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之岳
我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是麦收前常见的不见日头的闷热天气,大人们手头已备好农具,牲口们也早已在厩内待得不耐烦,专等雨落定后动手造场。我最初一直在看林化老师绕着国顺叔家的坑塘捞鱼,没注意更多的事情。时值夏初,在每年秋天的翻塘时节到来之前,国顺叔向来不让别人的鱼网碰他的塘面,这个叫扁担坑的鱼塘三年前已划归他家承包,每年都要放养一塘鲤鱼,初春撒下鱼苗,暮秋收获,中间生长期内的鲤鱼就像青黄不接时节的麦苗动不得镰刀一样,经不起渔具的折腾。对这方处女一样被国顺家护卫着的夏初的塘面,林化老师的鱼网那天是个例外。林化是我们村小学的副校长,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数学老师,国顺叔很清楚自己的四个儿子(大俊二俊三俊四俊)谁都跑不掉要从林化老师的粉笔字里学习于做人至关重要的算术,他很主动地就让自己的鱼塘对林化网开一面。为套近乎,国顺叔还满脸堆笑地把我们小学的副校长林化老师喊作老林。“老林你只管捞你的。眼下鲤鱼娃子还没一柞长,要是别人,我根本不让他碰。”老林毕竟是个老师吧,是为人师表的人,他嘿嘿一笑,“把心放肚里吧国顺,这回我这把网只捞杂鱼,你养的鲤鱼娃子我一条不要。”他拍拍手中的网缨绳,双目微阖,像是跟国顺也像是跟面前鱼塘说:“我今儿赶上了星期天。我闲着也是闲着。我只是来这儿温习温习手艺。”
接下来我们发现,林化老师是个满讲信用的人。他果然只要那些不幸被从水中网罗起来的寸鲫、白鲦、青虾、草浑子之类,对国顺叔养殖的鲤鱼苗,一条也不让它们进他的鱼篓。似乎为安全考虑,在我尾随和旁观之时,林化老师还叫来了正在附近挖屎壳螂耍的三俊四俊,让他们跟着他鱼网走,发现出塘的鲤鱼,立马捡起来送回水里。另外,我发现林化老师也不要泥鳅。“太滑腻了,捡不起来。”他说。懵懂之中,林化老师对待塘鱼的态度仿佛给谁示范做人的道理,是呵,别人不让要的,不能要,我们没办法要的,也不能要哩。
稍后我听到了我大姐唤我的声音,在夏日的池塘边,在知了呼叫的声音间隙。“蛋子你过来!你跟着鱼网瞎跑啥?”
我大姐正在扁担坑的另一端同邻家木亮嫂蹲在塘边洗衣,棒槌捶打在水与石上的声音此起彼落,像老水牛在大声打喷嚏。大姐怪着呐,她仗着比别人大几岁,就老想管管谁。我装作没听见,头也没回。你听蝉叫得比她还欢呢。
“蛋子你过来!你作业做完没有就在外瞎转悠?”
声音更狂了,我还是没理睬,你知道她那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会儿我已经被林化老师的渔网迷住啦,我看到它像一方带柄的大荷叶,圆圆地扑下水面,又像一把下粗上细的乱草绳,被从水中扯上来,如此反复不已。水像时光一般溜走,鱼却被活生生留在了我们的面前。不管是鲤鱼、鲫鱼,还是浑子白鲦,它们身子都白哗哗的,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片又一片跳跃的阳光,照亮了寂静的塘岸。我知道,它们同样也像阳光般难以捕捉。水真怪啊,养鱼竟然比种庄稼还省事,你把鱼苗交给它,不用动锨,不用动锄,三两个季节一过,就能见到满塘的大鱼啦!水就像田里的土,头顶的空气,天上的阳光一样,都让你舍不得离开它们。
真讨厌,大姐又在唤我,让我过去。蛋子蛋子蛋子蛋子蛋子蛋子,一连串叫喊像鱼刺扎搔着人的耳朵,比傻二那回落水时呼救的声音还急。真的跑过去后我才发现,原来她刚才怪我跟着鱼网瞎跑,怪我作业没做完瞎转悠竟全是废话,真实的情形是——
“那件蓝衬衫不见了,蛋子快帮姐找找!”
