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郦毅 沈志红 郭浓
导读:有资料表明,1998年我国的人口自然增长率已经降至1%以下,这是中国人口控制的巨大胜利。政府5月8日发表的关于稳定低生育水平的《决定》中指出,我国人口预计将在2035年左右达到峰值16亿,然后才开始缓慢下降。对这个饱受人口太多之苦的国度来说,如果任由人口膨胀旷日持久无疑是危险的。
但严格的人口政策同时也给国民年龄结构和整个社会发展带来了严酷的转变:加速进行的老龄化和劳动力匮乏。这个时候,未雨绸缪地提前规划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人口学家和官员们希望通过计划生育政策的某种微调来优化越来越多的“四、二、一”的脆弱的家庭结构。更重要的是,生育政策开始更多地服务于生育观念的调整和丰富。
在不得不维持控制人口政策的同时,中国正在尽力使它的国民相信,生育是一件自然的、私人的事情,当然这很难,但在人口和资源的刀锋上保护平衡本身就是这么困难,更何况我们已经付出了牺牲一代人的代价。
20年后兑现的“允诺”
“夫妻均为独子,可生第二胎”,4月16日,星期日,北京一家地方报纸用特大号字在头版以此为标题的报道,让这份报纸在一个本该萧条的休息日卖得格外火爆。
今年36岁的李运峰和比他小四岁的太太赵国红是为数不多的真正为这则报道感到兴奋的人:“我俩都是独子,一直想再要一个小孩。”这对都在外企工作、已经有了一个5岁男孩的夫妇告诉记者,由于深知独生子的孤单和未来面临的抚养多位老人的困境,他们“奢侈”地希望再生一个孩子。
见到报道的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到所在的北京双榆树街道计生办打听情况,得到的答复让他们觉得这项政策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夫妇双方都是独生子女,女方年满28岁,与生育第一胎相隔4年,可以生育第二胎。”
“现在就剩下说服爷爷了。”由于夫妇俩在外企的工作很忙,孙子就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好容易快上学了,听说儿子想再要个孩子,爷爷反对。“机会太难得了,我们在考虑请保姆。”李运峰对记者说,“政策”都同意了,爷爷也一定会答应。而实际上,记者随机采访了一些独生子女夫妇的父母,大多数父母都表示希望他们的独生子女要二胎,只有一个家长说随便。即使不做这样的调查也可以想见的是,盼望更迫切的是这些盼望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的老人。
像李运峰夫妇有着生两个孩子愿望的城市家庭不在少数。“中国家庭经济与生育研究”抽样调查资料显示,在城市一孩户中有36%的家庭觉得孩子不够,他们当中90%的家庭表示如果政策允许还想再要一个孩子,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前面所生的孩子没有伴”,其次是想再生一个不同性别的孩子。
在这样的背景下,北京市的规定让怀有生两个孩子愿望的城市人看到了一点希望,尽管随即从各地传回的消息表明:从1980年正式实施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夫妻均为独生子可生第二胎”的规定就存在,而且全国有27个省、市和地区一直执行这项政策,其中7个省、市和地区的规定更为宽松:“夫妻双方一方为独生子女,可以生二胎。”
“这项政策一直没被‘发现,是因为符合条件的人数极少,目前,整个北京只有300个家庭符合规定可生二胎。”北京市计生委办公室贾女士明确告诉记者,“政策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悄悄放宽,我们只是在4月1日施行新修订的《北京市计划生育条例》中,将放弃第二胎生育指标的奖励额度由500元至1000元上升至1000元至2000元,其中包括‘夫妻均为独生子女可生二胎这一项。正是担心出现这种误解,我们宣传的重点没有放在这里。”贾女士说,如果说有什么改变的话,也是政策制定之初就早已定下来的自我调整,“随着2004年,独生子女进入婚孕期高峰的到来,符合这项规定的家庭越来越多,但是,由于北京市城区人口已出现连续两年负增长,这项政策的实施将不会对生育率造成太大影响。”
“三高”和“三低”的恐慌
5月8日,“五一”休假周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北京出版的各大官方报纸同时在头版显要位置刊登《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人口与计划生育工作稳定低生育水平的决定》。这份7000字的红头文件宣布:在经济还不发达的情况下,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已经有效地控制了人口过快增长,使生育水平下降到更替水平以下,实现了人口再生产类型从高出生、低死亡、高增长到低出生、低死亡、低增长的历史性转变。
