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平
为梁剑华先生这本新出版的《义康斋》作序,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他对我的嘱托与交待,更重要的,我还想通过这个机会,向这本书的读者及文学界同仁表达一番在我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编辑生涯中,观察与研究“梁剑华文学现象”的体悟。
梁剑华是我的文学长辈。在我刚跨入成年人的门槛时,我的父亲是一位既由“皇粮”供奉,却又未受“皇恩”沐浴的专业作家。因“文革”的冲击,也因父亲那种比较独立的知识分子个性,父亲曾离开他领薪水的省城机关而在我生活的这座小城里闲居了不少日子。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常有几位计划经济时代称谓的“业余作者”,喜欢聚拢到我父亲的那间书房中,一起热烈地交谈着各种文学话题。这其中有一位便是梁剑华。他当时那种比较娴熟的小说技巧,以及在他作品里表现出的相当的文字功底,已引起我父亲的关注,也引起了那时刚刚学习小说作法的我的羡慕。
后来,父亲重回省城工作,离开了我生活的这座小城。后来,我做了一家文学期刊的编辑,反而成了梁剑华先生的忘年交。
这一交,竟不知不觉地有了二十多年的时光。
这二十多年里,为着向他约稿,为着编发他的作品,为着与他切磋一些文学上的认识,我和他的交往无疑是比较频繁的。但叙述与他的交往,不是我写作这篇短文的宗旨:在这里,我更想探讨的是一个通过与他交往而盘旋于我脑海中多年的问题,即梁剑华的创作生命力问题。或者可以说,我观察多年的“梁剑华文学现象”,此刻终于找到了令自己比较满意的解答。
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因了一个国家特大型钢铁企业的兴起,所以在计划经济时代,无论是在“文革”前或“文革”后,这座城市里都一直活跃着一支所谓的工人业余文学创作队伍。“铁水奔流钢花放”,曾是那个时期诗歌创作的主旋律。厂长要搞生产,党委书记要抓革命,这两者之间构成的矛盾,也演绎过不少篇那个时期特有的小说。但随着那个时代的结束,随着鲁迅先生在评价魏晋文学时提出的“文学自觉”的年代的到来,或者说文学已复归为文学的本真,今天的文学表现需要作家更广博的文化修养与更具有创新意义的表现形式时,这支队伍遭受文学本身的瓦解与淘汰便几乎是必然的了。而梁剑华曾作为这支队伍中最有实力的一员,并且也作为这支队伍辛勤的组织者,他在无奈地看着一批与他同辈的同伴“出局”的同时,却始终顽强地保持着他创作的活力,并至今仍能以各种文学样式努力地表现着他自己。
同样,反观安徽文坛,一些与梁剑华年岁相仿,当年曾以讴歌大跃进或人民公社而名噪一时的工人作家或农民作家,如今几乎销声匿迹,更不用说他们还会像梁剑华这样,仍能不断地创作出一些经得住今日的文学水准审度的作品了。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当我写作这篇短文之前,又一次读罢《义康斋》这本集子里所有的作品时,我对“梁剑华文学现象”思考的思路,终于得到了一次清晰的梳理。
其实,《义康斋》虽由梁剑华定为他这本中篇小说集的题名,但“义康斋”并非是他心目中最眷恋的情结。经过仔细阅读,我发现他不少篇作品中都展示的那个“东山镇”,才恰恰是他心底深处最神往的地方。也就是那个开设着“老泰康茶庄”与“徐祥福杂货铺”的东山镇。那个办有书声朗朗的学馆与“长着许多刺槐、榨树、野蒿、枸杞”的东山镇。那个梁剑华度过童年与少年(尽管他童年与少年的影子未在这些作品里闪现),并赋予他这一生享用不尽的文化底蕴的东山镇。
凭借着对这个“东山镇”的熟悉,或者说对一种文化的熟悉,在《义康斋》这部中篇小说集里,无论是儒雅的方景白,调皮的天宝,还是耿直仗义的三爷与那个颇有些阿Q意味的驼背老五,都在梁剑华的笔下得到了很有几分神韵的描写。
可以说,梁剑华对这个“东山镇系列”的挥洒自如,已不亚于王安忆的“上海弄堂系列”,也不亚于王蒙的“伊犁系列”,还不亚于汪曾祺的“高邮湖畔系列”。
当然,我如此说,并非是指梁剑华这部小说集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就一定达到了上述几位作家的作品高度;而是说,地名与人名物名一样,不过都是一个符号。要紧的是一位小说家必须在自己的作品中寻找到这样一个能够表现自己文化底蕴的符号。即开掘出一个能够喷涌自己思想与情感的泉眼。因为艺术(或小说)毕竟是作家思想与感情的一种表现形式。
若不这样的话,根据梁剑华年轻时走出“东山镇”之后,长期在一家国有大型企业的基层与机关工作及生活的现实,他完全可能会把创作兴趣转移到企业的矛盾与斗争,企业的效益滑坡或利润增长等方面来;因而也完全可能会导致他写出一些头痛治头,脚痛治脚,非驴非马,似艺术却又与艺术无缘的小说来。
若如此,梁剑华的创作生命恐怕早已寿终正寝了。
当然,在《义康斋》这本集子里的另外两篇小说:《过客匆匆》与《故人旧事》,均是梁剑华描写他所熟悉的企业里的各色人物。但因为梁剑华把握了“东山镇文化”这个审视点,所以这些企业里的人物,也被他描写得像“东山镇”上的各种人物一样活灵活现。而不似我们常见到的一些表现企业的文学作品,表面上躯体丰满庞大,实际上只是一具概念的枯瘦的骨架所构成。
