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劫

2001-03-31 03:17
清明 2001年5期
关键词:六爷顺子河堤

王 向

花格娘挺着大肚子,摇着树枝子在田里驱赶蝗虫,豆秧踩得噼啪啪响,东边撵了西边撵,飞走一群又来一群,总有撵不完的蝗虫。她敞着怀,豆茬扎得脚板淌血,身上的汗赛水洗。树枝摇不动了,脚板抬不起来了,躺在豆棵里生下了儿子。

花格家姓刘,大是游乡的皮货客,照尺寸收羊皮牛皮驴皮和狗皮子。完了,打摞好捆扛回来。加工后用红车子把熟皮子推到镇上的红石码头,卖给外省的皮货客。天热了,不是熟皮子的季节,就到集市上摆一付卦摊,挑一领飘悠悠的幌子,糊弄陆行八卦。

女人生儿子时候,刘麻子正在另一块田里赶蝗虫,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连腿跑过来。血水里背起女人,胸前裹了儿子,犹自回头望一眼满天飞舞的蝗虫。

刘麻子说儿子是灾星,生在豆棵里是天意。

夜幕垂悬下来,吆喝蝗虫的声音渐渐停歇。死寂的村庄又沸腾起来,人们把能够烧燃的东西全搬到了田里,一刹那田间地头烟尘滚滚,一群群蝗虫如流矢冲向火焰,(王争)鸣声似远天雷鸣。

刘麻子忽然异常镇静,他平和地点亮高脚青铜油灯,麻籽油在灯盏里滋滋响。他不再为大灾临头忧愁,眼前只有得到儿子的欢喜。他想明天或者后天,站在村头便是满目苍夷。

花格娘躺在铺上,搂着儿子侧了身子说,“他大,别呆屋里哩,下田烧把火撵撵神虫。”

刘麻子灯下翻看周易,神情紧张。“早年你没听老人讲过,神虫是赶不尽烧不绝的,啥时辰庄稼光了杆子,田里没有一片青叶,神虫不赶自散。荒年是定数,折腾也没用,那天狗不会听你瞎吼就跑,它是在天上,远着哩,你没法咋介它哩。”

花格娘在铺上叹一口气,没有了声响。

刘麻子忽然惊叫道,“儿子命苦哇!克父克妇。”

花格娘咯噔坐了起来,急声问:“那咋介弄哩?”

刘麻子悠声又说,“没啥子事哩。过去这阵天灾,寻一个八字相当的人家,过继个姓氏来就结了。”

花格娘在床上松了口气,重新躺下。

“可不敢误了儿子。”

顺子趟过汾河赶上刘麻子背着女人回村,他张口想问,蹲在田头的皮胡高叫住了他,小孩,咋那么多闲话。顺子便叫了声爹,攀上杨树折了树枝,舞着冲进田里。皮胡高喊顺子守住北面地头。顺子应了一声,似一只兔子在豆棵里敏捷地窜跳。(王争)鸣的蝗虫被乱舞的树枝成片扫落,蝗虫似雪落了一身。田野到处是摇动的树枝,呐喊声似阵风鼓动。花格坐在高粱田里怔眼望天,太阳照着她毫无光彩的白眼珠儿,右手拎了千层底布鞋,不停地拍打落地的蝗虫。在高粱地树枝就尽失威风,用手捕捉又无疑杯水车薪,只好听之任之。高粱原本稠密,用树枝打击,不但起不到灭蝗的效果,还会自毁庄稼。顺子沿了田垄寻来,拉住花格的胳膀说,别打了,歇会。花格停手,眨一下眼睛说,表哥,回来了?顺子说回来了。花格眼泪便溢了出来。顺了说天灾!你一个瞎子有啥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明年又是一地庄稼。花格说一家人就盼着秋季活命哩!顺子一脚跺死几只蝗虫,跑回去捡了树枝,又呐喊着扑打蝗虫。

蝗虫的翅翼似苍黄的天幕,遮挡住了太阳。飞蝗“噗哧”的落地声,令手忙脚乱的人们心惊胆颤。皮胡高精光着膀子,昂头看漫天飞蝗,他闭上眼睛,丢掉手中的树枝,嘶哑着声音冲顺子喊,歇哩。捱着步子往河堤走。顺子看一眼老爷子精疲力尽的背影,继续狂舞树枝。花格手里的一只方口布鞋打坏了,千层底密匝匝的针脚与鞋帮分了家,蛤蟆嘴一样“噗嗒”着,似要生吃蝗虫。保长六爷大张着嘴喘息,花白的山羊胡须上下翘动,坐在地头鸡啄米似无力地敲击铜钹。脑后三寸长的小辫,稀稀的拖着几根白发,恍若一只僵死的蚕虫,吊着一根细丝悬在棚架上。顺子脚下一片豆秧踏平了,青嫩的豆荚溢出青汁,一颗颗豆粒,绿珍珠似的滚落在澄黄的土地上。他扔了树枝,茫然环顾田野,蝗雨依然如注。东面一片黄云集结了更大的蝗群,时飞时落,凶猛地扑过来。他张大惊恐的嘴巴,瘫坐在豆秧上。他已经没有力气摇动树枝了。他喘息片刻,便趔趔趄趄趟了豆秧来到花格跟前,夺了她手里的鞋子,劝她上河堤休息。汗水淹了花格的双眼,流海贴紧额头一丝不动。她踉跄着跟在顺子身后爬上了河堤。顺子望着皮胡高喊,爹,昨日弄哩!皮胡高口里含着艾蒿烟管,低着头看蝗虫啃豆荚。听到儿子问,浊泪噗哧掉下来。他那像陈枣一样的脸孔,如同远处牌楼边伫立的石人。

