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巫
我梦见我在一间屋子里,和几个朋友商量去深山里宿营的计划。定下安排后朋友们一古脑离开了屋子,临走前叫我快些准备好去会合他们。
我随即走向屋门。在经过左手临街的窗户时,我发现你坐在窗下的床上,正在看着我,笑。
我惊喜交加地俯下身,向你问好。你用一种很奇特的眼光看着我,笑容意味深长。
我仔细地看看你,发现你穿着蓝色手术服,戴着透明橡胶手套,手里握着一把手术刀。
我坐到你身边,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对我说,咱们俩的心脏不是都有些毛病吗?我刚刚学会动一种手术,可以把我们俩一起治好。来,你躺下,我给你开刀。
我顺从地躺倒在床上。你既没有给我施麻药,也没有用任何其他器械,甚至连我的上衣也没有解开,只是对准我的心脏部位径直切了下去。
我痛得叫了起来。
你把手拿开,说,做好了。看,连血都没有。
我说,但是好痛啊。
你低下头看着我,说,对不起,太快了。
我开始哭起来。然后就醒了。
太快了,一切在刚刚开始时,就结束了。
你相信预感这种东西吗?我相信。我相信人对任何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有预感。因为我们的心智是自由自在的,可以沿着时间这个轴来去驰骋。只是我们的身体受到三维空间的约束,必须按部就班,一步一步地经历所有事情的开始、过程和结束。我们的身体生活在现在,但我们的心智却既可以跳回过去,又可以窥探未来。所以一切正在发生或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对于我们的心智来说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有预感。
比如说六月份第一个星期天,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第一次见到我的那一天。那天上午我要见的所有学生都来了,只有你缺席。两天前你打电话给我时说过你将从芝加哥途经你在印地安那的家,偕同你的父亲飞来纽约参加结业面试和毕业典礼。可是那天上午连从加州飞过来的毕业生都到齐了,惟独你姗姗来迟。那天中午我回家吃饭,下午回到办公室时,我的两个年轻小秘书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们找了我一中午。说你来了,她们拼命找我却找不到。
她们应该知道我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怎么那天竟就忘了。她们通知我任何一个学生到来时都不曾这样激动过,怎么竟对你例外?其实她们也从未见过你,就连向我汇报你的到达时,她们还未曾谋过你一面。你在外边的会客厅等着,大门口的秘书把你的到来通知给我的办公室,然后那两个女孩就激动起来,莫非她们有什么预感?
我在离开办公室,走向外边的会客厅时,心里也有一股预感的潮水在一波一波地涌上来。
你呢?你有预感吗?
再比如说六月底的那天夜里,我本应是睡着的,纽约的天气在那时还没热到让我睡不着。其实我确实是睡着了,但睡眠中不知不觉就抓起了手边的电话,在铃声刚刚响起时就抓了起来。在电话那一头听起来就好像铃还没响我就应了。马丁在芝加哥那边的声音显然吓了一跳。更让他吃惊的是我没有听到他说话就先开了口,“马丁,出什么事了?”
你看我这一系列动作,如果不是有一个叫预感的东西在指使着,怎么会完成的这么流畅准确?
八月中旬那天你穿好救生衣,将筏子放下水时,有没有什么预感呢?
格林威治村。
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但每一次来我都会转向迷路。曼哈顿岛上的其他街道大都横平竖直的,惟独到了这里就全曲里拐弯的了。当然这也是村子好玩儿的因素之一。设若纽约格林威治村里的街道全都棋盘似地好走,那这村子也会失去不少情趣。
这天晚上我带你来村里玩时也不例外,我又迷路了。其实这次倒全怪我,地铁少坐了一站,本应在西四街华盛顿广场下车,我不知怎地竟糊里糊涂地在西十四街提前下了车。其实西十四是格林威治村的最北头,按说我也没错到哪儿去。问题是我自己压根儿没搞清楚自己在哪儿,进了村子就转了向。只好沿街道斜插再斜插。
你说你从来没来过格林威治村。一年前你在纽约上城一家大医院里做内科实习生的三个月期间就没怎么有时间往下城跑过,更不用提来村里玩了。所以这次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两天也是你第一次有机会逛逛纽约。你说我对纽约比你熟悉,叫我带你去哪儿玩一晚上,于是我说那咱们就去格林威治村吧,找个小馆子撮上一顿,再找个酒吧听听爵士乐,或干脆就在街上走走,体味体味村里的气息,欣赏一下纽约晚间的热闹,不挺好吗?
你兴高采烈地来找我,还换了一身衣服,我也换了一身衣服,适合晚间在村里游荡的那种衣服,然后我们就出门上地铁了。你很兴奋,我也很兴奋,这兴奋是包含在一种不言而喻的共同理解中的,你看我的眼光闪闪烁烁,我觉得怪亲切怪舒坦的。
我们一路上都在说话,不停地说。因为这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惟一一个晚上,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们对对方在学校之外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我们似乎要把前半生没互相倾诉过的话一口气讲完。光顾了说话,光顾了端详你,我领错了路。
走出地铁时我碰了你一下提示你该往哪个方向走,你便获了什么批准似地拉着我的手不放了。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你的手指却有些凉。大概你也是太紧张了。
我们穿过几处幽静的街区,不由自主地向身旁房子的地下室窗口里瞟一瞟,看一看台阶上护栏边放的花。路口小店里摆的花中丁香开得最浓,香气混在空中,飘飘地钻进人的鼻孔。我们吸了这样的香气,不知不觉中便感到醉了似地,脚步也像是踩在很柔软的草地上,眼角总忽闪着迷迷离离的光。
一路上我们见到许多英俊健美的男人。他们中间时不时有人打量你一番,甚而走过之后还回头张望你。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便红了脸不去看他们,悄悄地向我叹口气说怎么不多些人看你。我笑着告诉你,他们看你,是因为你长得漂亮。在纽约,男人长得英俊与否,不在于女人对他的回头率有多高,而是有多少男人看他。因为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都集中在纽约,而纽约最好看的男人都集中在格林威治村,而格林威治村中最好看的男人都更喜欢好看的男人。所以你应该感到荣幸才对,若不是你长得出类拔萃,他们才不会看你呢!
