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律
大湾
大湾是我的初中,当时觉得很遥远。
按学区划分我本应在另一所很近的学校。开学的那天我已经去报名了,学校里没人,跑了回来,跟几个小孩子穿着裤衩大摇在沙堤上,碰到了我的亲戚。他骑着车从大湾回家。亲戚瞪着眼说:“大爆栗凿你!已经在大湾给你报了名了,回头跟我到大湾!歇火去!”我歇火,到了大湾。我后来知道,我父亲以前在县城工作时曾对他独自过日的岳母有相当的照顾,他早就许过要“带着”我的。家里好像也并没有十分坚决,所以我能照旧去报名,不料路上劫了去。我去后知道也并没有已经“报了名了”,他那样说,只是一种非要把忙帮到的技巧罢了。那一辈人中有一些是很重信诺的,并且瞪着眼来履行。
我那个亲戚颇有威含,人可以算是儒重一流的,带过我一年或一个学期的数学课。“大爆栗”很疼人。
我从此做了寄宿生:我本要进的那所学校是走读的。上学要经过那所学校,翻过一道堤,还有一倍的路,一眼望去的黄石子。这比原始的沙土路高了半级的石子路开始曾让我自豪,后来是苦恼了。下雨天没法走,一身的泥浆。我们那时上学全是步行的。后来知道大湾原先只是一个干了的湖罢了,学校也是新建的。但是小学的那些同学却真的疏远了,慢慢并不觉得他们是同学,自己的同学在一个更远的地方。这种更远的感觉一直要到我念过了更多的学校,后来又回到了原处,才觉得竟并不那么远。它只是一所简陋的乡下初级中学罢了。这中间我向南跑到了海南岛。
到这里最让我感到惊奇的莫过于老师竟然是住在学校里的。他们每人有一个房间,晚上还夹着本子去坐班。食堂里可以买到菜,那种巴掌大的小瓦碟子里的菜好吃极了。还见到了种种别致的事。老师也开乌七八糟的玩笑,教地理的却会拉手风琴,他是一个安庆人。有一个晚上,我到班上去,经过另一个数学老师的门前,听到里面水响,扒到门缝上,我看到了让我惊奇得合不拢嘴的事:男的也洗屁股!他的屁股正对着门缝,我不知是怎么逃走的。
教室里用的是电灯。一开始的时候,回家有一阵子不太习惯。
我大多住在老师房里。那时候住在老师房里有一种很大的光彩似的。有的是亲戚的缘故,有的却是纯粹的师生关系了,我经历了两个。开始认亲戚,后来住师生了。这样很容易形成了更密切的个人关系,但我印象最深还是那些夜谈。在语文老师的房里,听到不少令人发噱的事情。我们的关系保持至今。这种关系现在很少见到了。我自己后来也做了教师,知道了中间的缘故:那时的教师大多是单身住校的。这种传统的断绝,有点联系于无聊电视剧的出现了。他们更像水浒中的人物。灯熄人静,霜月在天,他们也需要跟人说一说什么。我现在想,那时夜晚的蜡烛,大概第一次培养了我对夜深人静的爱好。
不知是第几个学期,发过一阵不知什么疯。几乎是一小半个班级,十几个人,四点就爬起来,悄悄出校,往东边的方向疯跑。正好是我家的那个方向。踩着石子路,一直跑到那道沙堤上,堤上再拐一个弯到一个正对东向的路口,静静地坐着,等太阳出来。那段路往东去,当时是修得最好的一段路,箭直,两边是整齐的植树。太阳慢慢从那尽头出来,那一道澄静的金丝般的光毫,雾也似的洒过来。再悄悄跑回去,来回有十五里吧。头发湿透了。又有一阵子拼命在要好的同学间写赠言。我爱写的句子是“宝剑值千金”,后面记不得了。
有时想家。我有时想,自己大概就是那种叫多血质的吧。其他人身上好像没怎么看到这种情绪。这种情绪要到初三才完全摆脱。这一年我的用功达到了优美的境界。也是我读书时代心境最为空灵的一年,以后就尘染渐杂了。坐在书前,总像有种担心似的。这种心态后来真的强烈影响了我的命运。社会有那么多的变化,我常力竭了。我常怀念那时的单纯。
