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2001-03-31 03:17
清明 2001年5期
关键词:爸爸

宋 元

李典读小学六年级了。

小学是炮队坪小学。原先这里一定驻扎过军队的,李典这么样想。从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一直到六年级,李典把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寻遍了:教学楼后面的百草园——由一个拱门进去,拱门上白底黑字写着百草园三个字,李典直到小学毕业以后很久,才知道那三个字与鲁迅先生有关,是有出处的;垃圾箱;操场边上稀稀落落的矮树丛;放着篮球、足球、沉甸甸的铅球的体育器材室——那间小木板房里永远洋溢着划线用的生石灰的呛人的气味。无论哪里,他都没有发现半点军队的痕迹。但李典并不失望,他相信军队肯定是有过的,只是很久很久了。他可以想象军号在操场上空很嘹亮地划过,一门门大炮通身乌黑,炮口泛着青蓝的光,虎视耽耽地蹲在那里。这样想着,李典有些激动,他在一所驻扎过军队的学校里读书,他觉得自豪。

他书读得好。

乒乓球也打得好,是校队的队员。那一阵子差不多全国人民都在打乒乓球。李典想将来自己或许也能够当庄则栋,当小老虎,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现在还不行,还要练。他每天都练球。

有天,散了学,李典留在学校里打球。一个叫援朝的邻居家的孩子突然闯到乒乓球房来,朝李典喊:“李典,快!你妈妈……”

那孩子就再喊不出话,嘴巴张得很大地望着李典,他被自己后面将要说的话吓住了。李典在一刹那间就明白了。他同样嘴巴张得很大地望着援朝,感到心口上的什么地方痛了一下,球拍从手上掉下来。

很多年以后,李典还清楚地记得那只球拍落在水泥地上的喑哑的声音。

李典拔腿就跑。他冲出校门,拼命把步子迈得很大,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嗵嗵嗵嗵响在自己的耳朵里。他跑过清水塘,毛主席以前在这里搞过革命活动。那个白发黑脸的老太婆似乎是永远地立在了十字路口,她面前有香烟瓜子,剁成一节节的紫皮甘蔗,五颜六色的糖果,冰棒——到冷天冰棒就会换成烤红薯,李典常在这里留恋的。老太婆肚子上黑黝黝的白围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还有那家终日叮叮咣咣的铁匠铺。

李典不停地跑。他喘着粗气跑进医院,顿时满鼻子都是熟悉的消毒药味。他觉得病房的楼梯很高,很陡。他没有力气了。就在前天,他还来医院看过妈妈的。妈妈病很重,住很久的院了。医院里什么都是白的,妈妈的脸也白得古怪。但妈妈那天看见李典,还是笑了,无声的很安静地微笑,眼睛还是那么柔和,那么亮。李典就放心了。他不相信隐约听到的那种可怕的事情。不,当然不,他不能没有妈妈。他给妈妈讲学校里的事,讲老师又拿他的作文在班上念,念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妈妈的笑容就更加明朗起来。那天,他从医院出来,已经到了街上,突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拉他似的,一回头,正看见妈妈伏在窗台上,朝下边望。李典赶紧扬起手来,妈妈看见他了,妈妈朝李典笑。李典也笑。一棵很高的杨树一直伸到妈妈伏着的窗台,枝叶绿绿地摇曳着,好像抚在妈妈苍白的脸上。

但李典这回没有看到妈妈。他再也看不到妈妈了。爸爸,还有好多亲戚都在医院里,他们不让李典见妈妈,他们劝他,哄他。爸爸拉过李典,抱住他,李典仰起头来,爸爸的眼泪就落在李典脸上了。爸爸的泪水是咸的,李典的泪水也是咸的。

医院里什么都是白色,白得刺眼,李典恨那种冷冰冰的白颜色。

晚上,李典躺在床上,觉得很累,脑子里嗡嗡作响,家里的那架挂钟不停地格答格答,他睡不着。他想起最后一次妈妈伏在病房窗台上朝他笑的样子。李典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他小心翼翼地朝左面转过头去,黑暗当中,爸爸的眼睛睁开着,亮晶晶的。李典赶忙把头转往右边,窗外是灰白的天,有几颗星星,闪闪烁烁。李典憋住气,不哭出声来,他把堵在喉咙上的那块沉重的东西使劲吞回去,吞到心里去。他要把它藏起来。

我真的没有妈妈了。李典想。

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人了。李典又想。

他一动不动看着窗外的天慢慢亮起来。

李典每天还是照样上学。

照样练球。

有天傍晚,李典跟援朝在操场上的沙坑里玩,李典不小心,把沙子扬到援朝的眼睛里了。援朝揉着眼睛,生气地骂:“我×你妈妈!”

李典愣住了。他瞪着援朝愣了一刻,藏在心里的那块沉重的韵东西忽然间就胀大起来。

“好呀,你骂我妈妈!”

李典跳过去,扑到援朝身上,拳打脚踢。他一下子变得那么凶狠,还声嘶力竭地骂着:“我×你妈妈!我×你妈妈……”

援朝吓跑了。李典坐在沙坑里,一个人伤心伤意地哭。他哭得那么响亮,完全就是嚎啕大哭。他觉得这样可以舒服一些。夜色降下来了,空旷的操场很大,李典很小。

李典被体校看中了。

有两个人跑到家里来,一个瘦瘦的穿运动衫,是教练,另一个像干部。他们劝李典不要考中学,要他进体校,准备当专业运动员。教练说李典条件不错,很有发展前途。李典的父亲说那不行,这孩子连中学都没读。干部又说不能把打乒乓球只看成是打乒乓球,要有为国争光的思想。李典的父亲还是说那不行,这孩子连中学都没读。

李典在一边听。这是他的事,但他很茫然,不知道听谁的好。他只想着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妈妈会知道该怎么办。既然妈妈不在了,那就无所谓,随他们去。

“这孩子将来是要上大学的!”爸爸作了最后的结论。

爸爸在研究所工作,解放前就上了大学的,他觉得儿子理所当然的也要上大学。他当时一点也料不到,为了这句话,自己会要后悔一辈子。

李典就报考了省立一中,最好的中学。考完了,李典的作文收进《少年范文选》,那本薄薄的小书里发表了李典的第一件作品。数学是一百二十分。李典的成绩真好。

但李典没有考取省立一中。

开学前一天,爸爸送李典到轮船码头。码头在湘江边上,好大一条湘江河,绿荫荫的河水翻着白浪,浩浩荡荡从不知多远的地方流来,又自顾流往不知多远的地方去了。河里跑着大轮船,小木船。帆是一页一页的,跟白云样的移。河里有河里才有的气味,和声音。

望着这样的一条大河,李典不知为什么很想叹一口气,就像爸爸经常做的那样,长长地叹一口气。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感到爸爸一直在注视着他。这些天来,爸爸总是不停地注视着他,爸爸的眼神是忧伤的,并且充满了歉疚。哎,爸爸总是先叹口气,然后说,当初要是上体校多好。李典现在明白,由于他从未见过面的祖父的缘故,他只能到远离城市的一所乡下中学去了。

我倒是考取了的。只是我的爹爹没有考取,李典这么样想。

“你要小心,在学校里千万不要乱说话。”爸爸弓下身子,凑到李典面前这样说。他提着李典的行李,一个背包,一口箱子。码头上满眼睛都是人,大包小包推推搡搡的。李典很想在告别之前跟爸爸说几句话,比方要他放心,要他注意身体等等。但他觉得羞怯,他

还不大习惯。他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做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已经十二岁了,他要让爸爸放心。

“没事,爸爸。”李典说。

“总而言之不要乱说话!”爸爸又交待说。

其实李典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不知道他要去的那所学校是什么样子,他会遇到些什么样的同学和老师。他从没有出过远门。刚失去妈妈的悲伤还压在他的心上,从未见过面的祖父,又给他带来了恐惧。但李典还是说:“没事,爸爸。”

直到轮船开出很远,李典熟悉的城市,那些楼房,那些烟囱,城南天心阁上翘在半空中的飞檐,渐渐变得模糊,李典才真正像大人那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把背包和箱子放在甲板上,人坐在上面,船起起伏伏,河岸缓缓地后退,他想起很久以前妈妈给他唱过的歌: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学校离城有五六十里,一两个月才回去一次,一切都得靠自己。李典自己到食堂排队打饭,自己洗衣服,坐在教室里一节课一节课耐烦地听。下了课,同学们玩做一堆,李典只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快活,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理由那样快活似的。有时,他就一个人到校外去。他开始知道乡下是怎么回事了,乡下的东西让他好奇。田埂弯曲细长,牛走在上面样子很悠闲,并且留下一个个很深的蹄印,像碗。池塘边的柳树真的像书上写的那样歪着脖子,把细细的枝条一直探到水里去。稻子眼看着长高了,抽穗了,变黄了,这就是人吃的饭呀,李典觉得很神奇。他在田野里到处走,到处看,觉得自己像在画里。

他喜欢这些独自漫步的时光。

他才十二岁,但他那么样地在空旷的田野里独自漫步,看上去一定显得有些老成,当然,也显得十分的孤单。

他真的就不爱说话了。他给爸爸写信说:我很注意,一点也没有乱说话。爸爸回信说:那样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李典不跟别人说话,就自己跟自己说。晚上,李典铺好被子钻进去,一睡下来,就开始说话。跟自己说,跟妈妈说,跟爸爸说。他想他们,想家。

一个人,不管到了哪里,除了跟爸爸妈妈,他至少还需要跟另外一个人说话。

对于李典,这个人就是陶老师。

陶老师是语文老师,是大学毕业刚分到这所学校来的。短头发黑亮黑亮,眼睛很大,也是黑亮黑亮,看人很温和。当她捧着李典的作文,在课桌间一边踱步,一边念,并且不时朝李典看看时,她的眼睛就变成会笑的眼睛了。李典喜欢看陶老师的眼睛,喜欢看她手指弯起来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去的样子,喜欢看她走起路来秀秀气气跟飘似的样子。他觉得陶老师很美丽。

陶老师有回把李典叫到她的寝室里,当面批改他的作文。一面批,一面细细讲解,红钢笔在李典的作文本上划了许多的圈。写得好,陶老师说。你是很有灵气的,要多写,多看书,陶老师说。她还说了许多,但李典都没有怎么听进去,他也不懂灵气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气。他在想象中是跟陶老师说过许多话的,但现在,站在陶教师面前,他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他跟陶老师挨得这么近,都闻见她身上的淡淡的香味了。陶老师的书桌上摆着一瓶友谊牌雪花膏,一面小圆镜子,一个相框——相框里的陶老师梳着一条乌溜溜的大辫子。李典觉得还是陶老师现在的短头发好,妈妈也是留短头发的。

在那间小小的寝室里,李典忘掉了孤独,他相信在这所学校,再没有比陶老师更了解他更关心他的人了,他觉得很温暖。从陶老师房里出来,李典不知不觉就出了校门,顺着熟悉的乡间小路,漫无目标地走去。远远的地方,湘江河的堤岸长龙一般横卧着,有白的船帆升起在堤岸上方碧蓝的天空里,看起来,帆更像是在天上缓缓滑行。

李典走到堤上坐下来,脚下是好大一江的水,有浪轻轻拍打堤岸,有船来而且去,这些船是从家里来或者到家里去的,一个船工咿咿呀呀唱着不知什么歌子,鸟贴着水面掠过,箭一样的。这些都让李典觉得欢喜,他还沉溺在陶老师给他的温暖当中。他仔细回忆陶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她的声音,以及她的亲切的目光。他在心里说,一定要努力,把作文写得更好,不辜负了陶老师。

后来,他听到隐隐约约的一阵雷声,那雷声仿佛顺着江面从容地滚动而来。在河的上游,水天相接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聚起了一大团浓云,云在起伏翻卷,时而汇拢,时而又舒展开去,好像在嬉戏欢闹。忽然有闪电骤然一亮,将云照耀得五彩斑斓,变幻万千。那是一团美丽的有生命的云彩。李典从没看见过,他都看呆了。又觉得在哪里见过的,朦朦胧胧似乎熟悉。这奇特的景象,让他感动。他望着遥远的天际,喃喃自语:我的梦一样的云。

他觉得这有些像诗。这也许就是诗吧。

李典暗暗生出一个念头:我将来要成为一名诗人。

图书馆的大门贴上了封条。

交叉两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封条非常刺目,有股横行霸道的意味,李典就有些胆怯。他想起那些挥舞的红旗,那些充满了恐吓的标语,那些恶狠狠的口号,他就有些胆怯。

这个夏天,爸爸的研究所里好像不再搞研究了,每天开斗争会,许多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可能还会发生。李典觉得这样的时候应该小心一点。他朝四下看看,中午时分,林荫道上空空荡荡。太阳正在头上,梧桐、杨树、夹竹桃,一律显得无精打采。一只蝉藏在不知什么地方懒洋洋地叫。空气是烫的。