有关资料表明,1998年我国的人口出生率、死亡率和自然增长率分别已经下降到16.03‰、6.5‰和9.53‰,可以肯定的是,今后40至50年我国人口自然增长率的下降趋势是单调递减和不可逆转的过程,人口负增长的情况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已经出现。但国家计生委发布的消息同时强调,受人口增长惯性的影响,未来十几年我国人口数量还将继续增长,预计年均净增1000万以上。大概要到21世纪30年代人口总量达到峰值(约16亿)后方可实现人口零增长,并于2035年开始缓慢下降。
从50年代末学习苏联争当高生育的“光荣妈妈”,到70年代初采取“少、晚、稀”的人口政策,再到1980终于开始“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的政策,中国的计划生育走过了一段崎岖的历程。时至今日,背负着重大压力的中国政府终于可以自豪地宣布,在中国,妇女的平均生育孩子数从1971年的5.44个下降到1998年的1.84个,20年的计划生育政策使我国少生2.38亿人口,对中国和世界的人口控制都做出了巨大贡献,盲目型的传统人口再生产已经得到了彻底转变。“但中国人口基数大、资源少仍是一个客观现实,在今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中国仍需对人口进行适当控制。”中央政府的最新决定在强调坚持国策的同时,号召全国为2010年人口控制在14亿之内的近期目标努力。
“更何况中国目前出现的低生育水平状况与发达国家的低生育水平状况相比,具有显著的不稳定性。”著名人口专家邬沧萍在4月21日一次有关中国目前低生育水平的评估研讨会上指出,“中国实现低生育水平大约用了不到30年时间,而发达国家却经历了100年左右,因此稳定来之不易的低生育水平是中国计划生育工作的当前重点。”
然而,持续过低的生育率不是没有问题。“其实,每个妇女最佳生育子女数为2个,这样生育出的女孩人数正好替代母亲的人数继续完成人口简单再生产的任务,即‘更替水平,”中国人民大学人口学系理论教研室主任穆光宗博士告诉记者,“低于这个水平,人口的再生产能力就会萎缩。”
实际上,从70年代开始我国城市生育率已下降到更替水平(2.1),90年代一直稳定在1.3左右的超低水平上。“为了把从上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迅速膨胀的人口规模尽快减缓下来,80年代开始我国执行提倡‘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政策,这个急刹车似的‘独生子女政策是牺牲一代人的政策。”穆光宗指出,20年前“夫妇均为独生子女可以生二胎”的允诺正在进入兑现期,这不仅是对独生子女家庭的一种补偿,“而且也是政策自身预设的自我修正”。
“或许更重要、也更有社会意义的是,我们希望这项政策有助于调整和优化越来越多的‘四、二、一的脆弱的家庭结构。”穆光宗的同事、人民大学人口研究所的周清教授说。普通家庭还侧重于考虑独生子女的孤独问题,人口学家和官员们则更多地把着眼点放在生育率持续走低给国民年龄结构上带来的迅速变化:老龄化和与之相应的劳动力匮乏问题。今年中国将毫无疑问地迈入老年社会行列——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口超过总人口数的7%——实际上,如果不计农村而只关注城市的话,老年社会早就来临了,北京和上海已经达到了14%和13%。而且中国的老龄化更是双向加速进行的老龄化,在人口金字塔图式中,既在金字塔顶部造成了老龄化(由老年人平均寿命的延长所致),也在金字塔底部造成了老龄化(由计划生育所造成的少儿人口的稀少所致)。
这种倒金字塔的年龄结构对一个社会而言显然是不可取的。即便是对一个家庭而言,如果独生子女夫妇的下一代还是独生子女,那么三代同堂时就可能出现一对年轻人赡养12位老人的局面,家庭负担繁重得可以压死人。
这个时候,未雨绸缪地提前进行规划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据周清教授介绍,最近中国人民大学人口研究所刚完成未来百年人口发展的模拟实验。人口学家们预选了3种方案:
低方案是按照现行计划生育政策不变,生育率按目前的平均水平1.62算,2000年我国人口为12.6亿左右,那么到2100年,人口有望降至8亿左右,但劳动力人口数由2000年的7.8亿左右减为3.86亿左右,老年人口比重占27.09%左右,少儿比重为13.25%左右;
