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培
1963年 8月,国内各主要传媒竞相报道了一个颇为轰动的新闻:“上海第六医院接活一只轧断的手。”“断手再植成功,在国内是第一次,世界上也很少见……”
在报纸的图片上,人们看着那个被接上断手的王存柏,正挥拍打乒乓球,不禁惊讶与兴奋,刚刚度过三年困难时期的老百姓,似乎通过这一医学成就,看到了国家的希望。
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这项医学成就的发展如何呢 ?近日,记者在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高级政工师顾海鹰女士的引见下,采访了该院副院长、骨科主任曾炳芳教授。
断肢再植,不再“希奇” ?
曾教授说,如今,一个较为单纯的断肢再植手术,才从医科大学毕业两年的医生就能做;一个乡的卫生院也能做。为什么 ?除了临床经验的不断总结与推广,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显微外科技术的发展。当年,断肢再植手术只能在医师的肉眼下进行,直径仅 1毫米的血管须缝上 4针,而要准确无误地接通不可悉数的大小血管,别的不说,光手术医师的“目力”就非同寻常。可今天,在显微镜下,血管被放大了 9~ 10倍,特制的器械又给了手术医师一个可自由调节的最好的操作视距,现代科技为医学插上了翅膀,复杂的外科手术一下子由难变易了。
不过,断肢者的四肢并不会都象当年王存柏那样被机床钢模厂的机器卡嚓一下、整整齐齐地轧断,并被立即送进医院。比如, 1993年 5月 24日下午,浙江平湖良种场 60岁的老农钟二观在用收割机收麦时,一不小心,两小腿就被收割机的钢刀双双斩断在麦田里。
血流如注的钟老汉被人用破旧衣服包扎后一路颠簸赶到上海时,已经昏迷不醒,处于死亡的边缘。当他的家属从一个蛇皮袋里倒出两条骨头、肌腱、神经、血管全部裸露在外的、创面上粘满了麦粒、污泥和血痂的小腿时,时间已过了傍晚 6点。这样的断肢再植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不仅仅是断肢的时间长、受损大,而且钟二观已属老年人,血管硬化,内外膜均有剥离,缝合时稍有不慎,就会形成血栓,而一旦血栓堵住血管引起坏死,手术必然前功尽弃。
但是,六院 6个平均年龄不到 30岁的医师 (3个人负责接一条断腿 ),硬是从当晚 9点开始,花了一个通宵整整 8个小时的时间,在显微镜下用“造手大师”于仲嘉教授发明的固定支架,用特制的只有头发丝十分之一粗细的“无创伤尼龙缝线”,小心翼翼地缝通了老农民两条断腿的全部血管,使他在 76天之后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用自己失而复得的双腿走出了医院。
钟老汉不幸之后之大幸归功于六院的名牌效应。曾教授说,如今,人们在发生了意外的肢体伤残时,马上想到的是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 !而无论白天与黑夜,在六院的急诊室里,同时值班的骨科主任及主治医师总有 10人之多,这在其他医院是不可想象的。
接断指比接断臂是不是更难 ?我提出这个问题。曾教授微微一笑,说,很多年前,也有人提出这样的讨论,问:修表是不是比修钟更难 ?他们把手指比为表,手臂比为钟。可我认为,我们的“钟”也许比“表”更难“修”。因为,将断臂接上、接活可能不“希奇”,但要恢复其功能就不那么简单了。因此,医学界有人提出,断臂再植,如果不能恢复手的功能,就不能算成功。因为,我们的手,不仅是体面的、社交的工具,更重要的是劳动的器官,是赖以生存的“吃饭家什”。
我问:功能恢复的难处何在 ?曾教授解释说,手臂如全部切断,随之而断的神经也都死了。神经不能接活,只能再生,但遗憾的是,当神经这样的电话线有朝一日重新生成时,它周围的为之服务的“电话兵”却又死了 (肌肉萎缩了 )。