当然,我在为梁剑华的“东山镇文化”作着如上文字时,也并非是指我们的一些生活在国有大中型企业里的作家,便无法写出表现企业生活的优秀作品。不。我只是想说明,不同时期的企业,有不同时期的企业文化形态。即便在“文革”前的十几年,文学界不也出现过一批大家熟知的如胡万春、费文、唐克新等工人作家吗?他们不都曾是红极一时的擅长于写作“工业题材”的高手吗?尽管他们作品里描写的好人好事,劳动竞赛,忆苦思甜或政治运动令我们今天阅读起来会觉得有些好笑,有些不可思议。但我们无法否认,他们的作品恰恰表现了新中国实行计划经济之初,国有工业企业里已经诞生的一种很具特点的文化形态。
相反,我们的国有企业进入转型期之后,描写这方面生活的高手倒并不在文坛多见。这恐怕与转型期企业的文化形态尚未成熟有关。因为任何一种文化的形成,毕竟都有一个继承、批判、发展的过程。而梁剑华的聪明之处便在于他绕开了这个不成熟的过程,以免他自己在这个过程中写出几篇貌似小说的小说之后,便遭受与他同辈的那些工人作家一样被文学淘汰的命运。
记得几年前,我在为另一位朋友,也可称作“工人作家”的罗瑞民的小说集《帘卷西风》作序时,曾提出过这样一个观点,即“小说不仅是生活的写照,更应该是文化的反映”。这个观点虽不无偏颇,但我至今认为,这个观点尚能解释不少我们共同目睹的文学现象。
我们不必以《红楼梦》这样伟大的作品为例,我们只要还能够认同新时期文学涌现的一批优秀作品这个事实的话,我们便不难发现,我们其实都已接收了从这批作品中传递
出的一个经过放大的文化信号。便如同陆文夫作品中的苏州情结,王安忆作品中的“这个鬼团”情结,还有王蒙作品中的少年布尔什维克情结。
甚至连遭到我们今天舆论非议的卫慧、棉棉这类作家,尽管我们可以指责她们作品的放荡不羁,或指责她们作品的颓废下流,但我们也同样能从她们的作品中接收到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那就是“另类文化”。
至于“另类文化”的实质究竟是否放荡,是否下流,那是文化性质的落后与先进之比较,与我这篇短文的题旨无关。
因此,一个作家缺乏描写与他相伴的生活的能力,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永远不会与自己朝夕相伴的生活隔绝(只要这种生活不是传统文学理论界定的所谓工业题材或农业题材)。但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里寻不到文化这个支撑点,这种现象倒比比皆是。而大凡这类作品,其生命的短暂与飘摇,已成为今天文学发展的必然。
因此,我如今再搜索一下读罢梁剑华这本《义康斋》的记忆,觉得他笔下如方景白、吴区委、唐子成、驼背老五等很有神韵的人物的性格是否饱满,是否立体,已引不起我探究的兴趣;而梁剑华由“东山镇”形成的一种特有的文化的目光,使得他在这些人物身上所赋予的善良与美好、朴实与坚韧、智慧与幽默,则构成了我更加难以忘怀的印象。
这便如同汪曾祺老先生的小说。
有了高邮湖水的阵阵涟漪,有了高邮湖风的轻轻吹拂,还有着高邮湖畔的野鸭嘶鸣与稻谷灌浆,我们已无需去推敲汪老先生究意为他的家乡写下了一个个怎样的人物。仅凭籍他小说里那种恬淡而浓郁的氛围,温馨而饱经沧桑的叙述,我们便可以深刻地觉察到老先生正站于一个超拔的境界上,在对他所热爱的生活投以如何睿智并充满审美的目光了。
有些作家拼命要将自己的小说打扮成“文化小说”,但剥去其“文化”的外衣,里面几乎无剩任何内核。
还有些作家似乎在不经意地描写着经过他们心灵积淀的生活,但往往在这不经意之中,便展现出一种文化繁衍与持续的强大。
这两类作品迥异的生命力,恰恰为我们常被一个个口号或旋律折腾着的文学界,提供了颇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与文学规律。
当然,若要让我再做进一步比较的话,梁剑华“东山镇系列”的小说语言,与汪曾棋“高邮湖畔系列”的小说语言相比,尚存有一定的差距。汪老先生在总结他自己艺术创作经验时,曾提到过他对小说语言的要求是必须“滤尽火气”。何谓“火气”?我想,汪老先生无非是指与艺术无关的杂念或欲望。气神若定,语言方更有表现力。尤其是一位老作家以回忆的视角处理这类很具沧桑感的题材时,“滤尽火气”后的大彻大悟才更能令读者心旷神怡。而在梁剑华的《义康斋》这部小说集里,特别是那两篇抽写企业人物的《故人旧事》与《过客匆匆》里,其排比句的过多运用,还是使我们略有遗憾地看到了梁剑华先生由于长期从事企业的文化与宣传工作,为此,一种不成熟文化形态对他自己特有的文化底蕴已构成了不可避免的侵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感谢梁剑华先生,因为他这本《义康斋》毕竟给我带来了一次比较满足的文化享受。同时,我也衷心地祝愿他健康长寿。祝愿这位长辈在他的有生之年里,继续保持创作活力,为我们写出更多的脍炙人口的好作品。
责任编辑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