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锋杰
现代文学史写作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依我理解,则为如何回归历史的本真。这既是它的写作主题,也是衡量其成败得失的价值标准。如果说"十七年"的现代文学史写作,确实处在任意打扮现代文学的阶段,只有学科意义而极少学术意义,可以说"新时期"以来的现代文学史写作,已经踏上了这条回归之路,是学科意义与学术意义兼备。朱栋霖、丁帆、朱晓进等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出版,以下简称"朱编"),作为教育部"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代表着最新成果。
截至目前为止,现代文学史写作所遇到的主要问题,仍然是如何处理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在突出政治的年代里,用政治代替文学的结果,曾剥夺了文学史作为本体的意义。文学史经历了双重失落:作为文学"史"的失落与作为"文学"的失落。针对前者,朱编跳出以社会政治大事划分文学史的旧窠臼,用文学现代化作为现代文学的内在发展线索,是颇具创意,颇能统领整个现代文学史的。朱编将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发生定位在1898年前后,是十分精确的。此时不仅出现了具有现代意义的文学观念,如小说、戏剧地位的提高与重新认识,紧随其后,王国维、鲁迅和周作人在20世纪初期的文学活动已经具备现代品格,为五四文学革命的出现,作好了理论准备。更重要的是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也是现代文化出版事业的第一个高峰时期,正是这种出版的繁荣,为新文学的创作、传播和接受提供了公共交往的空间,这是文学现代化的必备条件之一。因此,当朱编不再用政治性术语来制定现代文学史的分期,并在采用编年方式时又真正依据现代化的进程来论述现代文学的不断变化与发展,这就实现了对于文学自身历史的深度叙述。
针对后者,朱编建立了必要的文学尺度,在包容文学的审美本质这一价值基点时,同样含蕴了丰厚的人性内涵。文学的眼光纯正而深邃。评冰心,承认她的"爱的歌唱"传达了全人类普遍相通的高洁情愫,并进而承认"冰心体"的"闺秀风范"是一种美;评沈从文,将其理想定位在人性维度上,找到了理解他的准确路径,而对他的"圆熟静穆、完美和谐"的审美风格,也是赞扬的;对徐志摩,肯定了他前、后期诗作都有积极意义,并对徐诗"词藻华美,构思精巧,风格明丽"的艺术特点作出了正面评价。朱编在使用文学尺度、回归文学时已经形成鲜明特色:
其一,突出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不再简单地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观察知识分子,而主要从文化建设的角度看知识分子的独特思考及价值。这就有了对冰心、沈从文和徐志摩等作家的重新评价,更有了"鲁迅从未成为任何思想的俘虏"的结论。这种思想方法的更新是深刻的,用于文学史的写作也是收效甚大的。
其二,对文学独特性的坚守与维护,不是论述上的临时穿插,而是结构上的整体构思,故朱编实现了审美回归与审美分析的统一。文学创作作为一种艺术生命,以其整体方式存在,这种整体性不容加以简单的拆卸。所以,在思想评价上,朱编可以采用二分法,在艺术风格的分析上,朱编不用这种二分法,恰恰显出了对于美的真切体认。
其三,即使就思想评价而言,朱编亦已意识到认识论与价值论的区别。其实,评价作家的思想水平与其从认识论上加以检验,辨别其真伪,以为真者深刻,伪者肤浅,不如从价值论上给以说明,只要在价值论上真正称着"好"与"善"的,无不显示了作家的思想深度。冰心的"爱的幻想",沈从文的"人性小庙",徐志摩的"理想政治",未必能够称为真理,但所体现的对于美好的追求,用价值论加以衡量,却是值得提倡的,故其对人类进程的影响亦是积极的。
当然,由于没有明确界定认识论与价值论的根本区别,朱编在某些作家的身上同时使用认识论与价值论两套标准进行评价时还难免不够周全。这说明,从认识论彻底转向价值论,是文学史写作应当具备的一个前提条件。朱编实行了转移,与此伴随的是对原有文学史写作的重要突破,但还须更进一步,将这种转移变成全新起点,才能更好地实现文学史写作的全面革新,给作家们更为切实的评价。
从一元主义向多元主义发展,是80年代以来思想界能够取得一系列重要进展的坚实依据。这体现在朱编中就是:主流文学与非主流文学并立,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共存。朱编不再是革命文学史,也不再是高雅文学史,而是一个多声部的复调的文学史。读朱编能十分明显地感觉到主流文学不再处于一统文学史的独尊地位,也不再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被用来判断非主流文学的价值;相反,对主流文学因受极左思潮的影响而形成的美学缺乏症,给以客观分析和公正评价,构成了朱编的反思内容与写作特点。在30年代文学思潮的评述中,朱编不仅指出了革命文学思潮的内在缺陷,即"患有左倾幼稚病",用政治宣传代替文学的自身价值,将现实主义与其他创作方法相对立;同时明确指出了人文主义文学思潮的优越之处,"立足于独立自由的人文主义立场",维护了"文学的独立自足性"。因此,不是以革命文学思潮为标准来判断人文主义文学思潮的不足,而是以人文主义文学思潮为标准来判断革命文学思潮的不足。