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有个教英语的李老师,不知怎的,我总以为他是一个古代的诗人。他是一个外地人,身上有浓重的时代气息,后来落在此地,终于进了学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那时英语几乎是电灯电话一样的东西,他在这样的背景里进了学校。他教英语,却额外地要求那些住在他房里的“高足”背《古文观止》、《千家诗》,他那拙重的背影影响是那样大的,不住在他房里的其他“高足”也背了起来。有一两个学期我们背古文几乎到了入迷的程度,不可能是背得怎样多的,但是一种气息牢刻在了某个地方。我后来打开线装书时,扑面而来的有时并不是一行句子而是那种气息。长时期里,春上天回家看到桃花开放我有十分美好的感情。偶尔想到这位老师时,他那重拙的背影常让我想起古诗中一些篱笆和风雪的句子。不知怎的,我总无端觉得他的家是在一道水闸的边上的。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两人的命运一起流徙,让人想到庄子上的典故了。他落户处,我们沿江一带是叫做后山的地方,十分遥远的感觉。可惜我不是他的“高足”,竟一直不能弄得清楚。
老师们之间好像党派林立。各人的“高足”有明确的划分,老师们好像是着意培养各自的得意弟子并把他们归类。一件事记得清楚。我光荣出校了,按照习惯要办答谢宴,请到英语老师时他不肯去,这让我都吃一惊了。我问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想一想说:“随他了!到了就行呐。”他讲这话的语气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奇特,“了”字拖音长得古怪,说出是严肃,听进有多得多的味道,熟悉当年学校气氛还加上了人间的磨炼差不多能逐一回味得出来,是一支橄榄了。我现在想,说一声痛快,庶几乎其可也。到了就是开口请到了。我不能懂得,只能到了就行。这位老师不久平反,回他的故土了,久已去世。听说害一种很苦的病。他在这学校时一直拿很低的工资。
那些老师当年各自培养的门生,远的走向了天边,落在本地的,真的成了一种势力。
我后来有很多机会过问当时学校里的详情,我最鼎力的语文老师还有当年很要好的一个同学现在都还在或在了那里,他们的政治一如既往,不过换了大多的面孔罢了,雷声甚至延进了我的书房,我们现在距离是很近的。但对当年的情况我宁愿只凭猜测。学校新建,人手大多是临时从社会招考或寻聘来的,一种浓浓的时代气息。他们好像都是半个政治家。有一种爱好,我后来知道是叫利益的。不过他们甚至把学生也当做一种势力来争取,多少年后我平心坐在书桌前,仍偶有大的暖流掠过一念骤起之间。像听到一些风雷激荡似的。这跟今天从师范毕业出来的教师是大不相同了。看到身边的同事,我大多数想到卖菜的,偶尔才想到一间破房里的洒脱。
他们好像个个身怀绝技。即使引车卖浆,别有一种风尘气息。
离校几年后我曾在社会上碰到当年的老校长,当时的感动记忆犹新,那时我风华正茂。他当时境遇萧条,退休了。他是一个老右派。
前几年我落魄闲逛,偶尔还到同学那里去寻找蔚籍,坐在太阳根下,当年二郎神一样的语文老师仍肯时时到校视察一番,偶尔也能碰到。他老而不衰,还是能从开口一说讲到辞倦告归。我坐在那里,几乎认不出这个学校了。偶尔想到当年乘风离去后第一次回校时的感动,那几乎是临风洒涕,以为永不再来了。同学也并不
得意。那太阳底下,谁也不认得当年拔出的人尖子。我闭目晒着太阳,不大开口讲话,出了门,只记得当年销魂的故国。
现在我很少回去了。偶尔只想到当年那些老师,风流云散,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闭了眼,只看到学校还是当年那个老样子。几排旧房,在太阳底下。
跳舞
第一次搂着一个女孩子跳舞,是在念大二的时候。
大学是一个好地方,那里有人组织你玩。大概是大一的下学期,跳舞培训班呼啦一下铺开了。学校有个大礼堂,那是书记和院长们轮流坐庄的地方,但在跳舞培训这件大事面前,也通情达理起来。我记得培训热期的那段时间,大礼堂的门整天大开着,里面放着舞曲。进得里面,就看到几个带舞的大三四的前辈一人领着一队,在那里扭身子,摆臀,抱着一个虚设的人转圈,嘴里喊:“嘣,嚓,嚓,一,二,三!”