中方案是生育率保持1.8的水平,独生子女夫妇可以要第二胎,这样父代一个、子代两个地循环延续,到2100年,人口总数由2000年的12.6亿左右减为10.33亿左右,劳动力人口约是5.13亿左右,老年人口比重约占23.87%,少儿比重约占15.45%左右;
高方案是允许每一对夫妇都能生两个孩子,生育率由1.8拉高至2.1更替水平,到2100年,人口总数在15亿以上,劳动力人口可以保持在7.85亿左右,老年人口比重大约是19.52%,少儿19.02%左右。
人口学家对三个模拟结果的评价是:低方案虽然能够成功地大幅控制人口,但付出的代价是整个社会的新陈代谢和年轻活力——老龄化十分严重,劳动力人口过少;高方案解决了维持人口再生产的问题,但显然15亿这个数字仍是有些庞大,对这个饱受人口太多之苦的国度来讲,这样旷日持久的膨胀状态无疑是危险的。“因此三个方案比较而言,中方案无论是人口总数,还是劳动力人数,对我国未来人口发展还是比较合理的。”周清说,由于独生子女主要集中在城市,1999年人口抽查显示,城市1980年以来出生的0~19岁独生子女人口约3383万人,与我国的人口基数相比占的比例很小,大约到2005年以后独生子女夫妇生二胎的情况才可能开始缓慢增多,一个粗略的估计是,从2005~2035年,每年因父母均为独生子女而多增的人口约50万,其高峰正好与人口整体水平的副增长同时出现,因此独生子女生二胎不会加速我国人口的增长,不会给社会带来太大负担。“它或许是我们现在能够想到的最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周清说。
从指标到服务证
联合国人口基金会对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态度,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中国的人口学家与官员们的无奈和面临的判断。这家机构一方面不断高度评价中国人口政策行之有效的成绩,另一方面,正如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的亚历克斯·马歇尔在纪念今年的第30个地球日时所说的:“生育不是控制。你应该允许人们自己做出抉择。”世界银行在一项关于中国的调查报告中说,“一对夫妇生育2个孩子显然是合理的”,但人口基金会今年仍在像中国一样向发展中国家发出呼吁:“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
目前我国主要以经济上的鼓励与惩罚作为计划生育的实施手段。但按照妇女研究专家奥尔塔·切罗的观点,在使用诸如此类的强制性人口控制手段之前,应先采取一些不那么限制性的措施,即“最少限制性手段”。这些“不那么限制性措施”包括提高妇女文化,增加妇女就业机会等等。“只有在经验证据证明这些措施失败,才允许采用生育鼓励和遏制的计划。”奥尔塔·切罗写道。
“与强制力为手段的生育控制相比,现代化生育观念产生的‘自发力是维持低生育水平的最理想状态。”人民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周孝正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也同意切罗的观点。“在中国,妇女的学历水平每提高一个档次便可少生一个孩子,”周孝正的说法源自下表:
(资料来源:1990年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资料)
提高妇女的文化程度是解决高生育率问题的根本途径,“但是目前我国妇女的平均文化程度是小学,我们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让妇女的文化水平提高到大专以上,所以靠提高妇女文化程度的方法解决生育问题对我国来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周孝正说。
然而现在所面临的一个新问题是,在农村人口增长幅度相对较高的同时,文化程度越高的人生育数量越少,或者不生,大量城市开始出现人口负增长。“人口学上这是‘人口素质逆淘汰现象,也就是说,不是人口素质的‘优胜劣汰而是‘劣胜优汰。”周孝正说。
零点调查公司最近就京、沪、穗三地78户“夫妻双方均为独生子女”的家庭的调查结果,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周孝正教授的忧虑:在可以生二胎的这78户中,46.2%的家庭只想生一个孩子,愿意生二胎的仅占29.5%,此外的21.8%尚未考虑,另外几户说“不要孩子”。