这一研究问题的切入点的变化,反映了朱编写作原点已从对文学的外在观照,转变到了对文学的内在观照。朱编对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创作给以不同程度的否定,尽管涉及面大,涉及时段长,涉及文体全面,亦体现了为史者只能秉笔直书的特性。在谈到60年代初期抒情散文时,朱编正确地指出了它是"虚假的繁荣",是作家们在现实的痛苦面前闭上了双眼,丢弃了敢于直面现实的"五四"精神,因而存在"比较严重的反现实主义倾向"。这可谓文学创作的惨痛教训。朱编还指出了五六十年代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作家的原创作品,高于修改后的作品;描写落后人物,远比描写英雄人物成功;用历史题材创作,优于用现实题材创作。这一创作中的悖反现象,说明五六十年代的精神生态,已经失去良性功能,在这块坚硬而缺乏精神养料的土壤上,只能长出畸形的文学之树。而多少保留对其超越,用原创(所受污染较少),用描写落后(承其本色本味),用历史(与现实有距离),才能有所创获。朱编形成了这种观点:主流文学作为多元之一元,不能以其对于审美的忽视作为存在的理由,它同样只能以其审美风格的独特性作为存在的依据。在失去这种独特性,或者这种独特性还不够充分的情况下,它作为一元的存在,依然是需要改进的。极左思潮及其在文学创作上的恶劣影响,均应排除在多元主义之外。而80年代以来,各色新潮文学迭起,没有使朱编稍显拘束而收缩评价的宽容,真正显示了朱编对于多元主义的确认。在此处,朱编较少分析新潮文学的不足,反而显得批评精神应当加强。实际要求则是,不仅要将新潮文学与"十七年"的文学相比较从而衡量它的当代地位,而且要将新潮文学与二三十年代的诸文学大家相比较以衡定它的现代地位,同时,更要将现代文学与整个中国文学进行比较,以便最全面、最整体地衡定一个现代作家与其作品的整个文学史的地位。但我知道,这是一种苛求。就整个现代文学史的写作情况来看,这种整体史观还没有出现。这大概也是目前 的中国文学史教学与研究一分为古代文学史与现代文学史因学科绝缘所造成的必然症候吧。
过去的现代文学史,可以说是高雅文学史。通俗文学不是作为被否定的对象,就是作为高雅文学的借鉴对象,通俗文学,没有史的地位。朱编因创构于全国通俗文学研究中心的苏州大学,无疑凸现了通俗文学的地位。其开篇强调文学期刊对于文学现代化的支援,就同样肯定了通俗文学刊物对于现代文学的开创性作用。其中《现代通俗小说与张恨水》一节,可谓"史"、"例"结合,既简洁勾勒了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又对张恨水这位通俗小说大家进行了实事求是的评价。朱编在评述港台文学时,对通俗文学给予了更大关注。琼瑶、古龙、高阳、梁羽生、金庸纷纷登陆文学史。朱编称"金庸把武侠小说抬进了文学的殿堂,他也因此进入了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的行列",可谓颠覆了高雅文学的话语霸权。这虽非原创,但能够将学界的最新成果写进文学史,用史的方式加以稳固与宣传,在帮助人们形成对于通俗文学的正确看法方面,仍然功不可没。现代文学史的写作由高雅文学史的独语之维转向高雅与通俗连体的共语之维,实开启了一个新空间,现代文学史的完整面貌也因此而得以呈现。
此外,强化比较文学的意识,也是朱编的追求。朱编的比较研究有三方面:一是中外作家的影响比较,二是现代作家的个性比较,三是古今作家的发展比较。中外作家比较,揭示现代文学之现代意识的来源;作家个性的比较,强调审美创造的独特性与多样性;古今作家的比较,确认文学的发展与文学本土化的内涵。但在三者中,中外作家的比较最充分与最具意义。这种比较在更新写史方式时,同时更新了评价标准,既借助外来文学的丰富性打破了意识形态与创作方法的一统论,也在世界视野内重新认识某些作家身上的所谓颓废、迷惘、矛盾、焦虑、孤独等现代思想情绪的复杂性与深刻性,变对这些思想情绪的简单反对而成为深入的分析与理解。如果说,文学史的写作在回归历史的本真时,还有一个平面化与立体化的区别,仅仅贯彻多元主义的文学史观,还只能平面构建文学史图,那么,引入比较文学的眼光指导写作,就能在纵横交错中立体地展示文学史的整体图景。朱编在这一方面,同样是取得了诸多成就的。
文学现代化是朱编的一条"红线",也是朱编高人一筹之处。我感到,朱编对于文学现代化的理解似可进一步明确化与逻辑化。所谓明确化就是直接用"人的文学"来为这场文学现代化作点睛之笔。人的文学一方面强调个人本位主义,这是个性的彻底解放;另一方面强调文学的独立性,这是文学的彻底解放。正因为个人本位主义与文学的独立性相通约,人的文学才真正具有内在的一致,能够成为文学现代化的合理内核。所谓逻辑化是探求现代文学在表现人的文学这一世纪主题时所发生的变化:它如何由起点,经分化与裂变,至其完成形态。更为明确地解说现代文学的现代化过程,与运用文学尺度,坚持多元主义,体现比较意识,是一致的,它们无疑都是回归历史本真时文学史写作的系统质,本来就互相联系着。
我认为朱编体现了90年代现代文学学科的整体水平与前沿意识,它在回归文学本身、回归文学史的本真时所作出的深入开拓与所取得的重要成就,将是现代文学史写作的一种宝贵积累。故当人们乐于承认朱编是一本文体简洁、内容深刻稳健、适于教学的教材时,我更愿意指出:正是因为回归文学与回归文学史的本真,使它原来就在思想观念、价值取向、选材标准诸方面摆脱了文学史写作上庸俗社会学的干扰与赘述,才能够由思想的简洁,获得文体的简洁,由文体的简洁而真正切合文学教学的科学特点。おぁ沧髡叩ノ唬核罩荽笱文学院〕ぴ鹑伪嗉:邢少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