到处都没有人。李典给自己壮了壮胆,沿图书馆转起圈来。他要想个办法,进到图书馆里面去。隔着窗玻璃,李典看见一架挨一架的书,那么多的书,就是那么多的故事,居然不再有任何人去理睬它们,这诱惑太大了。李典迈着他的又瘦又长的腿,像电影里面的贼那样,小心翼翼边走边看。

他长高了很多,自从学校停课,回家呆了这么久,仿佛突如其来他一下就窜高了。他穿的背心太短,吊在肚皮上,极不合体,球裤也是脏兮兮的。但爸爸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他成天挖防空洞,种菜,扫厕所。要不就为了祖父的问题写检查。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儿子正在日益地成长起来。李典围着图书馆东张西望的样子,还给人一种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印象。他终于发现一扇破了玻璃的窗户。

整个夏天,李典把时间全花在图书馆了。他着了迷,跟上下班那样准时钻进钻出,贪婪地读书。他熟悉了许多作家的名字,普希金、海涅、高尔基,当然还有鲁迅、巴金、同两个托尔斯泰。他见到什么就读什么,乱读。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和各色各样的人物成天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他为它们激动、喜悦、忧伤、或者痛苦,他就生活在它们当中,他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在里面肆意奔波,留恋往返。这使他很累,面色苍白。爸爸好几次担心地问他是不是有病。李典总是说:没事,爸爸。当他读到杰克·伦敦的传记《马背上的水手》时,就真的爱不释手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浪儿,不依靠任何人,自己发奋写作,结果成为世界闻名的大作家,这对李典是一个鼓励。那是他偷偷拿回家的第一本书。

李典并且开始在随便什么纸上记下他想出来的句子。有的时候,一点道理也没有,忽然就进出一句话来,比如:——夏天,蝉哼着催眠曲,树叶合上了眼睛。——窗户框着明亮的画,心里藏了许多看不见的梦……这些,他都记下了,他想总有一天,他也可以写出真正的诗来。直到有天,爸爸神情紧张地拿着一页纸问李典:

“你这是写的什么?美丽的俄罗斯草原?”

“我随便写的。”

“随便就会出事的,千万千万,我正在交待和苏联专家的关系。”爸爸简直惊惶失措,仿佛大祸就要临头。

“不要写了,听到没有?”

李典不做声。他并不十分明白事情的严重,有些被爸爸从未有过的专横吓住了。

爸爸将所有李典写过的纸堆在屋角点燃。火焰腾起来,一片片灰烬像黑蝴蝶似地盘旋飞舞,烟味很呛人。爸爸蹲在地上仔细拨弄,他要把它们烧得一干二净。爸爸的背弓得很厉害,爸爸就开始有白头发了,从爸爸蹲在那里的样子里面,李典忽然看到了一种让他心酸的难过的东西。

“爸,我看见你挑土了。”李典那天看见爸爸从防空洞里一担一担把土挑上来,很大一担的土。

“嗯,现在每天都挑。”

“你累不累?”

“哦,不要紧。”爸爸回过头来,温和地望着李典。“只要你好就行。”

“我没事,爸。”李典就跑到屋外去了。

他每天还是躲到图书馆看书,把实在太喜欢的书拿回家,藏起来。他床底下的书越来越多了。一个人的时候,李典常趴到地上,朝躺在黑暗当中的那堆书看看,看一回,就高兴一回。我有这么多书了,我发财了!

在那些书当中,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青少年生理卫生》。李典那天无意中发现它时,只顺手一翻,就觉得耳热心跳。他在地板上坐下来,一页页开始读。说不清为什么,书里面那些线条清晰的插图,和成串的似懂非懂的学术名词,使得他兴奋不已,想入非非,还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渴望了解有关的这一切东西,同时深信自己正在犯罪。他几乎是惊恐地退下了球裤,对照书本上的描写,满怀羞耻地,仔细地审视、检查了自己。图书馆里寂静无声,阳光从李典头顶上的窗子里斜射进来,无数灰尘在黄白的光线里起伏浮沉。

后来,李典从图书馆出来,碰见研究所里平日相熟的几个女孩子,就觉得慌里慌张,偷偷瞟她们一眼,发现她们身上果然有了异样的地方。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深夜,那些插图,那些揭示着某种秘密的文字,放电影样的晃来晃去,让他横竖都睡不安。他迷迷糊糊地想起白天碰见的那几个女孩,想起普希金写过的长着一头金发的俄罗斯姑娘娜达莎,想起陶老师。陶老师皮肤很白。李典以前竟一点也不觉得陶老师原来皮肤很白。半夜的时候,李典被一阵近于痉挛的激动弄醒了,他觉得大腿之间湿沥沥的,伸手去摸,很粘,像是血。血!出血了!李典差不多惊叫起来。他想喊爸爸。他颤颤兢兢地拉了开关,把手举到灯下,反复地看。不,根本不是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又把那本小册子找出来,自己给自己上课。他从此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这件事,以及他对几个认识的和想象中的女孩子的印象,一并写在了一个小本子里,成为李典的秘密的一部分。他觉得写女孩子的那些句子很美,很有感情,他喜欢那些句子。他第一次把“爱”这个字眼写下来时,是非常虔诚的,把他自己都几乎感动了。他的心情跟夏日晴空一样明朗起来,精神也比以前振作,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他希望得到真正跟女孩子交往的机会,希望发生像小说里那样浪漫甜蜜的故事。

夏天过去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李典始终只敢隔得远远的,看女孩子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如果不是一个骤然而来的变故,李典或许会一直地呆在他的梦想里头,会那么一直地浪漫下去;或许,就真会有那样的故事了。

有天下午,李典正躲在图书馆看书,隐隐听到窗外一阵喧闹,还伴有女人惊恐的尖叫。李典翻窗跳出来,见许多人纷纷往办公楼跑,肯定出了不寻常的事。李典的心紧缩一下,撒腿就冲。他老远就望见办公楼前的平地上聚了一大群人,喊喊叫叫,激动不已的样子。他挤进去,从人缝里一看,脑袋就嗡地一下响开了。他看见一滩朝四面溅开的殷红的血,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和吴伯伯的满头银发。吴伯伯贴在地上。

李典赶紧往回跑,他头晕,想呕,但还是拼命地跑,他要马上见到爸爸。他守在防空洞旁边,一直等到看见爸爸挑着一担土,从昏暗的洞里出来,李典才放了心。他还是不放心,吴伯伯在研究所权威很大,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到家同爸爸谈工作。吴伯伯总是笑眯眯的。但总是笑眯眯的吴伯伯从楼顶上跳下来了。李典呆在防空洞旁边,看着爸爸又慢慢地下到洞里去。他没有叫爸爸,爸爸挑土的步子很吃力,爸爸的背好像弓得更厉害了。

防空洞那里凉浸浸的,李典觉得冷。

晚饭的时候,李典把脸埋在碗里,说:“爸。吴伯伯从楼上跳下来了。”

“嗯。”

“他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懂,不要问。”

“他家里还有援朝,细毛。细毛有病。”

爸爸愣了一下,隔着饭桌,望着李典说不出话来。

“爸,你不能做那种事。”

“哦,当然,我不做。”

“那我就放心了。”

隔着饭桌,爸爸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他好像这才注意到,儿子转眼间已经长大了。眉毛特别浓,喉节突出来,手臂上凸起一棱肌肉,吃起饭来那么有劲,一大口一大口狠狠地吃。尤其是,在他脸上,有一种让爸爸觉得陌生的冷峻的神情。

李典真的长大了。

黄盖湖很大。

船走了半天,大概才到湖心,往哪边都看不到岸。冬天的湖水是浑的,而且腥。一前一后两枝桨上下起落着,系桨的麻绳磨得咯吱咯吱响;浪打在船头上,啪——,啪——,很单调。

船上有二十来个人,一些行李铺盖,粮食,工具。李典在船头,尽量把身体缩成一团,靠在自己的被窝上。隔一会,他就抽支烟。隔一会,又抽一支。湖风凛冽,每次他都要划好几根火柴。他抽烟的样子有些贪婪。李典不时朝前面望一眼,除了水就是天,好像永远也不会看到岸的影子。这个湖太大了。湖里太冷了。

湖那边,就是湖北,黄盖湖跨湘鄂两省。他们要到湖那边去炸石头,等开春后湖水满了,再用船把石头运回来,一块一块铺到堤上。铺了石头的堤很结实,堤保住了,一年的收成才算是保住了。吃碗饭不容易。李典到湘北湖区插队当知青已经好几年,明白吃碗饭不容易的道理。湖区的糙米饭让他长得高高大大,胡子拉渣面色黝黑,结满了茧的手很粗糙。他的棉衣两边肩膀都破了,一撮撮灰黑的棉花露在外面,像鸟的羽毛在风中抖抖索索。看上去,他同船上那些农民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好些年以前,李典也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听轮船突突响着,一个人离开家到乡下去

读书。那天的那条轮船上不停地播放着北京有个金太阳,轮船的厨房里飘出来一阵阵煮白菜的气味,这些李典都记得清清楚楚。但那好像是发生在上一辈子的事了。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想当庄则栋,甚至想当一名诗人,这使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撇了下来,神情冷冷地有些怪。

船一起一伏地走,湖无边无际。

有含含混混的鸹噪声从高远的地方传下来,是野鸭。那么多的野鸭,成千上万,一齐扑动翅膀,飞起来跟乌云似的,天都黑了一大块。它们盘旋的样子很从容。它们每年入冬就来了,来自遥远的北方。李典已经好多次看见这样庞大的鸭群了,但他还是觉得兴奋,他喜欢它们的自由自在的飞翔。回城里时,他曾跟人描述过这种鸭群,他说到它们的时候总是很激动。但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的话,他们认为他在吹牛,他们连一只野鸭子也没有见过。

“哦嗬嗬嗬……”

李典朝天空长长地叫一声,鸭群散一下,随即又聚拢来,它们的样子依旧很从容。李典把微笑留在浓黑的胡子下面。

歪在船帮上睡觉的农民惊醒过来,揉揉眼睛,看看没什么事,纷纷倒头又睡。他们好像随时随地都能睡。可能这就叫农民吧?李典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农民。他坐在船头上很寂寞,很想有人说说话,黄盖湖其实是有话可说的地方。三国时候,东吴大将黄盖曾在这里演练水军,后来才有大败曹操的赤壁之战。这是处古战场,有过许多英雄豪杰。然而,连黄盖是谁,当地都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不关心这样的事,连肚子都顾不过来,谁还会去管古人呢?李典觉得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

李典下到舱里,从一个叫五叔的手中接过桨,使劲划起来。五叔喘着粗气说,要是他有力,他宁肯划桨,那样不冷些。五叔和这一带的许多农民一样,也是血吸虫病人,这个毛病使他矮小黑瘦,却挺着一个圆溜溜的大肚子。他挺着圆溜溜的肚子照样下田,下湖,做一个农民该做的一切。难受的时候,他就把脖了伸出去,伸得不能再长,对天上大口地出一阵气,就好了。李典经常看到他用这种办法治自己的病,觉得他很可怜。但五叔好像并不这么觉得,他常说自己命好,碰了个好女人。五叔的女人牛高马大,把一家的担子都挑起来了。五叔在外面虽然出工,进了屋却是可以当老太爷的,只是逗孩子玩玩,女人很照顾他。然而大家都知道,五叔的女人跟很多男人睡过觉,那一溜下来四个孩子,没有一个真是五叔的,他因为病重,生不了孩子。遇到有人跟五叔开这类的玩笑,他就说,我女人生的,那就是我的。他说得很坚定。李典常见他跟孩子们嘻嘻笑闹,极为疼爱的样子,看上去他真是把那几个孩子当自己的看待。不过,他会不会觉得委屈呢?会不会恨自己的女人,或者恨那些偷他女人的男人呢?这样的事,若放在普希金、托尔斯泰的小说里面,那是一定会要决斗的。五叔看来真的是个没有用的男人。

“五叔,唱个歌听听。”李典划着桨说。他在田里听五叔唱过许多歌,五叔的大肚子里面好像装满了歌。

“唱歌?又没有女人,哪个听?”五叔很遗憾的样子。

“你就当我们是女人好了。”有人说。舱里的农民动弹起来,还说,看不出五叔本事还蛮大,也是喜欢女人的。大家就哄笑起来。五叔唾一口,仿佛为了证明什么,扯起脖子就唱:

天上的那个白云哟……

地上的那个黑影影……

妹妹的那个心思哟……

哥哥的那个镜子样的明……

五叔唱得很专注。他仰着头,望定天上的什么地方,脸胀红了,瘦长的脖子上暴出一根根青色的脉管。他的声音很亮,很尖,好像不是唱出来的,是他用了全部的气力挤出来的。他的歌声散落在这么大一个湖里,显得单薄,无助。在他的歌声当中,李典听出了一种凄凉的让人动情的东西。

一船人都很安静。

李典的桨一起一落。

天黑的时候,船底擦到了泥地,有先天打前站的人举枝火把,将湖岸照出明晃晃的一片。大家快活地咒骂着,扛了东西,高一脚低一脚,泥汤水浆地朝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走去。

借住的人家是幢老屋,到处烟熏火燎,黑糊糊的。堂屋里弥漫了柴火的呛人然而温暖的气息,煤油灯把众人的影子放大到土墙上,晃来晃去。李典挤在人堆里,就着一锅白水煮萝卜,把一碗接一碗糙米饭吞下肚去。好香,他说。吃一阵,盯着碗又说:好香。天这么冷,他们在船上饿了一天,没有比热饭热菜更好的东西了。

吃过饭,大家搬张梯子爬到阁楼上睡觉。这人家的阁楼很大,楼板上铺层稻草,摊开被窝就可以睡。李典拣了靠边的位置,这地方好挂煤油灯,好看书。他改不了看书的毛病了。当初在图书馆偷的书,整整一箱全带到了乡下,当知青几年,他天天晚上都看书。

累了一天,大家都睡下来说话,七嘴八舌,说家里的地,家里的猪,同家里的女人。这些,李典早都熟悉了。还有人说起明天要去炸的那座石头山,那山叫做红石头山。李典觉得这名字很怪。他躺在散发着泥土气味的稻草上,听着身边的农民聊天,听着风在屋顶上嗖嗖地刮过,想起以前在城里的日子,想起爸爸、妈妈、各自东西的同学、还有陶老师。不知道陶老师现在到哪里去了。这样地想着,他心里很孤独。很多的时候,他常常会一阵阵地感到孤独,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和他们同样的出工、吃饭、睡觉,但他还是觉得孤独。他想明天应该给爸爸写封信,说说这里的情况。他经常写信,写很长的信,很详细地把乡下的风土人情告诉爸爸:——黄豆成熟的时候站在地里可以听到豆荚噼噼啪啪爆裂的响声;晚上睡在禾场看守粮食经常能看到流星迅疾地划过夜空,流星的美丽很短暂;芝麻真的是一节一节长高起来的;有次涨大水,堤上爬满了青蛙和蛇,数以千万计,真是奇观;这里的女孩子出嫁,照例要用线把脸上汗毛绞得一干二净,照例要在出门前嚎啕大哭,弄得一点也不像是喜事;等等等等。爸爸说他的信写得好,写得细,不像是只读过初中的。李典并不觉得自己写得怎么好,重要的是他需要写,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偶尔,那年在湘江边上生出的将来要当一名诗人的念头,也会突然地蹦出来,但这样的想法一闪即逝,它太渺茫了,几乎像一个玩笑。他现在是知青,差不多也就是农民,他觉得自己和睡在身边的这些人的区别,除开写很长一封的信以外,再就是看书了。

李典于是就看书。

煤油灯黄黄的光一闪一闪,就亮在李典的头顶上。

李典在看高尔斯华馁的《福尔赛世家》。这套书他已经看过几遍了,但还是爱看。这个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英国作家为李典展现了资产阶级上层人士的生活,李典喜欢书里面种种富丽奢华的场面,喜欢那些生气勃勃的人物,喜欢他们的复杂的恋爱故事,喜欢他们对待任何事物的那种优雅的态度。他当然谈不上喜欢资产阶级,他对资产阶级其实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喜欢书里面一切远离他目前处境的东西,越远越好。他躲进那种虚构

的生活时,也就远离了现在。李典觉得这是一个办法,和书里面那些他喜爱的人物呆在一起,他就忘记了孤独。他打算明天在给爸爸的信里面,描述一下他在外省一个农家的阁楼上读一本外国小说的情景,他觉得这是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他将提到小说里面几处有味的情节,提到这个四处露风的阁楼,以及眼下正在大谈女人的这些农民。

大家的话题后来集中到了五叔的女人身上,每个人都尽量想说得下流一些,那样肆无忌惮地谈论一个女人使他们像大块吃肉那样异常兴奋。有人说起五叔女人右边的奶子特别大,另一个人不同意,说是左边的大,两个人争起来,越争越凶,听的人又笑又起哄,闹做一堆。结果就要五叔说话,说五叔应该最清楚。李典抬起头看看,五叔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他那么瘦小,除开他的圆溜溜的肚子突起来,被窝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他们为什么总是喜欢欺负弱小的人呢?他们和高尔基笔下的那些穷苦人非常相似。

终于,李典还是看见五叔慢慢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涨红了脸说:“你们不要败她。”

五叔说过,缩进被窝里去。隔一会,他又把脑壳探出来,好像朝着空中的什么地方,说:“我女人可怜。”

他说得很轻,很慢,但好像很有份量。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再说笑。李典也收好书,吹熄了煤油灯。有人在黑暗中很深长地叹气。李典想,五叔和他女人,都可怜,这里所有的人,都可怜。

听得见屋外的风越刮越厉害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就上工。一行人带了钢钎、铁锤和炸药,直奔湖滩而去。昨天到的时候天黑,什么也没有看见。现在,远远就可以望到那座红石头山了。从看到那座山的第一眼起,李典就差不多要惊叫起来,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山,在一大片一坦平川的湖滩上,立着这么一座红石头山,显得突如其来,好像一点道理也没有。它就那么巍然地稳稳地站在那里,有四五层楼高,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不长,这是一座纯粹的石头山。它和周围一点关系也没有,像是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也像是从天外的什么地方掉下来的,这山太奇怪了。在它的面前,人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肃穆,感到老天爷的神奇。到了山脚下,李典很想找人问问这山的来历,但大家都已经散开,低着头四处寻找合适的地方打炮眼。他们对这座山没有表示任何的疑问,他们好像对什么都不会有疑问。李典仰起头又把这座山细细看一遍,难怪叫红石头山,通体都是褐红色,看上去很坚硬。有细长的黑色纹路顺着山势走下来,李典想那就是山的脉络了。在一些石头缝里,还可以看到已经枯萎的草,那是风或者鸟把草的种籽带到了这里,它们在这样的地方也能够生长起来。李典伸出手,他摸到冰冷粗糙的石头,他好像要去摸一摸这山的脉搏似的。他觉得这座山很了不起,这些石头缝里已经枯萎的草很了不起。

叮叮当当的锤声响了,大锤砸在钢钎上的响声碰到石壁上,又弹开去,响成一串,刚才还寂静无声的湖滩顿时热闹起来。五叔把棉袄脱了,他的大肚子越加显眼地挺出来,八磅大锤高高举过头顶,随着他喉咙里面低沉地吼一声,那铁锤就生了风一般砸下来。这是一项很累人很艰巨的工作,他们要打无数个炮眼,装进去很多炸药,把这座红石头山一块一块炸下来,一船一船运过湖去。他们将要把整整一座山搬过湖去。望着身边的这些人,李典忽然想到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有的时候,人是很可怜的,但有的时候,人也可以很了不起。

他们的头上,是灰色的很大很大的天空,黄盖湖水在远远的地方泛起一线一线的白浪,天际有几叶看上去一动不动的帆。李典朝手板心狠狠唾一口,攥紧大锤挥舞起来。他听到了猛烈的撞击声,感到脚底下一阵阵的震动。他觉得眼前这群衣衫褴褛的人很了不起,五叔很了不起,自己,也很了不起。

每天早上,李典先骑单车顺路到金月家里,接了金月的小宝送到幼儿园,再往厂里上班。他的厂子在西郊。那一带都是工厂,五金厂、塑料厂、造纸厂、磷肥厂,好多的工厂。经过每个厂,都可以闻到不同的气味。磷肥厂前面的那段马路都是黑的,因为那种粉末样的磷肥很黑。从造纸厂的围墙里,永远流出呛人的翻滚着白色泡沫的废水。李典每天跑同样的路。

金月是李典的师娘,不过李典从没这么叫过,李典觉得金月不像一个师娘。师娘应该是什么样子,李典其实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金月不像。也许,师娘多少应该显得有点老。自从一年前师傅去世后,李典就主动承担了接送小宝的任务,小宝喜欢李典,听他的话,比听金月的还听。师傅是被一块锈铁划破了手,只很小一道口子,这样的事在厂子里算不了什么,但一道很小的口子却要了他的命。他运气不好,碰上了破伤风。金月哭了几天,李典也守在那里陪了几天。他不知道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只是陪着,给金月和小宝做饭,看着金月流眼泪。金月平素白白的脸哭红了,埋在乌黑的乱蓬蓬的头发里面。

李典跟师傅学了许多维修钳工的手艺,他喜欢做钳工活。在这家化工厂里,这是个让人有些羡慕的工种,多少要点文化,要会动脑筋。他又买些有关的专业书看,从理论上钻一钻,明显就比一般人高出一筹。

他早已开始独立值班。事实上,师傅在的时候,有事也总是打发李典一个人去,师傅老是仰在值班室的长椅上,打瞌睡。李典值班,跟别人不一样,他老希望生产车间的设备出问题——水泵、空压机、球磨机、每分钟一万二千转的高速离心机,这些,李典都希望它们出问题。他喜欢那些管生产的车间主任气急败坏却又恭恭敬敬地跑到值班室来请他们维修钳工的样子,喜欢独自站在一台坏设备面前心里细细琢磨故障原因的那些时刻。工人们都不希望设备修好,修不好,他们就可以玩。但李典总是有办法,他非常称职。每回,他宣布:好了,干活吧你们!工人们就噢地一叫,做出恨死了他同时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李典喜欢他们的这副样子,喜欢机器重新又轰轰地响起来的吵闹声音,这使他觉得自己有点重要。

他还喜欢人家慢慢地不再叫他小李,而是称李师傅。通常,他不像别的工人,一副脏兮兮的样子,他要把工作服洗得干干净净。洗得泛白的劳动布工作服,穿在身上很挺拔。时时又记得刮胡子,眉毛显得更浓,更黑,高高大大一个人,挺精神。

他每天就是上班,下班。日子水一样的过。

这天,李典心情不好。中午回家的路上,他把单车踩得有气无力东倒西歪,差点撞到一个穿风衣的女人身上。那女人拦在马路当中很凶恶地把他骂了一通,但他并没有因此就心情更不好,这样的女人影响不了李典。

使李典心情不好的是小娅。前一天,小娅来找李典,说她们化验室坏了一个不锈钢阀门。值班室里十几个维修工她都不找,她只找李典。李典,李典,她叫着,很亲切很随便的样子,弄得别人都朝他们看。不锈钢阀门是很结实的,轻易不坏,平常,李典难得有机会跟小娅说话。主要说过两次,一次是小

娅找他要钩针。那段时间,女孩子都时兴钩窗帘,钩桌布。钩针是很简单的,但李典把它做出了花,他用不锈钢焊条做出四五种式样,打磨得锃亮,交给小娅时,她说谢谢。还有一次是小娅看见李典手里拿本书,就问是什么书,李典说是诗,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小娅就有些怪怪地看李典一眼,本来已经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她说她喜欢看小说,爱情小说。这个细节,李典很详细地记下来了,记在他平常写诗的本子上。他觉得小娅不喜欢诗而喜欢爱情小说,是完全可以原谅的,是正常的,有道理的。

通常的情况下,李典每天只是从值班室敞开的大门,遥望化验室那座干干净净的小楼。有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小娅跟医生样地穿件白大褂,拿一个量杯什么的,从里面走出来。她每天都要到生产车间取样,这个化工厂的任何一个产品都要经过她的手,都需要她签字。李典觉得小娅一定很骄傲。

当时,李典被小娅叫着,随她往化验室去取阀门时,心里有些激动。他一边走,一边拿眼睛偷偷瞟小娅。小娅走路很神气,快快活活的样子,她不时扭过头朝李典笑笑,她笑的时候鼻子翘翘的,样子很甜。这种很甜的样子使她看上去稚嫩,好像什么都不懂,而且会永远什么都不懂似的。金月就不,金月凡事都有主张,显得沉着。她现在一个人带着小宝过,从没叫过苦,好像也蛮好的。金月不大爱笑,笑起来也很克制,和她鼻梁两旁的几颗雀斑一样,也是浅浅的。

