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烈
普通高中课本《中国近代现代史》(试验本)《新文化运动和中国共产党的诞生》一章中,有多处提到胡适,当然也有应当提到而未提及的地方。解放初期,大陆曾展开过大规模的批判胡适运动,胡适被称为“帝国主义走狗”、“买办资产阶级思想的代表”、“反动文人”、“国民党反动派的代言人”等等。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学术界对胡适重新评价,在许多方面得出了比较客观公允的结论。因此,中学教师在现今向学生授课时,如何介绍胡适,掌握怎样的褒贬尺度,就成为需要注意的问题。
一、如何从整体上认识、介绍胡适
首先在学术上,胡适是开风气之先的白话文始祖,是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和中坚;他对中国哲学、历史学、文学的研究有很深的造诣,是中国近现代学术界巨擘之一;他主持过中国公学、北京大学等著名学府,亲自授业解惑,是中国教育界有声望的导师。
试加简单论证。其一,《新青年》创办之初,所发表的文章,包括小说,都是文言的。到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后,所刊发的文章、诗歌,也只有胡适的是白话文,以后白话文作者才渐渐多了起来。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中的“八不主义”实际上是一篇提倡白话文的宣言,而他的文章,特别是《尝试集》则是白话文的实践。这一切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都是极大的。1919年7月,廖仲恺曾写信给胡适,表达了孙中山的观点,认为胡适“鼓吹白话文学,对于文学界兴一革命,使思想能借文字之媒介,传于各级社会,以为所造福德,较孔孟大且十倍”①。廖在信中还转达孙中山的建议,请胡适急编一部成文的语法书。稍后,胡适完成了《国语文法概论》,发表于《新青年》杂志上,成为现代汉语最早的语法书。对胡适在白话文运动中的作用,不仅进步阵营中人看得很清,保守阵营中人同样了然。著名古文学家林纾深诋白话文,先后发表两篇小说《荆生》、《妖萝》。前者以“狄莫”影射胡适,因主张白话,被荆生痛击;后者以“秦二世”(胡亥)影射胡适,为白话学堂副教务长,被一妖怪食而化为粪。
新文化运动虽以《青年》杂志创办为发端,但没有胡适提倡白话文,新思潮和民主科学思想的传播,就不可能如此之快;没有《文学改良刍议》,就没有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就没有鲁迅的《狂人日记》等小说。而且《新青年》迁往北京后,胡适即加入编辑部,成为鼓吹新文化的重要成员和骨干,时人对胡适与陈独秀均等量齐观。
其二,1917年胡适自美返国任教北大,首开课程为《中国哲学史》,后以讲稿汇成《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蔡元培称之为,1872年以来中国哲学界唯一用新的眼光来写的第一部新的哲学史。任继愈说,胡适打破了封建学者不敢触及的禁区,即经学,把孔子、孟子与其他哲学家放在同等地位进行评论。采用了新观点、新方法去研究哲学史,因而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也有助于新文化运动的深入发展。在历史学方面,胡适对《水经注》的研究考证是尽人皆知的。他提倡的史学研究方法,也对后世影响极大。在文学方面,胡适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考证,对《红楼梦》的考证,深得鲁迅的赞同;解放后,毛泽东也认为胡适对《红楼梦》的看法比较对。他在白话诗方面更是有开山之功。
其三,在思想上,胡适是一个改良主义者,主张一点一滴地解决社会问题;他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和暴力革命;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个人主义者,不仅反对无产阶级专政,而且也时时批评国民党、蒋介石的一党专政、个人独裁。
他反对暴力,1925年段祺瑞邀请他参加善后会议,他表示对会议虽有许多怀疑之点,但认为开会比打仗好,所以还是要试试,故参加了。他向善后会议提出了一个国民代表会议议案,被否决后,便宣布辞职不再与会。在《四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胡适明确表示反对阶级斗争学说。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任驻美大使,致电毛泽东劝其放弃武装,作第二大党,通过议会斗争来执政。
胡适既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也对国民党的“训政”表示不满。1928年他写文章质问:“我们什么时候才可有宪法?”认为“训政只是专制,决不能训练人民走上民主的路”,以致被当局认为是反党,不能担任中国公学校长。他到台湾后继续鼓吹自由民主,反对蒋介石连任第三任总统,被台湾当局认为是“共匪的帮凶”。
在政治上,胡适无疑是亲美的,向往和追求西方的政治制度,但他又是爱国的,日本侵华时,他放弃不做官的初衷,出任驻美大使,以寻求美国对中国抗战的援助;他反对共产党的政治理想和武装斗争,大陆解放后还在海外发表过反共言论,但他却参与过营救共产党人陈独秀、陈延年、胡也频,并帮助过李大钊的遗属;他当了国民党政权的“过河卒子”,并到了台湾,但却始终不肯加入国民党,并公开反对蒋介石的个人独裁,且因此受到迫害。