你又叹了口气,说你在芝加哥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
你真的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一种叫天堂鸟的花么?
比利死了。
马丁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才说出这句话。我惊恐得发不出声音来。
比利死了。
马丁顿了一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天哪!我挤出两个字来,喉咙仿佛卡满了晒干的西红柿籽。在温热的纽约夏夜里,我开始浑身发冷。这么快?什么时候?怎样发生的?我想问但又不知马丁是否想说。
四个小时之前。晚饭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九点半时他站起来去厨房喝水,突然咳得不行。我去看他,他已经倒在水池边,满嘴是血。我以为又是药物反应,就叫了急救车送他去医院。一路上他都还清醒,但进了急诊室后就不省人事了。抢救了一个小时,然后……
马丁说到这里深叹了口气。我惊异他竟能如此
平静地叙述这样骇人的一个过程。他的话语十分完整,声音也很平缓,像是在他的律师事务所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一样。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我想说的许多话似乎都不合时宜,一时间竟找不出可应答的言辞来。
马丁似乎明白我的感觉,便又接着讲下去,尸验报告过两天才能出来,以确定最后死因,然后是葬礼。我得通知比利父母,他们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会不会来参加葬礼?还有死亡证书要办,他所有的证件、卡片什么的都要处理……
马丁你先休息会儿。我好像抓住了什么理由,打断他的话,我明天飞芝加哥帮你料理这些事。
这个……你来太麻烦了吧?
什么麻烦?你什么时候变得客气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了会减轻你不少负担。反正比利的葬礼我要参加,早点去无非多请几天假而已。你看你现在紧张得连悲痛都忘掉了似的。
我知道。马丁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能想,我现在不能想失去了比利对我意味着什么,虽然在今天晚上之前我一直都没断了想这个问题。我也不能想我自己,想我的今后,我知道我只要一开始想就什么都完了,但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为比利做。我是比利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我必须为他把后事料理好,完了以后才能想我自己。我现在不能想也不要想。
放下电话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是你值夜班,在急诊室轮班。比利的常规医院就是你正做首年住院医生的芝加哥西郊医院,那么你是否参与了比利的抢救呢?
我打电话到医院去,接线员传呼你,过了好久你才接上线来。你声音中充满疲惫。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把你从休息室中叫醒的,便立刻向你道歉。
你说没关系,其实刚躺下,还没睡着。
我说我明天去芝加哥,晚上到。
你一下子全醒了,高兴得叫起来。
我说我可不是去玩儿,而是为一个朋友办丧事,他刚刚死掉。
哦,你说,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但能见到你真叫我开心!我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呢!
怎么会呢。我说,怎么会呢?你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呵呵笑着,我也开始有些兴奋了。我想告诉你这个朋友刚刚在你们医院死去,死在急诊室。我很想问你是否知道这件事,是否参与了抢救?但我没有说。我不想在电话上和你聊这样的事。我也不想再听一遍比利死去时的情景,尤其是从一位医生口中,那更加残忍。
当然我后来还是听说了全部。
直到今天我有时仍会听到“蓝色信号”的鸣叫,看到你优雅的躯体裹在一身浅蓝色裤褂里,戴着浅蓝色帽子,浅蓝色口罩,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般,站到比利床边的脚杌上,以手交覆在比利胸口上,有节奏地向下按压着。一位护士将氧气面罩盖在比利青紫的口鼻上,另一位护士在你的指令下将几种液体注射到比利的静脉中。你的同事,另一位值班大夫在几分钟内安排好了心脏起博器。你双手擎过两极,等到你的同事说“好了!”你将两极按到比利胸上,比利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跳了一下。心动观测屏幕上他的心跳仍是一条直线。加强电流。再一下,比利又跳了一次。直线。再加强电流,再一下,仍为直线。你两条浓眉拧到了一起,额上沁出细小的汗珠。
你走出急诊室时,眼中写满了失望和沮丧。马丁看到你就明白了一切。你对他说很抱歉,他摇了摇手,示意你不用再说下去,然后默默地跟随着你走进急诊室,站到比利床边,出神地端详着比利完全失去血色的脸。
你和你的护士们靠墙站着,等着马丁,你们谁都不想说话,谁都不想动一动。好像希望时间停滞下来,好让你们永远不必去处理比利的遗体,好让马丁就那么站在那里,端详着比利。
那一夜出奇地宁静。直到天亮也没有第二辆急救车来,你也就一夜没再抢救第二个人。那是你做住院医以来值的最清闲的一个班,也是最漫长最沉重的一个班。
我希望死去的是我,而不是他。马丁反复地说这句话,本来应该是我的。
就在我们终于走完格林威治村最不热闹的一段路,遥望前边热闹处的灯光时,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只好放弃原来的计划,就近钻进一家小饭馆避雨兼吃晚饭。
这家馆子很小很拥挤。我们刚进去时没有空位,就站在进口处等着。招待一律是女人,短发短衫短裤,精神利落。我看了她们一会儿,转身悄悄对你说了一句话。你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年轻俊美的女招待,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对男人不感兴趣的女人。