“我咋知道你的蓝涤棉衬衫到哪儿去啦?”我不耐烦地说。“你哪件蓝涤棉衬衫?”
“就是我跟木亮哥去镇里卖烤烟,在卖烟路上捡到后,亮哥六块钱卖给我的那件。”
大姐这样说,我就又回到了半个月前。
半月前那天是个晴天,大姐跟邻家木亮哥一道去阴阳镇卖烤烟。我家去年秋天收获的烤烟就剩三十斤还没出手,它们全是百里挑一的上等烟叶,金黄发亮,冲太阳一照,能透射出梦幻般迷人的颜色。那些优秀的叶片被保存下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赶在今年麦收前卖个好价钱。你知道,收麦时许多事情都用得着钱。大姐的心思在卖烟路上一直在忙着几个算式。她盘算着,这些烟叶如果能评上特级,特级烟每斤两块二,结果将要卖得30×2.2=66元;如果评上一级,一级烟每斤一块九毛八,那将卖30×1.98=59.4元;最不济也要评上二级吧,二级烟一斤一块八,三十斤能卖30×1.8=54元。
我们都应该感谢林化老师,感谢喜欢在星期天捕鱼的林副校长,在他的悉心教育之下,我们村的几茬年轻人都有很出色的心算能力。大姐这样用几个粗糙的算式算过后,脸上漫过一浪又一浪浓密的笑意。去阴阳镇前,大姐已征得爹娘同意,如果烤烟卖上好价钱,她就可以给自己扯件蓝色的涤棉上衣,就跟木亮嫂过门后漂漂亮亮穿在身上的那件一样。在阴阳镇,在那一年阴阳镇的年轻女人们身上,流行的就是那么一件要花十多元钱才买得来的玩艺。那年的整个夏天,到处都可以见到这种轻俏的蓝颜色,它们像一个个相互类同的梦,飘在阴阳镇年轻女子的身上,直到暮秋降临。我们家人谁都知道,大姐想它都已经想疯了。
关于金钱的算式历来容易让人激动。也许大姐是太高兴了,这种高兴使她的观察力受到了不应该的遮蔽,在真的面对一件突如其来的蓝色衬衫时,她最初曾显得既心不在焉又麻木迟钝。只有沉着冷静的木亮哥才配最先发现离他们不足百米远的前方有一件蓝色的东西在阳光下闪动。“前面像是趴着一个女人。”他提醒我大姐。那晚他同自己媳妇木亮嫂前往我家推销那件涤棉衬衣时也说过这么一句话。是呵,木亮哥有足够的理由这样说话,那的确是阴阳镇的女人身上才有的颜色。
我大姐后来(终于)也看到了,顺着木亮手指的方向,她看到前面越走越近的地方的确有一件蓝色的东西“趴着”。但看到跟看到是不同的,这种时候,她的“看到”已被注定只能发生在木亮哥的看到之后。
接下来,两人终于都停在了那件“蓝东西”前面。
哟,原来是件崭新的蓝衬衣,跟木亮嫂身上穿的那件一样的蓝衬衣,跟阴阳镇许多女人身上穿的那些件衬衣一样的蓝衬衣。
“你把它捡起来吧,这东西我家你嫂子身上已有了一件,要是合身,你就穿上它算了。”这是木亮哥当时的话。
大姐当然就把它捡了起来。她左右看了看,把它往身上试了一次,还真的合身!大姐又把它飞快脱下,又看了看左右,放心地收到了自己的包包里。大姐那会儿心里很高兴,是真的高兴,这意味着她又可以省下十多元钱啦。阴阳镇不少女人都是这样,她们只喜欢自己心里那几个算式,因而常常会忘掉手中东西的来路。而那件衬衣呢,它也许是别人不小心丢到路上的,让它在那儿躺足够的时间,便会被失主寻回。也许像木亮哥说的,刚才这里真的趴过一个穿蓝色衬衫的女人?可现在呢,那女人哪去了呢?她像鬼魂一样
一下子没了踪影,只把一件衬衣留在了这里。她难道就是为给我送这件衬衣才悄没声到来又悄没声离去的吗?我大姐这样想。大姐这么想时心中比烟叶要卖个好价钱还要得意。就算它只值十元吧,我不也省下了这十元钱吗?何况它是于卖东西的钱之外多出来的!