难啊,我们的骨科医生。
“拆东补西”,极富创意
讲到“功能”,曾教授伸出了他的手,说,手的功能是多样的,握和捏是其中最基本的两项功能。不过,要是没有一个稳固有力的拇指的参与,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不可能完成的。因此,拇指一旦缺失,手就要丧失差不多一半的功能。那么,有什么办法来再造拇指呢 ?由于目前临床上还不能做到同种异体移植,那我们只能在自己身上动脑筋,“拆东墙补西墙”,将自身不那么重要的部分“拆”下来,补在关键的手上。
再造拇指,最先常用的是“锁骨下皮管转移和髂骨植骨”的方法。曾教授对此方法的介绍比较专业,根据我的理解,是在锁骨 (头颈下 )下方开一个口子,再将缺失的拇指处的皮肤切开,然后把拇指的“断根”处植在锁骨下的口子里,将其固定,使两处的血肉相接。三周后 (患者只能日夜抬着自己的手臂,挺难受的 ),锁骨内的“一块肉”便长到了拇指上。开刀从锁骨内取出新“拇指”,再从腰部下面腹部两侧的骨盆附近取出一小块髂骨,修整成弧形,植在新生成的“拇指”中,使其不再是一段软绵绵的“肉”。
然而,这样的新拇指虽然使手的功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但它皮肤的稳固性差,加上没有指甲,用它与其他手指很难从平坦的桌面上捡起比较薄的物体。更伤脑筋的是,由于新拇指皮肤的血供不足,冬天,它极易生冻疮;而皮肤一旦破溃,创口便不断地流水,愈合缓慢。因此,有一位 38岁的男性患者在六院做了这样的手术的 12年之后,毅然要求医生切下这个“不灵”的拇指,再造一个健康、灵活的拇指。
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就是移植自体的脚趾来再造拇指。起先,医生们用第二脚趾来移植再造拇指。这样的新拇指,虽然在功能上已无可挑剔,但其又细又长的外形却令受术者羞惭,他们不愿在公共场合露出这个大拇指,一些女性更是一年四季都戴着手套。
迄今最理想的方法是,移植趾 (大脚趾 )的皮肤和趾甲,包裹用髂骨块构成的拇指骨支架来再造拇指。如此这般造出的新拇指,不但在功能上没问题,外形上亦难辨“新旧”。不过,也有些农民或年长的劳动者,只求功能不求外形,他们仍选择用第二脚趾来移植拇指,因为这样的手术较为简单方便,并免去了另取髂骨之苦。
曾教授介绍说,脚趾移为手指,从解剖的角度看,一只手只要有拇指和另外两个手指,就具备了手的功能。可有的人五个手指全没了,他要求移上五个脚趾,行不行呢 ?行。但移植的限度也只能是五个,即左右脚各取两个脚趾及另取一个指的皮肤和趾甲。虽然足底的重力支撑不在脚趾,但一足留三趾是比较合理的,三点成一面么。
五个“手指”都取之脚趾,从外形上看虽不“雅观”,但总比十几万元一只的电子手要强得多。
精湛医术与“使命感”
曾炳芳从福建莆田考入上海第一医学院, 70年来到六院, 73年随上海医疗队去黑龙江一年; 77年又随上海医疗队去西藏两年。探问他 30年行医之感悟,他的回答很简单:“对技术要精益求精;对病人要有爱心。”
比如对那些意外伤残者来说,他们在出事故前的一秒钟还是个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的人。飞来的横祸把他们一下子推入了惨痛的深渊,此刻,他们只有把所有的希望都投向了“白衣天使”,向你求救,向你哭诉,甚至向你下跪……而你,是不是个称职的“天使” ?有没有真本事 ?有没有热心肠 ?
曾炳芳说,从医生的心理角度看,做断肢再植术是最没有“风险”的。因为,你的肢体本来就断了么,替你接活了,是你赚的;接不活,你也可以理解。而再造、游离组织就不同了,如果失败了,患者非但旧残未好,又落下新残,岂不雪上加霜 ?所以,医生如没有对病人的一片爱心,没有为病人担风险的精神,没有精湛的医术,那“肢体奇迹”又从何谈起 ?
