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高 邵桂兰
所谓“兴趣热点”,也就是“观众普遍对什么最感兴趣”。这一问题往往对剧作家们的创作起着先决性的影响作用,它足以在或长或短变化不尽的某一段时限内导致某种“创作热”的出现,因而对一位剧作家的一生或者某一阶段的创作乃至于他个人整体艺术风格的形成都会打下深深的烙印,甚至关系到他一生所走的艺术道路。因为观众最感兴趣的东西,常常会成为剧作家们最热衷的“抢手货”或“热门题材”。当然,“兴趣热点”常带有不稳定性或阶段性、时尚性,因而也就有兴趣热点的转移,这与一个民族的整体文化素质,与某一时期特定的社会风俗、政治背景、经济与文化的发展变化乃至于某些舆论导向、“长官意志”、政策规定等等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密切关系。戏剧以及电影、电视剧创作上曾经有过的、可戏称之为“三一律”(亦即一阵风、一窝蜂、一刀切)的现象,也是有足够的历史教训可供我们汲取和反思的。然而,尽管热点会迁移,升温降温也会有“世态炎凉”的冷热变化,但从古今中外戏剧文化发展史宏观地来看,对于“观众普遍对什么最感兴趣”这一问题还是大体上有一定规律或模式可寻的。本文拟总结概括出以下几种常见的兴趣热点:
其一,对故事情节最感兴趣。这已成为千百年来中外观众所普遍具有的传统兴趣。古希腊悲剧和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都是将故事情节放在一部剧作的首位,中国古典戏剧美学中也早有“第一要事佳”的理论。虽然本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发达国家的某些电影导演在致力于现代主义电影新观念的实验探索时,曾提出“打倒故事与情节”的口号,但事实上,故事情节仍然在广大观众中占有不可动摇的重要地位。这是因为,故事情节本身所具有的“含金量”亦即“兴趣价值”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它能使观众从中享受到巨大的审美愉悦。贝克在《戏剧技巧》一书中就以“从头到尾都充满兴趣的运动”来给情节下定义。“情节剧”、“佳构剧”、“推理剧”、“悬念剧”、“娱乐片”、“灾难片”以及战争、武打、破案、惊险等一类题材的影视剧作品之所以至今仍然拥有众多观众,其原因就在于这些观众的兴趣重点,是希望通过具有丰富性、生动性甚至刺激性的故事情节而使自己得到娱乐。而娱乐,正是戏剧、电影、电视剧所应具备的一个重要的或基本的社会功能。
其二,对人物性格及其发展变化最感兴趣。由此而导致“性格剧”、“群像展览式戏剧”等一类戏剧样式的产生。如霍普特曼的《织工》,高尔基以《在底层》为代表的几乎全部剧作。再如我国著名剧作家曹禺的《日出》、《北京人》,老舍的《茶馆》、《龙须沟》,夏衍的《上海屋檐下》,陈白尘的《阿Q正传》,李龙云的《小井胡同》,李杰的《田野又是青纱帐》等等。这些剧作的产生,标志着中外戏剧美学思想发展史上的重大进步和突破,同时也反映出现代观众审美兴趣水平的提高和兴趣领域的拓宽。早在八十多年前,贝克就指出,由于近代戏剧创作中性格描写水平的不断提高,人们对人物性格的兴趣也越来越大,所以,只有性格描写得很成功的戏剧作品才能令观众喜爱。贝克甚至认为,之所以强调剧作中要有一个好的故事,其原因正在于“故事是增加对性格描写的兴趣的”。
其三,还有一种观点,主张在对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这二者的兴趣选择上不要搞非此即彼,而是强调让观众同时对这二者发生兴趣,因为这两种兴趣在观众的审美过程中是相互加强的。前苏联戏剧理论家霍罗道夫就认为,戏剧冲突与人物性格的发展和不断的“揭露”,这二者共同构成“观众对剧情产生兴趣的基础”。 ①英国当代著名戏剧理论家马丁·艾思琳也指出,千万不要以为引起观众的兴趣只要依靠“想出适当的故事轮廓、动作和情节”就可以奏效,“关键在于,要使观众对情节和人物同时发生兴趣”,其理由是,如果观众对人物不感兴趣,尤其是对人物不熟悉,对人物缺少同情或憎恶等感情投入,那么,不管多么紧张、巧妙而曲折的情节都不会对观众产生兴趣盎然的效果。