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郁
“仿佛是做了一次美丽而空洞的梦,‘彭公大墓昨天最终被确定为彭公水利遗址。”
“这件像长篇小说一样的事终于杀青了。它有引人入胜的开头,情节曲折生动,最后的结局也出人意料——‘彭公大墓不是墓,而是古代水利设施。”
“考古专家宣布,野外考古工作全部结束。因遗迹的保护价值不高,现场将回填,继续进行道路施工。”
以上是10月28日同一天出现在《钱江晚报》、《都市快报》、《杭州日报·下午版》这三家在浙江颇有影响力的报纸的头版消息。
读完这则新闻,一直被各类媒体牵着鼻子“走”了两个多月的许多读者,种种感觉袭上心头。终点又回到起点、演出就此结束。读者、网民及电视观众是宽容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会因此就不再看报、上网、看电视。但是,这能成为有关媒体不去反思此事的理由吗?
考古人员接受采访 大胆推测
今年7月,在改建浙江04省道余杭至安吉的彭公路段时,路基旁出现了一座带有大量罕见青膏泥的巨大人工堆筑土墩。
8月中旬,浙江安吉县一位有考古知识的人士在途经该段时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土墩下可能埋藏着古代文物。他便将此作为新闻线索,立即提供给浙江有线电视台。时值中央电视台正在热播北京老山汉墓的挖掘过程,说不定这条线索又可发现一大古墓。这家电视台记者便特邀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专家,一同赶往现场。
经过现场察看,专家们推测:这是一处两千年前的大墓。国家文物局很快批准成立“彭公一号大墓”考古队。局部停止04省道改建工程。
至此,所谓“彭公大墓”的考古工作仅仅还处于推测阶段,除了一个土墩外,一切还都是个未知数。然而,浙江有线电视台却抢先播发了有关彭公古墓考古发掘的新闻。
在所谓“彭公大墓”尚未发掘、是墓非墓还不得而知的情况下,考古工作者可否接受相关采访?新闻媒体又怎可把怀疑、推测当成新闻事实进行传播?某些考古工作者沿着愿望想象,而某些媒体又跃跃欲试,遂使这件轰动全国的考古事件,一开始就由“考古”变异为“炒古”。
众多媒体将考古变成“炒古”
考古,本应是一门十分谨慎的学问。但是,不知是考古工作者经不住某种诱惑而不厌其烦地接受采访,还是某些媒体的记者在故意炒作,不久便将需要耐得住寂寞、一丝不苟的考古工作搞成了新闻的“传奇连载”,而且电视、报纸、互联网、广播实行联动,很快波及全国,乃至国外。
9月2日,由曾参与绍兴印山大墓发掘的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一位研究员出任队长,考古队正式开始了发掘工作。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发掘工作一开始,从媒体的报道来看,好像彭公遗址已无疑是“彭公大墓”了,而挖掘工作也好像正是依照发掘“古墓”的程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不知是这项考古工作一开始就进入了误区,还是媒体报道一开始就钻进了死胡同,总之,给人的印象是:此处是否是古墓已不成问题,问题仅仅是何时能挖出墓室,从墓室中能挖出多少宝贝?请看当时一家报纸刊发的相关新闻:
考古队于9月2日正式开始发掘工作。连挖十来天,大墓的斜坡墓道与巨大的封土堆呈现在人们眼前。
据测量,封土高约12米,直径约90米左右,斜坡墓道宽5米,长度已达50余米。而那青膏泥更令人瞠目结舌。厚达5.8米的青膏泥罕见地覆盖了所有的墓坑、墓道,规模如此之大是全国首次发现。
专家说,此前发掘的春秋战国墓仅仅是墓坑部分被青膏泥覆盖。即便是绍兴印山大墓、北京老山汉墓也不例外。
青膏泥主要化学成分是石英等,青灰色晒干之后,则呈白色,故又称白膏泥,结构细密且富有粘性。春秋战国至西汉的贵族大墓墓坑中常填有大量青膏泥,从而给棺椁营造一个与空气隔绝密闭的环境,像长沙马王堆能完好保存千年女尸,该墓墓坑中的青膏泥功不可没。1998年发掘的绍兴印山大墓亦填筑青膏泥及木炭。
这些迹象令专家们喜形于色。
此新闻石破天惊,省市多家媒体对“彭公大墓”的报道遂一哄而起。消息通过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中新社及众多互联网站迅速传遍全国。省外数家媒体的记者也蜂拥而至。
面对众多热情记者的追问,考古人员开始了第二轮大胆的“初步判断”:大墓年代为春秋至战国时代,但其下限不排除晚至西汉的可能。大墓高耸的封土、宽长的墓道,显示了墓主人的高贵身份。还有专家作出了最令人兴奋的大胆猜测:“彭公大墓”的墓主可能是越王勾践。
9月16日前后,有关“彭公大墓”的“利好消息”几乎光顾了国内所有的媒体。9月18日,中新社网站别开生面地以“第一视觉讯”的形式,发布了9月17日来自杭州的消息,标题为《彭公大墓可能是越国王陵》。导语中说:“浙江考古再度引起全国关注,新近在该省余杭市彭公镇发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大型土坑木椁墓,专家初步认定彭公大墓为春秋战国时期的墓葬,更有专家指出不排除是越国王陵的可能。”更离谱的是,有媒体报道说:“正在挖掘的彭公大墓附近可能还有其他高规格大墓,也不排除有古墓葬群的可能。”
有关的报道都言之凿凿。
无情事实:“大墓”应是“封水坝”
9月17日,就在杭州有人以“第一视觉讯”的形式向中新社网站发布《彭公大墓可能是越国王陵》的消息时,所谓“彭公大墓”挖掘现场却开始用事实无情地同人们开起了“玩笑”。
请看次日《钱江晚报》头版《是墓是坝挖出来瞧瞧》,这则消息的导语是:“传扬得热热闹闹的彭公一号大墓昨天蒙上一层扑朔迷离的面纱——大功率的挖土机使南北走向的墓道延长至60米,但应该出现的墓室还是没有出现。这让考古学家有点看不懂。而‘大墓应该是风水坝的说法也渐渐抬头,彭公大墓究竟是墓还是坝呢?”