人口学家们希望依靠诸如独生子女可生二胎之类的政策对“逆淘汰”起到缓解作用,但他们也承认光凭政策恢复和重建健康、坚强有力的家庭结构难当重任,至少有些一相情愿。“在广大城市,只生一个已经成为新的社会秩序,更关键的是,年轻一代的生育观念已经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变化,‘你让他生,他还不一定生,”周孝正说。“严格的人口政策所付出的代价暂无可能立刻缓解或者消除,”穆光宗博士也认为,“事实上,木已成舟,也许我们已经在一开始就丧失了某种时机。”
实际上,能否承担生育和抚养成本已经成为决定家庭是否生育和生几个的前提。在城市家庭中,有意愿、有能力生育二胎的人与符合政策可以生二胎的人的集合格外狭小,尽管依旧存在着超越政策的界限实现生二胎“理想”的现象——在某些圈子里它甚至成了衡量财富地位的最有效标准,但有资格生育二胎的年轻夫妇们往往面临来自经济压力和生育改变以自我为主的生活方式的考验。我们可以看到,这一并存的源自政策与观念的冲突,在“谁去生两个”这样的现实问题上表现出怎样的丰富性。
“中央关于计划生育政策的新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对新生育观念的考虑。”北京计生委副主任李芸莉说,“如果说我们的计生政策有了某种变化的话,那就是从限制向服务的转变,服务上的放宽是重点。”去年10月,有关北京取消准生证的消息就已传来,自今年4月1日起,北京市正式开始在全市范围内实行生育服务证制度。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去年5月4日对原《北京市计划生育条例》进行了修订,按原条例规定,生孩子的指标必须在怀孕前拿到,而且当年的指标必须当年用,想提前或推后都不行——按照北京市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李芸莉的话来说:“所谓指标其实就是限制,给你你就能生,不给你就不能生。”实施新的生育服务证制度以后,育龄夫妇只需在怀孕前或怀孕后三个月领取《生育服务证》,生育时间就不再有限制,夫妻可以挑最好的时间孕育下一代。
《生育服务证》制度还只是我国实行计划生育优质服务的一个组成部分。据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张玉芹介绍,自1995年以来,我国即开展了计划生育优质服务试点,到目前普及到15%的县、区、市,优质服务的内容包括生殖健康知识的普及、妇幼保健服务的改善、以及避孕方法的“知情选择”等等。
“而知情选择的终极目标是夫妻双方在生育意愿、避孕及怀孕方式、生育方式及生育场所的选择上拥有充分的自主权。”联合国人口基金会驻华代表处顾问苏珊·霍尔康说,在中国,“知情选择”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便是避孕方式的选择,由于所有的避孕方法都是作用于人的身体,同时又都带有一定的风险性,“因此在计划生育条件下,知情选择意味着没有得到妇女的了解和同意,不得给妇女做绝育手术,置入宫内避孕器、皮下埋植或给她们服用长效避孕药。”
根据1994年开罗国际人口与发展大会提出的“以人为本,以人的全面发展为中心”的原则,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正在从“指令性计划”向“服务性指导”转变。“对服务的重视说明中国在坚持一定生育政策的同时,更多地致力于合适的生育观念的培养。”苏珊·霍尔康说,“必须承认并尊重,个人有控制她们自己生育生活的权利。因为所有措施针对的都是有思想、有尊严、有自由意志的人。”
在不得不维持控制人口政策的同时,中国正在尽力使它的国民相信,生育是一件自然的、私人的事情。当然这很难,但在人口与资源的刀锋上保持平衡本身就是这么困难,更何况我们已经付出了牺牲一代人的代价。
表一:城市不同孩子规模的家庭对现有生育数量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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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二: 城市家庭想再生一个孩子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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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家庭经济与生育研究”抽样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