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茂
上大学与没上大学是不一样的,上好大学与上一般的大学是不一样的。这话看上去一方面觉着好大胆,大有以偏概全之嫌;一方面又觉着不过是一句大实话,否则人们为啥大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读大学,读名牌大学?隐约记得有首歌唱到,生命中有了当兵的经历,那是值得自豪,很有价值意义的。同理,读过大学的人知道,生命中有过一段读大学的经历,同样是很有价值意义,值得自豪的。我偶尔想,为什么不见人们说出这一层意思?也许就因为它是一句“大实话”,即使不说,谁心里都明白。
大学里学高层次的知识和技能。同学们青春年华,共同生活,共同探索,共同游戏,其乐非“融融”二字所能尽。大学非谓有大楼,乃在于有大师——这话说得真好,且唯有好大学能当之。牛津剑桥哈佛哥德堡不论,中国的北大和清华当是首屈一指的。我一直遗憾自己没有进这两所大学读书,哪怕是在那里“睡”几年,那感受肯定都会大不一样。想想,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人怎可能在那里荒睡,清清铃声,匆匆足音又怎能使你无动于衷?
“氛围”太重要了。中学生和家长都知道,所谓“重点中学”升学率高,除了那里设施和师资好,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学习氛围好,同学们互相促进,热浪推着你前进。大学里的道理与此相同,但具体情况又大有区别。
我生长在西部,在边疆的一所大学读的本科。一直到1986年,30岁时才第一次走进北京大学去看一看。这里是新文化运动的发源地,也是五四运动的发源地,是诞生了鲁迅、陈独秀、胡适等大学者的发祥地。尽管我知道老北大的校址并不在这里,但那有什么关系,它的难以动摇的传统留在了这里,它的精神风范留在了这里。走过“蔡元培塑像”,走过“未名湖”,走过“荷花池”……,不远处的楼前,有几个老人在聊天,虽然穿着很普通,但看上去很有学问的样子。我觉着,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陶冶,感觉和结果都会和其他环境有所不同。
1994年访学时我又去北京,第一次走进清华园。那天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和在北大历史系读博士学位的一个朋友一同前往,我们在王国维先生的纪念碑前停了下来。它是我们游清华的目的和目标。那是一个星期天,校园里人很少,人们此时可能大多还在慵睡,连阳光筛过树林都弥漫着一股秋阳早起的懒散。四周很静,偶尔有几声雀鸣。我们在此时叩访,感觉就好像是一大早走进了先生的书房,先生穿着玄色的厚重的长衫来见我们。我抚着石碑,眼睛湿润了。我俩一起诵读着陈寅恪先生撰写的碑文:“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己。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讨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彰。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俩在石碑旁静静地坐了半点钟,我们没有三鞠躬,行弟子礼,但我们感觉到了“私淑”的重量。那一课,将永久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所幸我在复旦读书时,遇到王运熙先生和顾易生先生。除了先生教给我的专业知识,我感觉最深的是他们给予我的无言之教。不在于说了什么,不在于当时感觉到什么,而是那种情调、氛围、方式和气息令人悟而有得,回味无穷,其醇厚,历久愈浓。王先生深刻谨严,顾先生汪洋萧散。王先生培养学生着力于雕塑成才,顾先生培养学生注意于自由创造。王先生指出向上一路,督促前进,顾先生乘势用力,巧于点拨。风格不同而殊途同归。听先生说话,真如沐春雨,负冬暄,从先生学,令人于学问于襟怀于风格和为人都有受用不完的教益。我想,大学的无言之教最终是以先生的人格和风格魅力为极致的。(建红摘自《中华读书报》)