饭馆里放着流行音乐,我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晃悠着。你站在我身后,伸过双手扶住我的腰,你的指尖触到我时,一股滚烫的液体从我腰际处奔腾而起,流遍我的全身。我的肌肤被这股热流激荡得柔软起来,细胞与细胞之间似乎要支离分解出去。我向后倾斜,半倚在你胸前,你的手温热地抚摸着我的腰和背。我甚至希望饭馆里的人慢些吃完饭,这样我们就可以长久地以这种姿势站在这里。
我们的座位是L型半开包厢式的,靠在一个角落里,正合我俩的心意。晚饭吃了什么我已全部忘记,我们只是不停地说话。我向你讲起中国的医学,讲中国的老中医给人看病时不先听主诉,而是先号脉,由他告诉你哪儿有毛病。他若说对了是本份,若说不对则是无能,趁早别叫他给你看了,免得耽误你。你觉得这很新鲜有趣,就问我能不能给你号号脉。我其实从来没有摸过任何人的脉,但为了好玩儿,便煞有介事地将手指搭到你的手腕上。过了几秒钟我问你是不是得过心脏病,你说是的。我说你的脉和我的一模一样:心律不齐,兼有爆破音,所以我才摸得出来。你说你小时候得过风湿病。现在你的二尖瓣不合并。我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毛病。
然后你说这是西医式的号脉呀,这样的号脉我也会。我说中医号脉的术语太难翻译,我说了你也不懂,阴阳虚实之类的概念对一个没学过中文的人来说毫无意义,还是别细追究了,跟我多讲点儿你的故事吧。
你问我是不是认识很多会讲中国话的美国人。我说是啊,我的朋友们,无论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或者法国人澳大利亚人,大多数都会讲中国话。说实在的,你还是我约会过的人中,惟一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呢。
你很好奇,问我天下真有这么多人会讲这种很难学的语言。我说是啊,其实中文并不难学,比起医学来差不到哪儿去,都是要记性好又掌握灵活。其实我在芝加哥就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中国话讲得好着呢。你问我可不可以介绍你认识这个朋友,因为你刚刚在那儿安身,社交圈子很小,很想结交一些新朋友。我说没问题。
不知我们在那个饭馆里坐了多久,看表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我问你想做什么?我说你想做什么就告诉我,说心里话。
你笑着,盯着我的眼睛,嘴里缓缓说道,我的心里话是,我想跟你回家,和你做爱。
外边的雨早就停了,湿漉漉的街面被路灯照得晶晶闪闪,你拉着我的手走到路口去叫出租车。被夏雨洗过一场的格林威治村散发出一种滋润的、鲜活的、清香的气息。街道上人来人往,马路上车过车行,这个钟点的村子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你拉着我,站在路沿上,等出租车。突然间你将
我拥到你的怀里,俯下头来吻我,你的唇温暖柔软,你的舌滑润坚实。我身后的马路上向下城驶去的车辆疾速而过,掀动的空气掠过我的背,头上路灯黄灿灿地照耀着我们。
你俯在我五楼的窗口向外探着身子看楼下的花园,花园里被一层的主人种得满满的,中央花即是绿草围出来的由玫瑰花组成的三个粉色三角形。你问我他为什么堆粉色三角,我说那是他性倾向的象征。你看着那三堆玫瑰花,轻轻地说,我不明白他们。
我的日式床垫上三只小木碗里各燃着一支粗壮的红蜡烛。我俩的影子很夸张地印在墙上,并随着烛光的摇曳而颤动着。烛光照见我跪坐在床边,衬衫被你从肩上剥落,照见你对我从头顶到脚心的爱抚,照见我们两人的身子反反复复地合到一起。我的床单被浸得湿漉漉的,我的屋中有水汽一般的雾蔓延开来。你的强健一遍又一遍地将我推至快乐的顶峰,你的欢乐也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我的全身。
天亮时蜡烛燃尽了,剩下三小碗红颜色的烛泪。我们肢体交叉在一起疲倦地躺着,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纽约清晨街头的车辆。偶尔有汽车防盗警笛乱响一气,偶尔也有警车尖啸着驶过,而后一切归于宁静。
第一辆穿过林肯隧道的巨型卡车轰隆隆震动过我窗口时,你起身去洗澡。我摊开四肢趴在床上,枕巾上有你的气味,我扇动着鼻孔缓缓嗅着,试图分析出并记住这种气味的分子合成。
穿戴整齐后你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我,问我可有机会去芝加哥。我说也许吧。你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你是否在期待我起来向你告别,但我没有动。我不想让你或我自己感到过于留恋或伤感,你看了我一会儿说,那好,我走了。
我说,多保重,再见。
为什么我以为是结束的时候,事情却才刚刚开始。
比利下葬那天是芝加哥九五年最热的一天。小小的教堂里只有两只大风扇,没有空调。我裹在黑色衣裙里感到要被热化了。所有的来宾都汗水淋淋。我陪马丁坐在前排,牧师在台上念念有词时我向后望了一眼,只看到满眼的黑色,所有的人都在左胸前挂着条打了一个弯的红绸带,像是一束束小火苗,在黑色的画布上闪烁跳跃着。
只有两个人没有挂这红绸带,他们是比利的父母。比利的父亲年过六旬,头发已经全自。他身材高大瘦削,坐在小教堂的椅子上腰挺得直直的。葬礼仪式自始至终他都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闭着,高耸的鼻尖上挂着一滴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汗。比利的母亲刚刚步入花甲,银灰色的头发被卷成最保守的式样,使得她的脸看起来比她的头发年轻许多。比利长得像他的母亲,这一点我早在比利的相册里有过印象。老太太年轻时非常漂亮,眉宇间含有一种美国淑女不常见的端庄和典雅。这种优雅一直被她保持到了晚年。她现在穿着一件黑色长裙,瘦弱的身躯蜷缩在长椅中,一只手被紧紧握在她丈夫的手中。
这个娇小文静老太太,昨天曾经像一只发了狂的母豹一样向她的丈夫怒吼过:比利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懂吗?你是他的父亲!你忘了吗?他是我心上的肉!过去十一年间,你连句话都不让我和他说,信也不让写,生日卡、圣诞卡也不让寄。儿子于你早就像是死掉了一样!可他现在真的已经死了,你竟然还不许我去看!我不管他生前做的是对还是错,我也不管上帝会怎样惩罚我,我要去他的住处看看!我要!