我没有参加培训。一半因为没有信心,那样公然的去为搂着一个女孩子做准备,我有点不大敢相信似的,另一半原因是,我跟完全的新生不同,以前算是接触过一点跳舞。那是念中专的时候。中专在组织你玩方面跟大学有点类似,不过规模要小得多,我记得那时不曾公开举办过舞会,只是几个积极分子在那里忙乎,一多半是关在寝室里,自己练手艺,过过瘾,练过就算。学校是默认的态度,并不赞助。有点像是当时提的民主,提意见呵,提,——提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这个味道。也不镇压。后来街上又有游行,记得班主任说,去看看,别参加。那是北大荒和红衣少女走红的时代。学生们像石头里放出的猴子,就闹得很欢。我记得一个内蒙的同学,很壮,身材给人扁的感觉,他在寝室练一种舞步,屁股扭得得磨盘一样飞快,一头大汗乐此不疲。兴奋得不行。过后呢?上课去。我并没有参加,倒留下了一种回忆,再看别人去跳舞培训,像故地重游似的。看到人往礼堂跑,我像是游过行的人这回听到了打鼓,没有什么新鲜,倒想起了八十年代的跳舞。那时候,跳舞有种理想的色彩。
信心却是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身贴身的,搂着女孩子,跳过一回舞。
舞会却没有因为我不去培训就跟我客气起来,它夺路而出。不,它撒着欢儿往前跑,你还没有看清楚,它就在那里发展壮大,大红大紫起来。周末,几乎是晚餐一过,大礼堂里就雾气蒸腾起来。走过门前心都乱。最热闹的时候,除大礼堂,几个楼层还在同时举办自己的舞会,校园里成了灯的海洋。走在校园里,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紫雾。它搅动了一种模糊的欲望,稳定的膨胀。到我终于坐不住了,决定打破害羞的时候,空气中已经起了一种叫喊。我要实打实的抱着一个女孩子,去跳舞。
首先要操练舞步。这个不难,相思病的尼姑找不到,跳舞的师傅遍地都是。
那时天一黑,跳舞的就梳头搽脚跑了,不跳的也大有人在,有的去散步,或找老乡,寝室里照例只留下一两个地震了都不会跳楼的好学生,清而不寂,大好的场所。步子练得好了,他还给你鼓掌。走廊里经常有义务辅导员进来给你纠正动作,这条腿应当靠上去,那条腿不能弯得太厉害,不厌其烦,有时把他自己的事都给忘记了。我发现跳舞的雄心是那样自负,你不跟他交流都是不行的。跳舞真好!它形成的那种天下一家的感激和气氛,我至今记忆犹新。
下场要麻烦一些。我得解决信心问题,或者竟是信念。公然拥着一个女孩子,这种事情,我还是不大相信。你伸手,她过来吗?我为这个问题感到恐惧。我是用一个笨法子解决这个问题的,请了个四海为家的野朋友帮忙。他联系好了女孩子,我们如约入场互相找到,月亮不在柳梢头,打击乐倒是很响。丝竹奏,灯光调,姑娘在前,牵衣下场,我不禁沛然松气,油然想到,大家的梦想终究会流到一个池子里的。
一个女孩子,她有她的生活,情调,她的背景,教养,细微的气息,这一切都挟裹在一个玲珑的身躯里。她带着她全部的气息走过来,一下子展现在你面前,这只是凑巧罢了,天知道她还会走到哪里去。看着这样一个玲珑走过来,那里面还有多少你看不见的秘密呵。但是她就挟裹在那个细小的身躯里。这身躯像是一个授人以实的把柄,一把蹦跳的钥匙。站在这把钥匙边上,你无需更多的追究,苦心经营,就能把她握在手中似的。至少是掌管一回这个秘密,哪怕并不拆封。对那样一种过于精致的情趣而言,有多少人又是拆过封的呢?美貌一路上走过,许多人都不过是档案库的保管员,暂时保管一下罢了。
那么,请她跳舞。
不管你有多么慌乱,拉着她的手,纷乱的情绪就镇定下来。优雅的场所消解了不那么优雅的纷杂,人也变得优雅起来。有一点肉感,并不强。它消解在一种更好的向上的情绪里。这时候的跳舞是具体的,略略上升到一点抽象的具体。它的对象主要是身体上的,稍微带点形而上。它一头连着社会,有种进入社会的严肃感,好像是为将来进入其它复杂场合做某种培训,另一头连着青年期的躁动,和一种好心的疏导。这一头它让人想起大禹治水。发明舞会的人是聪明的。它把人道的要求张到尽量优雅的程度,让一些难以言传的愿望在体面的场合表达出来。大家都畅快了,落一个优雅做利息,为什么不干?
