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雪松
一
李西岳的《农民父亲》(见《清明》1999.4)荣获《小说选刊》百花奖的消息,并没使我有特别的惊喜,我以为那是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黄山被列为世界历史文化遗产,但我还是为《农民父亲》高兴,因为她是现实主义的一种胜利。
记得最初我在阅览室打开新到的第四期《清明》,看到《农民父亲》的标题时,心里并不特别在意。小说的开头写得很淡,几乎没有“读点”,直到我听凭阅读惯性的驱使,读到“父遭车祸,速归”以后的情节时,才感到这里头有点味道,往后的阅读于是变得越来越流畅,越读越过瘾,一气读完后,还老半天回不过神来,眼前浮动的还是“父亲”与叔叔抱哭成一团的情景。慢慢地,我品咂出《农民父亲》是篇好小说,里面的意味很淳厚,很深刻。
李西岳小说中的“父亲”,其宽容偏执与责任意识并存,因为这个,他便迥异于孙志保小说《父亲是座山》中的“父亲”。“父亲”是农民,可这个“农民”不是《故乡》中的闰土,不是《创业史》中的梁生宝,也不是《陈奂生上城》中的陈奂生,但他的身上又多少可以找到一点闰土、梁生宝和陈奂生们的影子。“父亲”出身于农民世家,贫寒的家境与淳朴的乡村环境培植了他诚实、忠厚、坚忍、宽容与克己的秉性,经历过新旧社会与读过私塾且有十三年城市生活历史的“父亲”,又超越了传统意义的农业社会里长大的农民,这在他识大体顾大局,不忘共产党员政治责任等行为中表现得尤为分明。“父亲”由农民而工人再农民,由“公家人”而队长、会计再农民再支书再农民的特殊经历,使这一个“父亲”形象还有着与众不同的意义:“父亲”的一生折射出了新中国成立近50年的历史,以及这一时期中国农村的生活场景的复杂性,这是一个既属于历史又属于现实的农民父亲。
然而,如果仅仅如此认识与评价《农民父亲》,显然太肤浅太表面了。李西岳是将“农民父亲”置于传统文化的大背景下,赋予了“农民父亲”以深刻的历史与文化意蕴的。
小说准确地刻画了农业社会的文明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农民父亲”性格心理与精神世界上的投影。“农民父亲”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地塑造着、完善着自己为长子、为人父、为人夫的人生角色,都在努力地认真地履行着这些角色与生俱来的历史责任;但他的自我塑造和意识到的种种责任,又无不打着深刻的封建农业文明和宗法式农村社会的烙印,而这烙印中,“农民父亲”本能意识到的为人子首先是为长子的生命责任,尤其鲜明和突出,这从李西岳倾注了极大热情的故事叙述中得到了最完整的印证。一个成功的文学形象,他所包蕴的应当还有更深层次的民族文化品格。“父亲”的一切作为,无论是回乡支撑上有爷爷奶奶下有儿辈侄儿辈三代同堂的11口人的大家庭,还是三年灾害期间为救侄女一命铤而走险私自往家拿赈灾物资,不论是宽容地善待不认亲情的混帐弟弟,还是告诫做长子的“我”“只要部队不撵就别提出退伍”,抑或是“我”提干出息后“父亲”说“因为我的出息而改变了全家的命运”等等,都根源于他血脉中奔流的几千年农业社会所形成的宗法观念,亦即家族荣誉感、长子使命感与家长责任感。细心的读者,一定会记得李西岳在作品中多次提到过《朱子家训》,“农民父亲”每当人生重大时刻,都要用朱子的治家格言来自省或教育子女。这是意味深长的点睛之笔。这里的《朱子家训》应该是封建社会儒家思想——尤其是伦理思想、人生价值取向——的一种象征,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社会秩序,便是维系在这儒家思想体系之上的。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作家是把“农民父亲”的形象置于以儒家思想建构起来的人的价值观与人生理想的座标系中的,更简洁一点,就是通过“农民父亲”来审视源远流长的儒家传统道德。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产生与成就了支持这个社会的精神支柱——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仁、义、礼、智、信。因此,孝悌、节义、仁爱、忠诚、克己、宽容、机智等便成为世世代代人们努力奉行的德行圭臬,并且年深月久积淀成为中华民族性格的精髓,植入了炎黄子孙的血液之中,即使到了改革开放后的现代社会,这种传统道德依旧成为我们民族现实精神力量的一种结构成分,依旧是规范人们言行举止的一种道德准则。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李西岳的《农民父亲》之所以能好评如潮,获得百花奖,就在于作者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出发,真实地描写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并通过笔下的典型形象,写出了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即通过“农民父亲”这个形象写出了中华民族性格心理的那种坚韧顽强,写出了中华传统美德的不可阻挡的旺盛生命力,而这一点,在民族虚无、消极颓废、浮躁厌世、感官享乐等等非现实主义、非理性主义创作,以各种扮相粉墨登场的中国(其实任何民族任何国家也都是如此)当下,尤其具有现实的意义:我们民族的历史,因为有了许许多多这样的“父亲”,才那么悠久灿烂,我们明天的美好辉煌仍然离不开这样平凡伟大的父亲的脊梁去支撑。