9月19日,相关消息出现在新浪网等多家互联网网站上,有几家网站除了特辟“彭公大墓”专题报道外,还特设了“彭公遗址是墓是坝”的竞猜活动,而且点击率相当高。竞猜可以提高网站的点击率,如果这一创意嫁接到报纸,当然也会增加零售量。果然,浙江省内至少有《钱江晚报》和《都市快报》,在报纸上搞起了类似的竞猜活动。滑稽的是,《都市快报》10月28日在头版刊发《彭公大墓应为水坝》的文尾,还特意注明:“本报‘彭公大墓竞猜活动结果也将在近日公布。”有读者议论说:“这是在自打耳光,而且打了左脸,还不忘打右脸!”
可是,媒体的报道仍固执地说,专家们仍希望这是一个大墓。
由于大墓西侧还未发掘,有专家认为,最大可能墓室就在西侧。果真如此,彭公大墓就从原先预想的“甲”字型变为不常见的“刀”字型,墓室还有可能在墓道上。尽管此种可能性极小,但也不能排除。一旦墓室在墓道上,那真是古今少见、举世无双了!
然而,事实终究不会因专家的大胆猜测、众多媒体的热情炒作而改变。9月19日,当挖土机挖开西侧的封土和青膏泥,还是找不到墓室。在随后的十多天里,原先的“墓道”也被发掘得露出了岩底,大墓迹象依然全无。“墓道”南端甚至一直挖到南边大山的山体,结果彻底排除了墓室可能深藏大山的猜测。无情的事实推翻了考古队原本信心十足的“彭公大墓”的推测,而连日来“大墓”被媒体吹得五彩缤纷的泡沫也悄无声息地破灭了。
考古是科学 新闻贵在真
10月27日,这一起在全国范围内被爆炒得焦味十足的“考古”事件终于谢幕了。在那儿忙碌了两个月的考古队无功而返。面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的读者、观众及网民,我们当中谁会感到难为情呢?
在此“墓”发现发掘的过程中,考古界所暴露出的种种浮躁心态和泡沫炒作令人诧异。考古本应是一门谨慎缜密的科学。一项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了多年才在最近有了初步的共识,而结论的基础就是大量的古代文物和文献。首先确凿发现,而后精密考证,最终得出严谨结论。有无价值,一切由事实说话,这才是考古工作比较合乎规范的程序。而所谓“彭公大墓”遗址的“发掘”却怪相迭出:尚未发掘,在“是墓非墓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专家们就开始在报章屏幕中连篇累牍地发表大胆的推测,甚至轻率的结论。
其实,避免“彭公大墓”这起尴尬事件原本是很简单的事情。人工堆积在两山之间的古老土墩,要么是“古代墓葬”,要么是“古代水坝”。既然有两种可能,那当然应先用排除法排除其中的一种可能。而断定其是不是“古代水坝”,应该是最简单的选择。
事实上,在挖掘“古墓”失败后,考古队在断定彭公遗址为古代水坝时,的确显得轻而易举。10月28日《杭州日报·下午版》的相关报道写道:“考古队对土墩的东西两侧进行了勘测,发现西侧地面一米以下有泥土淤积层,说明此处曾蓄过水。由此,考古专家确定,这一古代遗迹真正的身份是一座古代水利设施。”如果考古队刚开始就这样做,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陈元甫事后反思说,但愿我们的考古专业人士能汲取教训,有所省悟,从此告别浮躁,别再损害考古界的形象和长远利益。
“彭公大墓”最终不是墓,同样值得媒体自省。新闻固然要新要快,但更重要的是真实。考古是一项科学工作,带有不确定性,它的结果无论是什么,都是正常的。考古发掘工作不应受到各种外界因素的干扰,应该严格按照国家文化部颁发的《考古发掘工作规程》进行。但是,有关人士指出,在这起长达两个多月的考古事件中,由于新闻媒体等外界因素的严重干扰,考古队严重偏离了“首先确凿发现,而后精密考证,最终得出严谨结论”的考古程序,而是将考古工作者最“原始”的“大胆想象”一开始就在媒体公开,使整个考古陷入“想象——散布——澄清——再想象——再散布——再澄清”的怪圈。
参与“彭公大墓”发掘的一位考古专家在反思这起考古事件时说:“事情搞成这样,固然与我们考古经验不足有关。但是,由于太多新闻媒体的介入和炒作,我们常常被搞得身不由己,有些本来不便说的话,都是被记者逼得不得不说。还有不少报道是假冒我们专家的名义写的,都是道听途说或凭想象而来。”
新华社有位资深新闻工作者痛心疾首地说:“发生这种事情是新闻界的耻辱!”
专家,请善待考古;媒体,请善待受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