暮色稀薄时分,驮麦秸的四轮太平车颤巍巍从田间驶来,车上捆绑着乱七八糟的木头,景象似夏收。大火几乎是一瞬间在田野上腾燃起来,一望无垠的田野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火炉,烧红了天地。无从飘散的烟雾,弥漫着焦糊的尸臭,在如同白昼的天空中肆意飞扬。

一男一女两个巫师,在河堤上围绕熊熊篝火舞蹈,脚铃伴着手鼓潮湿的响声,在噼啪的燃烧中,企盼着冥冥中的希望和奇迹出现。纸扎的童子、牛羊牲畜伫立在一侧,跳神的歌舞,在黑夜里充满了神秘和恐怖,令颤惊惊跪着的人们越发虔诚和惶恐。然尔飞蝗的(王争)鸣声还是湮没了微弱的神歌。顺子望了一眼巫婆调脂弄粉的脸孔,在露水中打了一个冷颤,向火堆蹭去。他用一根结实的棍子,在闪烁火星的柴灰里寻找烧熟的蝗虫,掐出五藏,剥吃得津津有味。花格接住顺子递来的蝗虫说,它害人,俺吃它!嘴嚼蝗虫耳听神歌。顺子没有听清白一句戏文。寻找光明的飞蝗猛然撞在身上,顺子不停地揪下来,掷入火焰。蝗虫的翅翼焚出难闻的气味。花格问天师能赶走神虫吗?顺子说不知道。花格自言自语说今儿赶走了神虫,庄稼能保住一半。顺子瞧一眼流海散乱的花格,支起身子上河堤抱柴草,他看到老爹跪在火焰后面,跟着巫师呐喊。柴草扔进大火图腾。

高占福领了一帮挑饭担的伙计,顺着河堤急走。他是打渔王庄最富有的地主,几百亩良田全在汾河南岸。蝗虫还远在百里之外,他便听信了吃斋念佛的女人建议,预请了巫师,在汾河南岸筑起了防御蝗虫的长城。企图保住即将入仓的庄稼。蝗虫吃光了庄稼,他就没办法向雇户收租子,一年的租子也就随着漫天飞舞的蝗虫飘走了。

火焰辉映着巫师近似狰狞的脸孔,强烈的舞蹈和嘛呢呗呜的神歌,在每一张面孔上都浸淫着冥冥中的向往。庄严肃穆的神式,在一瞬间使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一次灵魂的净化。高占福匍匐在草丛里,倾听神的声音。寥廓的田野天籁,只有脚铃和沉闷潮湿的手鼓声。

神式最终停歇下来,精疲力尽的巫师艰难地挪着脚步捱下河坡,似乎掬起一捧清冷的汾河水,就能洗去劳顿。六爷从地上爬起来,倚了树干缓慢地捣腾黄铜烟锅,七寸细纹竹烟杆,在他手里微颤,像是攥不牢。聆听着蝗虫嚼吃庄稼的声音,苦涩的心境化作一股无奈,浊泪横流。他巴唧着旱烟,在袅袅蓝烟里幻象蝗虫飞去后遗留下来的满目创痍,以及荒年的悲凉。他想无论如何自己也走不出这个灾年了。

高占福蹭到六爷跟前,瞧了半日六爷冰似的老脸,像是要在那张窝头脸上瞧出点什么名堂。两张脸相视苦笑。六爷翘着烟锅,望着繁星满缀的天空,

星星还是星星,月亮还是月亮,同昨天没有任何改变。

“六爷,北岸怕是守不住了,田里的神虫比庄稼还多。大火是烧不绝神虫的,也只能是壮来年的庄稼了。眼下全村老少都瞅着您老了,拿个主意吧。”高占福哀声叹气。

六爷衔着白玉烟嘴一声不响,盯着脚下的汾河水。清粼的水波荡着月亮。

“六爷呵,俺说说俺的心思吧。”高占福心里清白,自己的行动必须首先取得六爷的支持,在打渔王庄只有六爷一呼百应。“假设北岸的庄稼光了杆儿,咱们就倚河同神虫斗一仗。村里大部分田地在河南,或多或少大家都有一份。十几丈宽的河面,神虫绝不可能一下子飞过来,完全有决胜的把握。一旦形成决议,就必须首先拆掉浮桥。所有参与抵御神虫的老少爷们,由我供给粗茶淡饭,全年的租子半数减收。”

六爷终于开了口,“掌柜的,叫您积德了。牲口死了还要蹬爪子呢,大家抱成团,兴许能保住这半壁江山。”

高占福沉吟片刻又说,“六爷,俺知道南岸没有您老的庄稼,过了蝗灾俺送您老五十块光洋,安稳度灾年。”

六爷嘿笑说,“掌柜的,您的心意俺领了,没有了粮食,守着金山银山也难逃饿死。这世上啥东西也没有粮食金贵!你说俺要那些光洋有啥用。”

