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祥
我是1965年夏末随“四清”工作队进的北京郊区昌平县流村公社黑寨大队。我那年23岁。有一天大约已到岁末,山区寒风四起,我一个人从村东到村西忙着发动群众,迈着快步甩着胳膊,居然走出一身汗,摘了帽子拿在手里过过风,就觉得右手食指有点胀,其实走道儿甩手,两只手都会胀鼓鼓的,不过这次有点异样,用右手大拇指抠抠右手食指关节,咦,不好,有个小小的疙瘩,外表看不出来,不用手使劲找,若有若无还真发现不了。当时没在意,坐在老乡家炕头上聊天,坐在队部开会,手不再甩,也就不再胀,也就觉不出有什么异常感觉了。
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受大队指派,在一位老贫农陪同下,穿过燕山山脉的老峪沟,搞外调。一天走了80里山路,查证本村一漏划地主。
甩了一天手,这时候忽然发现,前些日子,那个忽隐忽现的小疙瘩,经这一整天甩手,大了起来。唉呀,不好,别是长了什么东西,心里挺别扭。忙完了工作,再开动双腿,又翻山越岭回到我住的村里,交待完工作,回到住所,仔细给自己诊断。这是一个小瘤子,已有半粒黄豆大小。急也没用,观察观察吧,医学知识我还有一点,不像是恶性的。
白天工作一忙倒没觉什么,晚上自己回屋,灯下仔细观察,越看越怕。唉,想不到年轻轻的还没满24岁,怪病缠身,要是……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往下想了。
“文革”开始了。“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接着就雨骤风狂,动乱不已。我也身不由己卷将进去。食指的肿块倒淡漠了,一拖再拖。其实我是讳疾忌医,不敢去医院。周围都天翻地覆了,管他什么肿块呢。就这样一拖就是三年,也没见全身恶化,是癌症也不可能是最恶的一种。
到了1969年,下达了战备令,我觉得要打仗了。我想,趁打仗之前,上一趟医院吧,能治就治,不能治,国家都面临危机了,我手指头算个什么呢?
一天我鼓起勇气去了合同医院,挂了号,一位老医生叫我进屋。这位大夫颇有儒雅的学者风范,只是一脸的愁云,双目无神。他愁眉苦脸地拿起我的手一看,立刻做出判断:“血管瘤。”就不再说话了。我头一次听到这个名称,顾不得体面,急着问,是什么性质?一听问什么性质,老医生流露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惨相,半天没说话。在这空气仿佛凝结的时刻,我的心怦怦地跳:“您说吧!”他似乎醒了过来,“哦,良性的。”我放下了心,但还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就问能不能请他做手术。他拿起我的手,在我手指上比划了一下,说要做一个90度的切口,也就是一横一竖交汇点不出头儿。但是,他抬头望了望我说:“现在医院要战备,也可能转移,没法手术,你自己留意不要让它破了!”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好吧!我只好走了。
仗没打起来,日子还那么过。虽然业务上基本没任何进展,倒是这血管瘤,还那么令我难堪地长在手上与日俱增。
后来我又带着它去了干校,也没耽误我喂猪,也没耽误我挑秧,只是插秧时,我的秧子总爱往水上浮,原因当然是我食指肿大,那秧穴一大就留不住秧苗了。
从干校回来,我又去了那家医院。一位戴眼镜、东北口音的小伙子,草草给我一看就说:“我给填个手术单,后天下午来手术。”我看他比我还年轻,也就二十多岁,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心想你看好了吗?但嘴上只说了一声:“不住院吗?”他头都没抬:“门诊!”意思是让我快离开。
隔天下午,我拿着单子找到他。还真行,敢做敢当,他很麻利很热情地把我领进一间手术室,让我躺下,用皮筋把手指箍住止血,他又去消毒,然后让我把手伸出,问要不要盖住脸。我说:“大风大浪见多了,这小手术,盖什么脸,招呼吧兄弟!”他笑了,不过他拿起刀子比划来比划去,不知怎么下手。我记起了老医生说开个90度口子的话,就用左手悬空在右手指上比划一下。他笑了,对,就拉个弧型口,还有创造。干净利落,10分钟连开带拉带缝,我们边聊天边干活。那时谁家都没电视,他不认识我,倒成全了我和他无拘无束地聊。聊完了天,手术也完了。他送我出门儿,又招呼下一位。我感慨万千地走出了医院。
常言说,姜是老的辣,可是别忘了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么一说呢。过了几天,一拆线齐活儿,至今不在阳光下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刀痕。右食指经过多年磨难差不多又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