我和马丁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比利母亲拎起她的小手提包,我们命令道,带我去看比利的房间。我俩才如梦初醒,一左一右搀着老太太离开了他们老夫妇俩下榻的饭店。
再往前一天,因着比利父母要来芝加哥,马丁说要请二老来他和比利的家里做客,我俩曾上上下下忙了半天收拾他们的公寓,将一切可能引起敏感的物品,照片、海报、画报、杂志、报纸等等全部收藏起来。比利的大幅裸照被摘下来。换上衣冠整齐的微笑照。肌肉发达的模特们被请下来,换上风景优美的挂历。咖啡桌上冯·格莱顿的阿拉伯美少年影集、芬兰之汤姆的画册、波依德·麦克唐纳的小说等等全部撤走。换上我以前送给他俩的中国工艺美术画册和几本装潢精美的菜谱。然而,这一切精心的设计在比利父母抵达芝加哥奥海尔机场时就被击得粉碎。
比利认识马丁之前,他的父亲就已同他断绝关系。这十来年间,比利和家中的联络,全靠他在加州的一个姐姐。比利其实很少与家里联系,怕给母亲增加精神负担,惹来麻烦。姐姐的作用也就是将双方的情况向对方通报一下。尽管她恼怒父亲的无知与绝情,在扭转父子关系方面却爱莫能助。三年前,比利验血查出病毒阳性,也是通过姐姐告之父母的。比利去世时,正值姐姐在加州临盆,马丁决定自己通知比利父母。
电话是比利父亲接的,他沉默地听完马丁的叙述,问了马丁的电话号码,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们,我和比利母亲决定下来之后,会通知你的。
第二天,马丁接到比利姐姐的电话,说她的父亲托她转告马丁,老两口将不日飞抵芝加哥料理比利后事,问马丁能否安排人去机场接他们。比利的姐姐在电话里时而泣不成声,时而咬牙切齿。她告诉马丁,这都是因为她产后身体虚弱,无法离开加州来回奔波,兼之她母亲坚决要求去芝加哥,她父亲才同意的。但比利父亲还是运用了手段让马丁感到了他的轻蔑,姐姐说,马丁我太悲伤了,连同父亲争吵的心绪都没有了,只能随老头儿去吧,马丁,我们家实在对你不起啊!
马丁说这没什么,我早料到的,生气也没用,只要能把比利的后事办好,我不在乎你父亲的态度。也许他了解了比利生前的环境和状况后,会缓和下来。再说佳黛已经从纽约飞来了,她可以帮我起到一些调解作用呢。
比利姐姐让我接了电话,哭了一阵儿,痛斥了她父亲一阵儿,又谢了我好大一阵儿。我安慰她,叫她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在奥海尔机场,比利的父亲手里拿着行李,对我和马丁点了点头,算是见面礼。比利的母亲倒和我们握了手。马丁明知会被拒绝,还是请他俩到自己家里下榻。比利的父亲说他们已经安排好在雪莱登饭店住宿,不必劳烦马丁了。老头子很少与马丁讲话,只在必要时才简单说几个字。余下的交流便通过我,尽管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问他们是否愿意将比利的遗体运回他的故乡安葬?他们说不必了,就地在芝加哥葬了罢。比利的父亲在马丁去取汽车时对我说,堪萨斯家乡小镇地方太小,运回时难免被邻居们得知比利殁于何疫,消息传开,镇上居民也许会群体反对比利遗骨返乡,甚而将比利父母全家驱除出小镇。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比利的母亲看到我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对我解释道,你在大城市住惯了,不知道我们那样的小地方有多保守。他爸爸不是在耸人听闻,类似的事情在我们邻镇发生过,我们很怕的。再说,比利的母亲犹豫着,吞吞吐吐地,看了又看她的丈夫,再说,我们觉得,我觉得,总得跟马丁商量一下吧?
这个不是我们的主要考虑,比利的父亲打断她的话。我们这样的清白人家,在主面前,容不得孽事,在社区里,丢不起人啊!
在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老两口坐在后排,马丁
默默地开着车,我坐在他身边,看着窗外,想着比利。他告诉过我,在离开家之前,他曾经是很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家乡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严格遵循《圣经》遵循上帝,任何越轨之举都会遭到全体居民一致谴责。而离开了这样的环境后,比利很快就懂得了这世上还有不依附上帝而存在的活法,懂得了他自己是怎么回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尽情享受,无所不尽其极,也许就是这么染的病。
在雪莱登饭店安顿好后,马丁再次邀请他们至少去看看比利生前的住处。比利父亲当即回答算了吧,他们累了,晚上还要守灵,现在不想动,而后我们即刻被比利母亲火山样的爆发镇呆了。
你说你总是在琢磨,人在生命结束前最后一刻。都会想些什么呢?