高占福第一次感觉到银元的毫无光彩,没有粮食人类就不能生存,金钱不过是攀附在作物上的蚀虫。美餐一顿之后的蝗虫,在露水中蛰伏休眠。六爷豁朗的胸襟,使高占福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商议的结果,是在场的二十余人拥护高占福的主张。皮胡高对这位本家,有点近似感恩的味道,他在南岸租种有高占福的五十亩土地,只要能够阻止蝗虫不飞越汾河,就不致一家人吃糠咽菜。大家一致推举六爷为总指挥。六爷义不容辞,只请皮胡高答应顺子做他的助手。六爷说顺子在城里学朝奉。是见过世面的人,又年轻又机灵。皮胡高笑说,老保长,你抬举他了,只要你乐意用他,不听话就替俺揍。咱爷们不灭神虫,它就把咱给吃掉了。高占福说守住南岸,也就守住了一村人的命根子,咱爷们不拧成一股绳,一家一户谁也折不断神虫的翅膀。老百姓的命贱,虽然冒犯了神虫,老天爷也不给草民计较。六爷说明儿把菩萨从庙里请出来,镇镇邪气。没准神虫见了菩萨真就怕了,不敢飞过河来。

天还没有完全露脸,顺子被骤然而起的巨大哭嚎声惊醒,他睁开双眼瞧瞧河堤下的大豆、高粱、芝麻、绿豆全都光了杆子。一夜之间的奇迹如同神话。人们被眼前荒凉的景象惊呆了,昨天绿色的田野荡然无存。那孕育丰收的原野,如今却传播着苍凉。燃烧了一夜的无数篝火,涣散着焦糊的气息,在渐渐熄灭。河堤上跳神的巫师依然嘶哑着嗓子唱着神歌。顺子疯了似的冲上河堤。皮胡高一动不动跪在那儿,倾听神的声音。顺子拉了一下他的粗布马褂,皮胡高回头无力地环顾空荡的田野,垂下沉重的头颅。

秋天的希望破灭了!

从木桥小跑过来的刘麻子,一头栽进田里,仰天大呼,俺的奶奶呵,老天爷不让活人呵!

听到动静,河堤上几百号人一齐回头,又齐声长歌当哭。潮湿的手鼓和嘶哑的神歌,骤然而止。

花格问顺子,他们都哭啥?

顺子喊,俺日蝗虫的祖宗!

东边的天空仍然没有露出一丝太阳,铅灰色的天空蓦地刮起大风。蝗虫在摇曳的高粱杆上爬行。咬啮略带甜味的秫秸。一阵绝望的哭声之后,人们陆续走过木桥,开始固守南岸的半壁河山。

六爷倚一棵柳树,蒿草似的白发在头顶狂舞,烟锅袅袅飘出的蓝烟,轻拂着他忧苦的双颊。顺子站在他跟前说,“六爷,眼下就要动手把木桥拆掉,要不了一个时辰,神虫就会飞过来了。”

六爷咕囔着嘴巴,吐出一口蓝烟。“不急,斧砍锯拉真要拆起来,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造起来就难了!谋划这座桥整用了三年,东捐西讨,连城隍庙的庙祝都捐了铜稞子。没有一座桥,一村人进出难呵!”

顺子说,“六爷,顾不了这么多了,神虫借助木桥飞过来,后悔就晚了。没有这条河,拿啥阻挡铺天盖地的蝗虫。”

六爷惋惜地说,“一座新桥呵!这一拆不知哪年哪月能够再造一座呢。”

顺子得到六爷的默许,转身叫木墩。木墩是木匠,有大刀锯利斧。木墩虎头虎脑应了一声。顺子说麻利跑回村,带家伙,拆桥。

木墩说,“顺子,真拆桥呵?桥不桥的,和神虫也没啥牵连呵。”

顺子说,“混话。人能过桥,神虫就能过桥,真要啃光了南地的庄稼,你喝西北风去啊。”

木墩蔫了,调头往村里跑。

村庄死一样的沉寂,连犬吠的声音也听不到。成群的鸡鸭在村道上捡食蝗虫,脚下破腹的响声,听得木墩如履薄冰。从东面零星飞过来一些蝗虫,似酒足饭饱后徜徉在街头巷尾的汉子,殊不料却成了鸡鸭腹中的美餐。木墩在家里取了一柄板斧,一支大刀锯,两小弓锯,东西屋找遍了,不见另一柄板斧。忽然记起在东家高占福那儿,便带了家什直奔高占福的大院。

满村也就高占福家有人了。三房姨太太只在河堤上瞧了一会儿风景,便借口日头的酷晒,回家歇着了。门扇虚掩着,木墩推开门,一头钻进耳房里寻板斧。墙洞里抓了板斧,一身啷(口当)往外走,门脸儿闪出一件粉裙,三姨太嘿着脸,拿眼睛白他。木墩愣了神,伫在那儿不动。

“木墩,你说俺咋招惹你了,连影子也不给见?”