如果上述三个方面的概括能够成立的话,那么可见胡适是一个多侧面、复杂的历史人物,简单地用几个贬义词为之定性显然不合适。
二、关于“问题与主义”之争
建国以来所有的历史教材和书籍都将“问题与主义”之争,作为中共建立前后,马克思主义与反马克思主义的重要论战之一。由于这一争论的当事人是胡适和李大钊,所以更被视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斗争的典型。
“问题与主义”之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其来龙去脉如何,长期以来因胡适在海外的政治情况,以及大陆多年来极“左”思潮的限制,始终没有人敢于深究。改革开放以来,已有许多学者对此进行了实事求是的探讨。笔者拟从几个方面对这一历史公案做些介绍和分析。
第一,胡适为什么要在1919年7月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五四运动前后,国外各种思潮、主义纷纷传入中国,国家主义、实验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均风靡一时。其中仅以“社会主义”名目出现的,就有无政府主义、空想社会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等,以致孙中山曾慨叹:“社会主义有五十七种,不知哪一种是真的!”而孙中山自己也把他的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等同起来。当时主张以“社会主义”来改造中国的人不在少数。进步青年研究“社会主义”,在报刊上、社团内争论不休,但究竟如何实施却无从下手;也有“不少讲新思潮的青年,常常耳食了些新名词,立刻生吞活剥,虚骄浮躁地大发种种议论”②;一些政客追求时髦、欺骗群众,也妄谈社会主义;更有军阀视社会主义为“过激主义”,要捉拿“过激党”。总之,当时真正了解真社会主义——科学社会主义的,如李大钊者,实属凤毛麟角。
胡适对当时这种空谈“主义”而不务实的现象是不以为然的。这种感觉在他看到皖系政客、安福系首领王揖唐大谈民生主义,并成立“民生主义研究会”之后,就更加强烈了。1919年7月,胡适终于在《每周评论》第31期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文章开头,他就开宗明义地表示:“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舆论家一个教训吗?”他认为,由此得出的教训是:“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③把这三重教训连贯起来看,显然,胡适撰写此文是针对王揖唐奢谈民生主义、社会主义有感而发的。
第二,胡适是否一般地反对谈“主义”?
在这篇文章的后半部,胡适特地说明:“读者不 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学说和一切‘主义。……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们都应该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法。但是……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口头禅。”④
事实上,就在“问题与主义”讨论之前,美国学者杜威正在中国讲学,胡适曾发表过长篇大论介绍实验主义。胡适的言行表明,他并不是一般地反对谈主义、研究主义的。
第三,胡适是否借题发挥,实际上只是特别地反对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或布尔什维克主义呢?
胡适在《四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写道:“唯物的历史观,指出物质文明与经济组织在人类进化社会史上的重要,在史学上开一个新纪元,替社会学开无数门径,替政治学说开许多生路:这都是这种学说所涵意义的表现,不单是这学说本身在社会主义运动史上的关系了。这种唯物的历史观,能否证明社会主义的必然实现,现在已不成问题,因为现在社会主义的根据地,已不靠这种带着海智儿臭味的历史哲学了(按:指黑格尔的唯心史观——笔者)。”⑤
从这段话,首先可以看出,胡适对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的理解大致是不错的。其次,他对唯物史观虽然更多地是从学术角度进行评论的,但显然其中并没有特别地、公开地反对社会主义、反对马克思主义的意思。
第四,胡适文章的要旨是什么?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的要旨,正如其题目一样,就是“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并认为那种空谈主义并夸口说是根本解决的做法,是中国思想界的破产,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
