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均(台湾)
编者按:
正如腐败到处都有,并已成为一个全球性话题一样,许多社会矛盾也是跨越地区界限,在各地有先有后地上演。高希均教授在台湾以推广新观念的先锋闻名,近年来也频繁到祖国大陆演讲交流。这篇对权钱勾结的社会现象的剖析,虽然是针对台湾社会,但其中的许多观点,对正在大力反腐的我们也不无启迪。
那些高官、民代与巨商是“新”白吃午餐者。
巨商们以政治献金与理念表态做一本万利的投资,
来交换政治人物可以提供的国家资源与名位。
20年前的台湾
20年前(1977年5月27日),我在《联合报》上发表了《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一文,在普遍的共鸣之中,也立刻引起了一些争论。这个观念的原始推广者芝加哥大学教授弗里德曼(MiltonFriedman)来台访问时,语重心长地指出:“白吃午餐”在美国提出时也曾遭到诘难,但对经济效率的提升却有莫大的助益。
当时台湾每个国民所得只有1300美元(刚好是当前的1/10),社会上仍然弥漫着贫穷心态的延伸——市场要保护、企业要津贴、老百姓要照顾、政府要施舍。这是当时社会上一种天经地义的认知。谁若从国外回来向这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挑战,谁就陷入了“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与“不知国情”的批判。
我自己深知在推广进步观念的过程中,先有风雨,再有蓝天。
去大陆传播
1996年12月以《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为书名的一本短论集,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似乎立刻受到大陆读者的注意;书评与销售,居然比当时台湾社会的反应更热烈。
1997年4月中旬在南京大学、东南大学、上海交大等5个学府所作的演讲,即以“白吃午餐”为主题。我告诉那里年轻的研究生与大学生:这个观念在“铁饭碗”的保障下,更需要推广——
(1)什么事情都要付出成本,世界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
(2)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要误以为自己可以一厢情愿地占便宜。
(3)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必须要在二者之中做一痛苦的选择。
(4)追求任何政策目标,不能空开支票,任何政见的兑现必须要付出代价。
如果因为这个观念的推广,愈少的中国人在白吃午餐,那么,中国社会也就愈容易进步。
今天的台湾
从1977年到1997年,在这20年的头10年中,台湾有不少可以令人骄傲的成就,特别在经贸的拓展上。最近10年,则有太多令人忧心的发展,特别是政治人物(包括各级民意代表)的言与行,带来了一连串难以想像的后果。
在这些政治人物本身错误示范及百般纵容之下,有一些人可以不择手段地贪财、贪名、贪权。最令老百姓看得目瞪口呆的是:不少人三者都能一起获得。这些人以各种关系与各种方式,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得来太容易”的巨富,取得了“法治社会不可能得到”的权力,获取了“名实完全不符”的头衔。
大家所尊重的是非标准、用人原则、法律规范、道德伦理,受到了空前的颠覆。“白吃午餐”的提醒完全置之脑后,他们变成了90年代台湾社会的新贵——最大的白吃午餐者。他们的笑脸出现在媒体,他们的声音出现在庙堂,他们的影响力出现在府会。事实上,只要有财、名、权的场合,他们无所不在。
面对这些新贵——名位、财势、权力的掠夺者,老百姓的心慌了,老百姓的心痛了,老百姓也不得不走向街头了!
有哪一个现代社会,过了70岁的首长,退休前后还要力争政府可以安排的董事长职位?
有哪一个法治社会,会有这么高比例的民意代表,在当选后被提起贿选的公诉?
有哪一个民主社会,会在短短的7年之内有4次修宪,而修宪过程所呈现的则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当治安恶化,人民失去保障时;当投资环境恶化,企业家失去投资意愿时;当生活品质恶化,大众失去生活乐趣时;当金权、特权、黑道愈来愈相互依恃,公平竞争丧失时,今天的台湾已不再是一个有尊严的社会,也不再是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是一个多么难堪的讽刺——当台湾选民已无所恐惧,享有言论自由与秘密投票权时,我们得到了民主的表象,但还无法享受到法治与公平的实质利益。
是豪饮,更是豪赌
20年前,台湾的老百姓虽有“白吃午餐”的流行心态,但领导阶层的廉洁、自爱,与有守、有为,终使台湾在各方面跃升;20年后的台湾,老百姓与中小企业已都能自求多福,鲜少白吃午餐的心理与行为,反而是政治人物与巨商,相互利用彼此的关系与资源,产生了密不可分的畸形政商关系。
君不见某些高官、民代与巨商们毫无顾忌地一起挥杆、高歌、豪饮、密商?这是不是可以解释:大工程就有人游说,大招标就有勾结,大贷款就要靠关系,重要职位就要用延缓此偏爱的人。
那些高官、民代与巨商是“新”白吃午餐者,不再是当年小老百姓要贪的小便宜;巨商们以政治献金与理念表态做一本万利的投资,来交换政治人物可以提供的国家资源与名位。
这已从白吃“午餐”提升到白吃“盛宴”。盛宴之中,他们举杯豪饮与密商,事实上是醉了是非;更是在同一局中,以国家名位与资源做豪赌,输掉了公务员的操守与公正、企业家的形象与社会责任。
从20年前呼吁大家要少白吃“午餐”,到今天台湾高官、民代与巨商的一起白吃“盛宴”,这个观念的沧桑,所反映的岂止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失望,更是一个多元化社会的悲剧。
白吃“盛宴”的悲剧能否中止,就全靠领导阶层的自省与“头家”的自觉。我不相信这观念只有这样悲剧性的结局,那就太低估了台湾选民的力量。□
(本栏编辑: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