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社会的真相

2003-04-29 00:44蔡永飞
领导文萃 2003年9期
关键词:江湖规则

蔡永飞

香港电影《东方不败之风云再起》有这样一个镜头:一个外国人问当地中国人“江湖在什么地方”,要求把他带到江湖去。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有谁能告诉我们江湖在哪里吗?

“江湖”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概念,它是一个客观存在,但只有懂得“江湖”的人才能感觉到它,不懂江湖,即使人在江湖也不知道怎么会“身不由己”。

人们用不同于官方规则的规则相互联系,就形成了“江湖”

只要深入到中国人中间,我们就可以发现,在这里一直存在着两个“社会”,一个是由国家制定规则的社会,由官方颁布的法律和官方倡导的道德规范着人们的行为方式,另一个则是民间自发形成某些不一定系统规范的规则的社会。后者不一定总是和官方规则相冲突,但它们肯定是不一样的,而且常常是很不相同的。咱们的“江湖”就在这个民间社会里——广义的江湖就是指民间,如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就是把庙堂之外由官方统辖的范围统称为江湖了。而狭义的“江湖”只是民间的一部分,二者并不等同,但民间与江湖一样倾向于与官方对立。

官方社会往往是一种“表面”的社会,在这里,人们的行为似乎都是符合官方的规则的。而江湖则是中国“内里”的社会,在这里,人们是按照自己“圈子”里的规则办事,而并不完全走官方规定的路线。在中国社会有两种“圈子”。一是人们由于血缘、亲缘关系形成的以亲情为纽带的圈子。第二种稍有特殊。在中国社会的任何人群中,都可能有一些能够率性而为的人,他们以自己特殊的思想感情、特殊的表达方式,形成一种特殊的个人魅力,并在人群中形成其一种凝聚力,进而就有可能形成一些有着他们的特殊利益的群体或团体,是另一种“圈子”。这些圈子本质上是完全一致的,它们以不同于官方规则的规则相互联系,就形成了“江湖”。

江湖既与官方对立,又是官方规则的必要补充

江湖在本质上与正统的官方规则是对立的。官方的法律等等是刚性的、僵硬的,社会成员必须服从。作为约束和规范社会成员的思想和行为的规范,官方规则难免有压抑人性的层面。而江湖的规则则是对官方规则的反动。因为有官方规则与人性的对立,江湖规则才会存在和发展。为了反抗和破坏不合实际和压抑人性的官方规则,一些人被迫创造了江湖。“江湖”的字面意义表明,人们已经逃离了官方社会,躲到了官方难以管到的江湖或绿林中,在那里靠猎食野生动植物或违法经营为生。在许多地方,江湖人士的生活陷入困境或者企图不劳而获的时候,他们就会堕落为“黑社会”,即靠完全违法的手段谋生或敛财。

但是,江湖并不只是躲在野外,实际上它渗透到了几乎全部的中国社会之中。比如,在官场里,如果一个领导者特别僵硬,说话做事总是从原则出发,完全按照官方规则办事,很可能使官方规则受到普遍抵制。如果领导者懂得江湖规则,具有大哥一样的魅力,那么他就会实行两手政策:先用感情笼络人心,再来推行政策,就可以事半功倍。这样的领导者常常装着在破坏官方规则,并且也常常真的破坏官方规则,使僵硬的官方规则变得柔和而富有人情味,就容易为人们所接受。在这样的地方,既是官方社会,肯定又弥漫着浓厚的江湖气息。而且在官场里,确实存在着江湖式的圈子,其成员也都是像在江湖上一样称兄道弟。甚至贵为皇帝有时也不免要用江湖方式处理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江湖又是为了弥补官方规则的不足、适应这种需要而产生、为官方规则服务的。在许多地方、许多时候,没有江湖的规则,官方规则就难以甚至无法运行;官方规则只好沦落为表面文章,而江湖是中国社会的真相。

江湖的最大魅力是无法无天、张扬人性

江湖的最大魅力就是挑战束缚人性的官方规则,张扬人性。蔑视和破坏官方规则使我们产生强烈的快感。小说《水浒传》(“水浒”的本意就是江湖)是描述和颂扬江湖的最典型的作品,所有在中国文化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人都会在这里找到最痛快淋漓的感觉。兄弟们像不受任何约束的旋风,他们常常刻意破坏官方规则,他们恣意张狂的个性像他们每个人的绰号一样,好像都可以任意发挥到极限。他们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个“大”字,对他们的自由天性进行了着意渲染,似乎他们可以任意挥霍他们的自由,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所以,像毛泽东这样的革命家也深受吸引,他在评论《水浒传》时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就是说,如果不投降,粱山社会还是一个不错的社会。他不止一次提及小说中的人物如武松、石秀、鲁智深等,并对他们大加赞赏。特别是,他本人对破坏官方性的规则有一种癖好,正如他自己说的,他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到了晚年,甚至扬言要把像“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破坏官方规则的运动过几年就搞一次,根本不打算让它们有立足之地,简直好像他自己不是官方领导人似的。