“……”

“你咋不说话?俺问你哩。”

“不是来了神虫么,飞在天上,连日头都看不见了。心里一慌,把事儿忘了。”

“俺不管啥神虫不神虫,你再不来,俺就躺到你铺上去。”

“你别使性子,俺来。”

木墩趔趄着出了门脸,撒丫子就跑。

三姨太望着木墩的背影,矜持地笑了。木墩是她手心里的面人儿,拴了红线,插翅难飞。

六爷口里含着白玉烟嘴,身子拄着桥栏杆,眺望湍急的汾河水。他斯文地在桥上走了一个来回,脚步越走越沉重,心里乱得一塌糊涂。他弄不清白从哪儿飞来的神虫;不知道拆了这座桥,是否能将神虫滞留在北岸。斧头的猛烈砍击,震得六爷双耳发溃。他心头越来越紧,要不了一顿饭工夫,木桥就会在河面上消失。

桥身在摇摇欲坠,木头和木板不断搬到南岸上。顺子跑过来搀住六爷,六爷犟着性子不挪步。顺子说,六爷,咱这叫丢卒保车,一袋烟的工夫桥就没了,您还是上河堤瞧风景吧。

六爷唏嘘说,没准桥没了,庄稼也保不住,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顺子说,事到如今只好这样了。

六爷在桥面上踯躅了会儿,快快离去。

拆光了栏杆,撤去最后一溜儿桥板,桥北头忽然有人喊话。木墩问是谁?咋这时候串亲戚。顺子瞅了半日,认出了来人,便抱了木板回头铺桥面。木墩没好气地说,叫他走人,这时候还有工夫伺侯他呵。顺子铺完最后一块板子,直起腰叫大爷。冯进福瞧着女婿笑不出来,木头木脑剪了双手上了桥面。老爷子前头走,顺子后面撤木板。

皮胡高领了冯进福,沿河堤寻了一处草密的地方坐下来。他装满烟窝,连同烟袋递给冯进福。“亲

家,长话短说,你是元事不登三宝殿。直河集也来了神虫吧?”

“三天了,就好像下了一场大雨,遍地都是神虫,庄稼全毁了。往后的日子苦哟!”冯进福巴唧着旱烟,眨巴着眼睛。“亲家,俺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前思后谋,天灾人祸,俺替你再也养不了人了。不是俺奸滑,闺女是亲闺女,不能守着都饿死吧。俺那头大青骡子毛色多好,牵到街上,贱卖都没人问。”

皮胡高对儿子的亲事早有打算,收秋后高高兴兴地娶媳妇。不期遇了灾年。一家老小还揭不开锅,再添一张嘴日子咋过。皮胡高吞吞吐吐说,“亲家,俺体谅你的难处,你瞧神虫还没有撵走,心思也乱,等撵走了神虫,再商量娃儿的事,你看好不好?”

“嗨!亲家,你这么说不就黄了娃儿们的婚事吗?俺养一个大闺女没处送呵,插草卖人也值几吊钱。”冯进福翻脸说,“你要想来年春后办喜事,那就是再生缘了。”

“亲家,不生气,不生气,咱老哥俩再合计合计。”皮胡高拽住冯进福的袖口,语气温和地说,“你说娃儿们的婚事咋办吧?”

冯进福的脸色缓了过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哥,穷家穷办,过了这个眼骨节,就是出门讨饭的日子,俺也不忍心要你几七几八,一根红线绳子也不叫你买,一分钱的彩礼也不要你送,你挑个好日子,一顶花轿就来了。”

皮胡高一张苦脸笑不出来。“就十六吧。要说请先生挑一个好日子也不难,顺子的姨夫就是有名的半仙刘麻子,这光景领了人庙里请菩萨呢。不讲究了,不讲究了,草木之人生死福贵全在老天爷手里捏着哩。”

“俺来就要你这句话。”冯进福吃了一颗定心丸。“天灾人祸呀,你说咋就平地生出这么多神虫?老天爷是罚人遭罪!”

冯进福站起来拍了拍腚上的黄土,望了望北岸的荒凉景象,敞荡着紫花布马褂,背着双手走了。

土灶就垒在河堤上,竹笼馒头,大锅米粥。饭前高占福站在锅台前揖手演讲:神虫不灭,锅台不倒。虽无大鱼大肉,老少爷们,粗茶淡饭敞开了吃。去年一场大水,房倒屋塌,庄稼连根拔了。今年又闹神虫,谁家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南岸的庄稼是咱们的命根子,真要被神虫吃光了,不知道有多少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大家只要拧成一股绳,神虫就过不了汾河。桥拆了再造,饭一顿不吃心里慌。没有了庄稼,老少爷们咋活命?苍天有眼,不灭打渔王庄人。

一番话煽起了大家的斗志,七嘴八舌激愤不已。刘麻子瞧着高扬的士气,想起了一句话,哀兵必胜!他侧身想和皮胡高说话,皮胡高抿紧嘴巴,一脸苦相。刘麻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憋了半日,皮胡高说,“回家看看,神虫饱了肚子,一时半刻不会挪窝。”

刘麻子茫然地望着彼岸,嗫嚅说,“不回了,别误了大事。”

皮胡高说,“没有这场天灾,娃儿满月摆上几桌酒席,也热闹热闹。”

刘麻子忧苦地说,“娃儿生在豆棵里,天上飞着神虫,命苦!往后的光景咋过哩?”

皮胡高摇头说,“过一天是一日,天塌砸大家,没法子哩!”