比利葬礼那天晚上你很晚才从医院回来。你把在医院里穿的浅蓝色裤褂穿回了家。你说下班时你连换衣服的心情和力气都没有了,你只是机械地把车开回到住处,进门后就倒在床上。过了一会儿你起身试图把鞋袜脱下来,却发现你的脚已经肿得让一件本来很容易的事情变得很难。你在医院里已经工作了两个正常班加一个夜班,整整三十六个小时。你说你今天白天根本没有坐下来过,连午饭都是在休息室里咬一口三明治,嘴里嚼着去干活儿,然后回到休息室再咬第二口,然后再出去干活儿。这一天是芝加哥今年最热的一天,这一天也是你们医院最忙的一天。这天无数急诊病人被送来,大多是中暑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并发症。这一天你目击了近十位病人的死亡,基本上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蹲在床边,帮你把鞋子拽下来,再一点一点地把袜子揭下来。你半卧在床上,叫我靠在你身边,你的手抚着我的脸,你的眼睛凝神地端详着我。你对我说,你来芝加哥都三天了,我这才是第二次见到你,过两天你又要离开我回纽约,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让我好好地看看你,记住你的模样。
我握着你的另一只手,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给你寄一大堆照片来,各种远近各种姿势的都有,保证你忘不了我的模样。
你吻了一下我的手说,还是别寄的好,我不愿意想你想得太苦,总是去看照片,但又不能触摸到真人,那样我会变傻的。我喜欢在心里想你,想你在纽约很漂亮的样子,很自在地生活着,每天都有很多人像我一样,被你迷住呢。
我慢慢地帮你解着衣扣,不知怎样回答你。你接着说,明天我不工作了,陪你玩一天。我哇一声叫出来,大喜过望,问你怎么可以这么幸福,居然有运气放一天假。
你说,我和一个同事做了一项交易,他替我值明天的班,我替他值一个周末的班,他很乐意的,因为没人愿意值周末的班。你在芝加哥总共不到一星期,我每天都早出晚归,还要值夜班,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和你好好呆在一起,这让我很不高兴,你肯定也不高兴,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么个办法,好歹可以和你有一整天相处的时光。
我吻吻你说,谢谢你。你顺势将我搂进你的怀中,很轻很轻地抚着我的手臂。我趴在你的胸上,听着你的心跳。其实我来之前早想到过你做第一年住院医,根本不会有什么闲暇时间。但现在你居然特地找到一整天的时间来陪我,很令我感动。
你问我今天的葬礼怎么样?我说一切进行得都挺顺利,来了二十几个人,有六七个朋友上台讲了话,有人念了诗,马丁致的悼词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只可惜比利的父母没有上去说什么。不过他们能来,坐在那里听比利的朋友们说一些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会听到的言语,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葬礼后的聚会他们没能加,回旅店休息了。他们明天回堪萨斯,我得一早去机场送他们。
你问我从机场回来后有什么计划。我说还得陪陪马丁,不过那用不了一整天。我后天就走了,总得再和马丁交代一下,看看还有什么要我做的。白天我们跟马丁做些事情,晚上我俩可以单独在一起。我想马丁肯定累坏了,他这几天睡得很少,昨夜又守了一夜的灵,今天葬礼结束后我送他回家,他也是一进家门就躺倒了,等他睡着了我就可以回你这儿来了。
你问我马丁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有学问又很善良,你会喜欢他的。你说你不认识像马丁这样的人,我说你周围肯定有很多,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问我怎么认识马丁的,我说那是很久以前,马丁在中国一所大学做访同学者的时候,我在那里念书,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马丁曾担保过他的很多中国朋友到美国来,并给予这些朋友经济上和精神上极大的帮助。你说听上去马丁是个非常好的人,我说是啊,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也很痴情,他明知比利的健康是怎么回事,还是跟他合买了房子,就好像他俩在一起还有过不完的日子似地。他对比利无微不至地照顾,使比利的身体状况一直比较稳定。谁料到比利竟就这么快走掉了,我真不敢想象马丁的悲痛该有多大。
你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她突然从我身边消失掉,永远不再回来,我还要亲手掩埋她的遗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儿?我想我会痛疯掉的。
然后你欠起身,迫切地盯住我的眼睛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你的飞机晚点,我简直急坏了,生怕出什么意外。机场播音员说因为密执安湖上空闪电过频,飞机必须绕行威斯康星,我担心极了,也害怕极了。真的,是害怕,我这辈子都没像那天那么害怕过。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将你额前垂下来的一绺头发轻轻放回去,喃喃地说,小傻瓜,别替我担心,我的命大着呢!
