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可文��
导读:当尸体被当做材料用于艺术的时候,是否逾越了界限?
年初的时候,我们曾经介绍过一个叫《Sensation》的艺术展,这个展览在英国曾遭到观众用鸡蛋的攻击,到了美国又被纽约市长称为“病态的东西”。展览举办者也故弄玄虚地警告观众,看这个展览可能会引起震惊、呕吐、焦虑等症状,所以患高血压心脏病的人最好咨询了医生再决定能否来看这个展览。
如果从这种让人不安的效果来说,北京的一个叫《对伤害的迷恋》的展览立即使《Sensation》小巫化。
《对伤害的迷恋》,一个很阴郁感伤的题目,有6位艺术家的作品在此展示。从题目上观众可以预期艺术家们是要探讨些问题的,尤其是与人的情感、生活状态相关的问题。但最终,纷纷的议论却主要集中在作品以外的情感上,或者说,是因为作品所使用的材料冲击了人的情感界限。
尸体:仅仅是“材料”?
动物的尸体已经被英国艺术家引进了艺术,人的尸体呢?所以在这个展览上张涵子使用的猪头和萧昱使用的活的小白鼠都显得比较温和。猪头是被压扁了的,名为“命比纸薄”,被压得扁扁大大的猪头旁边是压猪头时的录像,急得一个小男孩直说:“干嘛要压它。”那些小白鼠则经过了一番外科手术,被连在一起了,有的是两只缝在一起,有的三只、五只地缝在一起。萧昱表示他一直对未来不可知的东西有一种担忧和好奇心。小白鼠们如果是这样的状况会是什么景观?看到这两件作品,观众还有余力琢磨琢磨,毕竟是拿动物做比喻,与人的自我指涉还隔着一层。
同样是猪——动物,被朱昱植了一块皮就大异其趣了。朱昱的这个作品就叫“植皮”:在半扇猪肉上有一块皮是异质的,有些发黑了,这块异质的皮是从朱昱本人的肚子上切下的,然后替换在猪的身上。有录像为证,那是他在动这个“手术”的过程录像,谁要不信可以看看朱昱肚子上的疤痕。说实话,我对此完全失去判断,至多会像前面提到的那个小男孩那样问:为什么?
至于其他看客,就我访到的范围而言,多数人的强烈反应是针对“冰冻”、“人油”和“连体婴儿”这三件作品。
“冰冻”的主体部分是一具女尸,准确地说是人皮标本,已经干巴巴了。她(也许应该说“它”)四肢直僵僵地站立着,脚下是一片美丽的亮冰,一块块亮晶晶的冰块里冻着红色的玫瑰花。在那具标本面前,玫瑰花有点失色,人之常情使人很难去体会那些玫瑰的作用,在这么一个曾经有生命、现在是干皮的“人”的面前。
“人油”和“连体婴儿”是孙原和彭禹合作的两个作品,他们两位可算做是这个展览中的聚焦点,如果是在公开展览上他们就会成为最具争议的明星。
这两个作品都是行为感很强的。所谓连体婴儿是一个连体死胎的标本,皮肉的颜色被药水浸泡得变成了酱黑色。这两个连在一起的小躯体端坐在一个盆里,他们的前面有一张桌子,孙原和彭禹分别坐在桌子的两边。专业护士在给他们抽血,抽出的血直接从皮管流进标本婴儿的嘴里。时间在持续着,血在流着,他们俩各100毫升的血分别从标本的两个嘴里流到肚子里,不知什么原因血也流到表皮上很多,视觉上极刺激,很多人感到不适。尽管这件作品要讲述的可能是有关两个人怎么相通相连相滴合的关系,用这样一种形式来呈现对这种关系衍生的想象,但是像“冰冻”一样,被人们谈论的主要是那个可怜的连体胎标本。
“人油”对人的刺激是双重的,直接的刺激加上想像的不忍。这里首先是看到彭禹席地而坐,怀中抱着一具小孩的干尸,尸身也是酱紫色,好像没有皮似的,脚上的皮几乎就是黑的,瘦瘦的。彭禹的形象似乎模拟着米开朗奇罗的圣母像,心净如水的表情,她手里拿着一根管子往这个“小孩”的嘴里喂着流质的东西,管子通向一个大瓶子,流质的东西从那里流出。对这个液体的说明就在墙上所放映的录像里,那里录制的是彭禹和孙原熬炼人油的过程:切割、下锅、翻搅。
到目前为止,我尽量克制着我的恶心和不适的情绪转述了这些作品的外貌。在展览现场有人克制不住,呕吐了;有人吃不下当天的晚饭;有人好几天过不去这个劲儿。也有相反的,说对胃口毫无影响而且胃口大开。还有人提议把这几个艺术家送去精神病院,有一位听人转述了这个展览后,一晚上追问了三次:他们真的精神很正常吗?其实更为值得讨论的是这些反应的伦理根据,以及议论。