早饭之后,年轻人便爬到树上折树枝,一瞬间把河堤上的树枝折了个精光。光秃秃的树杈倒映水面,清粼的河水没有了柳叶轻拂的风景。人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等待着一场殊死搏斗。

顺子躺在河坡的草丛中,听着汩汩流水,心境渐渐平静下来。堤上忽然飘来忧郁的二胡声,在空灵的河谷上荡来荡去。一群云雀绕匝树桠悲啼,顺子的心一下子被琴声搅得七上八下。

太阳突然晃出簸箕大小的亮点,倏而又躲进云层。手执树枝的男人女人,守在岸边心有余悸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场厮杀。孩子们也不撒野了,瞪圆一双惊恐的眼睛,似看一场金戈铁马的皮影戏。皮胡高抱着二胡,牙齿咬着烟嘴抽旱烟,烟杆上晃着油腻的黑色烟荷包。蓝烟从鼻孔窜出来,涣散着浓烈的烟草味,不眨眼地盯着北岸。

看到老爹,顺子便想起了冯进福匆匆来去的疑团。蹭到跟前缄默半日问,“爹,他来干啥?”

皮胡高仔细看了一下儿子,“来给你送媳妇。神虫吃光了庄稼,家里又添了人口,灾年灾月的娶媳妇咋营生哩。”

顺子的心“砰”一下就跳了起来。春天,冯进福带闺女进城,去了他学朝奉的恒源钱庄,顺子还偷着送了她一块花洋布。两年不见人都大变样了,辫子粗了,身上该凸起来的地方也凸起来了,两颊飞了红润,秋水里闪着羞涩。皮胡高和冯进福是朋友,冯进福在直河集开着一处杂行,皮胡高是杂行里的贩子。顺子跟着红车子跑路脚,在杂行里调皮捣蛋。冯进福一眼相中了机灵的小顺子,一壶酒没喝完,定下了娃娃亲。

“爹,你说咋办就咋办。”

“还能咋办,咱不能对不起人家闺女哩。”

烟嘴从皮胡高口里掉下来,一团火蛋滚在草丛中,他惊骇地大叫,“来了!”

对岸蓦地腾起一片云雾,(王争)鸣震耳,飞沙似的扬了过来。人们惊呼着冲下河堤,锣鼓脸盆骤然大作。鼓翼飞来的蝗虫,纷纷落入河水,不及河心。河面瞬问漂浮了一层。看到这种情况,人们稍许安定了一下,长舒了一口气。经过几次飞越失败的蝗虫忽然停顿下来,片刻之后分作数股,捻作一团滚冲过来,首先落水的蝗虫驮着后面的蝗虫,更迭着向前延伸。在顽强的蝗虫面前,河流失去了天然屏障,无法冲垮这座用生命搭起的浮桥。面对顽强前进的蝗虫,人们惊呆了。顺子镇定了一下,大吼一声,下水打。

众人便纷纷跳下水去,迎头向蝗虫泅去。此时打头的蝗虫距离河岸不足三丈,鼓翼便可飞上岸来。树枝在水里乱打一通,前面的蝗虫很快被打散,随波逐流而去。后面的蝗虫又很快的填了上来。少数蝗虫借助人体飞上岸来,岸边的妇女老人便脚踩,拍打无法尽毙。飞翔在庄稼上空的蝗虫,鸣叫着呼唤同伴。

泅水阻击的人们,已经退回岸上喘息,他们无法持久地在水中厮杀。受阻的蝗虫开始冲击人类,雨点似的撞在脸上身上,迫使他们潜入水中回避。仅此瞬间蝗虫又重新形成一道强劲的浮桥。顺子一树枝打下,只打散尺许滚动的蝗虫,水中挥动的树枝越来越缓慢,面部被蝗虫撞击得火烧火燎,疼痛难忍。顺子拖着树枝游了回来。皮胡高在岸上扑打蝗虫,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冲他吼,滚回去。顺子抹了一把眼帘的河水,返身又泅了回去。

挥动几次树枝之后,顺子又重新游回南岸,他瞧着灰头灰脸的老爹喊,“爹,人在水里有力气使不上,扎筏子。有了筏子,神虫就过不了河。”

皮胡高眼睛亮了起来,上前搭手把儿子拽上岸来。

六爷仍然毫无章法地敲击那对生了锈迹的铜钹,清脆的声音,掺杂在锣鼓中间,像是南国先生那支无音的竹笙。他垂着眼帘,晃着花白的脑壳,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顺子一把抢去铜钹。

六爷手里的棍子一下敲空了,睁大眼睛惶恐地说,“你说咋介哩?”

顺子说,“扎筏子。”

六爷猛然拍了下脑袋,摇头说,“糊涂!人到事处迷,还是年轻人心眼活。”他跳起来一边寻找高占福,一边喊,“高掌柜,扎筏子,快扎筏子。”

在岸边急得六神无主的高占福,双眼瞅着耀武

扬威的神虫,心吊到嗓口儿。拧了脖子问六爷,“扎啥筏子?”