胡适是改良主义者,他这篇文章无疑地宣传了改良主义。对其改良主义,马克思主义者当然应当批判。但仅就这篇文章来看,胡适的“多提问题”并不等于“只提问题”,“少谈主义”也不等于“不谈主义”。胡适反对的是只务空谈不务实际的做法,认为这样不仅不能根本解决,亦且不能局部解决。所以,他在该文末处的结论中说:“‘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用不着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法了。”⑥
胡适文章发表后,研究系的蓝志先即在《国民公报》上发表了《问题与主义》一文,指出胡适的文章“太注重了实际的问题,把主义学理那一面的效果抹杀了一大半,也有些因噎废食的毛病”⑦。换句话说,就是胡适在强烈反对空谈主义的时候,过分强调了解决实际问题。这从逻辑上说,反映了胡适为文时的偏颇,从思想上说,则是其改良主义的表露。
第五,关于李大钊的《再论问题与主义》。
蓝志先文章发表后,李大钊于8月17日在《每周评论》第35期发表了《再论问题与主义》。
针对胡适过分强调解决实际问题,李大钊提出,“‘问题与‘主义有不能十分分离的关系”,“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的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这是并行不悖的”。同时,李大钊也承认:“我们最近发表的言论,偏于纸上空谈的多,涉及实际问题的少。以后誓向实际的方向去做。”⑧
针对胡适担心王揖唐之流假冒社会主义,李大钊强调:“因为有假冒牌号的人,我们越发应该一面宣传我们的正义,一方面就种种问题研究实用的方法,如去本着主义做实际的运动。”⑨
李大钊根据马克思主义观点,正确地指出“必须有一个根本解决,才有把一个一个的具体问题都解决了的希望”;同时,他也主张“在根本解决以前,还须有相当的准备活动才是”⑩。就是说,在采取社会革命根本解决之前,通过解决具体问题,如增加工资、缩短工时、争取部分权利等,来组织和发动群众。
李大钊的文章从整体上说,阐明了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修正和补充了胡适文章的偏颇,全面地论证了问题与主义的关系,同时也表示赞成胡适的一些看法,如空谈太多,需要多做实际工作等。
第六,胡适对李大钊文章的反应。
胡适表示:(1)李大钊“同我讨论,把我的一点意思,发挥得更透彻明了,还有许多匡正的地方,我很感激”。(2)李大钊“说主义是一个‘共同趋向的理想……这种界说,和我原文所说的话,并没有冲突”B11。(3)“我虽不赞成现在的人空谈抽象的主义,但是我对于输入学说和思潮的事业,是极赞成的”B12。
胡适在《三论问题与主义》和《四论问题与主义》中,比较全面而明确地阐明了他对“问题与主义”的看法:“多研究些具体的问题,少谈些抽象的主义。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应该研究。但是……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B13“输入学说时”,“应注意那发生这种学说的时势情形”,“论主的生平事实和他所受的学术影响”,以及“每种学说已经发生的效果”,通过这种态度“输入的主义,一个个都是活人对于活问题的解释与解决,一个个都有 蠢?煽迹加行Ч?裳啊薄U庋??也许可以免去现在许多一知半解、半生不熟、生吞活剥的主义的弊害”B14。
不带偏见地来看,胡适这些阐释应当是比较全面的,甚至还超前地指出了后来我们称之为“教条主义”的弊端。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即胡适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其目的并非特别地反对宣传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就问题与主义的关系而言,胡适最终同意了李大钊关于“主义”的观点,而李大钊也赞同胡适之所以强调“问题”的原因。通过文章探讨胡、李二人对“问题与主义”的认识基本趋同,所以此后李大钊未再写文章对胡适进行驳诘。两人在文章中表现出的最大差异,实际上在于对阶级斗争的看法:李大钊明确赞成,胡适则公开反对。但这已不是“问题与主义”所讨论的内容,而李大钊显然也认识到要改变胡适在这一问题上的认识,殊非易事,故也未撰文与胡适辩论阶级斗争问题。
最后,“问题与主义”之争发生在1919年七八月间,时间很短,参与者仅3个人,发表文章共5篇,尤其是李大钊仅写了一篇,故是否称得上“论战”,似可商榷。从效果看,讨论后,胡适主张多研究问题的观点,在全国许多进步青年中得到认同和响应。毛泽东在湖南成立“问题研究会”即是典型一例。
①《胡适往来书信选》上册,中华书局版。
②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
③④⑥胡适:《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见《胡适文存》卷二。《民国丛书》第一编93卷,上海书店版。
⑤B12B14胡适:《四论问题与主义》,同上书。
⑦蓝志先:《问题与主义》,同上书。
⑧⑨⑩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同上书。其中⑨文中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B11B13胡适:《三论问题与主义》,同上书。
(作者单位:江苏教育学院)
责任编辑:蔡世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