②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规律性的认识,我们不妨称之为 “兴趣规律”,亦即由于情节是由人物的一系列具体的实际行动所形成的,情节又是用来揭示人物命运的,因此,必须使观众与剧中人物建立某种感情联系(即“移情”作用或称“自居”作用),才能充分刺激起观众对情节和人物的双重兴趣。例如传统剧目《赵氏孤儿》,正因为我们在感情上对无辜遭戮的忠臣赵盾及其遗孤寄予满腔同情,对奸臣屠岸贾充满仇恨,所以,才兴趣倍增地关注着搜孤救孤的情节是如何展开和变化的。所以说,人们对剧中人物“感情移入”的程度是与他们对情节的兴趣成正比的。
其四,又有人认为观众对剧中人所面临的种种戏剧性情境最感兴趣。威廉·阿契尔认为,首先把人物放到戏剧性情境之中去,然后再描写他在面临情境的严厉考验时所做出的反应,这才是“最高的戏剧的趣味”。狄德罗在其《论戏剧艺术》中则认为,情境比情节、性格等都更重要,因为“没有什么比情境更能引起观众的兴趣”。例如法国存在主义剧作家萨特在1947年写的《为了一种境遇剧》一书中就曾指出,生活中每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处在特定的情境之中,也无时无刻不在面临着抉择,戏剧作品应该通过描写人的情境及其身临其境时而做出的抉择过程来抓住观众。他创作的十几部“境遇剧”,正是具体体现了他的这种戏剧美学观点。如在其代表作《死无葬身之地》中,全剧一开头就为剧中人营造了这样一种尖锐、紧张、严重的戏剧性情境:剧中的五个游击队员被所谓“合作分子”(汉奸)抓住,关在一个顶楼上等候审讯。后来,他们的队长若望也被捕,但是敌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队长的生死,取决于队员们是否招供。敌人用反复的严刑拷打和死亡的威胁来逼供。全剧情节就是分别表现这五个游击队员在此生死关头,如何以各自不同的行动和方式做出了不招供和不出卖同志的选择和决定。萨特把这种关系到人物生死存亡的情境称之为“极限境遇”。无疑,这种情境既能使观众对人物命运的重大转变寄予高度的关注,同时又能使剧作家从中挖掘出许多引人入胜的好戏,所以,它使剧作家和观众都感到极大的兴趣,感到有戏可写,有戏可看。
其五,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观众特别是当代观众开始对“内在的心灵性的东西”最感兴趣了。因为他们想通过戏剧了解到别人的心灵和情感,并对此又有自己各种不同的交流反应,或共鸣,或同情,或反感,或唤起自己过去也曾有过的切身体验等等,这样,观众的内心生活便在看戏过程中得到了活跃,感受到一种“动情的乐趣”。这也就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所讲的“卡塔西斯”(Katharsis)作用,即在观众情感上产生或净化,或宣泄,或平衡,或升华等等的审美效果,正因为如此,狄德罗要求剧作者们应该“根据情感和兴趣去描写……情感能表现得越激烈,剧本的兴趣就越浓厚”;瑞典著名剧作家斯特林堡在为《朱丽小姐》所写的序言中也曾讲到,他之所以在该剧中着重刻画了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是因为他发现当代观众最感兴趣的是剧中人物的心理过程,观众那爱思考的头脑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于只是目睹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了。③这都证明,当代戏剧创作确已进入了“人物心灵审美化”的阶段。为此,“心理剧”、“抒情剧”等等便应运而生。在这方面的先行开拓者是比利时著名剧作家梅特林克,他第一次提出了一种“静态戏剧”(即“无外部情节的静剧”)的理论,主张剧作只表现人物的内心,认为人物的内心动作比外部行动更有戏剧性。而真正在创作上成功地实践了“人物心灵审美化”的剧作家则是契诃夫,他的剧作基本上都是以人物的内心生活为题材,以细致入微地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以及内心矛盾为主要内容。所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认为,契诃夫在描写人的各种情绪并且引导观众进行情感体验等方面,是世界戏剧史上少见的最为擅长的杰出剧作家。