今天,李典一上班就修那只阀门,他想尽快修好,然后再到化验室慢慢地安装,他有办法把安装的时间拖得很长,他想同小娅多呆一会。修阀门的时候他不停地吹着口哨,吹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后来,政工科的马科长就来了,马科长要李典去协助出一期宣传栏。李典说他正在修阀门。马科长就说,宣传新时期的各项方针政策更加重要。他还说:“李典,你平时不是很爱写写划划的吗?你不是还在报纸上发表了诗歌的吗?”李典就只好跟他走。李典刚要走,一贯吊儿郎当的弹弹就抢过那只阀门修起来。李典平素就不大看得起一同进厂的弹弹,虽说也搞了好几年的钳工,但弹弹连台水泵都修不好,懒得出奇,牛皮倒是吹得天大。可以想象,修了阀门的弹弹将在小娅面前如何样的油嘴滑舌,这使李典很生气,使他坐在政工科办公室里觉得肥头大耳的马科长真正是一脸的蠢相。

但结果不是马科长而是李典后来显得一脸的蠢相。他的诗当然是真的发表了。那天,车间里的工人们都抢着读那份小小的晚报,那是署名李典的关于田野、天空和四季的一组很短的诗,他写到了黑油油的土地和农民的古铜色的脊梁,写到了黄盖湖,和湖上的带有水草腥味的风。他还发表过几首别的诗,不过不是登在晚报上,因此同事都看不到。李典也不好意思专门拿给别人看,只是心里得意。然而,像马科长这种要求的文章,李典却从未写过。报纸倒是爱看的,对新时期,对党的各项方针政策,李典多少也还熟悉,但他一向反感报上的那种腔调,政府明明做了好事,用那样一种腔调宣传出来,结果老百姓本来会有的高兴与感激就大打折扣,李典希望自己能写得生动活泼一些,至少不要让人读了反而不快活。马科长叫他先把稿子整出来,然后再集体讨论,看来领导上是很重视的。李典望着马科长给他的印了工厂名称的材料纸出了半天神,终于写下一个题目:科学的春天。这句话是听爸爸说的。头发花白的爸爸喜欢说科学的春天,他反反复复念这句话有一种苦涩的意味,因为刚轮到他们这批知识分子起劲时,他就退休了,所以他还喜欢说一句沉舟侧畔千帆过。这后一句显然不大合适,所以李典就写了科学的春天。接下来他写道:科学的春天来了,这是人民期盼已久的春天,在这首雄伟的春天交响曲里,我们分明还听到了民主的鼓点……马科长在办公室进出几回,皱起眉头把李典写了一些字的稿纸看几遍,就说:开头应该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李典愣愣地望着马科长,不明白为什么开头一定要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马科长就很客气地把李典打发走了。李典当时面红耳赤,又气又恼。回到值班室一看,那只阀门果然已经被弹弹送到化验室去了。化验室的门关着,显得安安静静,不知道他在里面搞什么。

李典所以心情很不好。

后来,李典想,要不是那天心情不好,或许就不会有事,当然不过也说不定,说不定那只是迟早的事。

那天,下班以后,他到幼儿园接了小宝,送到金月家时,她正在做饭。她不过是将头从厨房里探出来一下,就说:“你今天有事,你不快活?”

“没有。”李典说。想想又说:“我没有不快活。”

他想强调他没有不快活。因为无论什么事,金月好像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使李典觉得被动,而且不安。他能感觉到,金月时时在关心他,这种关心让他不知如何是好。金月要李典不要走,小宝也不要李典走。李典说晚上有足球,中国对沙特。他对足球感兴趣,这也许跟他曾经想当庄则栋有关,也许纯粹因为足球比较刺激,李典的生活里面,太缺少激动人心的东西了。金月说那就正好,吃过饭在这里看电视。李典就留了下来,有小宝在,三个人吃得热热闹闹。他在金月这里吃过很多饭,金月做的菜,好吃。

后来,金月坐在李典旁边,看了一会电视,说:“你真的没有事?”

“嗯。”

“你想讲就讲,不想讲就不讲,随你。”

李典不做声。当时是上半场,中国队已经输了一个球。李典看着电视屏幕,能感觉到金月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听到金月的很轻的一声叹息。他还是不做声。金月就上里面洗澡去了。因为输了球,电视评论员的腔调显得气急败坏,观众的呐喊也乱成一片,不过,透过一阵阵的嘈杂,李典还是清楚地听到了水流的声响。那水是淋在金月身上的。

那水当然是从上至下流在金月身上的。水是白花花的水,金月的身上也是雪白雪白的。李典看见过她的身体。金月常叫李典帮些忙,买米、换煤气、接送小宝。这些,李典都愿意做,他觉得应该。金月一个人不容易,在很远的一个厂里上班,很累。而且金月从没有指使人的味道。她总是要看李典的手,提醒他,怕他也被锈铁割了。有回,她还当李典的面换衣服。那是她买了件新的尼龙绸衬衣,街上很多女人都穿那种料子,金月也想要,但她一直等到别人都穿过了时才买。那件用处理价买来的衬衣使金月有些激动,她把上衣都脱光了,看见自己丰满的悠悠颤动着的乳房,就问:“我是不是有些胖?”

李典望着金月白白净净的身体,眼睛发花,迟疑一刻,才说:“嗯,是有些胖。”

金月就笑了。李典这才觉得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不是因为金月的赤身裸体,而是后悔自己回答得不好。他没有讲清楚,他的意思其实是觉得金月很好看。他还有些吃惊,金月的乳房是那么庞大,那么朝气蓬勃地挺立着,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因为一件新衣。金月的脸上还洋溢着一种小姑娘似的欣喜,也让李典感动,他甚至想过,什么时候,要送给金月一件真正时髦的好衣服。

李典看着电视,听着金月洗完澡,听着她坐在那张大床上,又听到金月叫他。李典转过头去,就看见金月的眼睛里好像一下子盈满了水,透亮透亮。

“你过来。”金月说。

李典觉得主要是自己的脚很为难,他的脚不知道是走过去好还是不走过去好。此外,他的心也通通地乱跳。有一瞬间,李典想到了小娅,小娅当然总是那么一副很骄傲的样子。而且金月的身上显然正在散发出一种什么东西,一种让李典感到温暖,并且想起小的时候,想起妈妈的那么一种非常宁静的东西。

“你过来。”金月说得轻声轻气,听起来像是恳求。她并且开始把衣服上的纽扣一粒一粒解开。在她身后,那张大床的一角,台灯的光很朦胧很暧昧,小宝在隔壁安安静静睡觉。李典知道很多男人和女人随便就可以在一起睡觉,在乡下,厂里,都见到过,他有些看不上,这和他在那些或长或短的诗里面描述过的爱情相去甚远。但他拿不准眼下的情况,既不同那些随随便便的男女,好像跟诗里面的爱情也没有关系。

“你过来,你就是想得太多。”

“我又不是老虎。”金月说着就自己过来了。

那天,李典很晚才从金月家里出来。他推了单车,回头看见金月还倚在门口。金月穿套揉得皱巴巴的内衣,头发蓬松,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李典叫她进去,金月一动也不动,只痴痴地望着他。李典就跳上车,逃似地跑了。

马路上空空旷旷,路灯的光很淡,李典心里很乱。他甚至无法回忆整个的事情,只留下一些混乱的片断在脑子里反复重现,令他自己几乎都不敢相信。当时,他把头埋在金月怀里,被一股强烈的激情牢牢攥住,这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健康质朴的女人,用一种自然的坦率的态度,有力地吸引了他。他努力把自己贴紧她的身体,那么用劲地抱住她,意识到自己从此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没有女人的帮助,男人大概永远也成不了男人,李典这样想。

他还不停地轻轻地叫着:“金月。”

“哎。”

“金月——”

“哎——”

后来,金月就对他说:

“你要找个好女人。”

“那就是你。”

“蠢话。我是拖累,你要找个好女人,听话,啊!”

李典就把金月抱得更紧,他心中充满感激,泪水差不多都要下来了。

直到回了家,睡在床上,把起先的情景想了又想,想得不那么激动了,听见研究所外面的马路上有洒水车缓缓驶过,父亲房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粗重的喘息,才记起小娅,心有些灰灰的。父亲老了,身体很不好,李典总是担心父亲说不定哪天就会离开他,只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父亲有两桩心事,一是希望李典读书。研究所里跟李典一样的回城知青,这几年陆续有人考上了大学,李典考过,没有取。他想父亲多少是有些失望的,他辜负了父亲。但李典觉得这又不能怪他,中学本就没读几天,理科是想都不敢,文科的语文虽然不怕,政治、历史、地理、数学、外语,都是很过硬的,有那样多的人物、年代、地名、物产、气候、公式、单词需要背下来,这些要背下来的一律枯燥乏味,毫无诗意,李典背得脑壳发晕,结果还是不行。二是李典的婚事。父亲托人给李典作过几次介绍,倒不是那几个姑娘不好,李典就是无法接受这种在他看来极为可笑的方式——一个人,读过一些古今中外的小说与诗歌,而且还喜欢在本子上写一些类似如诗的句子,就断断是不会接受这种方式的。李典喜欢书本上的方式。但李典现在已经是有女人的人了,他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是如此的不同寻常,李典照理是有很多话要写下来的,可他没有。那天晚上,李典想都没有想过,要把他和金月的事用诗一样的语言记录下来。

后来,李典只要在厂里碰见小娅,就低下头想走开,他觉得不应该再抱非分之想。小娅叫过他几次,有次还兴致勃勃地跟他说起一本流行的小说,她说到那小说里的故事和人物,就仰起脸望着李典,眉飞色舞的样子。小娅高挺的鼻梁是象牙色的,小娅一挥一挥的手指纤细修长,小娅扭动着的身子活泼灵动,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李典的眼睛藏在那对浓眉下面,看着小娅,咬紧嘴,一声不吭。他这么样地听一阵,然后,默默地走了。听见小娅在后面叫,李典,李典,他就是不回头。

他不再跟小娅说话,却为她写了许多的诗。他觉得那些诗写得很好,意味凄凉,感情很真切。他不打算把这些诗拿出去发表,哪怕是最好的专业诗刊他也不肯,他要把它们留给自己。

他又到金月家里去过几次,就再也不去了。因为在那种耳鬓厮磨的时刻,他总是会突然地难过起来,几乎悲伤。他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反正是不再去了。金月不知李典发生了什么事,有次就跑到李典的厂门口等他,跟他细细地说。她仰起脸望着李典,眉头微微皱着,神情有些紧张,她好像不是原先那个凡事都有主张的金月了,李典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脆弱。李典觉得自己对不起金月,也对不起小娅。李典于是也像对小娅一样,咬紧嘴,看着金月,一声不吭。

他的情绪变得很坏,意气消沉。有过女人的李典,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

一个星期天,父亲叫李典上姨妈家去。他在姨妈家没有看到姨妈,一个陌生的姑娘坐在小板凳上拣菜。姑娘穿得很朴素,长相端端正正,做起事来,一副能干麻利的样子。也大方。

“你姨妈上街去了,要你等一下。”那姑娘的声音很亮,很干脆。

李典就嗯一声,坐在一边等。

“我就住在附近,跟你姨妈很熟的。”那姑娘说。

李典又嗯一声。

“你也来帮帮忙,反正是等。”那姑娘又说。

李典就只好坐过去,两个人一起拣菜。说到李典工作的厂子,姑娘就说她读中学的时候,到那厂里搞过劳动。那姑娘在一家商店当营业员,李典也说他到那店里去买过几次东西。那姑娘就说以后再要买东西找她,又便宜又好。两个人说来说去,等到姨妈回来,饭菜差不多都做好了。

那姑娘姓姜。

李典跟自己说,这种结识的方式,应该勉强可以叫邂逅。

到下个星期天,小姜就出现在李典家里了。她很礼貌地向李典的父亲问好,一双活溜溜的眼睛四处看了看,然后说这个家里有些乱,有些脏,最好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这也是实际的情形,李典和父亲,日子一向是过得马虎的,这个家里,真应该有个女人来操持了。先从里面房搞起,小姜说着,就自顾动起手来。整整一天,李典跟在小姜后面,搬这个递那个,小姜的口令总是很简短,清楚有力。这几间房是旧公馆,解放前有钱人住的,弄干净了,其实蛮不错。李典说,跟新搬了家样的。等到他们吃着小姜精心做出来的饭菜时,父亲也说话了,父亲说:好。

三个月后,李典和小姜结婚。

从打家具,床上用品的采买,直到仪式的最后完成,一切都由小姜负责筹办。李典完全插不上手,好像也没有必要去插什么手,他像个旁观者似的,几乎带了一点好奇,眼睁睁地看着小姜有条不紊将人们所说的人生大事

一桩一件办好。这个看上去并不打眼的姑娘好像有使不尽的气力,李典于是就想,这一辈子,至少可以省心省力了。又想,人应该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这中间,李典到金月家去了一次。他觉得应该原原本本让金月知道。他都想好了,先说什么,后说什么,如何说。他将劝金月找一个男人,一个好男人。但他进屋只说一句,金月就明白了,她不要他说。金月死死地抱住他,亲他的额头,亲他的眼睛,亲他的嘴。李典倒觉得,他不像是来跟金月告别,倒像是跟自己告别似的。