六爷大声说,“扎下水的筏子。人在筏子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高占福立即分派木墩,用木桥上的圆木,扎捆木筏。

站立在河堤上的菩萨,并没有吓退神虫,也没有为打渔王庄带来好运。蝗虫在人们精疲力尽之后,利用喘息的空档,发起了更猛烈的冲锋。投入水中的蝗虫发出沉闷的噗哧声,迅速在水中集结了十几条蝗带,扭作一团,前赴后继。河面上的艳阳似被一片云彩遮挡,经久不散。在蝗虫肆意飞扬的翅翼里,甚至没有细碎阳光的渗透。大有一次飞越天堑之势。顺子率先扔掉树枝,以蛙泳动作凶猛地冲击蝗带。然而百余人在水中的拼命,虽然锐减了蝗虫前进的势头,却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双臂无法再自如伸展的顺子,心头萌发了大势已去的念头,奋力游动的双臂渐渐松懈下来,锐气不减的蝗虫得到了前进。

天空陡然阴云密布,隐约传来几声雷鸣。原本就喘不过气的人们,在低垂的乌云下更加呼吸艰难。人类在蝗虫凶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已经毫无挽回的余地。六爷一边催促木墩扎捆木筏,一边喊话,不要退回来,撵走神虫。在六爷的喊声中一百多个女人声泪俱下,虽然没有一句话,但她们企望丈夫撵走蝗虫。

一道闪电之后,大雨倾盆直泻下来,河面水泡四起,雨线如织。须臾十几道蝗虫用生命架起的浮桥荡然无存。淋湿羽翼的蝗虫,再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湮没在一片汪洋之中。顺子被眼前的意外胜利重新坚定了信念,在一瞬间他甚至相信了巫师那沙哑的神歌。

他们轻松地游回了南岸,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淋雨歇息,细细回味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场景。

风雨阻挡了蝗虫前进的脚步,蛰伏在北岸的蝗虫,虎视耽耽着风雨中摇曳的绿色世界。莽莽原野在狂风暴雨中,蕴蓄着更壮观的场景。六爷头上顶着铜锣,毫不松懈地监督木墩扎捆木筏。雨点在头顶上砸出“(口当)(口当)”的响声。顺子从雨水里爬起来,望了望沸腾的河槽,踉踉跄跄来到花格眼前,脱掉紫花布马褂披在她身上。

“花格,回吧。”

花格摇头。

风雨没有一丝停歇的意思,雷电交织,天空黑似锅底。人们祈祷雨水淋死所有的蝗虫,期盼这场雨一直不停地下。

六爷吩嘱说,“男人留下,女人回村守老屋。”

于是女人牵了孩子,在瓢泼大雨中踩着泥泞回村。

所有能够遮风挡雨的东西全搬上了河堤,三百多个男人冒雨同蝗虫隔河对峙。平日里温顺的汾河这时变得像一匹野马,裹了南瓜,小树苗,脏物呼啸而去。高占福在风雨中坐立不安,他裹着严实的油布,依然感到瑟瑟寒意。他担心这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吓着家里的几位姨太太们。那么大一个宅院没有一个男人,鬼影祟祟。几百亩庄稼全在身后了,自己又不能抽身回去,焦急中蓦地想到了木墩。木墩人老实可靠,又在他家做了多年长工。他悄悄把木墩叫到跟前,四周看了看说:

“木墩,你瞧这雨下的像瓢泼,又是闪电又是雷响,大家都顶着头在这儿淋,说啥俺也不能回村。你替俺回家瞧瞧,别叫院里进了水。村前村后的海子沟都该满槽了,水就没处流。”

木墩担心地说,“六爷见了不生气?”

高占福左右看了看,低声说,“你麻利回去,少一个人多一个人都是那回事儿。”

木墩不想回村,但他不敢得罪高占福,出了高家的起脊门楼,他就丢了饭碗。木墩在河堤上又磨蹭会儿,斗笠遮了服脸下了河堤。

木墩趁着闪电刺眼的亮光,迅速进了村子。村道上的雨水已有尺许深,流淌中也有了哗哗的水声。他推了一下门,门闩着。他使劲擂门扉,大声叫门。半日他听到了三姨太细脆的应声。便住了手,抱了膀子在凄风苦雨中瑟瑟。

大门闪出一道缝儿,三姨太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怜爱地推了他一把。“都湿透了吧?快进屋换件干衣裳。俺还以为是鬼叫门呢,吓得蒙了被子,头脸都不敢露。”

木墩返身关了门,瞧着天井同,“院里没有进水吧?”

“进了鬼。”一句话三姨太没了心境。“打渔王庄都漂起来了,这儿也进不了水。猫腰顺西厢房屋檐儿进去,谁知道她们听见动静没有。”

木墩不动,担心说,“高掌柜在河堤上呢。”

三姨太撇嘴说,“他在哪儿还用你说,俺心里一清二白。他呀,是一个财奴子,要钱不要命。想俺了吧?说一句俺听听。”

“俺的姑奶奶,你叫人听见了。”木墩吓得伸舌头。

“这儿有人吗?”三姨太狠戳了一下木墩的额头,哧哧笑说,“人家说酒色壮胆,你呀,泡在酒缸里也没有这个胆子。”

“俺咋没有。”

三姨太望着雨帘里的木墩,撑了油纸伞摇摇摆摆走上天井的甬道。

进了房,收了雨伞,三姨太看着美孚灯影里木墩一身湿衣裳,挑开门帘就扑过去,抱住木墩。缱绻之后木墩说饿。三姨太说她不敢进厨房,一个人怕。便在抽屉里拎出一袋核桃,拿了红木箱上的铜锁,给木墩砸核桃吃。木墩说这东西不顶饭吃。三姨太说吃多了就止饿。一个砸一个吃。

门忽然被推开,高占福不住腔地喊叫拿绳子

风雨在翌日晨曦时终于淅淅沥沥停下来。在河堤上守了一宿的人们,重新又紧张起来。五七个后生自告奋勇,泅到北岸察看蝗虫的情况,希望便彻底破灭,蛰伏一夜的蝗虫已开始蠢蠢欲动,试飞蹦跶。六爷的山羊胡须翘不起来了。皮胡高自慰说有了筏子就不怕神虫。

“死马当了活马医吧。”六爷摇头,又对刘麻子说,“刘半仙,你占一卦,神虫当绝不当绝,能不能飞过河来?”