人跟人的想法是不一样。大姐这样想过后,木亮哥却没这么想。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围坐在晚饭桌前,都在分享大姐捡回一件崭新蓝涤棉衬衫的喜悦。事情本来与两个人有关,但它进入我们家后,变得只与我大姐有关了,它是“她”捡来的,或者说,它成了她捡来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木亮哥同他媳妇木亮嫂一道走进了我们的家门。木亮哥们的到来非常及时,他们大大咧咧地在我们让出的小凳上坐下,大大方方地加入了我家由我大姐引发的谈论话题,使大家的喜悦迅速走向了一个高潮。当然啦,稍后我们才知道,他们此行并非为了一个高潮,倒更像是为了泼一盆冷水。木亮哥先轻描淡写地讲起了白天烟叶卖出的好价钱,正像我大姐在路上最乐观的估计那样,我们的烟叶果然卖了个特级。而后又极其自然且浓墨重彩地谈到了他——而后是我大姐,如何发现并捡回了一件蓝色涤棉衬衣的事。实在说,这故事通过我大姐的讲述我们家人差不多已经听腻了。但木亮带给我们的显然是另一种版本,因讲述人不同,故事的某些细节及着重点也出现了差异,像两件出自两个不同裁缝之手的衬衫,露出了各自不同的针脚。“是我最先看见它的,”木亮哥强调的地方就在这,“开始时,我还以为是趴着一个女人,一个穿蓝衣裳的女人。是呵,时下这玩艺在咱们镇上太流行了,一件要卖十多块呢。就说我媳妇身上扯的这一件吧,就花了我十三块钱。”
而后是木亮嫂的声音。“就是。大玲妹子跟我身材一般粗细,个头比我还猛,扯一件怕也得这个价钱。”木亮嫂的声音好听得很,刚过门时就赢得过邻居们的一致好评,按我娘的说法,是跟银铃铛一样。那晚我听到木亮嫂这挂银铃清脆悦耳的声音从我家大小六口人粗砺的吸粥声中一串接一串冒出来,心里真是非常舒坦。
大姐和娘的感觉肯定跟我不大一样。我发现在木亮两口子一声接一声的话语中,她们的脸色渐渐发生着变化。傍晚的月光揭示着这一过程。我看到娘的笑脸慢慢拉长笑容缓缓凝滞,下颌像被谁挂了件重物。大姐的表现也与娘相近,她甚至还张大了嘴巴,牙齿反映出蓝莹莹的月光。由于不是在白天,月亮映照的光线有限,大姐大张的嘴巴显得像一方黑黑的洞穴,她脸上原曾荡漾的笑意像水一样倾刻间全部流进了这个洞穴里。渐渐地我才明白,她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木亮两口子的话里先后都出现了钱字,而且这钱是跟在具体的数字后面跑出来的。这样,顶好的东西也开始显得刺耳起来。看吧,一谈到钱,就有人失态啦。
“是这样的,”木亮哥说,他这样说时,顺便就把我娘选作了他讲话的对象,“我跟你侄媳妇刚刚合计了一下,衣服还崭新,不说值十三吧,十二块钱还是值的。”木亮哥停顿了一下,咽了一小口唾沫。看,多好的一张算盘,林化老师教的算术的确了不起,他手下出来的学生也一样,木亮哥吐出了一个十二,否定了十三,基本上也就为做好下面的算式铺好了路。“这样一合计呢,我也不说衣服是我先看见的啦,咱两家隔墙邻居,牙一磕事情也就分明了。衬衣就算我跟大玲妹子一同捡到的吧,让大玲拿出来六块钱,衬衣她就穿起算啦。我看大玲妹子穿起来准保好看。”
“就是就是,”木亮嫂又一次接上口,她讲话的对象也是我娘。“你木亮侄子老实人一个,要是他那会多个心眼,默不吭声,一个人赶前几步把衣服捡起塞自己包里……”
木亮嫂话没讲完就停顿了下来,我看到了木亮哥月光下伸出的一只手。是它把她打断了。木亮嫂的嗓子实在像一件银器,连咳嗽都那么好听,我真想多听她讲几句。
话好像已经够用了。娘的脸拉得再长,也只得把头点下来。等大姐在娘的示意下拿出六元钱递给木亮哥,木亮两口子又坐了一会,继而走掉后,娘才恨恨地说:“还是隔墙邻居呢,还是没出五服的一窝子呢!”
