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澄清
并不熟悉安志顺先生。第一次看他的民间打击乐艺术表演也已时间甚久。但是当听他一口陕北口音站在几步之外,掏着一辈子藏在心窝子里那些与打击乐艺术深情的话语时,你的心不由得又会变得多情。之后,再观看他与他的伙伴们表演的出神入化的鼓乐技艺,你便忍不住神魂出窍,又要忘情喝采了。
仅仅是几面鼓、几面锣、几副钹、几只木鱼,再加一只夹板、一只土哨儿,这些纯然是北方秦人,或以之祭祀天地神灵、渲泄激情,或以之劳作之余消遣逗趣、自娱自乐的十分常见的普通打击器物,到了这些艺术家手里,就会牵住你的灵魂让你走进另外一个世界,听到另外一种声音,看到另外一些事物发现另外一种景象,感受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情趣,一种别开生面的生命之乐。
你听那枝上的核桃被阳光蒸晒着,被雨淋着,风吹着,此刻,裹在外边的绿皮儿已经干了,皱了,爆了,裂了,‘嘎蹦蹦”、“当啷啷”、从树枝上落下来了,落到了山坡坡的青石板上,顺着乱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山道儿滚下来了,只撞得一路的跳跃,一路的声响,一路的生动,一路的欢悦。之后,就又有那两只或三只核桃也先后落下,除了溅出山道弯路上击石的碰撞,且还溅出彼此之间或轻或重的碰磕,那声音就更显得活泼。也许是一阵狂风吹来,也许是空中扫过了一根击打的长竿,也许是一双农人粗壮手臂正在摇撼,只听一阵急若骤雨、紧若马蹄,或者干脆你就误以为自己偕同白居易一起去“浔阳江头夜送客”正陶醉于那位琵琶女子“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妙手弹拨的意境之中,可一抬头举目,眼前却怎么不见了白居易的青衫,那卖艺女子琵琶半遮的愁容,倒是只见安志顺和他的那几位伙伴正手持小鼓槌上下敲击,左右翻转,或真或假,或虚或实,在鼓上作表演与击打。你便不由一个激凌明白过来,噢——这儿并不是水上船头,不是那位天涯沦落人以弦述心的地方,而是满山满枝丰收的核桃正随着安志顺们的鼓点从天空向下溅落,落在山民与你的心中,同时溅出一片欢娱,滚出一片喜气——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一个值得喜庆的日子与年景——这便是打击乐《核桃落》。所操器物,仅几面鼓而已。
让铜钹也显示一下它们的灵性吧。不过,这铜钹操在安志顺们的两只手里,他们或站或立,但其中必须有一两位坐在凳子上,让钹的一边贴住自己的衣服,且须让钹口半张着抱在怀里。所有这一切,或以声示,或以情表,皆是为营造出一群摇摇摆摆、大大咧咧、既丑陋又可爱的鸭世界那种憨相和傻劲。此时,这大大小小的铜钹,因动作、因形状、因力度、因声音,或者亦因演奏者表情的微妙差异,就幻化为湖岸或秋场上大大小小的鸭众们那呱呱作响的拌嘴声了。它们用钢钹彼此谈话、传递消息,也用钢钹渲泄呕气、拨弄是非。为争食一只野虫,那几只铜钹做成的嘴巴会拌得叭叭直响,几乎要拌出裂纹来,为表述爱情欢娱,那铜钹的嘴却又会拌出嘎嘎不息的歌唱,这便是《鸭子拌嘴》。安志顺们用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铜钹的张合与节律,道尽了鸭众们那一种憨与傻,那一种爱与乐天然本分,意味无穷。
人世间的乖巧与卖弄,不知道怎么偏偏就传给了鹦鹉,使“鹦鹉学舌”四个字具有了丰富的内涵和无穷的滋味。然而品味领略这丰富的内涵与无穷的滋味,却必须尽在安志顺们那一只土哨儿和两只不同音高的马锣子的呼应中。你看那两只马锣子,彼此敲击时亦步亦趋、摇头晃脑,绝然属于表演性地自负与乖巧,你听那土哨儿近似轻佻的渲泻卖弄那种炒作式的热闹欢娱、自我欣赏般的造作与矜持……一切的真实与虚伪,一切的烦恼与欢乐,都因这声音、击奏,顿时在你的心中变得真切而生动,形象而深刻。此乃《鹦鹉学舌》。真是一张乖巧嘴巴说尽古今话语,惟妙惟肖,亦庄亦谐。