这里有种默认的放纵,和一道心照不宣的界桩。在那边界里面,就看你细腻的程度,和感官的智商了。天!那里面有多么大的天地。山高水长,萍水一曲,那是一种水泊梁山的温柔。
后来人事知道得多了,就想,有些事还是在界线里面最堪回味。我们曾经把多少事情弄得清清楚楚呵,反没味了。
那些灵气好的女孩子,给你的感觉是难以言传的。外语系是出灵气的地方,一直记得那里一个女生的腰肢。触指都是感觉,能开口说话似的。在这一方面,可以说,舞场上一个精致的女孩子,她让你感到找到了什么一回。这里截然不同。心里平静了。很美好的感觉。
我跟那个女孩子还有几次合作。校园里见到她时的那粲然一笑,总让我想起她那一件质料上好的连衣裙和那脂腻圆润的背肌。它悉悉嗦嗦的发出这回有我的幸福的响声。她那件连衣裙不知什么料子做的,厚实而敏感,有种触觉上的透明感;手指头到了那儿一下就感觉活跃起来,看进了里面似的。
校园舞会绝少拒舞。有一个笑话,没下场的女生坐成一排,男生游目一遍邀定一个,女生迟疑不起,其他人发笑。男生想他该坚强一点,就伸着手不走,女生扭怩站起来,高他半头。这种体贴,够他回想半生的吧?
有舞会的地方总有明星。这里不论成绩了,全凭先天的条件,一百个奖也没有用。才貌双全的还是要引人注目一些。我们有个女学生会主席,在舞场里从来也没有停过的时候,其实人非常和气,差不多是有求必应。善笑,洁白耀眼的牙齿,好看的鹅蛋脸,干练温柔的样子。她的笑容应当是那几届舞会上一件著名礼品,我想是。看到一个女孩子能整晚的把舞跳下去,不现出疲劳也从不拒绝,会让你生出另外一些信心来。长时间的跳舞,其实是很累人的。在其它条件等同的情况下,我明显偏爱身体棒的女孩子。
很熟的女孩子,一支梁祝,有时也会生出些新的情趣来。我的热舞持续了一两个学期。
还记得一件事。毕业前夕到上海去考试,同行中有个以前跳
舞时的朋友,上了车才发现彼此打过交道,一块住了几天。回程的路上,到了市里,下了火车换公交,挤塞的街上疾驰而过,我们都看着窗外。以前住城市里经常有个印象,离开了一时再回来,这城会显出美来。站在车上往下看尤其如此,熟视的楼房一下子亲切起来。我们快要离开这座城了。这时我听到他说:阜阳出美女。我说你说什么?他站在窗边大声说:
“你不知道?阜阳是出美女的。”
我俯首望去,街上行人如云,若神若悟。真的,脚下家国,这多美女。裙来褶往,女孩子的芳香,她的腰围,腋窝……挤塞的街道一下子宽阔起来,一阵雾气。那时我们早已不跳舞了。
阜阳地气属北,女孩子应当属于身形健拔一类,正是我偏爱的。但我平时并没有这个印象,除了一两个学期的舞会,也没有外来女孩子的交往。那所学校级别不高,地方也荒凉,几年我一直过得消极。但那个阜阳出美女的句子我一直记得很牢。我觉得他是对的。
毕业后的头几年,涉足商业性的舞厅,实际是治疗的需要,我以为是符合人道主义的。那时已经三四年不进舞厅了,头一次进去,不胜今昔之感。不知道是学校和社会的差异,还是时间进步了。这里厅堂华丽,灯光幽暗,有精干的小姐跟你接头,舞池却是空的。我站在那里,脑海一片空白,想我阜阳的美女,不知今昔何昔。听见她彬彬有礼的说:“先生,我们有精选来的小姐,你要什么样的?”
你再也不用担心请不动跳舞的女孩子了。这里跳的是直接的欲望。
实际上,舞也是不跳的。
我在那里总共跳过两回,都是她们拉我下池的。是在两个舞厅里的两个女孩子,她们身上那种稚气未脱的浓郁的学生味打动了我,不然我宁愿坐在隔间里,幽暗中独自体会那种模糊的欲念与交织而来的宁静,虽是此地温柔,有个价钱,也另有一番奇妙。头一个女孩,交谈之中,知道她也是刚从市里一家职校毕业,去向未定,到这里来是挣个零花钱,说话中一股浓郁的气息。她狡黠的引着你跳完一支支的曲子,自己的身体却像魔术一样始终跟你隔着一层空气。这个伎俩让我感到好笑,她大概以为这样就算狡猾了吧。后来熟稔规矩了才知道那时的老板是按曲子的数量给她提成的。那时候,中等城市里的这种场所,主营还是规矩的。一部分原因是,一般人也还以为跳舞是一件风雅的事。招来的女孩子也都颇有质量。至于灯光弄暗一点,那就看你的了。有种看不见的战线的味道。后来呢,是按唱歌的数量来提成。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舞厅里的第二个女孩子则引起了我许多的怀念,她就来自我念书的那个地方。我没有跟她说。她异常体贴的教我走步子,一半是懈怠,一半是诋毁,我那时舞步是相当生疏了。那次舞池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一曲舞罢,沉吟不已。一个异常温朗的女孩子。
后来呢?舞厅没有了,出现了泡脚屋。
责任编辑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