是呵,谁都没想到他们会一口一个钱字。
大姐又在叫我名字,听她的意思,是想要我潜到鱼塘下替她捞捞,看是不是沉进了水里。“我知道咱蛋子水性好,姐今天洗的衣服多,怕是顾上了这件,没顾上那件。”
我没马上答应大姐,虽说天气有点闷热,可我还没有洗澡的意思呢。我望望扁担坑那端仍在撒网的林化老师,仍想跟着他的鱼网跑。或许趁三俊四俊不注意,我可以向林老师讨一条鲤鱼娃子回来。
跟下来木亮嫂子也说话了。“蛋子听话,就给你大姐捞捞吧。”在她开口讲这话前,我听到大姐这样问过她:“嫂子,看看你盆子里的蓝衬衣是不是我那件?”姐还颇有疑虑地说:“嫂子今天来洗衣服,带没带你那蓝衬衣啊?”好像是为了消除我大姐的疑虑,木亮嫂子说话时,顺手从自己盆里翻出件刚刚搓洗过的蓝衬衣。“喏,咋会不拿呢,天天穿在身上,早该洗啦。蛋子看好了,你姐的就跟我手里这件一模一样,轻的很,你下水扑腾几下,它兴许就漂上来啦。”
木亮嫂的声音那么好听,我就下水吧。
事实证明那天我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我像一条鱼一样在大姐洗衣的那片水域游了许多来回,始终没碰上她的蓝衬衫。最后,我累得趴在塘岸上,望着大姐和木亮嫂充满期待的眼睛,恨不得真的变成一条鱼或者一尾泥鳅,待在水里,把塘泥翻个遍,看那件蓝衬衫究竟躲进了哪个旮旯。
三俊四俊兄弟俩像是怕我偷捞他们家鲤鱼,他们这会儿从林化老师的鱼网那儿撤了回来,盯上了我在水中翻上翻下的举动。“蛋子你在做啥?”他们问。这哥俩还算平时没有白抄我的作业,两位还够朋友,听说我姐的蓝衬衣不见了,卟咚卟咚就跳下了水。他们在我搅浑的水里继续钻来钻去,最后累得跟两条狗一样直吐舌头。“找不着,真的找不着。”二人边呼哧着嘴巴边说。三俊还拿起木亮嫂那件蓝涤棉衬衫,看了又看,最后异想开天地讲:“这样一件衣裳,颜色跟水一样,八成是被我家鲤鱼当成一团水叼走啦。”
听了三俊这话,木亮嫂发出一阵好听的笑声。四俊出主意说:“回头跟爹说说,让他把队上抽水机拉来,抽干塘水,看它狗日的还能叼到哪儿去。”
“你爹舍得抽这一塘水?听了这个主意,他不把你揍成一条死鱼!”
是林化老师的声音。在我们只顾捞衣服的时候,他已经拎着鱼网转到这里。林老师说的也是,鲤鱼苗是很娇贵的东西,塘水一抽,它们不被折腾死才怪,搁谁家谁家都不会愿意。
到这时候,水才真正显出跟空气阳光的不同,它更让我们琢磨不透。没办法,我们只好望着眼前水面发呆。与稍远及更远处的水域相比,大姐和木亮嫂洗衣的这片水面被我们三个少年搅过几遍后,已显得狼籍不堪。许多肥皂沫被我们扑腾碎后,又渐渐变成泡沫,重新鼓出水面,不断地自生自灭,幻化出转瞬即逝的美丽。因为劳而无功,我们三个
显得极无聊。而由于丢失了一件衣服,最心爱的衣服,大姐接下来的洗衣服也显得心不在焉。后来,三俊四俊饶有兴味地盯上了那些不断从搓衣板上滑入水中的肥皂泡,小的问大的说:
“哥啊,这么多肥皂沫沫,会不会把咱家的鱼苗毒死啊?”
“屁话!”三俊骂一句,仿佛嫌弟弟的话不吉利,转而跟我说:“四俊真笨,我家鱼塘这么大,这么长,有肥皂水的地方才这么一点点,蛋子你想,要毒死一塘鱼,那得多少肥皂啊!”