《老虎磨牙》的表演,使安志顺们除了那只土哨儿之外,几乎派上了所有的乐具。鼓自然是第一位的,且要安置在正中,就在安志顺个人的手下。起主导作用的鼓面、鼓梆、鼓梆上那一圈钉脑,还有那两只击收有度的鼓槌,都要成为虎的生命的构成,从而活脱脱地让一种威猛与惊觉笼罩并慑制你的心魂。在安志顺故意压低他的那颗68岁的脑袋的同时,仿佛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此刻,需要一种空寂。于是,大铜钹反复夸张式地在张合与颤栗声中磨擦自己的边沿,并伴以小钹与木鱼的连击与停顿,不由使你想起幽深的山林、遮天的古木,心中便顿生一种阴冷与恐怖。真是未见其容,先闻其声。未闻其声,先感其风——是为造势。虎动生风,有风便有虎。果然,磨过牙的老虎要出山了。只见它从深深的山林中抬起了头那头变作安志顺的脑袋,圆睁一双威严、惊惕、慑人心魄的吊睛,安志顺真的变成了虎。他把两根鼓槌分别夹在两只手掌的虎口里,他的左右手臂就成了虎的两只前爪,在鼓面上一抬一落地走起了慎重、威严的虎步。那每一步的起落仿佛不是踩在鼓面而是踩在你的心上,使你的心随那鼓的声息一同收缩、膨胀、悸动、喘息……最后,当那两只夹在虎口上的鼓槌变作安志顺鼓面上不断加快的击打时,那虎可真是现出了原形。它以勇猛的姿态奔跑、腾越,咆哮、嘶吼,追逐自己的目标,施展自己的潜能与威势,渲泄生命力的强大与灿烂。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安志顺们借手中的事物使自己共同变成了虎的动感与声息,虎的感觉与血肉。安志顺们变成了自己心灵中有血有肉的虎……
真想再看下去,让安志顺与他的伙伴带我继续走进他们创造的另一个世界。那世界充满了生命之意趣,真实又虚幻天真且浪漫,那是真正的艺术的世界,心灵的世界。然而,嘎然一声,万响俱寂。安志顺与他的几位伙伴们排成一队,穿一身民族服装,笑嘻嘻地站在我的对面,点头谢幕,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仍然是那几件什物:鼓、锣、钹、木鱼、夹板和土哨儿。一切就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
两千多年前,曾经作为秦帝国宰相的李斯,在他那篇著名的《谏逐客书》中以“击瓮”、“叩缶”、“弹筝”、搏髀”,嘲笑秦人乐器之原始,文化艺术之粗鄙,以为无声色犬马、丝竹管弦,则无从谈其音乐。然而,秦地的老百姓是并不听他的这一番批评的。两千多年来,以至于时至今日,北方秦地秦人,甚至于更大区域范围的普通生灵,仍然十分崇尚以鼓乐为中心的击节艺术,鼓、锣、钹、木鱼、夹板等这些看似简单的击打器乐,其实是和他们的劳动、生活以及人性心理息息相关,时常出现在他们的欢娱以及祭祀信仰活动中,他们也常是以这些简单顺手的器物,率真明快的节奏,表达心中的欢娱与激情。”
安志顺生于陕北,从小爱鼓。50多年跻身汉唐古都西安艺术表演界,却视民间打击乐为生命。比之普通乡间众生,他自然更知节奏乃音乐的第一生命,而节奏的原始母体则源于众生之劳作。所以,对于乡人手中普通打击乐器物。他不但能挚爱于心,也会更多出一些深层的理性确认。特别是对那些普通生灵以之为生,在民间传承演绎甚久之“绝活,不但情有独钟,而且更赋予其新的情感与生命。于是,普普通通的鼓、锣、钹、木鱼,那些曾经流落于民间下里巴人中的技艺,在艺术家安志顺的手里,就不再仅仅只是击节造响的器具,而会赋予其成为具有情感价值的生命与形象。从而也就再造出一个一个色彩斑斓的艺术世界,让鸭子拌嘴,让老虎磨牙也让我们在欣赏打击乐的节律中感受更为精彩的生命情趣,并且领略旋律、合声、以及音乐世界的一切一切。
安志顺使普通的民间乐具有了新的生命,也使秦人的内心世界得以全新的表达。他带着这些普通的器乐,走过了29个国家和地区,感受到了人类击节艺术共同的价值与魅力。在他68岁生日的这一天夜晚,又一次让我与他一同分享艺术的欢乐,一同体验艺术与生活的交融。他以对劳动、生活之爱,使自己的艺术生命长青,也以自己的艺术,作为给予自己生日的礼物,且与众同享同乐,真是耐人寻味。从此,那夜曾经与他同乐的人们,都不会忘记这一场上天奇特的安排——2000年6月12日夜,安志顺以及他的生日演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