其六,还有人认为,观众对社会问题很感兴趣。因此,现当代中外戏剧创作史上产生了大量的以反映和探讨各种社会问题为主旨的戏剧作品。布莱希特就曾指出,“易卜生、托尔斯泰、斯特林堡、高尔基、契诃夫、霍普特曼、肖伯纳、凯泽以及奥尼尔的戏剧,都是实验戏剧。他们的戏剧都是试图给时代问题以戏剧的形式的尝试”。例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被认为是“社会问题剧”的开山之作,该剧在当时欧洲各国妇女要求独立和解放运动蓬勃兴起的时候创作和上演,曾引起巨大而持久的社会反响。肖伯纳称赞娜拉在剧终时离家出走的关门声要比拿破仑的火炮声更有威力;高尔基的剧作及其演出,曾激起广大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以致于在他们看完演出后便上街游行;当代西方的荒诞派戏剧、存在主义戏剧、表现主义戏剧等,都是试图在剧作中表现普遍存在的社会问题和社会心理,表达人们包括剧作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诸如人的本质、人的存在及其价值,人的归属、异化、自我实现,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然(包括金钱、物质)相互间的关系等等问题,还有西方社会中广泛流行的精神危机这一严重的社会问题(诸如失落感、压迫感、危机感、隔膜感、虚无感等等病态心理)。再看我们国家八、九十年代以来的戏剧以及电影、电视剧创作,也产生了不少以写伤痕、写行业不正之风、写改革、写反思、写出国热、写婚姻家庭、写反走私、写失学儿童、写伦理道德观念等等为主题的社会问题剧,都曾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特别是老百姓最为关注的某些焦点性的社会问题,只要一经搬上舞台银屏,往往立即成为广大观众争相议论的兴趣热点。这里具体指的就是反腐败题材和下岗失业与再就业一类题材。如中央电视台近年来在黄金时段播映的几部产生极大轰动效应的连续剧《英雄无悔》、《苍天在上》、《黑脸》以及《岁月长长路长长》等等。因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都不可避免地会存在这样那样的社会问题,它们又与每一个人密切相关,所以,人们对这些问题感兴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们希望不仅通过报纸、广播,而且也能够通过戏剧以及电影、电视剧作品所创造出来的典型人物和典型情节而得到更加形象生动的解答或启迪。尽管有少数社会问题剧可能还存在着所谓“问题大于形象”,“哲理大于审美”等缺陷,但它们所产生的激动人心和发人深省的社会作用,它们给予观众的强烈的“思考的快乐”(布莱希特语),亦即是它们所蕴含着的情感与理性的冲击力度,却成为这类社会问题剧最能够吸引广大观众兴趣的特殊长处,这一点,其它任何题材、任何风格、样式的剧作都不能与其相媲美。
另外,编剧、导演、表演或者舞台演出等方面所采取的新颖别致的艺术形式与手法,也能够使观众感到极大的兴趣。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不少话剧作品在舞台演出上大胆革新,或是使用现代化的舞台装置,或借鉴其它艺术如电影、戏曲、歌舞等的表现手段搞“杂交”,还有近年来兴起的小剧场戏剧等,都收到了很好的令观众耳目一新的效果,大大地提高了上座率。
注释:
①详见霍罗道夫:《戏剧结构》第114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详见马丁·艾思琳:《戏剧剖析》第43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版。
③《外国现代剧作家论剧作》第17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