而且在过去,伤残病人总是伤愈后才择期作修复再造手术;可如今六院骨科为了使伤残者免受两次皮肉之苦,提出了急诊时一次完成肢体移植的设想。但是,当病人刚被急送来院时,他们在精神上、体力上的准备是多么缺乏啊——他们痛不欲生,他们不承认已经伤残的事实。而此时的医生,如果没有技术,他是不能做这种“丢卒保车”的手术的;如果没有爱心,他也不愿承担这样的风险,不如干脆截肢了事。
1996年 10月,曾炳芳去保加利亚参加“世界手外科协会”的年会,在他用流利的英语作了 45分钟的报告后,一位资深的外国专家向他提出了这样一个被认为是“十分棘手”的问题:“到底有没有必要把脚趾搬到手上 ?”曾炳芳想了想,回答说:“病人的需要是首要的。因为,手术是为病人做的,不是为医生做的。”曾炳芳的回答获得了会场内的一片掌声。
的确,六院在给病人做手术时,首先考虑的就是病人的要求。比如,有个 21岁的青年,拇指断了一半,医生本考虑的手术方案是在第一掌骨基嵌入髂骨块,使拇指的绝对长度增加 1~ 2厘米;然后再通过手掌整形来加深虎口以增加拇指的相对长度。这样,拇指既变长了,又“实用”了。这是一个比较“完美”的手术方案,但是,这个青年不喜欢这样被“延长”的拇指,他希望有一个“象样的”、有指甲的拇指,因为,他还没有对象。尊重患者的要求,于是,医生便考虑另外的手术方案。
还有这样两个女孩的故事。一个 15岁的安徽女孩被其在上海做泥水工的父亲带到工地上来“玩”,谁知她刚走进工地,身边的一堆铁家伙突然轰然倒地,一铁块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女孩的左小腿上,腿骨全部粉碎并飞了出来,皮肉亦全部挫灭。看来,女孩的左小腿将永远地失去了。
可是,曾炳芳经仔细检查后发现,女孩虽左小腿的胫骨缺失,腓骨分离,但内踝骨 (在小腿与脚之间的内侧 )仍残存。这就是说,她的左脚还没有完全坏死,只是因为失去了小腿这一连结部分,此脚只能成为一只被废弃的“孤脚”,因为,总没有必要把脚直接接在大腿上吧。
花季少女失去一腿,对她今后的人生意味着什么 ?曾炳芳看着女孩残断的腿,“使命感”在心头涌起。接着,一个复杂的手术开始了。手术的详情难以细说,总之是先从健全的右小腿中切取一节中段腓骨,替代在左小腿中起负重作用的缺失的胫骨;又从女孩的右侧背部切取一块背阔肌肌皮瓣,覆盖在左小腿的创面上。血管、皮肤,分层缝合;胫骨、踝骨,用螺钉固定;一期手术,二期手术。数月后,女孩新的左腿终于开始了新的迈步。
另一个十分聪明可爱的小女孩才 7岁。 1996年儿童节,她坐在小保姆的助动车上出去玩,可车子一颠,她滚落在地,随后而至的几吨重的卡车车轮正好碾过了她的右腿。路人大呼:“车下有人 !”卡车司机闻声马上倒车,于是,车轮回过头来再一次从小女孩的腿上碾过。爱女如命、事业有成的父亲向医生发出了求救的哀鸣,但锯腿已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一天是曾炳芳的休息日,百忙中他原定这天“必须”陪夫人上一趟街,可当小女孩被送进医院后,医院来了电话,请他去会诊。会诊无奈地作出了截肢的决定后,曾炳芳又回到了家,准备继续“上街”。这时,在南洋模范中学念书的女儿回来了,她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曾炳芳一怔,他立即想到了那个不幸的小女孩,“使命感”再一次在心头涌起,他想,纵然是截肢,我就不能为小女孩做些什么了吗 ?想到这里,曾炳芳再也“逛不动”街了,向夫人“深表歉意”之后,他又赶到了医院。他问小女孩被送来时的值班医师,当时,孩子的脚趾头还有没有一点点的动 ?值班医师回答:“似乎有点。”再经过细致的观察,曾炳芳认为小女孩的残脚上可能还有未断的神经,于是,一个新颖的设想在他心中酝酿,他决定“废脚利用”,取下小女孩尚未坏死的踝关节,取代已完全粉碎的膝关节。不过,必须让踝关节作一个 180度的大转弯,因为膝关节的伸屈方向正好与踝关节相反。
手术成功了。因为有了用自身的踝关节替代的膝关节,小女孩只需在小腿上安置假肢便可行走自如,外形上也难见“残疾”。美国专业期刊迅速地用很大的篇幅和照片报道了这个骨科急诊手术的“世界第一”。
其实,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在曾炳芳的办公室里,我看到江苏省海安县海南乡界河村农民苏益峰用扁担挑来的一个嵌镶在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框中的大镜子,上面刻着“当代华佗,医德高尚”八个大字。我想,这肯定又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向曾炳芳打听,他只是简约地告诉我:“那农民被机器辗坏了两侧前臂和手,丧失了劳动能力……”
讲不完的故事,了不起的“肢体奇迹”。然而,在结束本文的时候,记者还想说的是:诸位朋友,请你千万保护好自己宝贵的“肢体”——不要自己伤害自己 !不要让别人伤害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