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悲剧

2000-06-14 07:24
三联生活周刊 2000年10期
关键词:精神病院精神病

记者:王珲

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悲剧之后,我们能看到更多潜藏的危险

对她的描述,只能通过每个人的回忆来完成。

5月6日下午3点,首师大中文系七八个77届的毕业生围坐在一起。他们嗑着瓜子,说着历史、现在以及我们都老了的话。记录着逝去的刘可、逝去的大学时光的黑白相片,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长大的孩子夹坐在大人中间,对这一切似懂非懂。

3月30日,刘可从10层楼上纵身飞下。她走了。

47岁。首师大中文系的副教授。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长年聘请的客座教授。1999年的秋季,她刚从香港学术交流回来。

一个两度离婚的单身女性,刚刚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人们在她的追悼会上面面相觑。

每一年,由同寝室、同一小组的同学们拖家带口组成的聚会上,刘可的孤单显而易见,但她从不拒绝参加。这一次,她却成为话题,让人无法回避。

家庭

精神分析家喜欢追根溯源,从一个人的童年寻找不幸的阴影。

刘可的童年曾经很幸福。她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北大数学系毕业的父亲与在北医大做护士的母亲一见钟情,生下了她、弟弟、妹妹。如果不是父亲1958年被划成右派,聪明、乖巧的刘可应该是在小学校里中队长、大队长一路当下来。但生活因此急转直下。

1967年,刘可的母亲查出胃癌,一年后去世。去世前,母亲拉着刘可的手,说:“小弟和你爸就交给你了。”

1969年,16岁的刘可被分配进汽车配件厂当工人。她带着弟弟和奶奶住在一起。由于条件艰苦,妹妹被送到姨家抚养。

1976年,父亲平反,妹妹也被接了回来。作为老大的刘可,会因妹妹多吃了一口没让着弟弟而跟妹妹质气。在这个家里,奶奶重男轻女。

1977年,刘可考上北京师范学院——今天的首都师范大学。她不胜遗憾。对于父亲的家族来说——一系列毕业自北大的高知家庭,没考上北大就不叫上了大学。直到死前,她还有到北大进修读研的打算。

奶奶在刘可上大学时去世。

平反后的父亲在家成天成天地抽烟。后来他成为北京理工大学数学系的系主任,再次结婚,在即将提任副校长的时候也发现了癌症。

刘可一直用一种严肃而正统的态度完成学业。“大学期间大家只要完成学业就行了,刘可要求自己各科都要强,成绩表上,除了外国文学是良,恨不得其他都是优。”“特认真,争三好当先进,特把社会的标准当回事,不像我们。”这种作风持续了她整个一生。

而这是父亲的教育结果。在刘可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搬家。她和父亲抬着点着的炉子走了一千来米,刘可的手被烫得受不了,想停停,父亲却严厉地说:“你的意志力怎么这么差,这么点苦都受不了,将来怎么到社会上奋斗呢?”

家庭

刘可大学毕业三四年后才组成自己的家庭。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些事。

毕业分配的时候,刘可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留校,但她被分去中学当老师。她在毕业前后交往的男友(北大的学生)也提出分手,理由是刘可不会玩,性格很压抑。

同寝室的女生还记得毕业时的一场牌局,刘可打着打着牌,突然一撤手,把一把牌摔在桌上,嘴里激动地说了很多话,大意是谁谁谁害得她留不了校。

留校的挫折和初恋的失败,给刘可的精神留下很大的刺激。那时,她在家整天只是哭,不说话、不吃饭。

父亲和继母商量着,把她送往安定医院。

精神病院里的治疗不仅给刘可留下了痛苦的记忆——电激,从此也让她的一生背负上了“精神病人”的标签。

刘可出院不久,父亲就查出了癌病,很快辞世。

很快弟弟结婚。因为房子,姐弟失和。

刘可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家。她隐瞒了自己住过精神病院的事情,找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工程师。他个子还没她高,和一个老母亲住在赵登禹路的一间平房里。