日子从此好像变得简单了,轻松了。

只是在婚事的准备过程中,发生了一回小小的不快。小姜在整理李典的书时,无意中看到了李典写诗的本子。当时她头上戴着一块遮灰的毛巾,腰上系一条围裙,站在一大堆书中间。她把那个本子看到最后一页,脸色就变白了。又默默地流了一阵泪,想一气,把眼泪擦干,说:“我不想问你从前的事。”

李典明白。她说的所谓从前的事,大概是指那本子上写的有关爱情的诗歌,她可能以为,李典曾经真有过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样多那样美的爱情,她一点不知道,那其实是李典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想象。李典觉得这种看法和想象跟她是讲不清的,他也不想讲。于是李典就不作声。

“你再不要成天看这些没有用的书。”小姜又说。

李典想了想,说:“嗯。”

“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嗯。”

清明前的那个星期天,李典带玲玲到公墓去。

父亲去世好几年了。清明、忌日,李典都要去父母的墓地。以前是他一个人去,他要独自一人在父母身边呆一会。这样的时刻,他觉得必须是独自一人。但今年不同,玲玲是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了,应该带她去看看爷爷奶奶。公墓在郊外,很远。李典骑单车,玲玲坐在后面的衣包架上,两只手抱住李典的腰。“不动,不要动,”李典一路上不停地招呼。其实玲玲一点也没有动,她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李典骑车带她去过市里许多地方,她是在她爸爸的单车后面一天天长大起来的。

公墓是连绵起伏的一大片山地,绿树葱笼,早春的风还很凉,空气里有松针的清冷的气味。顺着山势,墓碑一块挨一块地排列着,不计其数。老百姓就是这样,死了也只占很小一点地方。而且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已经死了,这不能不使活着的人感到沉重。每回到这里来,李典的心情都是如此。不过玲玲毕竟是小孩子,眼里只有郊野的风光,倒显得比平日快活、兴奋,直到寻到老人的墓碑面前,李典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要她认,读给她听,她才好像有些明白,显出几分忧伤的样子。她是很爱她的爷爷的。

父亲自然极其痛爱玲玲,他一辈子都很不幸,家庭不幸,在单位上一直挨整,最后的几年,因为玲玲的缘故,可能是父亲最舒心的日子。李典常想,玲玲是自己能够给父亲的最大的安慰。玲玲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样子,她没有见过,但她记得从前跟爷爷在一起的日子,记起爷爷用英语给她讲白雪公主,讲一句,翻译一句。记起爷爷用胡子往她脸上扎,痒痒的,她忍不住就要咯咯地笑,还大声尖叫。这些事,玲玲都还记得,她一件件说给李典听,一边说,一边帮着拔基地旁边的草,她的额头上,都沁出一层毛茸茸的汗来了。在那个时刻,李典望着玲玲,心里充满了骨肉亲情。他把玲玲抱在怀里,两个人望着墓碑,沉默了许久。

回到家里,小姜反常地没有做饭,歪在床上,蹬着顶棚上一块块地图样的水渍,一动不动。玲玲进屋就叫妈妈,“妈妈,妈妈,我们今天到爷爷那里去了!”她妈妈还是不动。李典就淘米煮饭,到冰箱里寻菜。

饭菜搞好了,李典说:“吃饭!”

小姜还是不动。李典就知道,今天看来是要有点事了。果然,李典和玲玲吃到一半,小姜忽然从床上翻起来,对着墙壁说:“以前不叫我去,倒还好理解,今天不同,玲玲是这个屋里的人,看来只有我还是个外人!”

李典就明白了。他望着小姜因为生气而沉下来的一张脸,觉得简直好笑。在李典看来,扫墓既不是一种例行的事务,也不是一种必须履行的义务。它很庄严,充满了亲人之间才有的真正的情感,不是说小姜不好,她和父亲在一起总共才那么几年,换了任何一个别人,也不可能有多少真情实感,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要也不应该去。但这些想法,李典没有跟小姜说,他懒得说,因为她反正不懂。

“我晓得,你一直都是把我当外人的,我到这个屋里,从没过个一天好日子……”小姜继续指责着,记忆力极好地诉说她遭遇过的许多不公,其中包括李典从前写在本子上的关于对某一位姑娘的充满爱意的描写,她并且把哭声参加进来。这类的争吵,不是一次两次了,李典早已失去论战的兴趣。想起来,最早开始吵架,是在父亲去世以后。

丧事刚办完,李典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面,好多年了,从来都是跟父亲相依为命,他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孤儿的感觉。所以,当小姜提议,好好把这几间房重新布置一下时,他开始简直听不懂,等到明白过来,愤怒也就顺势而生。他以一种少有的精明的目光,一下子看透了小姜的用心——现在好了,父亲不在了,当然可以开始她一直就盼望的新生活,可以把她那些营业员同事请到家里来,炫耀这几间确实不错的旧洋房子,并且不会有一个不合时宜的老头子开口就问别人是什么学历,只晓得扫大家的兴——这些,李典相信就是小姜的所思所想。但李典没有把他的愤怒发泄出来,他一向不是那种喜怒外露的人。当时,小姜正在几间房里转来转去,对如何样地重新布置作出种种规划,她大致设想了好几个方案,还拿不定主意,看上去,是既有点伤脑筋,又有几分兴奋的样子。李典就走到她面前,慢慢地,冷冷地说:“准备收拾东西,搬家!”

小姜遭到这样突然的一瓢冷水,真是凉到心里去了,但她看得出,李典是说一不二铁了心的,她了解这个男人,只好把气恼和伤心,化作了无止境的控诉,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复上演。

他们往李典厂里搬。宿舍房当然没有,这些年效益总是不好,不必说修宿舍,能发工资就不错了。李典找一帮厂里的弟兄,在一栋旧库里隔出两间房,把车间里用的防锈漆到处一顿乱刷。他说:“就是要乱刷,乱才有味。”借搬家,李典将所有的书清理了一回。有以前在图书馆偷的,父亲留下来的,还有他自己买的业务书,都分类放好,足有满满一书柜。他望着那些书,觉得是一种安慰。这几年孩子小,家里厂里事多,上下班要跑路,李典没怎么看书,以后,应该可以多看看了。他领一帮人忙几天,弄完了,墙上,顶棚上,到处是斑斓的油漆。

李典说:“不错,像印象派的画,住在这样的屋里面,我们倒成了画中人了。”

弟兄们都说李典到底是诗人,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玲玲就拍起手板跳,说好看好看。小姜一脸的苦相,说:“我是累得动不得了,真的是画中人了。”她就躲到床上睡觉,想起别人家搬家,都是越搬越好,自己竟往画里

面搬,碰上这样的男人,真是想想就伤心。听到不远的车间里有机器在轰轰地响,好像就响在耳朵边上一样,这叫人怎么睡?就更加地伤心了。

李典给金月挂了电话,告诉他搬家的事。金月倒是觉得搬了好,说是住在老地方,心里难过。李典就很感动,觉得到头来金月才是可以理解他的人。她的声音听上去憔悴,可怜兮兮的味道。说小宝变得非常调皮,管不住,总是给她惹祸。李典听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她,帮她。对搬家以后的生活,李典倒还适应,他什么苦都受过。而且吃啦,穿啦,彩色电视机啦,录相机啦,这些东西李典都无所谓。小姜却有许多计划,想方设法添置这样那样,李典随她。他看到有的同事为了一台电视机,拼着命攒钱,觉得十分可笑。小姜问过他:“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李典说不知道。他真的不大清楚,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常常也往本子上记,然而,都不再像诗。他不知道先前那些随便就能迸出来的句子到哪里去了。上班,煮饭,带孩子,加上夫妻间时常地不快,李典的日子一点诗意没有。偶尔想起来,就非常地失望。古人说三十而立,李典三十几了,真正想做的事还没有做成一桩。

下了班,李典常一个人搬张靠椅,坐在屋前的平地上。那是块空地,当头是厂里的围墙,红砖的围墙很多年没有修过了,有些砖头跟豆渣样的,一块块掉下来,很老朽的样子。沿墙脚一线爬了暗绿的青苔,终年显出清冷。空地上横七竖八堆了废旧的设备,这些曾经轰鸣作响的锃亮的机器,现在被铁锈无情地啃啮着,成了工业的尸体,看上去有种凄凄惨惨的意思。李典坐在靠椅上,抽那种一块多钱一包的烟,看书。看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河,或者最近一期的读者文摘,随便什么都行,好像只有看书,才多少有点味。厂里人见了,都说李师傅不像做工的,越来越像个文化人了。

坐在这块空地上,李典抬头就可以看到锅炉房旁边的烟囱,有灰黑的烟吞吞吐吐从顶上冒出来。听说环保部门已经来罚过几回款。又听说只是来了,想要罚,末后是弹弹找了熟人,请一餐饭,就不罚了。这些情况李典不清楚。厂里办劳动服务公司,说是改革措施,弹弹就把用了好多年的工具一丢,从维修车间跑掉了。李典当时还劝过他,劝他不要丢了好端端的钳工手艺。但弹弹不听,说他朋友多,说如今的社会只有做生意才是出路。他在劳动服务公司当副经理,李典有时碰到他,就见他穿了西装,还打领带,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听工人们说他常常邀了厂长书记到外面吃吃喝喝,一餐饭就要几百块。但也不过是听说,李典对这些事从不关心。他现在可能要算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了。他很看重他的技术。

因为住在厂里,离车间近,倒是给上班的同事提供了方便。厂里有三个生产车间,原先是三班倒,现在至少有一半时间停工。没有事,工人们常到李典的屋里来玩,喝茶、抽烟、天南地北扯谈。来的人当中,有和李典一道进厂的,现在都是老师傅了,也有一帮年轻人。这帮年轻人都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派头,钱不多,却喜欢穿双刷得泛亮的皮鞋上班,而且抽希尔顿的洋烟。李典觉得他们跟自己当年很不一样,他相信这就是杂志上说的所谓代沟。不过他们都很尊重李典,认为李师傅人随和,技术好,说话有水平。厂里这些年分来几个学化工的大学生,也到李典屋里来玩。他们好像对厂里很不满,说是无用武之地。照他们的口气,似乎是因为迫不得已,才肯屈尊到这里来的。他们大谈深圳、海南,说那些地方是如何样的开放,如何样的厚待人才,他们都打算到那里去,因为他们觉得自己都是人才。李典不清楚深圳、海南的情况,听说过,但觉得和自己无关。倒是想起当年为了招工回城,不晓得费了好大的力,送了好重的人情,遭了好多的白眼,就有些羡慕这些天之骄子,觉得他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到底,人还是要读书啊。李典心里就有些不合适,就跟那几个大学生谈俄国的普希金,美国的惠特曼。

他问:“你们说惠特曼的自己之歌,到底是写自己还是有别的深意?就是草叶集里面的那首自己之歌。”

结果这些大学生面面相觑。李典发现他们根本不懂,甚至连惠特曼是搞什么的都不懂,在他们面前,李典的心情总是非常复杂。那帮青年工人肯定,李师傅比大学生还行得多。他的小屋里经常热热闹闹,成了工人们聚会的地方。

时常是,李典的同事来了,小姜若在家休班,就拎了她那只人造革的提包,往市里面串门去。她有她的一帮朋友。到晚上,小姜回来,就要说一些社会新闻,说去年流行的百褶裙现在根本没有人穿了,如今要穿就穿一步裙,就是那种把屁股包得绷紧的裙。说哪个地方,有个人,叫什么姓什么,高矮胖瘦如何,学了做生意,只做三天,就赚了五千块钱,要是再这样做下去,简直会不得了。她说得活灵活现,而且兴致很高。李典有时不好扫她的兴,就耐了烦听,有时,实在忍不住,就喊玲玲:“快!抓紧做作业。”李典每天晚上都陪玲玲做作业。

他对自己没有能够上大学始终耿耿于怀,这个毕生的遗憾,只好由玲玲来补偿了。李典买了许多课外参考书,先自己看,再当老师。他要玲玲比班上其他同学早走一步。必须拔尖,他反反复复这么警告着。玲玲进的学校是附近几个工厂联合办的,叫联合子校。这个学校的水平不高,因此玲玲必须拔尖,不拔尖,将来考不起市里的重点中学,考不起重点,读大学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他读一句,玲玲就跟着读一句。玲玲懂事,晓得读书要发狠。他们做作业的时候,小姜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通常这个屋里总有许多东西可以让她抱怨。比方,她常指着顶棚叫李典看,看那上面一块块的水渍。这栋老仓库很破旧了,下雨就漏。但屋顶上的那种机制红瓦早已淘汰不生产了,李典只好找一些牛毛毡、塑料布、废铁皮,往上面盖。他搭张楼梯,爬到屋顶上,他的脚踩在很薄的檩条上有些发抖。玲玲就使劲跳起来叫:“爸爸小心!爸爸小心!”