刘麻子说,“俺仔细算过了,神虫当绝!天怒人怨气数尽了。这场大雨就是天意。只要大家齐心协力,神虫就飞不过河来。”

一张张脸上泛出了惊喜,死寂中有了几分生机。顺子领了几十个年轻人陆续把木筏抛下汾河,摇着树枝站在木筏上呐喊,跃跃欲试。女人们忙着点灶做饭,锅碗的碰撞声也欢快起来。热烈的气氛怂恿了懵懂的孩子们,在岸边捡了瓦片,比赛起打水漂儿。

六爷眯了眼睛,口里含着白玉烟嘴,分派儿子说,“大壮,回家进猪圈割了猪头,祭天!老天爷给了老百姓一线活命的道儿。”

大壮磨蹭说,“爹,那头母猪秋后要下崽子。”

六爷板了脸说,“你没听见俺说的话?”

大壮不响,转身回村。

望着大壮的背影,刘麻子心里有几分内疚,自己的几句胡诌,坏了六爷的一头猪。但他没有胆量道破天机。

经了一夜雨淋,一尊泥菩萨已经不成样子了,少了一只耳朵,服饰也失了颜色。因为要祭天,便垒了一个土台子,把菩萨请了上去。巫婆样子很惶恐,说是让菩萨受雨,是要得罪菩萨的。便拿了湿巾擦服饰上的污泥。嘴里一边不停地祷告。

大壮拎了颗血淋淋的猪头回来了。有人便折了几片荷叶铺垫在祭台上。六爷捧着猪头恭敬地放上祭台,血水便顺了荷叶往下淌。六爷手举线香跪下,众人便跟了跪下。蓝烟在六爷头上袅绕,六爷说菩萨保佑撵走神虫。插了线香六爷跪下磕头,身后就

黑压压一片人点首。顺子振臂高呼:撵走神虫!一片臂林扬起,撵走神虫!

皮胡高去了又回,祭神的仪式已经结束,他自然不知道六爷坏了一头猪,祈祷苍天保佑南岸秋禾。高占福差人叫他,是因为他们的门第近。皮胡高一步迈进起脊门楼,抬眼就看见了捆绑在黑槐树上的木墩,便止步在门楼内,缓慢地摸出烟袋。

高占福青着脸说,“三哥,这一对狗男女,神虫铺天盖地飞来了,还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

皮胡高说,“捉奸捉双。”

高占福说,“昨晚六爷叫俺回来取干粮,狗日的爬到你三弟妹铺上去了,明打明的朝俺头上戴绿帽子。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你说咋办?”

“三弟妹原本就是一个唱戏的,家丑不外扬。”皮胡高嘿嘿笑说,“你呀,就全当她又唱了一出戏,御了装啥也没有。”

高占福生气说,“你这是啥话?人家往咱头上倒粪盆儿,还不敢放个屁,老高家还有啥体面?动用家法族规,龟孙儿不姓高,姓高的哪有这种孬种?送官治罪。”

皮胡高乜视一眼蔫头蔫脑的木墩,那一身血准是昨儿一顿毒打,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刨花里也捣腾出了新鲜事儿。“你报了官,老高家就有面子?细说根源都在你身上,一下子就弄了三房女人,你还有那份精神嘛?不出怪事鬼才信呢。你就放生吧。”

高占福拧头拧脑地说,“不中!这口气不出,窝在心里能把俺憋死了。送官。”

高占福进屋换了一件大衫,令人解下木墩,回头找皮胡高,顺着村道一看,皮胡高背着双手走远了。

太阳又露了脸。温湿使人看清了地表蒸发出来的雾气,托浮在空气中袅袅。没有人注意皮胡高的表情、和他同六爷的低语。他们根本没注意突然出现的花絮,目不转睛地张望湍急的汾河水,期待着同蝗虫的厮杀。

顺子带人乘筏北渡,上北岸阻击企图飞越的蝗虫。同时又组织妇女儿童,沿南岸巡逻消灭被河水冲刷上岸的蝗虫。

双层防御取得了明显效果,在岸边集结的蝗虫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在狂舞的树枝下仓皇逃命,四处飞扬。只有少数蝗虫溅入水中,浮桥的影子还没有,便被木筏上的人悉数破坏掉了。刘麻子索性用马褂扎了一个兜儿,把打捞入袋的蝗虫放在木筏上,双脚踩上去,似莲藕晃着身子切齿咒骂。

经过几次冲锋的失败,蝗虫退回田内喘息,两岸犹如枪炮骤然而止,平静下来了。顺子撑着木筏退回南岸,孩子们纷纷跳上去捉蝗虫,先折断六爪,后撕毁翅膀,光秃秃的蝗虫,犹如一只幼蚕痛苦地蠕动。孩子们还不觉解恨,再一脚踩上去。