实际上,中国人从本性上说更适应和需要江湖社会,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江湖文化的血。如果说中国文化的天人合一观念是农耕社会中国人崇尚自然的本性的描述,那么,小农经济确实也不需要交往因而也不需要什么规则、秩序,江湖式的“无法无天”更符合中国人的天性和需要。所以,自古以来,凡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存在,就是他们到了海外,“江湖”也就带到了海外。

江湖社会的基本特征是小圈子林立

与“无法无天”相适应的,就是“小圈子”。在小农经济中,在以家庭或家族为生产和消费单位的经济生活中,只有自己家人才是相互需要的,只有和家人在一起才有安全感。要把由血缘关系形成的亲情扩展开去,也就只有江湖这种形式了。实际上,中国人似乎只有在小圈子里更快乐一些,而无法走进大社会,建立起像西方社会的那种稳定的和平竞争秩序。而如果发生了利益冲突,或者,某一些圈子里的一些人已经不再满足小圈子的利益而“胸怀天下”时,他们的利益争夺更多采取的是你死我活的武力手段。以致于中国社会自有文字记载以来从来都是用武力手段更替政权的,像毛泽东说的“枪杆子里边出政权”——所以我们看到江湖上的不择手段的争斗乃至仇杀,那正是它的常态。总之,江湖社会的基本特征就是小圈子林立,不同的利益群体为了各自的狭隘利益而互相争夺和斗争;江湖的存在总是与一个社会的内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江湖是一个主要由血缘或“准血缘”关系的感情纽带联系起来的社会。到了江湖上,是圈子的人即自己人,就是兄弟;不是自己人,就可能是敌人;是敌人就势不两立,甚至要置其于死地。

当然,“兄弟”之间实际上是不平等的,因为兄弟中必有“大哥”,这个大哥是领导兄弟们的“老大”。“老大”都是富有个人魅力的人。他们或者靠“仗义疏财”,或者靠武力打出威望,或者靠权力地位的庇荫。总之,通过一系列似乎不要求回报的手段感召、凝聚人心,就可以形成富于号召力的个人魅力。

江湖上的游戏规则,除了要共同谋求和维护兄弟们的利益,最重要的就是不可以伤害和背叛兄弟之间的感情。为了兄弟的感情,江湖人士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像拚命三郎石秀那样。行走江湖必须重承诺,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能够践履诺言,就可能在江湖上立足,就能够赢得普遍的尊敬,乃至赢得广大的追随者,否则就会被江湖所抛弃,甚至惹出杀身之祸。兄弟的情分高于个人的价值,江湖中人都要受其左右,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实际上,就像在最亲切的家庭和家族中也没有个人自由一样,江湖中的人虽然是“天地人三不管”的,但他们互相之间的感情纽带恰恰又成了扼杀他们的自由和个性的绳索,官方规则的束缚换成了一道可能更有杀伤力的紧箍咒,江湖上森严的等级更加压抑个性,而残忍的仇杀更不能使他们得到安全感。没有官方规则的江湖在庆祝自己获得自由的同时,又套上了新的锁链。而在为了谋求和维护各自群体和团体利益时无规则地彼此伤害,更是对大家整体利益的破坏。

江湖观念不利于建立一个健康的良性运行的社会秩序

在当今中国社会转型时期,官方规则和江湖规则并行的现象非常普遍,几乎让人觉得,中国就是一个江湖。一个社会,两套语言,许多官方人士在官方说官方语言,出了官方的会场,开口就是江湖语言。而且,当今许多中国人对官方规则的轻蔑并不亚于其对江湖的亲近。据一些知识分子供称,他们“渴望堕落”,也确有自称流氓的人红极一时,描写江湖的文学作品成为赚钱最多的商品。在当今中国,无论是在商界、官场甚至情场,没有一点江湖习气、流氓作风,而完全按照官方规则办,要想做成点事情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听到一位官员说:“公事不要找我!你有什么私事,尽管跟我说!”很明显,这是我们的社会病态的标志。

江湖观念不利于社会的发展进步,不利于建立一个健康的良性运行的社会秩序,是中国文化中的最大糟粕之一。任何社会的发展进步都必须以人与人之间的合作为前提,都必须建立有合作有竞争的规范秩序,我们要发展的市场经济更是一种规则经济、法制经济,因为市场经济要求人们在经济生活中进行最广泛深入的交往,并在交往中形成为最广大的人群的共同利益所需要的、所有的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它和江湖观念、江湖方式无疑是尖锐对立的。

人类社会有没有更好的规则让我们既有个性张扬,又有秩序规范呢?有人说西方式市场经济制度就是这样的一种迄今人类历史上“最不坏”的制度文明。现在,这套东西正在移植到中国来。有人说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将创造一个全新的制度,它既有中国传统的温馨亲情,又有西方式的法律规范,就是说,既保留江湖的魅力,又享有西方的文明。甚至有些预言家认为西方人还将到中国文化、中国江湖中寻找寄托呢。习惯于蔑视和破坏规则的中国人将怎样接受这份礼物,且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曾拭摘自《东方》)

猜你喜欢
江湖规则
撑竿跳规则的制定
数独的规则和演变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规则的正确打开方式
让规则不规则
爱的江湖
在混沌的OA江湖发现自我
TPP反腐败规则对我国的启示
搜索新规则
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