“农民父亲”的塑造成功,还在于作家尊重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写出了“这一个”农民父亲的特殊性:他又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有一定文化的新中国农民,因此他身上又具有了闰土、陈奂生们无法具备的品质,而这种品质最集中的凸现,是在1963年之夏暴雨肆虐、洪水泛滥的关键时刻。这时身为大队书记的“农民父亲”,在柳条庄1200多条生命面临灭顶之灾时,表现了他特出的从容、冷静、坚强、勇敢与智慧:抢在洪水之前“软硬兼施”地让全村老小安全撤离,在洪水围困的日子里反复宣传鼓动全村老小坚持下去战胜洪水,水灾之后又带领全村老小恢复生产重建家园。人们常说:危难见忠臣,“父亲”在人与自然决战的生死关头,在个人与群众利益发生冲突的关键时刻的优秀表现,既是“农民父亲”共产党人光辉的体现,也是“农民父亲”在儒家道德传统滋润下确立起来的人生价值与人生理想的光辉体现,这些便是李西岳的“农民父亲”区别于以往文学作品中农民形象的地方。但李西岳无意于“拔高”农民父亲,在写出父亲身上优秀品质的同时,也写出了作为农民的“父亲”的弱点,例如他认为退伍是“没出息”;“我”坐着齐司令亲自开的“蓝鸟”回村,“父亲”对“我”的批评都是很传神的细节描写,从这里,我们可以多少找到一点闰土、陈奂生的身影。
由此我又想到了小说那种很淡的叙事风格。作者有意用这种似乎不带技巧的平实笔墨叙述描写,目的在于尽量让作品保留生活的原汁原味,用这种朴实的乡土气息和生活原色来激起读者的共鸣,这种艺术的表现,似乎更具有现实主义的品格,况且这种叙事的平淡,实际上是一种“浓后之淡”,是作家把握生活再现生活的艺术功力的一种高度。正因为作品真实地准确地依据生活发展的逻辑,多层次、多方位地描写了特定环境里人物的典型性格,使这位血肉丰满、个怀鲜明的农民父亲,带着我们这个时代深刻普遍的共性走
近我们,在真实的细节描写中,写出了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所以我们才认为《农民父亲》的获奖,是现实主义的一种胜利。
二
《农民父亲》的获奖,也是一贯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清明》“以文学的方式,关注中国当代的实际问题,走进社会中心”(王达敏语)的一次胜利。
众所周知,20世纪末的中国文坛,各种文艺思潮竞相纷呈,源远流长的现实主义创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随着新生代、晚生代、新感觉、新体验等五花八门写作的涌入,严肃文学的主流地位遭遇了严重挑战,在这种情境之下,现实主义创作生命力这样一个简单而明了的问题,被再次提了出来。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成为问题,因为在现实主义创作五千多年的发展历史中,尽管曾经遇到过古典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等创作的挑战,甚至也曾有过短期的弱势,但最终总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她依然以其矫健的身姿,出现在文艺创作的园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西方一些国家,现实主义创作就有过这种经历,但如今在这些国家,当年的那些作家们不又回到现实主义创作的道路上来了吗?因此,只要文学还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那么,作为人类最古老的两种创作方法之一的现实主义,就不会走到尽头,其生命力就会不言而喻。
《清明》创刊以来,就从未离开过直面人生、贴近生活、关注社会、与人民大众与国家民族息息相关休戚与共的初衷,从来没有因为文艺界各种文艺思潮的潮起潮落而彷徨犹豫过,甚至在不少文学期刊迫于生存而被迫去迎合时尚变脸易帜的时候,在生存艰难同样逼近《清明》的情况下,她也依旧宗旨不变旗帜不变,坚守住了现实主义的精神园地,发表了许多充满了现实主义精神、生活气息浓郁、真实地描写了中国转型期社会历史进程的佳构杰作。创刊之初发表的陈登科、鲁彦周等前辈作家的《破壁记》、《天云山传奇》等现实主义扛鼎之作,我们当然不必去说了,仅就90年代初的那几年,《清明》就发表了《残棋》、《女工》、《回沪记》、《扶贫》、《走人枫香地》等一批在社会上产生强烈反响的优秀作品,20世纪末的后三年,《清明》又陆续推出了《农民父亲》、《土地》、《贫瘠时代》、《背叛》、《黄河湾的故事》、《预约晚餐》、《博爱街三号》、《空缺》、《灰色岛群》、《瓜田里的郝教授》、《最后一笔提留款》等切入社会热点、思想内涵深厚的现实主义力作,发现和培养了像孙志保、李肇正、韩天航等一批实力雄厚、势头强劲的青年作家,在为当代中国的文学创作增添了辉煌的同时,也打造了《清明》在社会在人民心中的黄金品牌。这样,坚守着现实主义严肃文学阵地的《清明》,不仅因此而度过了生存难关,趟出了一条市场经济条件下文学期刊发展繁荣的通衢大道,而且还以求真求善求美的质量形象,使《清明》的作者群、读者群日见稳定与扩大,使作品的转载率一路飚升,赢得了国内外文学界和广大读者的一致赞誉。这次《农民父亲》的获奖,就从文学的消费层面证明了《清明》坚守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依旧绿树常青,证明了《清明》这些年的“坚守”获得了胜利。