六爷分享着孩子们的快乐,瞧着皮胡高感慨的说,“方圆百里有无数说不清名堂的牌坊,就是没有一块人类抵御天灾的石牌。咱们都老了,看不到这一天了。顺子是一个有心计的孩子,学会朝奉,就不难有飞黄腾达的一天。人和神虫斗了这么多天,说白了都是为了活命。最后胜败如何,都值得刻碑纪念,启示打渔王庄的子孙们,不要忘记攥紧一个拳头,抱成团,拧成一股绳。”

顺子神往地说,“六爷,俺记住你的话。”

六爷又说,“大清也好,民国也好,他们从来不管旱涝天灾,老百姓靠天吃饭,靠地活命。宣统二年。官府赈灾,一人得了一个饽饽头。民国三年,连洋人的牧师都来了,吃了一顿大锅饭。这一回也没厚指望。顺子呵,保不住南坡这块庄稼,打渔王庄的人口少说要减半数,沟埋河填,有家难回呵!”

顺子坚定地说,“六爷,有了木筏,咱就不怕神虫。”

六爷点了点山羊胡须,犹豫地说,“你去吧,领了大伙拼一场。这儿大人们还有点事情,你还是不掺乎的好。”

顺子瞅了一眼一声不响的父亲,猜想他们一定在商议什么事情,又不敢问,快快下了河堤。

皮胡高说,“老哥,你说这事儿咋弄?真要送了官,娃就没命了。”

六爷犯难说,“俺不姓高,又不是同宗同族,能有啥办法。这种事情咋能说撞就撞上了呢?苦了木墩这娃。”

皮胡高说,“你是保长,你不说话谁说话。谁不知道高占福的三姨太是一个狐媚子,平日里那扮相,又是花又是粉,像是在戏台上。”六爷说,“话俺说,就看娃哩造化了。”

二人下河堤的一瞬,又回头看了看,北岸河坡,木筏两处已是人蝗大战,垮鸣声如远天雷鸣。

距离汾河北岸十余里,有一个村子叫崔庄,是和打渔王庄紧邻的村庄。村前也有一条河,在庄稼失之八九之后,靠了这条小河,崔庄人同蝗虫决死拼斗,折断了蝗虫飞扬的翅膀。然而打渔王庄人的拼死阻击,迫使受挫的一部分蝗虫掉头扑回崔庄,猝不及防迅速突破了崔庄人的防线,风扫残云一般吞噬掉崔庄仅存的一片绿色世界。崔庄人愤怒了,迁怒到打渔王庄人身上。其意图是为分享果实。几百名年轻力壮的后生,在保长崔景林的带领下,肩扛木棍,锄头、铁锹,气势汹汹奔来打渔王庄兴师问罪。

崔庄人没有忘记先礼后兵。崔景林把人马埋伏在一道土坡后面,同了曾在衙门做过捕头的崔昌浩前来交涉。木筏上的顺子听到崔景林的喊叫,便撑了木筏过去,问他们什么事情?崔景林说神虫吃光了崔庄的庄稼。顺子说神虫见庄稼就吃。崔景林说是打渔王庄人把神虫又赶回了崔庄。顺子说神虫长着翅膀,愿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崔景林说俺不同你说话,叫你们保长来。顺子说六爷没有功夫同你闲嗑。崔景林说南岸的庄稼有我们的一份。顺子说放屁!神虫还没有撵走,又来了一群抢食的狗。崔昌浩便抽出木鞘内的单刀,似挂了腰牌,攥了绿签缉拿刑犯。顺子扬起手头的竹镐,劈头打在崔昌浩头上。崔昌浩左躲右闪,挥着单刀,胡乱招架子几下,就屁滚尿流地逃了。

一袋烟的工夫,崔景林带了人马乱嘈嘈扑了过来。顺子先是吃了一惊,又迅速镇定下来,撑筏接应北岸阻蝗的人。北岸的人稍有迟疑,他们不相信真的就打起来了,当木棍铁锹向他们头上挥来时,才仓促应战。拿树枝对付木棍锄头,打渔王庄人在兵器上吃了亏,纷纷落水而逃。也只在短兵相接的一瞬间,恼羞成怒的捕头,挑死了刘麻子。

打渔王庄人在一阵惊慌之后愤怒了,一部分人有组织地奔跑回村寻找兵器。打渔王庄人一向崇尚武技,白蜡杆、单刀、九节鞭顺手儿溜,男人们都熬过几盏油灯。崔庄人是欺他们庄小人少。

此时六爷正在同高占福商谈如何处置木墩,私了是高占福坚决不能接受的,因为木墩没有什么东西拿来作赔偿。虽然他没把戏子出身的三姨太当回事儿,至少还可以出一口气,挣回一些体面。

“这类伤风败俗的事情,不予严惩怎么了得。”高占福坚持自己的意见。“六爷,你是保长,是主持公道的人,一块把他押进城去。”

六爷摇头说,“都到这时候了,满世界都是蝗虫,送官不送官一个样子。你说他连啃树皮的日子都没有了,还能活命呵?你就是让他多活两天,也熬不过这场天灾去。”

高占福生气说,“六爷,你不是糊涂了吧?怎么不分黑白了。这种东西留在村里是祸害。”

六爷妥协说,“真格要这样办,等撵走神虫送官也不迟。”大壮气喘吁吁,一头撞进天井,神色慌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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