你搂着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的神经仍被这些天繁忙的日程绷得紧紧的,想了很多事。想起那天我的航班晚点三个小时,半夜才降落在奥海尔。在接机口见到等得心焦的你,你扑上前来搂住我,搂得紧紧的,我的鼻子挤贴着你的前襟,差点儿窒息过去。搂够了我以后你低下头来吻我,嘴里喃喃着,谢天谢地,你可到了,我都急死了!我当时觉得有点好笑,觉得你有点虚张声势。不过你这么为我着急,还是让我感到很温暖。
当天夜里我们做了很久很久的爱。你激情如火,将我身上每一根细小的神经、每一粒细胞都点燃了,并和你一起熊熊燃烧。我小小的身体在你强健的爱抚之下,感到快要化成浓烈的巧克力汁,涂遍你的肌肤。你仿佛要把我融化进你自己,渗透进你躯体至深之处,与你合为一体。
夜将尽时我们准备睡觉。你问我平时睡在哪一边,我说睡在右边,因为睡左边对我的心脏不利,这时我突然想起你也有和我一样的毛病,肯定也要睡在右边,不然你不会想到问这个问题。我问你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说是的,还从来没有人在你的右首睡过觉。但你记起了我的心脏问题,所以才问的。我说我也从未让别人在我的右首睡过,不过这回可以破例。你说不,你是我的客人,我特别的客人,你只在我这里睡几天,我一定要把右首让给你。
我无法向任何心脏健全的人解释清楚你这一举动的意义。
现在,我在你的怀里,躺在你的右首。你疲筋力尽之际仍没忘记把右边让给我。
有一次,在电话上聊天时,你对我说,三年级在
妇产科实习时,你曾在一周内接生了二十六个婴儿。
我们领着比利的母亲来到马丁和比利共同购置的公寓。它座落在密执安湖边芝加哥最豪华的公寓群中一座楼的十八层,由三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大会客厅、一间厨房和两间浴室组成。从门口到会客厅的夹道和会客厅与主卧房之间的通道墙上嵌着镶金落地镜。一间卧室和整个会客厅的长窗面对着烟波浩淼的密执安湖,另一间卧室则俯瞰着整个芝加哥城,入夜时芝加哥的万家灯火和公路上的车灯构成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灯景图。
马丁是律师,比利生前是室内装潢设计师,两人收入颇丰。马丁酷爱中国古典工艺,原先他在纽约工作居住时就攒下不少从各种古董店和工艺品店买来的瓶瓶罐罐杯盘碗碟,买下这所公寓后又托我帮他从中国运来一些仿古家具和纯毛织毯。比利充分发挥自己的专业和知识技巧,精心设计,巧妙搭配,使得这所公寓既含有东方艺术的古色古香和新鲜奇趣,又带有西方装潢的典雅端庄和实用方便。
马丁领着比利的母亲仔仔细细地参观了整所公寓,包括厨房的柜橱和浴室,他不厌其烦地向老人家介绍着比利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比如比利惯用什么牌子的香波、肥皂、古龙和刮脸刀,比利早饭爱吃哪一种cereal,比利喜欢穿哪家设计师的衬衫、领带和西服、又爱去哪个店买便装,等等。
最后我们三人坐在客厅里,啜着冰茶,伴着空调机低沉的蜂鸣,翻看马丁和比利的影集。过去十一年间,比利从未回过家,也未向家里寄过照片,比利的母亲已有十一年没有见过她的儿子了。而这十一年间,比利的生活起过无数或大或小的变化。概括地说来,念完大学后他曾在旧金山住了两年,然后又随职业搬到芝加哥,五年前去纽约玩儿时偶然相识了马丁。许是缘分所致,马丁竟就神魂颠倒地辞去了纽约的工作,毅然决然地追随比利来到芝加哥,其问那感天动地的痴情故事容我另行撰文叙述。我则是在又一年之后去芝加哥探望马丁时才第一次见到比利的,虽然在此之前曾和他在电话上聊过很多次。比利知道自己容貌出众,酷爱照相,他的照片极多,装满了六大本影集,倒起了详细纪录他这些年精神面貌和生活环境的变化这一作用。我几乎是逐张照片地给比利的母亲讲解着,她也每一张照片都看得很仔细,似乎要从这些静止的影像中捕捉出比利活着的时候在不同场合中的言谈举止和思想活动。有几张比利搂着我对着镜头灿烂微笑的照片,老太太端详了很久,尤其一张我们有一次在比利和马丁家里做饭的留影,我端着盘子,比利系着围裙,举着炒勺,姿势夸张地在吻我。大概老人家在想像假若比利给她娶来这个儿媳妇,该是什么样子吧。
马丁陪着我们看了一会儿照片,又跑到他的卧室去翻腾什么东西。待到我们照片看的差不多时,他抱着一只大织锦盒子出来了。他在把锦盒交给比利母亲时显得有些迟疑。
我想比利想让你拥有这个盒子的。他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比利的母亲伸手要接过那个盒子,但马丁没有马上给她,他又补上一句,这里边东西比较杂,你拿回去慢慢看吧。
我认识那个盒子,那是我有一年圣诞节送给他俩一对祭红瓶子的包装锦盒。比利不像马丁那样懂中国陶瓷,对样式无华的祭红瓶子不甚感兴趣,倒是捧着那只锦盒子赞赏了半天,然后像个小孩子似地问马丁他可不可以要那只盒子。我和马丁都开怀大笑,我给比利讲了中国成语中“买椟还珠”的典故。比利眨着他那双清湛湛的蓝眼睛说,珠子的价值不是在欣赏者的态度中吗?不懂珠子的人买也是糟践,但盒子被欣赏,花多大价钱在买主心中都值哦。
这只盒子被比利来用来装他母亲给他的信件和卡片,还有一些小礼物。比利母亲的手很巧,手工绣绘一些小碗垫小花边什么的悄悄托比利姐姐转交给他。比利舍不得用,就都攒在这只宝盒里。