小姜也喊:“小心!你小心些!”

到晚上,一屋人睡下了,安静下来,动力车间的空压机就会响得格外起劲,空空嚓嚓空空嚓嚓……小姜再怎么住也不习惯,时常在床上翻来翻去,心里烦躁,就说:“吵死人吵死人!”

李典的想法不同,他担心厂里生产不景气,怕发不出工资。他在黑暗当中叹口气,想:要是哪天真不吵,那就麻烦大了。

到玲玲读六年级的时候,厂里没有业务,只剩下一个车间在转了。领导上召集职工开会.号召大家鼓足干劲,渡过难关。为了克服暂时的困难,厂里决定把一部分闲置的设备卖了,好给还在上班的工人发工资,给下岗的工人发生活费。李典技术好,只要还在生产,他是离不开的,但他着急。他急玲玲还这么小,而以后看上去好像一点保障也没有。到真的卖设备那天,他和厂里好多职工一早就等在车间门口,连平常一些吊儿郎当的也呆在那里。大家看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吊车,

把一台台的设备往卡车上装。卡车也是外面来的,都是八吨大卡,排成一行,很威武的样子。吊车的力气真大,抓住一台那么苯重的机器,悠悠地就起来了,像不费一点劲似的。那些机器都是李典熟悉的,都经他的手安装过,调试过,也维修过。每台机器吊离地面,那地方就空出一块,留下一块白白的印迹。

李典觉得,他的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

有喜欢管闲事的,就在一边议论:这机器卖给谁?一万块钱是卖,一百万也是卖,到底卖多少钱?卖了钱又怎么一个处理法?说东说西的都有。但没有谁清楚这些问题。工人照例是什么也不晓得的。这些事只有领导才清楚,但领导一个也没来,领导都在办公楼。李典朝办公楼望去,可以看到远远的办公楼的墙面,那墙面上新近贴了雪白的瓷砖,在阳光下很耀眼漂亮。还听说书记厂长的办公室都装修过了,搞得跟宾馆样的阔气。不过李典没有去看过书记厂长跟宾馆一样阔气的办公室,他一般不到办公楼去,因为可能会碰见小娅。

小娅早就不在化验室了。她调到厂办当秘书去了。有时候,李典隔得远远的,见到她夹一些文件资料,袅袅婷婷穿过办公楼朝阳的走廊,消失在厂长或者书记的办公室里。厂长李典是一点也不熟,因为跟走马灯一样地换,书记倒就是原来政工科的马科长,只是现在叫做马书记了。每年年终总结开表彰大会,李典都要上台领一张先进生产者的奖状,马书记给了奖状,还必定捉过李典的手握一顿,很热情的样子。领导上还是看得起李典的。

那天,李典站在人群中间默不作声,他只是看、听。对这类事,他一向不随便发表意见,但李典料定,这个生意肯定是弹弹牵的线,因为只见弹弹在现场上蹿下跳,忙得不得了的样子。弹弹看不出真还有本事,他懒得做工,结果混得还蛮好。这几年不但是穿的衣变了,连人也长得白白胖胖,不到四十岁肚子就挺起很高,走起路来两只手一甩一甩。指头上套了几个黄澄澄的金戒指,好像他从来就是生意人,出世以后从没有做过工似的。并且他说话的味道也跟以前不同,原先是最喜欢骂娘的,现在不了,弹弹现在很文雅。弹弹看到李典也站在人群里面,就丢下那帮做事的人,朝李典走来,边走边从西装口袋里掏烟,笑眯眯地说:“李师傅,你也来了啊。”弹弹显得很客气。李典摆摆手,说他不抽那种洋烟。“抽洋烟咳嗽。”他又解释说。弹弹就做出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说:“难啊,搞个厂子不容易啊。”听他的口气,倒好像现在这个厂子全在靠他一样。有人就问弹弹,这个买卖到底是怎么回事。弹弹就更加显出伤脑筋的样子,说:“复杂,复杂得很啊。”他说了一堆诸如竞争啦,价值规律啦,人才优势啦,都是些空话。但挤拢来听的人都很当真,一律把嘴巴张得很大地听。李典心里就很有些不快,他不喜欢弹弹讲起话来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还把手一挥一挥,作报告样的。但最让李典不快的,是居然有这么多人在洗耳恭听,而且全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没有一点志气的样子。这些工人!李典觉得很没有意思,拨开人群,径直走了。

李典回到家,仍复拿本书在那块空地上坐下来,他都坐成习惯了。不过现在其实很少看书,拿本书也是发呆。以前当知青,看书可以帮他打发时间,那时候他是处在等待当中,未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现在不同,他要养活家人,而厂里的情况却越来越糟,任何书本都帮不了他的忙。坐在那里的李典看上去显得孤孤单单。不知道怎么搞的,当知青时,李典觉得自己是知青,不是农民,当了工人,李典仍旧觉得自己跟同事隔了一层,他不清楚这样好还是不好。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吞云吐雾。他可以听到从车间里传来的吵吵嚷嚷。到了卖机器的地步了,人心终归会有些动摇,李典估计,吵一吵多半是不可避免的。后来,李典听到卡车一台台轰隆隆发动起来的声音,他判断出那些卡车都是用的柴油发动机,柴油车劲大。还听到好多人一阵阵噢噢地叫喊。李典想象着装满设备的卡车缓缓驶离厂区的情景,想象着工人们追着卡车使劲起哄的情景。他们就知道起哄!李典愤愤地想。是啊,工人晓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晓得,还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啊。他发现终究是父亲说得对,无论如何,人总要多读点书才好,至少要有个文凭才好。比方,小娅的爱人就是有文凭的,是大学本科生,听说在一个公司里搞电脑,已经当上工程师了。她的爱人到厂里来过,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看人的时候把颈根伸得很长。虽然李典觉得这个工程师的样子长得有点蠢,但人家反正是白白净净,不像李典他们,一天滚得油猴子样的。又比方,厂里几个连惠特曼都不晓得的大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从南边传回来的消息看,他们的工作啦,收入啦,消费啦,对于厂里的工人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李典发现,他的同事当中,再也没有谁看重工人这个曾经很荣耀的身份了,有些人甚至出门都不敢穿厂里发的工作服,生怕别人知道他不过是个做工的。报纸上天天大谈劳务市场,这种新名词,好像把做工的都当成了随随便便的商品似的,大家都不看重做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啊。李典的想法,简直严肃了起来。

他的身后,那堆废弃的材料、设备,一天比一天锈得厉害。铁锈有铁锈的气味,铁锈的气味是腥的。

到晚上,小姜从市里下班回来,李典给她说了厂里卖设备的事。他是有些担心,想找人说说。但小姜自己也烦,她那家商店实行了承包制,经理打算只留年轻漂亮的,其余都打发回家。小姜说:“除非跟他睡觉,要不就只能回家坐着,等死。”

小姜还问李典有没有熟人朋友,找个关系去说说,兴许还留得下来。李典哪里有什么关系?这些年他成天就是在厂里呆着,对市里的情况一点不了解,以前的同学朋友,也早就疏远了。他望着小姜日益粗壮的身躯,心想睡觉的可能性倒是几乎没有,日子却肯定是要越来越难过了。加以那天晚上玲玲接连有两道数学题做不出,李典因此还发了顿脾气。

他发气,主要是着急。考中学的日子眼看就临近了,哪怕只差半分,也进不了重点中学,而进不进重点,几乎就同进不进大学一样。李典觉得这是很严重的问题。要是家里有钱,那倒也好说,最近几年,一些有钱人家的子女,都是花一笔钱进重点的,但李典没有钱。厂里长期不景气,工资也就是吃口饭,谈不上积蓄。难怪李典要着急。他一发气,玲玲就流眼泪,她读书其实是非常努力的。有的六年级的数学题难得出奇,李典自己脑壳想痛,也不一定做得出。学业上既不能帮助女儿,经济上也无能为力,李典觉得自己真是百无一用。那天晚上,玲玲流着泪做完作业,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对李典说:“爸爸,莫急,我保证发狠读书。”说得李典心里酸酸楚楚。

不想,过两天,忽然一帮工人跑到李典屋里来,七嘴八舌,情绪很激动。这几个都是中年人,生产骨干,平时很有些威信的。说厂里刚卖了设备,办公楼前面就停了新买的小轿车,真是太不像话了。李典不愿意相信,工厂不景气,有的工人吃饭都成问题,领导上多少

应该有些顾忌,是不是情况弄错了?李典要大家先坐坐,自己跑到办公楼一看,果然。是崭新的桑塔纳轿车。又问问原先开货车的司机,司机说,正准备出去办牌照,牌照钱还要好几万呢。李典跟司机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小娅正伏在办公楼走廊的栏杆上,朝下面看。小娅看到李典,就摆摆手,还笑了笑。这些年,李典看着小娅从小姑娘长成了一个丰满的女人。有的女人,年纪稍大一点就一副邋遢相,有的女人相反,小娅就是属于那种相反的越长越好看的女人。所以李典一般不大愿意碰见小娅,碰见她,李典人就有些灰灰的。但小娅摆手的样子确实很好看。而且,在李典的感觉当中,小娅看他的神情,也仿佛跟看一般的同事有些不大相同,有些说不清的特别的意味。李典就赶忙往回走。

几个同事正气得要命,在李典屋里跳起来骂娘。说:这简直是不把我们工人做人;说:应该把工人组织起来,到办公楼去闹一场;说:干脆,不搞了,罢工。说了许多很激愤的话。李典也觉得这件事实在没有名堂,领导上未免太过分了,他也跟着附和了几句。骂一阵,大家觉得总应该有个办法,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告状。很自然地,就推举李典,说只有李师傅喜欢看书,有文化,写封信,给上级主管部门反映情况。李典想想,也认为没有别的办法,信好像也只能由他来写。他找出纸笔,大家围定他,你一言我一语。李典边听边记,觉得大家的意见不但杂乱,而且有谩骂的成分,就仔细归纳出几条,主要是陈述厂里目前的实际情况,买轿车只是其中一条,语气也是相当克制的。李典说:“我们没有必要乱来,摆事实,讲道理,上级的水平总会要高些吧?”大家都说李师傅考虑得周到,信写得好。又说为了防止万一,这样的信还是不要签名,写个革命群众就行了。李典认为革命群众的说法太过时,就写了个工人群众。大家都说好。

李典一点也没想到,这封信,会给他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李典还是天天上班。信发出去十多天了,但没有回音。几个人又碰了头,觉得上面事多,说不定还要先调查,了解情况,本也不能性急的。厂里人胡乱闹一通,出了些气,卖设备的事,买轿车的事,渐渐都淡了下来。待岗的工人多,闲着没事,白天也还爱到车间里转转,一伙一伙的,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天南地北扯谈。大家都巴望厂里能出现奇迹般地好转,没有几个人愿意自己到外面想办法,这么多年下来,凡事依靠组织,已经成为一种习惯。那辆轿车的牌照已经上好,厂长书记坐着锃亮锃亮的轿车,每天跑出跑进,好像从来如此似的。车间里有个工人上班轧了手,血流一身,厂里就派轿车送他上医院,回来,他举着包了纱布的手说,这一世人不冤,也算是坐了回小汽车。弄得同事有些羡慕。

那天上班,李典正在修台离心泵。泵已经拆开,变成一地的零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抬头一看,车间门口站的是金月。李典心里惊了一下,因为好久没看到过她了,而且正是上班时候,没有很大的事,金月不会冒冒失失跑了来。她看上去丧魂落魄的样子。李典忙把金月引到一边,问出了什么事。一问,金月的眼泪就下来了,半天才说清,原来小宝和几个同学在外面跟人打架,拿刀子捅伤了人,被抓进派出所去了。

“管他不住,我一个女人家,管不住……”

“动刀子的倒是先放出来了,我屋里小宝还关在里头,他们欺负我一个女人家,晓得我没有办法呜呜……”金月哭得伤心伤意。

李典听得也有些伤心伤意。倒不是为了小宝,小宝还是初中生,又不是为首的,不会抓进去就出不来。他只是觉得金月在这种时候来找他,把他当成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这才让他伤心。金月真的老了许多,面色晦暗,不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都要发胖,金月反而瘦了一圈,头发也草样的发枯。李典觉得义不容辞,他拿手碰碰金月的肩膀,说:“不要急,急没有用。”

金月就仰起脸,红了眼睛问:“不急怎么办?小宝在里头天天挨打。”

