喔!”

编辑有点愣愣地看着他,身体却不晓得为什么,已经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跨上车上的阶梯,走进了这部奇妙出现的夜车。

身后的车门同样地“哗”一声关了起来,司机不再理会他,右手换了档,整部公车上的人往后微微一仰,然后又向前一倾,公车便顺畅地再次前行。

编辑有点茫然地看着车厢内,就如同先前看到的一样,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没有人站着,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伴随着音乐声,车厢内的空气却像是停止了流动……不,好像是连时间也停止了流动,透现出一股宁静,却不至于让人不舒服的气息。

从车窗外望出去,外面的景物却看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车厢内光线太亮,外面的世界又太阴暗的缘故。

但是车厢内的景物却又清清楚楚,仿佛夜车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惟一存在的小小空间,安静舒适,就算要待在这里一辈子,也没有什么关系。

编辑有点心不在焉地,想找看看有没有位置可以坐下,幸运的是,他立刻就在近右边中间的地方看见一个空位,便走过去坐下来。

身旁的那个乘客这时转过头来。乍看见他的脸庞,编辑的眼睛睁大,嘴巴仿佛合不拢来。

“是你……”

转头过来的是一个女孩,穿着久远年代前的高中制服,清秀细瘦,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

编辑凝望着她,良久,脸上像是水纹一般地,漾出如少年般纯真的笑容。

多年以前,当编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曾经在秋天放学的河堤上见过她。

“我……”编辑有些结巴地说道,心中却像是少年时代倾慕女孩的时刻一样,忍不住“怦怦”地跳动起来。“我在念高中的时代一直很喜欢你……”

女孩谅解地笑笑,仿佛知道他的心情。

“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姓名,只知道你是隔壁女校的学生……”

尘封已久的记忆,像是决了堤的湖水一般,顺畅地伴着车厢内的乐声,流泻在空气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乐声也已经换成空灵的普罗旺斯巨排笛。

而女孩仍然像是多年前一般,一句话也没吭声,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说话,聊少年时代的心,聊日后他谈过的爱情。

夜车静静地停了下来,女孩摇摇手,便走到车前的车门,投了钱,便走进车外黑暗不可知的空间世界。

临走前,还是像少年时代的河堤前一样,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

凝视着她清丽的身影没入黑暗,编辑看得有点痴了。车子缓缓再次启动,却听见身旁传来闷闷的一声咳嗽。

回头一看,他再一次目瞪口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又坐了个形貌威严的老人。

而这老人的脸上每条皱纹他都熟悉,因为此刻在这部奇异夜车上,坐在他身旁的,居然便是他远在台湾的父亲!

与父亲也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面了。编辑的父亲是个严厉的退役军人,对待子女们非常的严格,即使是成年日久,编辑还是常常在受父亲责打的噩梦中惊醒。

父亲容貌鲜明地看着他,眼神中却有几许融化后的温和慈祥。

和前面那个女孩不同的是,父亲还没等他开口,便静静地先开始说话。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能够体谅你们心情的好爸爸,也知道你也许依然怨我,怨我不曾让你做你想做的事,让你的一生始终有个遗憾。”

父亲指的是编辑年少的时候,曾经有过画画的天份,却在高中联考前被父亲撕去了所有的作品。

虽然后来编辑屈服在父亲的想法之下,也乖乖地上了普通高中,念了大学,但也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便很少再和父亲说话,即使是不得不开口,说的话也总是不超过两三句。

“我也知道,你们也怨我为了军队,没有好好照顾你们的妈妈,让她孤独地在医院中过世,但是你现在也做了人家的丈夫,也做了人家的爸爸,要知道,人生有许多事是不由自主的,有很多事你总以为还有明天,等到太迟的时候,再追悔就来不及了,是不是?”

在沉静的语声中,编辑原先冷漠的神情放松了,面对父亲时,直觉绷起的那面墙也逐渐倾倒。

而那坚硬如磐石的老人,此刻眼眶也红了,老眊的眼睛里泛出泪水的光泽。

视野中,编辑终于也不争气地流了眼泪,看出去一片模糊。

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哽咽住了,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老人谅解地抚着他的手,拭了拭泪,却从泪光中强笑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

虽然编辑有好多话想要对孤独一人住在台湾的父亲说,却不晓得为什么,夜车又停靠了一站。老人虽然不舍,却仍然起身,走向前方,投钱,然后下车。

静静的夜车里,编辑的身旁又陆续出现许多深藏在记忆中的人,不晓得为什么,他自己完全没去推想整件事的不合常理之处,只是眷恋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背影,从他的身旁划过,走向车厢的前方,等待,投钱,然后下车。

在这些背影之中,有许多是他生命中曾经以为不会忘怀的身影,但是却在上班、排版、采访、电视足球转播、车子抛锚、马桶不通等琐事的间隙中逐渐褪去颜色,消失在生命之中。

“我从来不怨你,但是有时候想起她,又忍不住要恨你。”

说话的是一个曾经为他堕过胎的女人,当时他们两人都年轻,也没有办法决定大多数的事情。那时候的女人已经有了知心男友,却与他深深地陷入狂野的迷恋,最后却以葬送一个小女孩生命的方式划上句点。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人的生命真的很有限,如果不能为了自己而活,早上起床不能面对自己,这样苟延残喘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说话的是他年少时代在尼泊尔寺院中偶遇的一个陌生男孩。虽然此刻他的面目如生,仍然对着他侃侃而谈,但是编辑却依稀记得,曾经在时代杂志上见过陌生男孩青紫冰封的永恒容颜,因为他后来丧生在艾佛勒斯峰的山顶,冰封的尸体运不下来,只能永恒又冰冷地躺在攻顶的路途边。

夜车在追忆之风中走走停停,编辑在明亮的白色光芒中送走了为理想而死的旧友,送走了一个在喷泉旁永恒等待的高中生,送走了童年时代常常哼歌给他听的外婆,也送走了另一群十八岁高中生在灿烂火光前立下的誓言。

而不论多么难忘的回忆,终究也要走到它的终点。

夜车里面,这时候已经开始播放柔美的古典音乐,那群火光中的高中同学们下车之后,编辑这才发现车上已经剩下自己独自一人。

他在行进的车中,有些踉跄地走向前面的驾驶舱,低下头,想从挡风玻璃处看看自己身在何方。

胖胖的美国人司机从后照镜看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你也该下车了,我们已经快要到达最后一站。”他好脾气地笑笑,却从那笑容中透现出睿智的神采。“还有,记得打通电话,告诉爸爸说你爱他。”

而编辑下车的地方,有着一具站牌,一张舒适的白铁躺椅。

原来又回到了刚上车的地方,又回到了原点。

他发着愣,看着夜车缓缓关上车门,空气中那种温暖的和风逐渐消散,车上的音乐声也逐渐远去。

然而,车子里这时又充满了蒙蒙的白光,在车厢的白光中,这时候仿佛又坐满了恍惚的人影。

据说,桑玛谢社区的夜车仍然偶尔会出现在夏天的深夜里。

(选自《二○○○年小说选》/ 台湾九歌出版社)

·责编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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