我还在检阅2000年的《清明》时发现,6期中就发表了23篇农村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而且还都写得耐读。象那篇将近50年的岁月浓缩在一个古老僻远的徽城乡镇,将人性的坚忍、善良与博爱浓缩在一群底层百姓生活之中的《博爱街三号》,象那篇描写了乡村青年原本清朗的心灵天空,在金钱利益包围下不时有灰色鸟群飞过的《灰色鸟群》,象那篇虽然生长在贫穷的山野但总想不甘贫穷,总想过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生活的《官渡女子》,还有围绕《最后一笔提留款》而引发的乡村干部与农民之间的矛盾冲突与消解,从而在充满“土圪瘩”的气息中完成了一幅温情和平的农村风俗画卷……《清明》的这种刻意经营,让我想到了如今农村题材凋零的文学创作现状,自然也就对《清明》的眼光更加由衷地敬佩了。
随着社会的转型,农业文明的社会生活便渐渐与城市文明的社会生活互相侵入、互相渗透,这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必然,从文学的立场来看,都市生活创作的勃兴也就十分自然了。问题在于:社会生活城市化进程的过程中,古老的农业文明与新兴的工业文明在渗透融合中,建立在其基础上的两种文化心理必然会有一个冲撞、磨合的过程,而现在的都市生活题材的创作,却漠视了这一历史必然进程中出现的种种矛盾复杂的情况。近些年我们已经很少读到这方面的力作精品了,目前充斥于我们视野的城市文学,占很大比例的是围绕商场商战而展示的充满欲望的作品,写出来的是一幅物欲横流、阴暗腐败的画面,而城市生活的主体——基层百姓包括从农村杀进城市的各式农民的生活,被一些作家拒绝了,而拒绝的最好理由便是市场经济带来的必然性。我们无心去责备这样写作的作家们,但我们有理由认为,在创作城市文学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把笔触伸向那些在城市生活底层的老百姓,为什么不能用我们的笔去真实地再现社会转型期的农民——市民的心理嬗蜕所引起的心灵浮躁、道德失衡、理想失落和理想的升起呢?尤其是目前那些从农民角色转换而进入城市圈子的“准市民”们,更有理由占有城市文学的席位,因为他(她)们的加入才使得我们的城市在不断升起与扩张,尽管我这样写着很有些“信马由缰”了。
我们如果从中国的现实出发,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封建古国,无论城市化生活进程多么地快,在21世纪中叶,中国的农村问题农民问题都必然存在并且是一种重要的存在,如果我们所说的不错的话,那么农村生活就仍然是我国文学创作的重要题材,描述农村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如何在进行社会生活城市化道路上,以及农民在这种历史趋势下如何完成自己的角色转换和文化心理的重构,就仍然是具有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们创作的文学话语。《清明》在上一年就编发了20多篇农村题材的小说,这在文学期刊界是少有的,如果再将目光向后,《清明》每年都编发了不少高品位的农村题材的作品,以描写农村生活的作品通过《清明》而走上文坛的中青年作家也不在少数。这也许是和《清明》所始终高扬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相一致。在众多文学报刊转向时尚、世俗甚至低俗,文坛纷纷扰扰嘈嘈杂杂的背景下,在“世纪末”情绪如感冒流行一般飘散在我们生活方方面面的时候,《清明》用这些厚朴无华、内蕴丰富的描写乡村生活的高品位作品,为读者和作者留下了一块既清且明、宁静幽美的精神园地,这正是《清明》识见卓越之处,也是《清明》办刊宗旨胜利实现的一个确证。
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清明》,已经硕果累累,成为安徽文坛的一面旗帜,成为读者作者共同喜爱的文学家园;《清明》的主编说还将继续高擎现实主义创作大旗,那么,我们的《清明》就一定会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一定会为提高我们的国民素质、为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作出更加卓越的贡献!
责任编辑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