迷信或人之常情
展览是在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研究所的开放工作室里,属内部交流。一般这种内部展览上,因为观众都是艺术界内的人,议论多在专业层面上展开。但这次则完全不同,原因就是界限问题。
在孙原和彭禹看来,尸体就是碳水化合物,在他们的作品中,尸体就是材料。我问孙原在熬人油的时候和炼猪油时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他说,一样。我真是目瞪口呆。尽管展望(开放工作室的负责人)说,搞实验就不能有界限,但从很多人的生理反应上也可看出界限是存在的。
虽然我们知道从米开朗奇罗时就已经解剖尸体,医学中就更是寻常工作中的一项,但是我们接受了这些,容忍了这些可能是因为把它所为知识阶梯上不可回避的一级,而在艺术展示中使用这种材料的必要性就要有弹性得多,就算一定要通过这样的材料才能转换出意义,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接受这个意义,有多少人宁可放弃它也难以越过心理的禁忌。
我属于后者,有朋友讥笑说,我这种反应是文化迷信,对尸体的过分敏感完全是不自然的,是文化的结果。开始我信了他,想想也可能如此。过后我反省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未被文化的人吗?无论是对尸身的敬而远之,还是佛教把肉身视为臭皮囊,或是西藏的碎尸天葬仪式,哪一种不是文化?科学难道不是文化?
文化中,人被知识化(就像知道了尸体是碳水化合物),也被情感化;文化中,人有了举一反三的智力,也有了设身处地的心理余地。正是因为这种余地,艺术才可能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一个部分,否则艺术家无论通过什么方式也无法将他的心灵经验传递给他人。也是因为这种智力和心理余地,我们能想象生与死的差别。在这种想像中,尸体就不仅是普通的物质,它联系着一个与我们同样生活过的生命,在尸体上可以附着无数的联想和感怀,一个人的从生到死,与我们依然活着的人的关系由于这个变化的过程中区别于草木石头,在生与死的题目下成就过那么多诗篇、小说,甚至哲学,就是证明,证明生死有别,同时生死有关。这件事对人的严重是科学解决不了的,它严重到我们可以不说它,但无法假装没这回事。
回过头来说,孙原和彭禹面对的问题也是生与死界限,也许他们尝试着打破这种界限,从一种更超脱的境界来理解生与死,但是如果真的打破这个界限,他们的作品就难以成立了。
或许可以承认对尸体的过分敏感是没有科学态度,但也得承认尽管人上了那个曾经是艺术想象对象的月亮,还有了克隆技术,科学也不能包打天下,科学也许有解释一切的能力,包括解释人的情感来自于大脑分泌的某种物质,但不能代替一切。
其实,辩白总是有漏油的,我知道我的辩白也有漏洞,还是直接的判断更坦白明了。同样是艺术家的方力钧说,他觉得这样做不尊重人类。张晓刚说,那些能冷静地对着作品拍照、录像的观众更残酷。
你说,这是迷信还是人之常情?
还有一种评价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年龄,所谓新新人类。反证是,北大一位70多岁的老先生和一位年轻的艺术家问了同样的问题:这是艺术?
这倒并不重要,实验艺术本就一直以艺术的名义挑战着各种来自社会文化宗教意识形态的尺度,探索着人类情感方式感受方式的可能性。而这几件作品由于自我指涉扰乱了人的自我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