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梦
不该把我的幸福夺去
在我们住的那幢小楼的前面有一大片草地。
我们住进什房院后,排长组织大家把楼前的那片草地翻了翻,开成了一个小菜园。
小菜园儿位于前后院东门的西侧,从东门到小楼那条弯弯的小路以东,仍是一片荒凉的草地。
彭老总似乎也比较注意这片草地。
有一天,我带他到厕所解手,回来的路上,他突然站了下来,目光盯着那片草地,歪着头,长长的眉毛一扬,说:“这里可以开园子,可以种包菜,包菜产量高,又好吃。”
望着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我的心就像这片草地一样,多少有点凄凉。
在我们新开辟的小菜园前,他又站住了,望着那一棵棵瘦弱的番茄苗儿,他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苗苗哇!可惜没有管理好。”说着蹲下来,拔起一棵小草儿,在手里捻转了一下,说:“这么多的小草,不和苗苗儿争食吃?”
我听老兵说,这也是他的一个生活习惯。在他当国防部长期间,每次外出活动回来,他都要到自己的小菜园里看一看,如果菜地里有草,他就会不顾疲劳,下地薅草,他是不允许野草和蔬菜争营养的。
那天有点儿不大凑巧,正赶上上级有关部门到什房院来检查工作,他们正在连部里听连长汇报有关情况。
我当时没有急着让彭德怀回去,是有心让他多晒一会儿太阳,并无意让他去薅草。
连部就在小楼的二层楼上,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的,排长从楼上匆匆忙忙地跑下来,让我赶紧送他回去。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说:“我能种田,会种园子,让我来管理这个园子吧!我可以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他劳动的权力已经被剥夺了,一个小小的警卫战士,有什么权力再赋予他?
接着发生的一件事是因为他们的厕所。
他们的厕所是临时搭建的,供他们十个人专用,平时又无专人负责清理,里面的不卫生程度是不难想象的。
有一次,他从厕所里出来,走到我的身边,淡淡瞟我一眼,说:“我闲着无事,闷得慌,请你帮我找把锹,让我把厕所清理一下。”
他见我有几分迟疑,就说:“我能成,干什么都成的。你看……”他伸伸胳臂,握紧拳头,表示身体还很结实。
我的心里有点儿酸楚,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他。
下哨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排长。
排长就派人把厕所清理了。
事后的第二天,他从厕所出来后,就带着一脸的不高兴。
当他走到我的面前时,瞪了我一眼,口气很生硬地说:“你不该把我的幸福夺去。一个人应该是诚实的,撒谎不好。”说罢,气哼哼地走了。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在排长的默许下,给他找了一把铁锹,让他“幸福”一次。
他把厕所清理后,头一次看着我笑了,并夸我是个好伢子。
这是我在什房院值勤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见过他的惟一的一次比较开心的笑脸。
说实话,他笑的时候远没有他严肃的时候好看。
谁吃你的臭苹果
他的大拇指指甲有点儿毛病,比一般的指甲长得厚,疙疙瘩瘩的。据说这种病状就是灰指甲病,治疗起来很容易,只用勤剪指甲,吃点儿灰黄霉素、维生素B1、B6什么的,再经常用碘酒消消毒就行了。但在什房院,他连这些最基本的条件也没有。
平时,每当他刮脸的时候,总是用刮脸刀的刀片把指甲上隆起的部分削去,或许,这样会好受一些。
那几天,接连下了几场雨,天上阴云密布。
在阴霾的天气里,他的灰指甲很容易作祟。他站在桌子前,用大拇指在桌面上蹭,以缓解痒的煎熬。
好不容易盼来个晴天,“放风”开始照常进行。
那天,我带着谭政大将在他们的房后活动。一个从山西入伍的新兵带着他在西边的操场活动。
当他们的“放风”活动结束后,我把谭政大将送进住房,山西兵就带着他回来了。
他平时走路一般是昂首阔步的,而这一次却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用另外一个拇指抠着病拇指的指甲。
突然,他瞧见地上有一片破碗碴,破碗碴也算是对付灰指甲的利器,他禁不住想伏下身拣一块儿。
山西兵见他要拣破碗碴,不知他要干什么,立时慌了神,一边拿眼偷偷看我,一边大声喝止他:“不准拣!”
山西兵见他不管不顾,眼看就要得手,想和他争抢已经来不及了,就赶紧用脚去踢。
他发现哨兵要踢破碗碴,忙用身子护住了。
哨兵用脚踢,他挲着双手,左挡右拦,哨兵踢了几次,也没踢着。
我心里有点儿酸楚,想出面阻止哨兵,刚迈出两步,就见各个哨位的哨兵都转过身来,在观看这一老一少争夺破碗碴。我的勇气没有了,只好痴呆呆地站着。
他终于把那片破碗碴拣到了手里,一边刮着指甲,一边对哨兵说:“我用它刮下指甲,这又不是什么政治问题。”
哨兵的脸都有些发白了。
当他把彭德怀元帅送进住房后,红着脸,吭吭哧哧地对我说:“班长,我……我没看见,他……他就……”
看着山西兵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没关系,他这个人是不会想不开的。”
我没有批评哨兵,因为,虽说一个破碗碴微不足道,但对一个死志已决的人来说,也是足以致命的。按照当时的规定,这样的利器,是绝对不能让他们拥有的,这不能怪哨兵。
另一件事是因为吃苹果。
他们虽然成了这里的“囚犯”,但他们的原工资待遇没变,每个人都有一笔钱放在连部里,由连队代管,以保障他们的日常所需。
彭德怀不抽烟,生活也比较简朴,并不经常购物,这天,不知为什么高兴了,他突然向哨兵报告,想买几斤苹果。
通信员把苹果买回来的时候,正是我值班的时间,我掂着苹果来到了他的房间。
他的嘴角抹了几丝淡淡的笑意,满怀喜悦地接过苹果后,顺手抓出两个,伸到我的面前来,说:“吃吧!这么多,我一个人是吃不完的。”
我知道他是实心实意的,但在那样的政治气候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有勇气去吃这个苹果的,我自然也不会例外。我婉言谢绝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吃苹果。”
他见我这样说,就把苹果递给了哨兵,说:“你吃一个吧?”
哨兵是个新战士,大概是从陕西来的,人很聪明,也很听上级领导的话,是连队重点培养的干部苗子,阶级斗争的弦自然绷得比较紧。见彭德怀要给他苹果吃,当时就拉下脸来,说:“谁吃你的臭苹果!”
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手中的苹果袋“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几个苹果滚出了袋子,散落在地面上。
他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黄不黄白不白的,两只手就那么扎煞着,就像触了电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没有言语。
我想把屋门关起来,以免他和哨兵发生冲突。
就在我关门的时候,他却伸手抓住了门板。
他的两眼瞪着哨兵,感情似乎很冲动,说:“你这是标准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吃个苹果有什么了不起?这又不是什么政治问题。”
一连数日,他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爱兵,更爱生活,然而,他却失去了爱的权力。
(河洋摘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