离开马丁和比利公寓之前,比利的母亲握着马丁的手,握了好久,在身材高大的马丁面前,她显得十分弱小。她盯着马丁衬衫上的一只扣子,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马丁,我,要感谢你,这些年来,照顾比利,我的儿子。比利过得很幸福,这我刚才看到了。我以前不知道,因为,你知道,我已经有十一年没有见过比利了。我很后悔,但是比利很幸福,这对我又是个安慰,我要感谢你。
我站在一边看着马丁,感觉到他体内有一块什么东西在以飞快的速度沉下去,落到他的脚后飞进开来。他握着比利母亲的手,以一种几乎辨不出声调的平静语气说,非常感谢你来看我们的公寓,我肯定比利会很高兴你的光临。你的欣慰对我们来说也是莫大的宽慰。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我爱比利,一如你爱他。
我叫马丁留在公寓里,自己开车将比利母亲送回雪莱登饭店。一路上老太太紧紧地抱着那只锦盒,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前一个空洞的点,没有说一句话。
在回马丁家的路上,我拐到一家花店里,买了两只天堂鸟。比利和马丁成为固定恋人的第一个情人节,我托全美花网给他们送去含有天堂鸟的一束鲜花,比利竟就迷恋上了这种奇特的植物。他的壁炉台上常年供着一对天堂鸟,每两星期换一次。我记得刚刚在马丁客厅看到的一对天堂鸟已经快枯萎了,我想马丁也许顾不上换他们,就去买了一对。
进门时我发现马丁深陷在客厅的沙发里,紧锁眉头,闭着眼睛。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睁开眼睛,嘴角牵动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当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中的天堂鸟上时,他全身便凝固住了。接着,他钢灰色的眼睛里汪起了波纹荡漾的泪水。再接着,这泪水大滴大滴地流出他的眼眶,顺着他的鼻侧,淌过他的嘴角,落到他的前胸衬衫上,没过多久,他便泣不成声了。
从比利过世到现在整整三天,这三天之内没有落一滴眼泪的马丁,终于大哭起来了。我如释重负。
我想失去心爱之人的第一个感觉不是悲痛,而是震惊,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震惊。
你到马丁家后一眼就被壁炉台上那两只天堂鸟吸引住了,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性感的花。
天堂鸟是一根健壮碧绿的长茎顶上斜托着一片同样健壮碧绿的尖叶子,叶边泛出红色,叶中裹着花,花则夺叶而出,分几层一一独立展开。先是两片橘红色细长保护瓣,拥着两片紫色花瓣,最里边是片淡绿色娇嫩的花心,椭圆型向内倾的蕊瓣汇合成一根细极脆极的蕊茎,优雅地挺拔着。十分鲜明的造型,包含了几种截然不同互不相关的颜色,给人一种神秘感。花儿绽放时,看上去像是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浑身披满绚丽的羽毛。整朵植物散发出一种情欲,一种让人酥软令人陶醉叫人飘飘欲仙的情欲。
马丁听到你的话后挑挑眉毛,长嗯了一声,说,比利第一次见到天堂鸟,也是这么惊呼的。
你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看看我,又看看马丁,仿佛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和马丁看到你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坐下来后,我和马丁谈一些文件的处理,你在一边打量房间。你听着我俩的话,渐渐平息下来。然后马丁开始问你一些医疗上的常识问题,你给他细细讲了许多。我知道这是
马丁在试图消除你的陌生感,他服侍比利这么多日子,比他所问深得多的知识他都具备。你谈起和自己专业有关的话题,如鱼得水,果然过不多久,你完全放松下来。谈完医学,你俩又扯起其他共同感兴趣的题目。待到我起身去厨房弄午饭,你跟马丁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了。
后来马丁到厨房里拿葡萄酒,低声对我说,他的眼睛好漂亮!我认出他来的原因就是他的那双眼睛。我想起来比利死的那晚,你戴着口罩,能让马丁见到的就是你的眼睛。我对马丁做个鬼脸说,我早知道了,这还用你告诉我吗?
后来你到厨房来找我,从我背后伸过手臂来圈住我,低下头吻我的脖子,低声对我说,马丁很有意思,我喜欢他。我笑笑,没说什么。
那天下午我们三人喝了很多葡萄酒,吃了很多奶酪、酱牛肉和面包,讲了很多话。快四点时,你建议我们一起去看场电影,马丁说他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他明天就要上班了,耽误了这么多天的工作,肯定够他忙一阵的,这个周末怕是也要陪进去了。他叫我俩去,还拿出报纸来翻了一遍,查看哪家影院几点上映哪部电影。他极力向我们推荐王维恩导演的《烟》,说是在纽约布鲁克林拍的外景,讲的就是纽约发生的故事,又都是名演员出演,很值得一看。我在纽约已经看过了,但还想再看一遍,便撺掇你跟我一起去。你问我们这电影和中国有关么?我和马丁笑起来,说也就是导演是华裔美国人,可故事却是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纽约人的故事,拍得很有水平,称得上是今年我们看过的最好的一部电影。
去之前我跟马丁道别,他把我搂在怀里很久很久,我们谁也没说话。然后我抚着马丁的脸说,马丁你知道你可以随时随地给我打电话,你知道你跟我说什么都行,你听见没有?