那天的大雨是突然间落下来的。夏天的雷阵雨就这德性,让你没个提防。等我们发觉蚕豆大的水珠从天上忽啦啦砸下来时,身上已差不多湿透了。我看到我们小学的林副校长手里拎着鱼篓,背上背着鱼网,贼一样朝学校方向窜去,真是作孽,他篓里那些白哗哗的鱼肯定被颠得极不舒服啦。我看到姐和木亮嫂慌乱地收拾着各自的衣服,屁股忙得一扭一扭地现出了原形。我还从木亮嫂银器一般的口中听到了一连串的脏字,“操你妈×呀,天爷,下这么猛!”她就是这样骂的,我没有想到那么漂亮的媳妇也会骂出脏字来,不过你得承认,那是很好听的脏字。
那天及那天之后的许多日子,围绕着大姐那件珍贵的蓝涤棉衬衫的去向,我娘和我大姐这母女俩展天了丰富的联想和猜测。钱财这东西就这样,与它有关的话题让人永远不知道单调和疲倦。她们就像那些走街串巷的说书艺人一样,善于构思出许多自己故事需要的细节,以致于后来我也基本上相信了衬衣是被木亮嫂偷去的这一事实。
——那天木亮嫂跟我大姐一道去扁担坑洗衣服时根本就没带她那件涤棉衬衣。这是件早有预谋的事情,她把她自己的蓝色衬衣放在家里,眼睛却把我大姐的盯上了。正如大家都知道的那样,我们是未出五服的隔墙邻居,我们都把木亮家的人当成了自己人。没想到家贼难防——真让俗话说着了,木亮媳妇趁大姐只顾洗衣,一点也不提防她的时候,一把就把我姐的蓝涤棉衬衣从我家盆内捞了过去。她做得真老练啊。她把它洗干净了,等我姐找自己的衬衣时,她便正好说那是她的。反正两件衬衣都一样,反正大家都在穿这种衬衣。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在娘和大姐的推断之下,事情确凿得有了真鼻子真眼。那件衬衣已经远离了扁担坑,远离了鱼塘里让人琢磨不透的水,跑到了木亮嫂家里。“要不怎么会捞不到呢?三个小伙子扑腾了半天,连个线头也没见着!”娘的话稍显夸张,她把我和三俊四俊等几个不满十岁的娃娃也说成了“小伙子”。整个夏天,木亮嫂身上的衬衣都在遭受她们的指点,如果这种指点有足够的能量,恐怕木亮嫂的衬衫和她本人早被我家的女人毁掉了。“今天穿的是她原来那件。”某日走在街头,走在木亮嫂身后不远的地方,大姐悄声指着前面的蓝涤棉衬衣跟娘说。娘点点头,仔细观察前面女人,像在替人家数步子。
“今天穿的是我们买过后又被她偷回去的那件。”又一天走在街头,姐又在指点着前面的木亮媳妇跟娘嘀咕。
“今天又换上了她原先那件。”第三次走在街头,她们仍在这样说。姐不嫌烦,每次都能明察秋毫,在她的观察之下,木亮嫂是那样工于心计,她在拥有了两件同样的蓝涤棉衬衣之后,因为一件是偷来的(准确地说,是先被她丈夫和我大姐捡来,又被他们卖给我大姐,最后才又被她设计偷去),她便不断地变换花样,今天穿这件,明天又穿那件,好让人(主要是我娘和我大姐)难以确定。没想到,她的这个诡计,最终还是被我家的女人们识破了。她们说——
“哎,六块钱算是白花了,还没穿够半个月,等于又给人家送了回去。”
“比给她送回去还不上算。她把衣服偷了,还骗走了咱家六块钱!”
“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咋养成了这么个坏毛病。”
听足了娘和大姐这些话,再见木亮嫂时,我生出了一些难受的感觉。真没办法,这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漂亮女人啦。你看她走路的样子,你再看她说话的样子!一言一笑,一举一动,多假惺惺啊!