李典就保证说:“我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送走金月,李典定下神来,才发现办法并不容易想。他答应了金月,金月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依靠,他一定要做到。但公安局派出所他一个人也不认得,情急之中李典想到了弹弹。车间里的同事经常说起弹弹,说他现在本事如何如何大,到处都吃得开。

李典特地买了包他认为是比较好的烟,跑到办公楼一问,原来弹弹根本不在厂里。他的劳动服务公司在市里面开了间门面,一般他都守在那里。那间装修得漂漂亮亮的门面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李典平日不大上街,这回要寻弹弹,倒是把那条街看了个仔细。所有的店铺都仿佛在一夜间改头换面,全都那么华贵,那么资产阶级化。原先一家从李典小时候起就专门卖肉包子的铺子,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卖高档时装,随便瞟一眼,一套好像不怎么样的衣服,价钱也在千元以上,让李典吓了一跳。他不清楚,穿这样贵衣服的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从哪里,用什么办法,赚到了那么多的钱。他还立刻意识到,身上的印着厂名的工作服与这条街上的一切是多么地不合适,他长年骑着28载重自行车也变得不但寒伧,简直还显出古怪来。

后来,当李典向弹弹讲述金月的事时,李典就判断出,其实弹弹大概就属于那种买千多块一套的衣的人。弹弹往那张巨大的写字台后面一坐,埋在软软的皮转椅里,一副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隔着这样巨大的一张写字台,李典看起弹弹来就有种仰视的味道,有种像小学生的味道。弹弹身上的衣,李典不知道是叫什么牌子,看上去确实显得高级,他招呼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姐给李典倒茶,跟电影里旧社会的有钱人指使佣人一样的口气。他腰上的BP机一会又响,一会又响,好像李典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似的。李典好不容易把事情说完,为了引起弹弹的重视,又强调说:“动刀子的都放出来了,小宝倒还关在里面!”李典确实有些气愤,语气也是很激动的,就像在给上级作汇报。

但弹弹还是很冷漠的样子,好像这种事他已经碰过无数次了一样。听完了,弹弹并不马上表态,他望着李典,好像要研究一样把李典看一回,就毫无来由地指着李典的鼻子说:“你呀,我看是读多了书!”

李典不明白弹弹为什么突然会扯到他读多了书,他只求答应金月的事能有个着落,就急急地问:“你说吧,一句话,能不能帮忙?”他几乎不抱希望了。不料弹弹却痛痛快快说:“我找人,你出钱。”弹弹说着就挂电话。

中午,弹弹把李典带到一家装饰得洋气十足的饭店,等几分钟,约好的人就一摇一摆地进来了。是条黑皮汉子,弹弹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哥,李典就叫他什么哥。弹弹叫那人点菜,黑皮汉子也不客气,轻车熟路点了几样。弹弹三两句话就把李典的事说了,那人也没有半分疑惑,并不多问一句,只说是不要紧,千把块钱的事。弹弹说不行,钱太多,人家是做工的,是穷人。那人就说八百块算了,不能再少。弹弹问李典带钱没有,李典张了

张嘴,做不出声。他没有这个准备,弹弹就说我先垫上,他数了叠票子,那人接了,说,再来瓶全兴大曲。事情三言两语就成了,李典像是做梦。他第一回亲眼目睹了这种交易,他从不知道社会上还有这样的事。这黑皮汉子也不知是什么人,倒是穿了条警察的裤子,但上衣却是件普通夹克,李典想这人也许是个便衣,总之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三个人吃喝好了,弹弹就喊买单,见到穿旗袍的小姐一扭一扭走过来,李典有些紧张,他口袋里钱不多,不知道够不够。弹弹却说:“我来买单,报销的。”李典不由得感慨地想,弹弹如今过的什么日子!出了店门,被李典认为是便衣的那人黑红了一张脸,很爽快地对李典说:“下午去领人,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

李典赶忙申明:“没有,我没有什么事!”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确实不会有什么事。但那人就很诧异地瞪了李典一眼,然后才一摇一摆地走了。弹弹在一边觉得好笑,说:“你这个宝,真的是读多了书!”

弹弹真还是够义气的。李典谢了弹弹,答应尽快还钱来。再火烧火燎地把单车踩到金月厂里,叫她去领小宝。钱的事,一个字不提。金月望着李典,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是流泪。

直到天黑李典才到家,进屋就靠在床上,不想动,也不想吃饭。他觉得精疲力尽,而且心里乱得很。小姜问是不是有病,他摇摇头,不做声。他靠在床头一边抽烟——抽那包他认为是比较好的但一直也没有拿得出手的烟,一边歇气,一边想着弹弹,想着那个叫什么哥的黑皮汉子,想着如今这个社会,李典真有些感慨万千。他不能不承认,到头来自己像是一个已经落伍的人。甚至,他还忽然地记起了父亲原先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诗,叫做沉舟侧畔千帆过。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地就想到了这句诗。

第一回,李典觉得自己有些老了。

这一段,李典把心思都花在玲玲的功课上。学校开了动员会,老师摩拳擦掌地宣布:现在进人总复习的最后冲刺阶段,成败在此一举。老师、家长、学生,都有股拼死一搏的味道。玲玲不免紧张。虽然平时成绩好,但,万一呢?小姑娘因此一天到晚眉头皱皱的。李典也紧张。下了班,他就做题目,自己做通了,晚上再给玲玲讲。小姜说,她有个同事的小孩也是六年级,请了家庭教师,上一次要几十块钱。说那教师的课上得不晓得几多好,那孩子当然肯定是考得起重点的。但那么贵的教师李典请不起,他要小姜买袋奶粉回来,每天晚上给玲玲冲碗牛奶喝。平常,他们家是不喝牛奶的。收入低,东西贵,主要吃小菜饭。白菜下来吃白菜,箩卜下来吃箩卜,一星期吃两回肉。而且小姜随时可能下岗,不能不精打细算。李典对小姜说,玲玲要是考上了重点,就差不多是进了大学,就完全等于是赚了一大笔钱。小姜觉得他讲得有道理。

有天晚上,父女两个正做题目,李典忽然看见墙上停着很大一只蜘蛛。“喜蛛,喜蛛!”他忍不住叫起来。还是很久以前,当知青的时候,在乡下听说过喜蛛的说法,他是从来不信的。但不知为什么,现在看见这只其丑无比的东西,他竟高兴得大呼小叫,引得玲玲和小姜都来看。小姜也说,玲玲保证考得起。这是个好兆头,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很快活。为此,李典和小姜还做了那种要好久才做一回的事。

李典扳着手指头算考试的日子。

这天,一上班调度室就通知李典,叫他到配电间去,那里出了问题,电工需要钳工帮忙。李典提了工具就走。工作上,他是从不讲价钱的。配电间在厂区的一角,是个僻静地方。那条小路平常走的人少,两边杂草丛生,有股荒凉的意味。走到半道,听到后面有急急的脚步,又有人喊他,回头一看,追上来的竟是小娅。小娅气喘喘的还有点神秘的样子,说找李典好几天了,总是人多,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李典觉得怪,忙问是什么事。小娅说:“还问是什么事,你是不是向上面写了信?”

李典愣一下,才记起信的事。已经过去好久,一帮同事好像也都无可奈何,不再放在心上了。李典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就问:“你怎么晓得?”

小娅说:“不要问我怎么晓得,你被人卖了,你闯了大祸了!”说得李典一下就慌了神。小娅告诉他,原来,一起写信的人当中,早已有人主动到厂里汇了报,承认了错误,信已经转到厂领导手里,因为是李典执笔,平常又只有他喜欢写写划划,是个想事的人,还说了什么要罢工的话,当然他就是主谋了。只是还没有决定要如何样处理。

李典一贯是个表现不错的工人,经常得表扬的工人,猛然间落到这步田地,还不知道会搞出什么后果来,真有些紧张。小娅问:“你怎么会想起要写信?是不是一时糊涂?你一个工人告得了谁?”

李典张口结舌,说:“我……我又没有乱写,都是实话……”

“你真的是读多了书!”连小娅都跟弹弹样的评价李典。他们好像都认为,读书是一件不好的事,是一件反而可以使人变蠢的事,甚至是危险的事。见他很担心的样子,小娅赶忙又说:“你千万不能讲是我告诉你的,我是觉得你人好,其实我也有些怕的。”

李典用劲把胸脯一挺,说:“你放心,再怎么讲我是条几十岁的汉子!”这么说着,李典也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连小娅都敢冒险来通风报信,他怕什么呢?确实没有乱写,写的都是真话,看他们拿他怎么办。李典很看不起那个出卖自己的人,小娅没有说是谁,也许她知道,也许她不知道,李典不想问,这无关紧要。他心里空空的,觉得非常失望,对那个出卖的人失望,对整个的工人感到失望。他同时深切地意识到,小娅真好,世界上,其实真的有像诗歌里描写的那样的好女人。他站在那条清冷的四处长满杂草的小路上,呆呆地看着小娅的背影走远,看着她姿态很灵巧地跳过一根横在路中间的水泥电杆,忽然,李典的心里,划过一阵强烈的锥心刺骨的疼痛。

李典没有把信的事跟小姜讲,省得屋里不安宁。但他觉得有压力,人在车间上班,眼睛时时往办公楼那边看,等他们来人,叫他到厂长或者书记的办公室谈话。他把那封信的内容回忆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句句写的都是实话,都是为了把厂里搞好。他越想越不怕,到时候将如何讲,讲些什么,李典都是在肚子里计划好,背熟了,他要摆事实,讲道理。他也明白,碰上这样的倒霉事,自己这辈子怕是差不多没什么指望了,因此玲玲的考中学,仿佛就具有更加特殊的意义。下了班,李典抓紧时间和玲玲做作业,一起把书上的、课外参考资料上的题目,反反复复做。小姜说:“倒像是有两个人考中学样的。”

题目做到很晚了,小姜就喊玲玲喝牛奶。两夫妻四只眼睛盯着玲玲咕嘟咕嘟喝。玲玲的脸跟牛奶一样的白。喝了牛奶的玲玲。觉得责任更重,说:“万一……要是考不取呢?”

小姜说:“考不取就算了。”

李典说:“首先还是要有信心,万一考不取也不怪你。”

“真的不怪?”

“保证不怪。”

这么样的一直熬到考试。

李典陪玲玲上考场。走到联合子校门口,告示上写着,家长止步。校门口站了好多家长,穿工作服的多,一望而知都是附近几个厂的工人,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个个面容严峻,仿佛也和李典一样,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这一宝上了。李典挤在人群中间,朝校门里面张望一阵,望不出什么名堂,就站一阵,又蹲一阵,再沿着学校的围墙转圈,抽了不晓得好多烟。那个时刻,他深切地感受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无能为力,心里暗暗为玲玲使劲:你千万要考好呀,千万要考好呀,千万……

终于,考生潮水般一齐涌出来,校门口立时一片喧腾。李典拼命朝前挤,当他一眼看见玲玲时,一颗心竟紧缩起来。他捉过玲玲的手,把她拉到一边,两道浓眉几乎竖起,眼睛睁得很大地盯着自己的女儿,却又不敢问。玲玲脸色苍白,细细了声音说考得还好,想想又说,不晓得考得到底好不好。她都被搞糊涂了。她仰起一张脸,问:“要是考得不好呢?”