马丁说我当然知道,谢谢你。
你和马丁握握手,互约今后保持联系,时常聚聚什么的。
我们赶上了四点十分的电影。两个小时几拨人物先是独立后又相互关联的悲欢离合你看得兴致勃勃,十分投入,并时不时地把我的手握到你的手中,轻轻地抚摸我的手指。散场时你对我说太棒了,又说谢谢你,若不是你来,我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么棒的电影。
走出电影院,日已偏西。你沿着密执安湖畔开着车。我本以为我们要回家的,但你提前驶离了高速公路,将车开到了一个满眼葱茏的去处。下得车来,我发现这是一座很大的公园,园内种满了树木花草,树木花草包围着几块碧绿的草坪。公园的一边是一条人工小河,河内引来密执安湖水,水中有各种颜色的鱼儿游来游去。隔着小河是湖畔的高速公路,公路另一边是浩荡的密执安湖。公园里有零零落落的人群,大多是父母带着未成年的子女来野炊。我们路过的一些大型铁制垃圾筒里有的还因装了烤肉的剩余燃料而冒着轻烟。
你拉着我的手,沿着小河散了一会儿步。我们在河边草坪上发现一块平滑的石头,你把我抱起来,让我站到石块上,这样我俩就一般高了,甚至我还比你高出一点。你半仰着头,双手抚着我的腰,开始轻轻地吻我。你温热的唇不断地触到我的唇上,你柔和的舌尖反复地滋润着我。你似乎在品味着我的肌肤,又好像是要将我体内的某些精髓吮吸进你自己,并在同时将你内心深处的秘密置放进我,交给我来保存。你身后的小河波光粼粼,映照着高速公路上黄橙橙的路灯;小河边的高速公路上车灯闪闪,各种车辆往来穿梭;高速公路边的密执安湖碧波万顷,水天一色;湖上的天空中落日将云彩涂抹出瑰丽的晚霞,如一束一束的火苗燃烧在清冷的玉石上。
我们就站在那里,吻着,延绵热烈经久不息,柔情似水如醉如痴。我们就站在那里,吻着,直到晚霞褪尽秀色,夕阳沉人地平线,夜幕浓浓酽酽地降下来
你告诉我,这一切都刚刚开始。
你说你申请好来纽约做第二年的住院医,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而不必飞来飞去了,或许我们还可以住在一起,分租一套公寓,既方便又省钱。你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会给这将来的计划添一些你最新想出来的细节,到最后,我们甚至连窗户上挂什么颜色的窗帘,地板上摆几块草垫子都设想好了。就这样我们每天在电话上见面,过了一个月。
当时觉得那一个月过得真慢,每天都那么漫长,再次见到你的日子那么遥遥无期。现在想起来却感到那一个月太短太短了,为什么没有多给你打几次电话?为什么每次没有多跟你说一会儿话?那次去芝加哥为什么没有多住几天?为什么没有干脆辞了纽约的职务,索性留在芝加哥?
最重要的是,那天你跟我提起约了马丁第二天去放筏,我放下电话后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厉害,眼前一片昏暗,赶紧躺下来呆了一会儿才好。当时我还以为是我身体的毛病,现在看来那分明是我的预感在作祟,为什么没有马上打电话告诉你?当然这并不会改变你的计划,但至少你会更加小心啊!
现在我每天都在设想着好几种不同的结局,每天都在想像着好几个假如……的答案,每一个设想都会避免八月中旬那天发生的事情,而使一切都归于正常。我每天都让自己沉浸在这个游戏里,绕来绕去,直至精疲力竭,心如刀绞,几近疯掉。
但是我也明白,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虽然最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马丁告诉我的消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你不存在了这样一种情况,我总认为那是一种不可能发生的状态。我缠着马丁,叫他一遍一遍地向我复述那天你们一起去白浪放筏的详细经过,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复述你们在一处湍流触礁翻船后的情景,然后问一大堆很外行的问题,好确认你当时确实是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我希望死去的是我,而不是他。马丁反复地说这句话,本来应该是我的。
因为在筏子失控前一刹那,你横过桨拼死命支住湍流中的那块巨型岩石,以免筏子直接冲向礁石把坐在你前边的马丁撞成粉身碎骨。筏子是在打了一个转儿之后才翻的,所有的人都落了水,然而所有的人都是落在水流里,靠水性和救生衣,还有教练的指令,都游回了筏子。这样的翻船其实很常见,一般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这一次很不幸,你被死死卡在岩缝里,任何救生衣任何放筏专家都救不了你的命。你的同伙们跳上岩石,把你的救生衣用刀剖开,把你剥离岩缝,拖上筏子,但你已经停止了呼吸。
后来尸验报告还指出,你的心脏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你,也就是说,即使你没被卡在岩缝里,也不太有可能活下来。
也就是说,我们命中注定不会再在一起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格林威治村路过一家果蔬店,门外围着店身摆着上百种鲜花,屋檐下的灯光照射在花上,被夜色衬托得格外鲜亮。有一只花桶里插满了怒放的天堂鸟,在百花丛中显得尤为耀眼。
我站在那里,凝望着那一束天堂鸟,想起六月份第一个星期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下午。
我从办公室来到会客厅,你看到有人进来,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把手伸过去,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和身份。你原本毕恭毕敬的笑容刹那间凝在了脸上,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表情会有那么急剧的变化,你当时吃惊的模样让我终身难忘。
握过手后,我和你谈了毕业后申请做住院医,申请各州执照等等事项,然后我又去照应其他学生,从始至终,我都能感觉到你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我,而当我去看你时,你却又害羞似地转移视线,脸红起来。
后来你对我说,你一直以为我是个生着花白头发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虽然我在电话上的嗓音并不老。你说你万没有想到你的教务长会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说我那天穿的短裙子好看极了,你说我长了一双你见到过的最迷人最性感的腿,你说我应该每天都穿这样的短裙子,你说你对我一见倾心,你说你当天晚上就做梦看见了我……
我已经扔掉了我所有的长裙,我每天都穿着短裙子,虽然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腿真有那么好看。但是你还会看得见我吗?
我经常会看到你,着一袭黑色长袍,戴一顶黑色方帽,作为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在联合国大楼会议厅里,站在讲台上,带领全体毕业生宣读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应尊师为父母,与其同甘苦,通有无……将按自己的能力与判断,救助病人,绝不损之害之。有人求助,凡人人家,均以治病,绝不做任何不当与有损之事。行医处世,所见所闻,永当保密,绝不泄漏。我若坚守誓言,将使我的名声永著,事业昌盛;如有背信,必得其反。”
你在台上的神情特别庄重,特别认真,你的周身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气息。我的两个女秘书在台下看呆了,伏在我的耳边不停地低语,“他好漂亮!好英俊!哇噢!真不得了!真不得了!”
我站在台下,凝神望着你,心里默默地决定了要采取一项冒险举动:答应你同过我好几遍的事,晚上跟你出去。
因为我相信预感。
因为我还相信一见钟情。
但我却怎会料到?怎会料到?!怎会料到啊!!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天上
人间
梦里。
责任编辑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