这段婚姻维持了一年半。

到过刘可家里的同学记得,到婚姻后期,房内的墙上有些坑洼的洞,很多柜子上都挂着锁,拿个黄瓜、拿把菜刀都要用哗啦啦的一堆钥匙,据说不上锁,这些东西随时可能成为打架的武器,墙上的那些洞就是记录。

“刘可的前夫对她很好,但刘可的性格很敏感,特别容易受伤。她调回首师大后,就更下定决心要离婚了。”“刘可要喜欢一个人,会觉得人家什么都好,什么都付出;看不上人家后,就走极端,把人贬得一无是处。”

家庭

离婚后的刘可住在集体宿舍。她患有子宫肌瘤,失血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还要挣扎起来给自己做口饭吃。没有家人来帮她。

1991年前后,学校又把刘可送入精神病院住了两个月。一到探视时间,刘可就坐在窗前看大门口。没有人来看她。

逢年过节,是刘可最害怕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去哪儿。

有几个心地良善的朋友一直关心着她。有时候,刘可会在很晚打个电话过来,说自己很害怕,一定要5分钟之内赶到,否则……

经常在她身边的朋友都认为,刘可精神其实很正常,她只是太缺乏爱了,“她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只要有人陪她说说话,就会好起来。”“她只是思维方式跟整个社会不合拍,但她没有精神疾病。她学问做得挺好的。”

有个医生的建议一直被刘可奉为神明:“你的问题,就是有个爱,成个家,一切就都好了。”

依据这条建议,一切没有结婚打算的男人,都在刘可拒绝之列。她上婚介所,她去参加舞会,她托同学们留意,见得男人越多,背后的流言也渐起。

离婚证书上那条有精神病史的记录,成为刘可的一个心病。每一次面临一个可能的机会,刘可都要被这个问题折磨,她不断地请教好友,“到底是先告诉人家我有过精神病呢,还是等人家接受我了再说?”1994年刘可遇到了李魏明。两人同居,并做了婚检。刘可鼓足勇气请人将离婚证上的记录抹去,补上了别的字,但这件事还是露出破绽。那个时候,李魏明是个没有挣到钱的穷包工头。两个人身份地位的不协调,使得这段姻缘无疾而终。

1998年9月刘可认识了一个得肝病的离异工程师,她悉心地照顾他,一个多月后与他结婚。又一个多月后,此人知道了刘可的精神病史,迅速与她办了离婚。

2000年3月30日之前的刘可遇到了什么?据她所住楼栋的电梯工说,前天晚上,她哭着上电梯,嘴里自言自语:“这下我没法开口说话了。”

据悉,首师大中文系是该校改革的试点,只有本科学历的刘可面临着很多年轻的研究生、博士生的竞争。

附文:

心理异常向谁求救

关于刘可,记者的了解支离破碎。然而,有一件事情一直让人无法释怀。我们可以有一种假设,如果十几年前,刘可没有被送进精神病院,她的命运是不是会好一点?

一个心理出现异常的人,究竟该向谁求助?恐怕现时的专家们也争吵不休。搞心理治疗的强调改变人对社会的认知态度;搞精神病学的人强调借助化学药物等手段从病人的躯体器质入手,调节病人的状态。遗憾的是,学心理学的人在面对求助者的倾诉时,如果缺乏疾病和异常的辨别力,会贻误治疗时机;而只见病不见人的精神病科大夫们,其粗暴、简单的方式,却只会让那些弱者获得更加负面的心理暗示。

更何况我们的社会对心理异常者如此不宽容。

刘可在自杀前去北医六院看过神经症的专家门诊。那次回来,她对朋友说,大夫说她没有精神病,应该去看心理咨询。记者就此事询问她所就诊的专家,他语气厌烦地说,刘可就是有病,没人帮得了她![J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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