“不要紧,考得不好也没有关系。”李典安慰着。他牵着玲玲的手往回走时,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后来,李典和玲玲一起把考试题一道一道回忆出来,估了分,认为考得还不错,就怀了希望等。上面还要看卷子,统分,排队,划定重点中学的录取分数线,再才能发通知。这些程序,李典都打听清楚了。

他天天到厂门口传达室,等那个送信的邮递员。他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叠信,一定还开根烟给人家,再就一封一封地翻,看有没有玲玲的入学通知。

李典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会等来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通知。那天,他和另外两个工人,被叫到劳资科去,科长简单地讲了一下其实人人都知道的厂里的困难,然后一人发一份下岗通知书。

那是一页薄薄的油印的纸,注明李典以后每月仍可以领到一百元的生活费。组织上还是很关心大家的啊,科长说。那两个工人马上申诉,跳起来吵。李典强忍着,他从不跟人吵。从劳资科出来,他望着办公楼长长的走道上,依次挂着一长串牌子:办公室、政工科、劳资料、团委、工会、武装部……真的是想不通了。还有这么多人每天就是一杯茶、一张报混时间,领全工资,为什么独独要他下岗?世界上哪里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呢?要是他表现坏,能力差,那倒也罢了。细数起来,李典觉得自己从来就听话得很,规矩得很。小时候读书,是个好学生,全国人民打乒乓球,他也努力当庄则栋,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他就去接受再教育,进了工厂,他总是先进生产者,但这些都没有用。他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喜欢看书,看书有什么不好?看书使他成了最好的钳工。当然,这也没有用。可能就是因为喜欢看书,因为能比较清楚地表达那些不看书的工人的意见,于是所有的这些就一概的没有用了。他想:我现在是一只臭虫了,他们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李典清楚,他的下岗,跟所谓厂里的困难一点关系没有,这是写了那封信的报应啊。

关于那封信,他们甚至谈都懒得找他谈。

十一

星期天,湘江边上照例热闹。这几年,市政府舍得往江边上投资,沿江一带本是交通要道,人来车往,如果还像早些年那样,到处是排污口,垃圾站,臭气熏天,不但老百姓有意见,让前来考察投资环境的外商看了,更是影响不好。于是建成了湘江风景带。临江有亭台楼阁,假山上敷了看上去已经生长多年的青苔,很古朴的样子。也有用不锈钢制作的现代雕塑,这种闪闪发亮奇形怪状的家伙,让早上来打太极拳的老人每天看了每天都不明白。草地上设了圆的长的石凳,季节合适,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花。

又建了本市最大的少儿活动中心,让孩子们在这座六层高的修饰得五彩斑斓的大楼里学习、玩耍。玲玲每星期天上午到这里学素描。她已经画过许多石膏几何体和石膏头像,从初级班升到中级班,快要开始学色彩了。她画得刻苦、细心。

当时,玲玲的成绩离重点线仅仅差两分。两分是很容易丢的,一个小孩子,哪里可能不出错?错个标点符号,出个错别字,两分就丢了,重点也就进不去了。玲玲觉得委屈,她回忆出来,有一道题目,其实很简单的,只要不是太紧张,稍微细心一点就可以得三分。她一想起这道三分的题就哭,一想就哭。哭得李典心痛。他果然不怪玲玲,哄她,说:“怪爸爸,只怪爸爸,是爸爸害得你紧张。”

李典确实只怪自己,他的运气实在太坏了。他考中学的时候,成绩虽然好,但那时候不看成绩,只看他的爹爹。到玲玲这一代,不但学习上竞争激烈,还是经济力量的比赛,跟做生意样的。玲玲的同学,有差几十分的,出一大笔钱,照样买进了重点。玲玲差两分,李典却拿不出钱。每天早上,他看着玲玲背上书包,跟爸爸妈妈说再见,还是到那个联合子校的中学部上学,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

下岗了,他不但拿不出买重点中学的钱,连生活都成了问题。对于玲玲没有读上重点,小姜好像并不十分气恼,她觉得多读书,少读书,反正是做事吃饭,可能女人更加实际一些。但那份下岗通知书却引发了她一连串的哭诉。她像李典看到过的许多女人那样,用一种捶胸顿足的姿态,遣责如今的社会,遣责厂里的没有良心的领导,也遣责李典,同时哀怨自己命运的不济:“我哪里做过对不住人的事啊……怎么命这样苦啊……跟了你这个背时的男人今后如何过啊……”

她的尖利的声音在如今空寂的厂区里显得异常响亮。

李典不动声色,既不劝慰,也不制止,他眯起眼,冷冷望着这个被称做妻子的女人,也恨不得抽她两耳光。

他把自己闷在屋里看了几天书。用不着上班,他现在多的是时间。但他人在看书,心里却在想事,总要有个办法,不能坐以待毙。李典不愿意跟其他下岗的一样,天天跑到车间的墙根下晒太阳,扯谈,等待组织上解决问题。他做了一块牌,上写:快修单车。凭他的钳工手艺,修个单车实在是大材小用了。这块牌就挂在李典的28单车上,跟他跑遍了市里几条主要的热闹马路。

通常,到了人多车多的地方,李典就把单车支好,站在一旁等。但生意不好做,一是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乡下打工的,都在修单车,互相抢生意;二是时不时还有城管队来干涉,说这些修单车的影响市容。城管队的人一律穿制服开摩托,远远地来了,修单车的就四散逃奔。李典逃了几回,觉得很不是滋味,连个乡下打工的都不如了,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只好从市里撤回来,换到市郊工厂区一带。工厂都不景气,连马路上都冷冷清清。况且大家都做工,单车坏了自己动手,很少人舍得花钱。李典就带本书,在马路边上坐等,看书,常常一坐一天,倒好像是专门去看书的。

他这样地坐一天回来,小姜问赚了多少钱,他一言不发。小姜到底是女人脾气,要么大发作,要么,完全不想事。她认为修单车的事根本不是人搞的,要另找门路。但门路在哪里呢?她对李典说,有本钱就好了,有本钱

她就要去炒股票,就可以发大财。她每天晚上都注意电视里深沪两市的股票行情,还随着行情的起伏而大呼小叫,设想她要是买了哪只股票就会赚多少多少,激动不已,好像她有多大的资金已经投在里面似的。这种时候,李典望着沉浸在幻想当中的妻子,又觉得几分对她不起,都怪自己没有本事。

正在非常为难的时候,有天晚上,弹弹突然找李典来了。他甚至大包小包地提了礼品,说是好久没来看李师傅了。李典简直激动,到底是一个车间的老同事,危难见真情啊!他招呼弹弹坐下来,泡茶,开烟。小姜指着弹弹手里的大哥大问是什么牌子,要好多钱,弹弹说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他忽然严肃起来,说:“李师傅,我晓得你现在为难,这里有份工作,看你愿不愿意。”“有事做,那当然好,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李典很高兴,很感激。小姜说:“那就是帮了大忙,他现在修单车,可怜打游击样的。”弹弹说:“月工资一千,不包括加班费。”“哎呀呀!”小姜听得惊叫起来。李典倒是疑惑,还有些担心,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可以拿这么多的钱。只见弹弹沉吟片刻,更加一副严肃的神情,说:“事情好做,就是你最拿手的设备维修。但有一条,人家是私营企业,随时可以喊你走路,你只管做工,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讲的,也不要讲。”

“我晓得。”

“我是想帮你一把,不过你要是再做蠢事,那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晓得。”

李典当然晓得,晓得弹弹讲的蠢事是什么事。第二天,弹弹带李典到那个厂里见过了老板。这里不叫厂长,叫老板。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很客气的样子。老板带李典往车间里看过一遍,李典就明白弹弹对他的要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原来,厂里卖掉的设备,那些经李典的手安装、调试、维修过的设备,都在这里不停地运转着,一派兴旺景象。产品也是同样,难怪厂里没有业务。李典果然不做声。

他有经验,把那些设备随便一检查,就知道用得很凶,根本没有正常的维护保养。看来,这个厂缺的就是李典这样的人。他很内行地指着一台高速离心机对老板说:“声音已经不对了,要赶快清洗变速箱,这个里面都是用的进口轴承,要是等到它磨坏了,换起来是很贵的。”老板就很高兴,一迭声地说那是那是,说:“到底是李师傅,名不虚传!”

李典就开始在这里做一个月拿一千多块钱的事了。李典自己的厂在西郊,这个厂在北郊,远得很,差不多要穿过半个市区,李典早出晚归。而且这个厂管得紧,生产工人都是招的乡下来打工的,动辄挨罚,炒鱿鱼。比起原先的国营厂好多人上班就打瞌睡,混时间,这里的工作效率明显要高得多。设备有了问题大家都着急,因为一但停产,影响的就是所有人的工资。看上去,这里的人更把厂里的事当回事。李典常常纳闷:是不是一定要搞私营企业,工人才肯做事,生产才可能搞上去呢?

问题也慢慢被李典看出一些来了。隔一段,他那个厂的厂长跟马书记,还有弹弹,就到这里来看一回。他们跟老板很熟,称兄道弟,还一同很认真地检查生产情况,就像是他们自己的事一样。李典记得,在厂里时,领导是极少下车间的,李典相信这里面多半有问题。也许当初的卖设备就不过是一种假象,他们可能是虚晃一枪,为自己办了个工厂。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啊。但李典再没有想过要就这事给谁写信,况且,写什么东西?证据在哪里?写信不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惹祸,连口安稳饭都吃不到。李典要养活一屋人,不想再做蠢事了,他做不起。有一回,甚至厂长书记已经劈面看到了李典,却装做根本不认得的样子,一路指指点点地走过去,招呼都不打一个。

也许他们觉得可以不必打招呼吧,他不算什么东西,和这里所有打工的完全一样,弄不好就得走路。李典想保住饭碗,只好忍气吞声。这一千多块钱,赚得其实不容易。

这一千多块钱,李典都交给小姜,加上她自己的工资,家里的情况大为改善。她那个店里搞承包的经理突然被抓走了,据说是贪污。新来的领导认为承包不是灵丹妙药,于是一切复原,先前下岗的几个营业员仍旧回来上班,大家都说:还是社会主义好啊。解除了危机,又有了钱,小姜情绪就好了,也蛮会安排,每月都积存一些,日子好像比先前过得还紧。有时要想无时,她说。又说:等积得多了,我就去炒股票,要发就发大财。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眼睛里都放出光来,她有她的希望同目标。

李典还是一门心思,把希望寄托在玲玲身上。她上的联合子校,历史上就没有考取过大学生,玲玲即算拔尖也没有意义。李典就另外想办法。他在少儿活动中心外面修过单车,见到许多父母带了孩子上各式各样的学习班,唱歌、舞蹈、书法、美术等等。李典和那些家长聊过,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小孩子读书成绩不行,就学一门特长,将来考艺术院校,文化要求比一般大学低得多。李典觉得这是条门路,何况玲玲成绩还不差,加上特长应该更有把握。他跟小姜商量一下,又征求了玲玲的意见,给她报了美术班。

每个星期天,李典带玲玲上少儿活动中心。路很远,他用力踩着单车,觉得比起早几年,速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慢了许多。他总是感到人很累。李典说:“玲玲越来越重了。”

玲玲在车后说:“那是因为我长大了。”

“你长大了,爸爸就老了。”

“乱讲,爸爸没有老,爸爸没有……”玲玲伸手揽住李典,把他抱得紧紧的。李典就用劲地踩,他觉得这不是到什么少儿活动中心去,他是在拼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女儿,送到一个比他所拥有的好得多的地方去。

到了那里,玲玲进去上课,要上几个钟头,李典就在外面的石凳上休息、看书。他每次都从家里带本书来,还告诉金月,星期天他都会在湘江边上,有时,金月就会去坐一阵,说一阵话。金月是彻底的老了,满脸皱纹,而且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小宝现在开出租车,天天半夜三更才回,还喝酒,她实在担心死了。她说:“你能不能给他介绍个对象,成了家,有个人管他,我就放心些。”

李典很坚决地反对:“不要不要,这样的事,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李典深信,凡是这种介绍撮合的,不会有好结果。“孩子大了,你管你自己,你看你的脸色,你要多吃些。”两个人常常是互相地望着,说不出多少话。

多数时候,李典就是一个人,坐在河边上看书。累了,就看河。好大一条河。河里有河里才有的声音,和气味。很多年以前,李典就是在这条河里,第一次坐船离家,到乡下读中学,开始他的独立生活的。想一想,几十年转眼过去,人的变化,真是大呀。而且连这条河也变得快认不出了,河水不再清澈,混混沌沌,显出沉重。但分明有新建的钢索斜拉式湘江大桥,一副横空出世的样子,据说上了亚洲的排行榜。还添了花花绿绿的水上乐园,人们嘻笑玩闹的叫声,一阵阵泼水样地涌到李典面前来。游轮是雪白的,装满满一船的快活,悠然自得地划开江水。就在李典旁边的石凳上,一对对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不但公然搂在一起,大声说出那些似乎是海誓山盟的话,还很响亮地接吻。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广告牌,奥迪、松下、肯德基、摩托罗拉,它们全都在急煎煎地怂恿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在李典看来,它实在变得太快太快了。

就像这条河,匆匆忙忙,不管不顾,浩浩荡荡地往前跑。

不再有木帆船。

很多年以前听过的,船工依依呀呀的歌子,也不再有了。

那样箭样的,紧贴江面急速掠过的水鸟,到哪里去了呢?

那些书样的,一页一页缓缓移动的白帆,到哪里去了呢?

有时,李典会抬起头,把他那对浓黑的眉毛挤在一处,眼睛眯起来,眺望水天相接的远方。但他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在那个地方,曾经涌动过美丽的像是有生命的云彩,骤然间照亮在他的心头,让他以为,自己将来肯定要成为一名诗人。那种遥远的神奇的云彩,当然也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每个星期天,他都这么样地坐在那里,弓着背,穿着印了厂名的工作服,旁边是他的28载重自行车。他常望着面前的这条大河,一动也不动,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河风把他的额发吹起来,已经不难看到些些许许的白发了。河风还翻动他身边的早已发黄的书页,有时是普希金的,有时是惠特曼的,有时是高尔斯华馁的,或者,是关于杰克·伦敦的《马背上的水手》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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