她的声音,也不像以前那样好听啦……
国顺叔家翻塘捕鱼的日子,在我们的小小村庄,就是一个小小的节日。秋天里最后的日子到了,收完地里庄稼之后,塘里的鱼也到了被收获的末日。国顺叔把队上的抽水机运到扁担坑边,只用半天功夫,就把鱼塘抽了个底朝天。
那天鱼塘边围满了好奇的男女老少,我同样也看到我们的林化老师,我看见林副校长的两眼像两张鱼网一样同时撒出,呆呆地罩住了整个鱼塘。国顺叔在忙渔事之前,还把他八十多岁的老母亲牵下来,他给她在塘边摆放了一架藤椅,让她坐着观赏满鱼塘的景致。大俊二俊三俊四俊们更是欢腾得脚不沾地。水将抽干时,鱼儿都浮出了塘面,如同人的呼吸离不开空气,鱼儿的呼吸也离不开水,它们嘴巴争相张大,抢夺池塘底部最后的一点水。鱼们的嘴巴这会儿显得非常有趣,像无数花朵,在水面相继开放。我最喜欢看这类涸泽而渔的盛况。你们这些身体敏捷的家伙呵,平时仗着水的庇护,在自己的空气里到处乱窜,让我摸不到你们,让我在水下晕头转向,现在好了,现在看你们还往哪儿跑。
三俊从塘中捞起那件我大姐于夏初落入塘底的衬衫时,正是我看鱼看得忘情的时候,我像鱼一样大张着嘴巴,向喧闹的鱼塘无声表达着自己的惊奇。三俊用一把臭塘泥打断了我的思路。“蛋子,快瞧,你大姐的衬衣!”
其实三俊完全用不着大喊大叫,他跟我说这事时,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塘下,我又不是聋子。只是我没弄懂他那一串声音在说什么,我只看到他手中扯着一大缕灰绿色的塘泥。时间已进入秋末了,谁还记得准夏初麦收前的事情呵,连我大姐和我娘肯定也忘了。三俊这小子在日弄人,这么多的鱼,肯定叫他昏了头。我恼怒地回三俊话说:“去你妈的!你大姐的衬衣!”三俊家并没有大姐,我这样回骂,只是为了顺口。
“真的是你姐的衬衣,鱼的孙子才骗你!”
三俊急了。三俊一着急,我也就渐渐想起了什么。“是我大姐的吗?”我问。“就是你大姐的。你忘啦,麦收前你大姐和木亮妈在我家鱼塘洗衣服,丢的就是这件蓝颜色涤棉衬衣,我和四俊还帮你们下水捞,捞了半天也没捞着。”
行了,我想起来啦,三俊你不用多说啦。
可是现在,那件曾经崭新的蓝涤棉衬衣,在三俊手中无非是烂棉絮般的一缕碎布,还夹杂着塘泥灰暗的颜色。它像过去某段短促的时光,被细心的三俊挑在手上,真叫你目不忍睹。和我一样在扁担坑边观看捕鱼的我大姐也闻声赶来,她迟迟疑疑地从三俊手上接过衬衫,向它瞪大惊诧的眼睛。两个季节都已经过去了,眼下身上已穿上厚厚秋装的大姐显然也早就忘掉了这件衬衣,这件她曾经穿过几天而后又永远失去的夏天的衣裳。它毕竟是过去的东西呵,我看到这件衬衣在大姐手中已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它一片一片向下坠落,用近似慢镜头的方式,揭示着时光流逝的力量,最后它变成了一堆落在地上的碎布,重又成为被生活丢弃的一小堆废墟。
那天在扁担坑看完国顺叔家捞罢鱼回家后,我跟娘也提起了那件蓝色的涤棉衬衣。不知怎么回事,我向娘重提这事,情绪竟非常激动。想想娘当初对木亮嫂的诅咒吧,娘肯定还记得它,看娘今天又会说些啥!让人失望的是,娘开始竟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哪件蓝衬衣?”她问。
“就是大姐同木亮哥在卖烟路上捡到,大姐又花了六块钱买来,让木亮媳妇偷去了的那件蓝涤棉衬衣呀。”
为唤醒娘的记忆,我嘴巴紧张得一口气吐出了这么多纷乱的声音。真费劲呵!
“噢——”娘说。
还好,娘终于明白了过来,娘似乎一瞬间在脑袋里完成了某些时间片断间的切换。“咋会烂在塘泥里呢?你要不说,我都把那件衬衣给忘啦。”
娘没有提木亮嫂子的名字。
我愣住了,我真没有想到娘会这样说话。
是呵,忘掉了也是极自然不过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时光比水更厉害。阴阳镇流行过的那种蓝涤棉衬衫,谁都不再穿它啦。
责任编辑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